2011(18)

接近午夜时分,安托万躺在酒店房间的床上,突然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还没等他应答,劳拉已经走了进来,她把包和外套随手扔到一边。安托万还没来得及讲话,劳拉已经趴在了他身上,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重重地喘着粗气,像是跑了许久。安托万用两手环抱住她,这突如其来的造访,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要是在平时,他早就把劳拉翻过来压在下面了,可是这天晚上……

他没法想象,当劳拉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这件事对于他母亲来说不一样,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些什么。也许劳拉会离开他吧,而他的母亲则可能因此而丧命。在他身上趴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劳拉这才起身脱掉衣物,又帮他也脱掉,好像他只是个孩子,然后她掀起被单,两个人都钻进被窝里,互相依偎在一起。劳拉紧紧地蜷缩在他身边,睡了过去。

虽然精疲力竭,可他却迟迟没有任何睡意。安托万听到劳拉平静又深沉的呼吸声,这样一份沉甸甸的信任感让他感到很难过。于是他轻轻地哭了起来。

劳拉连眼睛都没睁开,甚至没怎么动,只是用指尖拂去他脸颊上的泪水,然后把手放在了他的脸上。

几秒钟之后,他就睡着了,醒过来时天已大亮,一看手表,已经九点半了。劳拉早已离开,她随手撕下了杂志一角,在上面留了三个字:我爱你。

两天又这么过去,库尔坦夫人眼见着一点一点恢复过来。虽然她依然十分苍白,很容易就感到累,吃得也很少,但是她说话已经不那么混沌杂乱了,她的时间感和空间感正在慢慢重建,走路也越来越稳了。拍了最后一张X光照片后,医生已经在考虑让她回家休养了。

也许是急于证明她的脑子很清楚,库尔坦夫人坚持要自己收拾行李。偶尔走得颤颤巍巍,她不得不用手指撑在床头柜的一角或扶住病床。

安托万配合地把衣服递给她,然后她叠好,再仔细地堆起来,两个人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盯着电视屏幕,“雷米·德梅特案件”依然在不断地更新着进展。

安托万认出了屏幕上的年轻女记者,就是几天前在博瓦尔镇政府前面进行报道的同一个人。

“DNA检测结果已经出来了。关于在雷米·德梅特遗骸旁发现的毛发,警方也掌握了其主人的更多信息。该毛发属于一名高加索男性,虽然无法判断他的身高,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他有棕色的眼睛和浅色头发。显然,这些细节描述对应的是一个范围相当广的人群,并不足以帮助警方画出嫌疑人的肖像。”

安托万一直等这则新闻被重复播报,才得出了一个他至今依然不敢相信的结论:警方掌握了一条DNA样本,而且很有可能是他的DNA,但是他从来没有进行过DNA数据采集,而只要他不去做信息采集,那他被认定为杀死雷米·德梅特的凶手的可能性,就几乎为零……

重新开展调查的可能性也变得微乎其微,即便重新开始,也得先找出个方向来……

时间过去了十几年,雷米·德梅特案件在水面激起了几圈波纹,便又沉底。

安托万的生活将再次回到正轨吗?

“这下好啦,库尔坦夫人,圣诞节大家可就都指望你啦!”

有着明亮眼神和一头棕发的护士,像往常一样跟出院的病人开起了玩笑。她还以为他们会像其他人一样被逗乐,可是眼前的两人一动不动,仿佛被电视屏幕吸走了魂魄,于是她也好奇地盯住了电视。

摄像头对准了菲兹利埃尔的超市门口,更准确地说,是专供员工出入的旁门,而从中走出来的人,正是被两名警察夹在中间的科瓦尔斯基先生。

“科瓦尔斯基先生依然是这个案件的唯一嫌疑人,此人从前是马尔蒙的熟肉铺老板,曾因为证据不足而被释放。可以大胆猜测,调查人员将对其施压,以获取他的DNA样本,并与被找到的DNA样本进行匹配,而这条样本正是在1999年被害的可怜孩子身旁找到的。”

库尔坦夫人的动作明显变得激动起来。安托万从小就明白,母亲总是难掩对于前老板的愤怒之情,她曾称之为吝啬鬼和剥削者,总有一种被他欺骗的感觉。也许她也感到十分愤慨,就像得知刚刚从自己身边走过的人,其实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变态甚至怪胎。

安托万见证了他的第二次被捕,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却没有感到过多自责,倘若警方错判了科瓦尔斯基先生,安托万也会觉得如释重负。显然,这一次DNA不会像证人一样撒谎,可是科瓦尔斯基先生代替他接受惩罚的想法还是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安托万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他也老了许多,头发已经花白,原本就瘦的脸庞显得比以前更加消瘦了,他走得十分缓慢,两只手臂无力地摆动着。

自从1999年被捕以后,他的店铺也因为信誉受创蒙受了巨大损失。经营状况一年比一年差,最终他不得不把店铺卖了,成了菲兹利埃尔超市熟肉品区的负责人。

几个小时以后,一天或者最多两天以后,科瓦尔斯基先生就会被释放,这起案件激起的最后一片水花也就此平息,而从此,这桩疑案也将永远地存放在警方日益增多的案件卷宗当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安托万感到自己胸口的郁结慢慢散去,脑中也开始继续畅想,劳拉,毕业,出国……一幅幅画面在眼前不断闪现。

库尔坦夫人终于出院回家了(“怎么打车回去……我们完全可以坐大巴车啊……”),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开窗透气(“安托万!你早就该把窗打开的”),然后又开出了一长串的购物清单(“你记得,要买厄德贝尔品牌的面包干,如果没有的话,就别买了!”)……

很快,安托万就不用再艰难地忍受这些陪伴他多年的唠叨了。然而此刻,他却敦厚老实地接受着母亲的所有评论,只要能看到她平安地回到家,他就感到无比幸福和安心。很多亲友都给母亲打来了慰问电话,她不停地回答说:“比起疼痛,更多的是害怕。”她回家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博瓦尔镇。

安托万想尽办法磨蹭着,不想出发去镇中心,不想被遇到的所有人拦下来,询问母亲的近况。“所以说,布朗什回来了吗?啊,那真是太好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你知道吗,当时我不在场,但也听其他人说了,她那一下可摔得不轻。哎哟,可真是把我们吓坏了……”同时,安托万也有些不安:穆绍特一家人是不是已经把他们家女儿所遭遇的不幸公之于众了呢?显然,人们对此还一无所知。无论是艾米丽还是她的父母,都不想面对一件人人都会谴责的事情。

提奥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镇政府的楼梯,远远地看见安托万,跟他打了个招呼。他还碰到了大小姐,自从瓦勒内尔先生去世以后,人们就开始这样称呼他的女儿。她现在被寄养在医疗保健中心,每周两次,都会在护工的陪伴下,来镇中心游玩。现在的她,依然会来到巴黎咖啡馆的露台上,夏天的时候在那里吃上一个冰激凌,任凭护工替她擦去额头上的汗迹;冬天的时候,则小口小口地喝上一杯热巧克力。虽然她的轮椅不再像从前那样招摇显眼,这个年轻的姑娘却还跟从前一样,身体瘦弱得像一条干枯的葡萄藤,摆在方格盖毯上的手依然冰冷苍白,眼神如炬,脸色却像个活死人。

安托万耐心地在每个店铺里排着队,在这里,人们不关心时间的流逝,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家长里短上。

他感到身体被一种轻松的惬意所填满,显然是因为这些天来的疲惫已经散去,也是因为他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要是没有与艾米丽·穆绍特之间的事……不过,就算当前他依然身处窘境,这与之前他必须面对的长久的威胁来说,都算不得什么了……也许只要花点钱,就能把这件事情妥善解决……

他至今还无法相信这一切。

马上,他就要毕业了,就要远离这一切,开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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