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9)

不出意料,第二天科瓦尔斯基先生就被无罪释放了。可是博瓦尔人从不轻易改变看法,在他们眼里,科瓦尔斯基先生仍然有重大嫌疑,毕竟空穴才会来风,无风又怎会起浪。

随着安托万的焦虑慢慢平息下来,他的母亲对当地新闻的兴趣也渐渐枯竭,再也不会像住院期间一样,如痴如醉地盯着电视屏幕看了。所以,不同于安托万,她只是碰巧才注意到了检察官在省级法院前跟记者说的那些话:

“不,让博瓦尔所有居民都进行一次DNA检测,这是不现实的。这个方案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财政能力,更关键的是,我们没有充足的理由来实施这项计划,毕竟目前还没有任何客观证据表明,我们正在寻找的DNA样本的主人(而且我们还不能确定此人就是杀害小雷米·德梅特的凶手!),就一定是博瓦尔本地人,而不是周边城市的人,或是某个路过此地的外来人员……”

“就是说啊!”库尔坦夫人低声抱怨道,好像法官说的那些话,终于证实了她长久以来所坚持的观点。

如今最后一个障碍也清除了,安托万可以自由地离开了:库尔坦夫人已经完全康复,恢复了体力,他也该回去准备考试了。

“这么快吗?”库尔坦夫人不敢相信地问道。

母亲坚持要一起吃顿“简餐”(所有盛大的事情,她都会用“简”字去形容),只见她套上了大衣,准备出发去镇中心。她将以圣迹治愈的姿态出现在那些商店里,然而却还要装出谦逊的样子,安托万不禁觉得好笑。

他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妥当,暂时还不想打电话给劳拉,他要回去给她一个惊喜。

吃饭的时候,库尔坦夫人用一小杯波尔图葡萄酒犒劳了自己。两人都没有多言,甚至都还有些不敢相信,就在两天前,一切还是那么不确定,而如今,他们却这样坐在一起吃起了饭。

然后,库尔坦夫人看了看时间,打了个呵欠。

“你还有时间睡一会儿。”安托万跟她说道。

于是她决定在儿子走之前,上楼先小睡一会儿。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寂。

直到门铃声响起来。安托万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穆绍特先生。

两人面面相觑,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情况下,都有些尴尬。安托万这才意识到,他还从来没有跟艾米丽的父亲直接说过话。

安托万站到一旁,把他请了进来。

穆绍特先生身形高大,留着像军人一般的板寸头,长了一个自命不凡的鼻子。他的整体外形以及刻板的穿着,再加上他一贯很强的自尊心,给人一种罗马君主的感觉,又或者是上世纪的教师。背在后面的双手,也使得他背板挺得更直,下巴抬得更高。

安托万显得手足无措,他完全不想忍受穆绍特先生的道德教训,整件事不过是一次意外。如果穆绍特一家人坚持要让艾米丽生下这个孩子,安托万也没有任何办法,他不会有任何的愧疚感。只是,在如此态度坚定甚至充满威胁的穆绍特先生面前,安托万感觉到,要脱身也许没那么容易:他一定是来要钱了,他肯定已经算计过,医生赚得一定不少。

安托万握紧了拳头,人家是有备而来,准备讹他一笔,而他却毫无防备,没有事先了解他有什么具体权利……

“安托万……”,穆绍特先生说话了,“我的女儿没能抵挡住你的引诱和摆布……”

“我可没强奸她!”

直觉告诉他,采取主动进攻,摆出一副显然无罪的态度,才是最有效的办法,他可不想任人宰割。

“我没有这样说!”穆绍特先生抗议道。

“这可真走运。我给艾米丽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她却宁愿拒绝。那是她的选择,也是她要承担的责任。”

穆绍特先生惊得哑口无言,满脸写着不快。

“您难道是在说……”

他被自己噎住了,找不到词语来表达……

安托万不禁疑惑地想,难道艾米丽没有把堕胎的提议告诉她的父亲,他是到现在才知道?

“没错,”安托万确认道,“我想说的就是这个……现在还来得及……虽然有点……勉强,但还是可行的。”

“生命是神圣的,安托万!上帝想……”

“别拿这个来烦我了!”

穆绍特先生看起来就像突然被人打了一巴掌。罗马帝王的气场已经丧失殆尽,他已经败下阵来,而安托万的气焰也变得更加高涨。

库尔坦夫人听到了儿子的喊声,感到十分不解,正从楼梯上走下来。

“安托万?”走到最后一个台阶,她问了一句。

安托万并没有转身。越过他的头顶,库尔坦夫人看到这两个男人剑拔弩张地面对面站着,感觉马上就要打起来了……她只好又踮着脚尖回到了房间。由于过于愤怒,穆绍特先生甚至没有意识到她的出现。

“可是,再怎么说……是你玷污了艾米丽!”

他此时的话音变得异常低沉,一字一顿地把话吐出来,依然无法相信安托万刚刚竟然说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没错,就像您说的,说到‘玷污’,比我捷足先登的可大有人在,这点我可以跟您保证。”他又火上浇油地说道。

这下,穆绍特先生变得怒不可遏。

“您这是在侮辱我的女儿!”

两人之间的谈话已经陷入了热战,安托万竟如此轻易地占了上风,他甚至为此感到了一丝不快,不过,他还是没有打算放下防备,最后,他打算再逼近一步:

“您的女儿愿意怎么糟蹋她的身体,那是她的事,跟我没关系。我只是……”

“她当时已经订婚了!”

“说得没错,可是这也没有阻止她跟我上床。”

安托万不惜一切代价想从这次失足中脱身出来,尤其在面对像穆绍特先生这样的人时,话得说得明白一点。

“您听我说,穆绍特先生,我完全理解您的难处,可是,你我都心知肚明,您的女儿并不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姑娘。没错,她是怀上了某个人的孩子,可是,在这件事情当中,我该负的责任,可不比其他人……不比其他人更多。”

“我早料到了您是个卑鄙小人……”

“那下次,您可得跟您的女儿提提建议,让她挑选情人的时候多长个心眼呢。”

穆绍特先生点着头说道:“好,好,好……”

“如果您非要如此的话……”

他从身后掏出了一份报纸,在身前晃了晃,就像拿着一张灭蚊纸。这是一张地方报纸,安托万没法弄清这报纸是当天的还是过时的。

“我们现在有办法了……可以去做检测!”

“什么意思?”

安托万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穆绍特先生则马上洞悉,已经找到了正确的进攻方向。

“我要去报案……”

安托万仿佛看到了危险的轮廓,但是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将给他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困难。

“我要起诉您,强迫您做基因检测,到时真相就会大白,您无疑就是我女儿肚子里孩子的亲生父亲!”

安托万被这番话震惊了,他张着嘴,无法冷静思考现在的局势。

这个蠢货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知道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您赶紧滚吧!”安托万最终苍白地说了一句。

“您现在还可以选择,到底是要光明正大地迎娶艾米丽,还是要鱼死网破身败名裂,这对您和对艾米丽来说,都没什么好处。反正,您得知道,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我会告到法院去,要求提取您的基因检测样本,不管您愿不愿意,您最终都得娶我的女儿,都得承认这个孩子!”

说罢,他雄赳赳地转身离去,把门摔得震天响。

安托万一下子没了支撑,不得不紧紧抓住了门框。得赶紧想个反击的办法啊。

他大步流星地爬到楼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焦急地踱来踱去。

难道他就只能接受这一切,娶了艾米丽·穆绍特吗?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恶心。而且以后他们要住在哪里呢?艾米丽是死也不会答应跟他出国,不会远离她的父母的。

再说,如果他成为一个一两岁的孩子的父亲,那他的简历在人道主义机构那里,还有什么竞争力呢?

难道要被迫永远留在博瓦尔了吗?

这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安托万在脑海里把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个透。穆绍特先生去报案,他走到法官的办公室……法官听了他的陈述,肯定会觉得十分可笑,他会回答说:“穆绍特先生,只有在遭到强奸的情况下,我们才能立案,您的女儿报了强奸案吗?”

不会的,安托万又安下心来:没有法官会接收这样的案件的,这是不可能的。

可是,与此同时,法官也不禁会发出疑问:如果安托万·库尔坦如此确定自己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那他为什么不愿意做这个检测呢?

法官肯定会开始怀疑这个拒绝做基因检测的人……就在杀害雷米·德梅特的凶手DNA被发现的当下,他拒绝了检测,况且此人还是最后见到活着的雷米的人之一……

于是,他们便会起疑心,然后重新审问安托万。

安托万心里明白,关于十二年前发生的一切,他再也无法承受新的审问了。他已经做不到了。就算他努力想撒谎,也会漏洞百出,法官一眼就能看穿他。因为一桩无足轻重的案件而被牵扯出过往的血案,这样的事也不算少见了。

也许到时,法官真的会强迫他进行基因检测……

也许最好还是让步。

现在就把检测做了,断绝了他们的念头,从此以后再也不提起这件事。

这个想法给他带来了一丝宽慰。毕竟,就算他真的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只需要付一笔赡养费,事情就可以解决了。完全没有必要浪费人生,去娶这样一个……他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应该用什么词去形容她。

隔墙后面传来一些轻微的噪声,还有东西相互碰撞的声音,就像有人在隔音差的酒店房间里,举动格外小心翼翼。

肯定是她的母亲,又像往常一样,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开始整理起她那原本就很光洁的房间了。这样的场景,从小到大,他不知看了多少回。

听到母亲的声音,感觉到她的存在,这让安托万突然感到脊梁骨一阵发凉……如果他被证实是孩子的父亲,也就是说,如果他是始作俑者,并且还拒绝了迎娶艾米丽,穆绍特一家人肯定会把这个消息传遍整个小城,而库尔坦一家人则将被千夫所指……

到时,母亲又将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呢?

她将从此忍受名誉上的污点。在所有人眼里,她将成为一个懦夫的母亲,没有能力完成做母亲的义务和责任。她将会被冷眼相看,被人指手画脚,被人进行道德羞辱。不,倘若如此,她一定会熬不下去的,这对她来说是不能忍受的事。

在这个世上,安托万只剩下母亲,而母亲也只有他可以依靠了。

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去经受这一切。

所以,眼前只剩下一个选择,那就是接受检测,寄希望于检测结果可以证明他的无辜。

可是,这其中的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了。

尤其是,这还牵涉到另外一件事。

安托万的耳边又回响起那名记者说过的话:

“……以获取他的DNA样本,并与被找到的DNA样本进行匹配,而这条样本正是在1999年被害的可怜的孩子身旁找到的。”

安托万瞬间感到天旋地转,不得不坐了下来。如果他顺从地接受检测,不管结果如何,这份DNA信息都将被储存起来……

他的DNA信息将被储存在某个地方。

而且会存在很长很长时间。它将被储存在什么样的档案里呢?什么行政部门可以调取它呢?

没人能确定,什么时候人们会把他的基因信息,与杀害雷米·德梅特的凶手的基因信息进行比对……

也许明天,镇政府随便出台一个法案,就可以授权对数据库里的所有基因信息进行比对和匹配……

他的头顶上将永远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拒绝检测。

安托万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真是条死胡同:不管他做不做检测,结果都一样。

有些事,就算今天没发生,也会成为明天的威胁。

甚至是一辈子的威胁。

“安托万,你的火车是几点的……?”

库尔坦夫人的声音还没到,人已经到了,她探出一个脑袋问道。

然后,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儿子陷入了多么大的慌乱。

“好吧,如果你不坐这班车,还有其他的班次可以坐……”

把门关上之后,她下了楼。

安托万在房间里踱过来又踱过去,试着集中精神思考,可是无论他怎么想,结果都显而易见: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阻止穆绍特先生去报案。

或者准备好与艾米丽分居,在焦虑中度日;甚至是在引起全国轰动的审判之后,去监狱里待十五年,从此接受一个儿童杀手的悲惨命运……也就是说,一切前功尽弃。

1999年的12月,十二岁的他犯下了罪行,然而就在安然度过了十二年之后的今天,让他的人生重新陷入悲剧的事情,也许就发生在眼前……

天渐渐黑了。

他听到母亲一言不发地躺下了,甚至没有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房间里一直踱到了早上。于他而言,这是极度痛苦的一夜。他终于领悟到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失败,从悲惨的童年时期起,结局就已经注定。

天亮的时候,他在心里问自己,跟艾米丽结婚,是否就是他给自己判的刑。对于年少时犯下的罪行,上天没有用长年累月的牢役作为他的刑罚,而是强迫他一辈子都只能过一种厌恶至极的生活:他讨厌这里的一切,讨厌这些庸俗不堪的人,明明是自己喜欢的职业,却只能困在这令他深恶痛绝的环境中……

这就是对他的惩罚:他只不过是在拥有人身自由的情况下服刑,而代价就是他此生的所有意义。

上午时分,安托万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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