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苏利的闹钟显示现在是格林尼治标准时间早上七点,比休斯敦早五个小时,比莫斯科晚四个小时。在太空深处,时间没有太显著的意义,但她还是醒了。地面指挥中心为“以太号”宇宙飞船制定了精确的饮食起居制度,精确到分钟。尽管指挥中心已经无法敦促执行,但宇航员仍然坚持大部分的安排。苏利习惯性地抚摸了一下钉在床头软垫墙上那张孤零零的照片,然后坐起身。她将手指伸进黑色的长发,开始编辫子。自一年多以前旅程开始后,她就再也没有剪过头发。她一边编辫子,一边回味着刚刚做过的梦。除了生命保障系统持续的嗡鸣声和离心舱的轻柔旋转声,隔帘外的一切静谧无声。她刚登上这艘飞船时,它显得庞大无比,现在却像是迷失在大海上的最小号救生筏。它其实并没有迷失。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离开木星才不过几天,“以太号”终于要回家了。

七点零五分,苏利听到黛维在旁边的隔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苏利麻利地穿上堆在床尾的深蓝色连身衣。她将拉链拉到一半,袖子缠绕在腰间,把睡觉时穿的灰色无袖汗衫掖进腰身。灯光刚刚亮起。亮度逐渐加强,模拟地球从容不迫的拂晓时分,泛着鱼肚白的黎明。分离式起居隔间渐强的照明是为数不多的类地体验之一,苏利确保自己每天清晨都能看到。可惜的是,工程师没有加上一星粉红或是半点橙黄的色调。

她的梦境萦绕不散。自从上周探测开始,她梦到的都是木星:庞大无穷的体形;大气层中旋转的图案;在氨晶体云层的环形湍流里翻滚的深色带和浅色条;色谱上的每一种橙色,从柔和的沙色区域,到炽热的朱红色气流;自转周期不到十小时,像陀螺一般旋转不停;不透明的表面在古老的风暴中沸腾与咆哮。还有它的卫星 [7] !卡里斯托坑坑洼洼的古老表层、盖尼米德的冰层外壳、欧罗巴地下海洋的赭色裂痕,以及艾奥上火山爆发喷出的岩浆。

宇航员们端详这四颗伽利略卫星时,一股沉静的敬畏感油然而生。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洗礼。鞭策他们进入太空深处的紧张感消失了—他们曾担心此次任务可能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担心失败后再也无法与地球取得联系,就此销声匿迹。然而,任务结束了,他们成功了。苏利和同事们成为第一批在太空中探索如此遥远之地的人类。不仅如此,木星及其卫星改变了他们,抚慰了他们,证明了他们是多么微小、多么纤弱,实在不值一提。“以太号”飞船上的六名宇航员似乎从地球上微不足道的生命中苏醒过来。他们不再局限于个人的往昔与记忆。他们抵达木星后,一层陌生的意识弥漫开来。就好像是在一间漆黑的房间里,灯光一打开,永恒暴露无遗,在摇晃的灯泡下端坐着,一丝不挂,华丽旖旎。

伊万诺夫即刻开始了他的工作,评估在盖尼米德上收集的岩石样品,撰写有关岩石内部结构和表层活动的论文。他在餐桌和健身自行车之间来回飘动,像个陷入爱河的男人。他习惯性地锁眉,现在却变得柔和,几乎平易近人。黛维和底比斯几乎忘却了飞船维护工作,他们挤到坚实透明的穹顶处,张望四周的深邃太空,消磨着时间,每次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他们沉默地并肩欣赏眼前的景色。年轻的黛维一头长发,随便地扎了个辫子,浓密的眉毛下面生了一双大眼睛。而底比斯呢,黑色的圆脸被随和的微笑分成两半,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底比斯用流畅的南非口音称他俩凝望星辰的消磨为“遥望远景的重要时刻”。泰尔是此次任务的驾驶员和物理学专家,在经过壮阔的木星之旅后,他变得生机勃勃,在健身器材上花费更多的时间,只要有观众,就会表演失重状态下的杂耍,不停地说着脏段子。他的欢快富有感染力。指挥官哈珀则将自己的转变贯注于内心。他画下几天前从盖尼米德表层眺望木星深色风暴带时看到的景象。他一本一本地画,在他触摸的所有东西上留下星星点点的铅芯污迹。

苏利则把注意力集中在通信舱内。他们留在木星卫星上的探测器传输着遥测数据,苏利专注于此。除了吃饭和在指定时间骑健身自行车外,她把全部时间都投入到了工作中。骑车的时候,她检查着时间,愠恼地将自己的法式发辫甩过肩头,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通信舱。她为工作抛下了家庭—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对加入这次太空任务所做出的牺牲感到心平气和。这一切是否值得,她的选择是否正确,这样令人痛苦的疑虑已然消散。她漂流向前,身心清净,确信自己正遵循正确的道路,确信自己应该属于这里。茫茫宇宙令她费解,但她确信自己是其中渺若微尘却不可或缺的存在。

昨晚的梦逐渐消散,她的心思早就跳到了通信舱。穿袜子的时候,她好奇在昨晚熟睡之际,会有怎样不可思议的东西通过无线电波传进她的机器。然而,一个讨厌的想法闯入脑海,从黑暗的边缘挤了进来。本次任务成功了,可现实呢,她的发现却无人分享。他们所有人的发现都是如此。木星探测开始前没多久,指挥中心陷入沉默,了无回应。在为期一周的勘测中,“以太号”的宇航员们耐心等待着,继续他们的工作。指挥中心没有发送中止任务的信号,也没有通信中断的警告。考虑到地球的自转,深空网络 [8] 由全球三处主要地点共同组成。如果位于莫哈维沙漠的戈德斯通测控站的设备掉线了,那么位于西班牙或是澳大利亚的设备会在他们上次断线的地方延续信号,可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了,还是毫无回应。第二天也是一样。到现在快两周了,还是联系不上。通信中断意味着太多可能性,起初没有担心的必要,可是当这沉默日积月累,他们对木星的专注渐渐消退,返回地球的期待则与日俱增,这件事变得愈加沉重起来。他们在这片无声的沉默里变得不知所措。他们的经历,与他们了解到的以及还在发掘的东西意义重大,需要更多的听众。“以太号”的宇航员参与此次旅程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梦想,更是为了整个世界。在地球上激励着他们的壮志雄心在这片黑暗之中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虚荣罢了。

自通信中断以来,苏利第一次没有逃避失联问题。像其他人一样,她接受过冷静应对局面的训练,这趟旅程既漫长又充满不确定性,他们需要将威胁到工作的现实囚禁起来,因为他们有更伟大的事情要完成。但此时此刻,那个想法阴魂不散,一阵恐慌袭来,将木星之旅带给她的平静一扫而空。她突然从恍然如梦的木星世界中清醒过来。宇宙的空茫和荒凉像阴影一样笼罩着她。这场沉默已经持续太久了。黛维和底比斯一再检查飞船的设备,苏利也单独对通信舱进行过彻底检查,但一切都没有问题。接收器能收到他们周围空间所有的杂音,甚至来自几百万光年之外天体的声音—唯独地球一如既往地沉寂无言。

0027

原始数据展示在电脑屏幕上,苏利用一支粗短的铅笔在她一直随身携带的写字板上潦草地写下笔记。通信舱内很温暖,无线电设备嗡嗡作响,将她包裹在一片熟悉的白噪声中。她停下笔,让铅笔飘浮在眼前,转了转手腕,活动痉挛的手指,然后抓回悬在空中的铅笔。一小滴汗从皮肤上脱落,悬在她眼前。暖气令人窒息。她怀疑温控程序出了故障。她得提醒黛维或者底比斯—他们最不愿发生的事情就是接收器过热。她的皮肤似乎在空气中熔化了,身体与环境之间的界限模模糊糊,氤氲着一团热气。接收器装嵌在通信舱墙内,其中一个发出一阵刺耳的静电声,苏利赶紧检查它停在哪个频率上。与指挥中心失去联系后,她将接收器设置为扫描所有常规通信频道,但目前为止依然一无所获。她一听就知道那音色不是来自地球。那是来自他们留在木星卫星上的一个探测器的信号。她继续扫描,任由那信号响着。

接收器里传来木星与卫星艾奥之间的噪声风暴—一阵低沉的声响中夹杂着些许其他声音,像是破碎的海浪、鲸类的鸣叫或是风穿树林的声音,他们从前在地球上也能听到这样的回声。几分钟后,风暴逐渐寂灭,让位于星际介质的嗡鸣声和太阳尖锐的爆裂声。在太空中,一切都变得更为清晰:星辰,声音,整个电磁波谱都在她身旁活跃起来,像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水草地上舞动的萤火虫。没有了地球的干扰,一切都变得不同了—更尖锐、更危险、更暴虐,也更美丽。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对与地球之间的分隔愈加敏感。现如今,经过两周的沉默,这件事变得尤为紧要。没有指挥中心在真空中与他们保持联系,他们是真的孤立无援了。可即便已经踏上漫漫归途,即将逐渐缩短而非延长这一年的旅程,宇航员们却觉得他们与地球之间的距离比任何时候都更遥远。六个人对这样的沉默心照不宣。它意味着什么,他们也做好了准备。这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颗现已沉寂的星球上的人们。

苏利看着眼前屏幕上风暴脉冲的光学读数。艾奥的引力场及其对木星的影响是她论文的一部分内容。要是二十年前在她读大学的时候能有这样的数据就好了。她把音频调至风暴开始时,一边工作一边重听。她不禁想象木星如一位呼唤孩子的母亲,将诸多卫星拉进自己大气层的怀抱,抚慰它们,直至最终让它们重新旋进黑暗,在虚空之中自由而孤独地旋转翻滚。苏利尤其喜欢艾奥,它是离木星最近的卫星,也是最倔强、最暴躁的卫星,像一颗骄纵的炮弹,满身窟窿,布满了火山和辐射。一阵刺耳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一分心的工夫,就忘了做笔记。铅笔再次自由飘浮起来。苏利看着图上两个天体之间能量波的跳动,木星两极的磁场像极光一样舞动。哈珀飘进通信舱内,在她身后清了清嗓子,她被吓了一跳。

“苏利。”哈珀只打了个招呼便沉默了,仿佛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苏利在铅笔飘远之前及时将它一把抓回。她突然意识到哈珀正盯着自己,意识到自己腋下沾着汗渍,辫子四周飘浮着没有扎紧的零散头发,像太阳光芒一样发散开来。

哈珀有和缓的中西部口音,起起伏伏的:在休斯敦时,他的声音是轻柔的,但在距离地球数百万英里的此地,他的声音似乎更为清晰可辨。有时,她好奇像他这样脚踏实地的人怎么会以天空为家呢。他遨游太空的次数比任何人都多,保持着世界纪录—十次太空飞行,苏利心想,还是十一次来着?她一向记不清楚。他是无可挑剔的指挥官。大家搭乘航天飞机前往绕地环行的“以太号”时,他坐在驾驶座上,与身旁的泰尔一起,带领众人径直穿越大气层,把他们送到在轨道上候着的“以太号”上。没人能与他相提并论。但苏利从他脸上看得出来,木星探测任务后的安宁也已离他远去,就像她自己一样。他从一个舱飘到另一个舱,检查每一位宇航员,勉力将大家团结在一起。如蜜月般的木星之旅已经结束,但通信中断的影响和漫长的归家之旅才刚刚开始。

“哈珀指挥官。”她问候道。他摇了摇头,微笑起来。他们在太空漂流的时间越久,职务称呼就变得越加可笑。

“任务专家苏利文。”他回应道。她习惯性地伸手拢住松散的头发,让它们贴紧头皮。然而在失重环境下,这动作徒劳无功。他凑近看了看噪声风暴的图像。

“是艾奥?”他问道。

她点点头。“这次风暴很大,火山群似乎都停不下来了。探测器可能无法在那里坚持太久。”他们看到爆裂的颜色块,能量脉冲在两个天体之间飞速传递着。

“我猜,没什么是长久的。”他耸了耸肩。他们没有再说话,也没什么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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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剩下的时间,苏利都待在通信舱内,观测探测器传输回来的遥测数据,扫描深空通信专用的S波段、X波段和Ka波段 [9] ,以确保万无一失。“以太号”指定的接收频率一直开放着,时刻为地球的上行线 [10] 信号准备着,但收到信号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一开始时,通信流畅,就像给一屋子工程师和宇航员打电话那般简单,他们将这视作理所当然。随着飞船越来越深入太空,通信中会产生时间延迟。但即使后来延迟的时间与日俱增,指挥中心也一直在无线电波另一头等待着。从前,总有人会照看他们,而如今,什么人也没有了。

偶尔,苏利会收到一组其他太空计划的探测器传来的信息流。虽然这样的探测器为数不多,但她特别喜欢追踪其中一个:“旅行者三号”。它是第三艘穿越太阳系、进入星际航行的人造航天器,由上一代航天员于三十多年前发射升空。现在,“旅行者三号”已濒临报废,信号极其微弱,但是当她将接收器调到2296.48兆赫时,时不时地能够捕捉到一两条微弱的消息,听起来像是即将辞世之人喘着气说出的话。她还记得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宣布“旅行者一号”不再传回信号时的情况:它耗尽电量,无法再与地球上的操作者进行通信。那时苏利还只是个小姑娘,坐在位于帕萨迪纳的家中的餐桌旁,在上学前吃着葡萄干麦麸,她的母亲将那条新闻标题读给她听:人类派往星际空间的首位使者与世诀别。

“旅行者三号”追随其先驱的轨迹,穿越理论上存在的、由彗星和冰晶组成的奥尔特云,然后进入另一个恒星系。有一天,它会陷入某个天体的引力—某颗行星,或是恒星,或是黑洞—但在此之前,它会在一个又一个恒星系之间永远漂流,在银河系中永无止境地游荡。这是令人胆寒的命运,也是神奇的命运。苏利努力想象没有目的地是怎样一种感受,就这样无止无息地永远漂泊着。太空中还有其他机器漫游者,一些仍然活跃,其他的则已沉寂,被虚空吞没,但“旅行者三号”是与众不同的。苏利想起自己刚刚开始理解宇宙浩瀚无垠的时刻。即使那时她只是个小姑娘,这虚空也召唤着她,现如今,她自己也是一个漂流者了。想起自己是如何开始这趟旅程的,倒是分散了她的注意力,缓解了归宿难料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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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形离心舱独立于飞船其他部分,不断旋转着,通过离心力模拟重力。他们称之为“微型地球”。宇航员的六间分离式起居隔间沿着环形道排列,每边三个宽敞的隔间,中间是过道。考虑到隐私问题,每个隔间挂着厚重的帘子,各有衣柜和抽屉用来放衣服,还有模拟太阳日落后可供使用的小阅读灯。环形道深处是一张长桌和两条长凳,都可以拉到过道中央或是竖靠在墙上。再往里边是一个简易厨房。环形舱的另一头有一个小型健身中心,里面有一台健身自行车、一台跑步机、几个哑铃,旁边是游戏机区域,配着一张未来主义的灰色沙发。在沙发和起居隔间中间是一个小型盥洗室。飞船的失重区域还有一个盥洗室,但远不如这个受欢迎。

在指定的休息时间,苏利和哈珀通常会打牌。在通信舱里飘浮了一整天之后,在这里感受身体的全部重量是件累人的事情,但适应这样的环境很重要。重力的影响并不都是坏的。扑克牌可以放在桌子上,食物可以留在盘子里,她的铅笔也可以稳妥地夹在耳朵上。苏利几乎可以忘记外界的虚空,忘记他们被周围亿万光年未发掘的宇宙空间包围着。她几乎可以假装自己回到了地球,离尘土、树木以及湛蓝的天空不过几步之遥。她差点儿就做到了。

哈珀狠狠地摔下梅花J,一脸嫌弃。苏利拿起那张牌,牌面朝上摊开一把顺子。

“我还以为那张J要等一辈子了呢。”她温和地说,丢出一张不要的垫牌。

“该死的,”哈珀说道,“你别总是赢啊,行吗!”

拉米纸牌 [11] 是他们新近喜欢玩的游戏。自旅程开始直到六个月后穿越小行星带,全体宇航员会一起玩纸牌。渐渐地,其他人不玩了。到木星卫星探测阶段,牌局彻底停了。只有现在,在突然发生通信中断后,不安感蔓延开来,他们才又开始打牌,但也只有哈珀和苏利愿意玩,所以他们现在玩的是拉米纸牌。

“你打成这样,要我输也很难。”她边说边放下另一把顺子,牌面朝下摔下最后一张牌。他用双手抱住脑袋,叹了口气。

“算分吧,骗子。”他说道。

他们数了数各自的牌,苏利在她的写字板上记下他们的分数,写在有关艾奥辐射特征的零散笔记旁边。她在脑海里快速计算了一下,哈珀盯着她,仿佛在给她画像一般,双眼掠过她脸部的线条,观察到一阵潮红从她的脖颈涌上脸颊。被注视的感觉不错,但也有些微疼痛,她的皮肤似乎在他的注视下燃烧起来。她潦草地写下他们最新的比分。

“再来一局?”她问道,双眼盯着比分。他摇摇头。

“我还得骑上一小时自行车。明天我再来反击。”

“我一定等着。”她边说边把扑克牌聚拢,收进牌盒。她站起身,把桌子推靠住墙。“下次用点脑子,好吧?”

“你悠着点儿,苏利文。”

天色已晚,在“以太号”的时区里已是深夜。躺在床上,苏利打算重新回顾白天的笔记,但一看到钉在墙上的那张照片,她就不太想继续工作了。那是她女儿的照片,拍的是她五六岁时在万圣节打扮成萤火虫的样子。那套衣服是杰克做的:一双漆黑瞪圆的眼睛、一对触须、一个在黑暗中会闪闪发光的假肚皮,以及用全黑连袜裤和金属丝做的翅膀。露西现在已经九岁了,苏利在打包行李时,没能找到女儿近期的照片。负责拍照的一直都是杰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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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诺夫最近一直在他的实验室工作,工作时间越来越长,睡得越来越少。苏利意识到,已经好几天没看到他吃东西了。一天早上,苏利徘徊在温室走廊里,给他摘了一把航空养殖的樱桃番茄。

“我给你带了点儿零食。”她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使力,进到伊万诺夫的实验室里,双手捧着的一堆红色、黄色、橘色的明亮圆球,飘浮在她手掌之间的空隙里。他没有从显微镜上抬起头。

“我不饿。”他说道,额头仍然压在目镜上。

“别这样,伊万诺夫,别犯脾气了,”她抗议道,“等会儿吃?”他的发型在失重状态下变成可笑的黄色蓬蓬头,这让他看起来温和很多,显得比实际上更愉快些。有那么一会儿,她信以为真。

“我会在你工作的时候打扰你吗?”他厉声喝道,用一种让她不舒服的方式盯着她。他的双眼充满悲伤和愤怒,说话时嘴唇里蹦出几点唾沫星子。“我不会的。”他接着说,然后继续研究载玻片。

回到通信舱后,苏利自己吃掉了樱桃番茄,努力忍住眼泪。他们都在崩溃的边缘,都没有接受过针对这种情况的训练。不和谐的种子已经在他们之间生根发芽。木卫探测给这个小团体带来的和谐已经破裂,显露出动荡不安的内核。指挥中心为他们设置的饮食起居制度逐渐被废弃了,宇航员们变得不受控制,不仅跟地球失去了联络,也跟彼此疏远了。他们不再按计划睡觉、吃饭、放松,而是开始各自活动、各自为营,而不像个团队。伊万诺夫越来越离群索居、喜怒无常,每次都将自己隔绝在实验室里好几个小时。但他不是唯一躲藏起来的人。泰尔逃避到电子游戏的世界中,尽管他在“微型地球”的沙发里坐着,心思却飘到了其他地方。

泰尔曾异常欣喜:在他的精确设置下,登陆舱得以在卡里斯托和盖尼米德着陆,紧接着又完成了环绕木星的弹射飞行。但是,当他们返回地球的轨道已经平稳下来,而指挥中心的沉默却持续发酵时,他变得沮丧易怒。他刚刚组建家庭,没有了家里的消息,他的情绪日益恶化。他把自己的苦闷通过电子游戏发泄出来。操纵杆、游戏手柄、枪支、方向盘、飞行模拟器等各种各样的控制器替他承受着痛苦。这些游戏的结束方式如出一辙,总是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塑料设备横穿“微型地球”,伴随着一连串夹杂着希伯来语和英语的咒骂声,在离心舱内不绝于耳。

在经过一场特别剧烈的爆发后,苏利看着泰尔没精打采地坐在游戏机前,像一只漏了气的氦气球。泰尔过去那股魅力不凡、极富吸引力的轻佻让他活力满满,现如今却都消散在循环净化的空气里。最后,他穿过离心舱,去捡他刚刚甩到墙上的方向盘。方向盘已经支离破碎了。他一言不发地拾起所有碎片,堆在桌子上,努力想把它们重新组装起来。这根本就是徒劳,但这天余下的时间里,他一直专注于此:把一片片塑料粘连起来,摆弄电线,测试按钮。他只是需要做些事情。泰尔没有放弃,直到底比斯把一只手搭到他的背上。

“放那儿吧,”底比斯说,“我在控制舱里需要你帮忙。”

泰尔由着底比斯帮他分心,投入到工作中。但第二天,他又回到了游戏机面前。苏利说不上是游戏本身宽慰着他,还是反复的音乐和声效,抑或是能有个借口在控制端发泄强烈情绪,才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打游戏:赢了,输了,赢了,赢了,赢了,输了—注意力的麻木可带来快速的宣泄。

黛维是他们之中最年轻的宇航员,无疑也是最优秀的,她也在默默地苦苦挣扎。泰尔和伊万诺夫二人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浸在个人空间里,外露的狂暴情绪流淌全身,但黛维似乎变得畏缩起来。从前,比起和同事们相处的时间,她专注在机器上的时间要更多,这也是她能成为如此杰出的工程师的原因之一。然而,随着地球上的沉默日渐延长,她不仅与人群脱离,也远离了机器。没什么可以使她感兴趣。她开始放任自流,远离其他船员,也忽略了飞船本身的维护工作。

底比斯注意到黛维在修理工作中的失误—她忽略了显而易见的问题,没有听到令人不安的声音,递给他已出故障的器件,如同梦游一般。一天下午,苏利在通信舱内处理探测数据,底比斯过来看望她,向她吐露了自己的担忧。

“你有没有发现黛维有些问题?”他问。

苏利并不奇怪。尽管她一直努力不去注意同事们日益发生的转变,但他们的改变却显而易见。这个宇航员团队正慢慢瓦解,一点点支离破碎。

“我注意到了。”她说。

他们试图一起把黛维拉回现实,把她的心思拉回到飞船上。底比斯和黛维一起工作,尽管这意味着他不得不做双倍的活儿。他还给她讲自己的故事,说起数十年前还年轻的时候,他被招募进南非太空计划的事情,那时这个项目才公开不过几年。休息时,苏利陪着她—确保她进行所需的锻炼,按时吃饭和睡觉。苏利问起黛维家里的情况和童年的岁月。底比斯和苏利竭尽全力,但也只能做到如此。“以太号”和地球之间的通信中断时间与日俱增,他们之中无人不受影响。离地球越近,断裂越深,沉默也变得越发令人难以忍受。

0027

第二天晚上,晚餐和休息时间过后,哈珀集合了所有宇航员。伊万诺夫最后一个到达,既没有吃饭,也错过了休息时间。他更倾向于待在实验室,给木卫岩样编目。他径直走到跑步机上,开始慢跑,并朝泰尔的方向瞥了一眼,后者正在举哑铃。

“你要用吗?”泰尔假装礼貌地问道。伊万诺夫无视他的提问,加快了步伐。

“既然大家都到了,”哈珀说,“我想我们应该讨论一下有关失联的问题。”

底比斯坐在桌边,正在读阿瑟·查尔斯·克拉克爵士 [12] 的小说《童年的终结》。他把书页折了一个角,在哈珀身旁的沙发上坐下,双手交叉搭在膝头的书上。黛维从她的隔间出来,坐在底比斯身旁,泰尔放下哑铃,停在原处。苏利走出自己的隔间,斜靠在盥洗室门边,面向沙发和健身区域。伊万诺夫继续无动于衷地跑着步。

“我想说几件事,”哈珀继续说,“我知道大家对现状都已了解,但请耐心听我说完。现在,我们跟指挥中心失联已经快三周了。我们不知道原因。”他环顾四周,仿佛想得到确认一般。苏利点点头。泰尔开始咬自己的下嘴唇。底比斯和黛维面无表情地听着。伊万诺夫则继续慢跑。

“我们的通信舱运作正常。来自探测器的遥测数据不断进来,也能给探测器发送命令。黛维和底比斯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把握,失联故障并不是因为我们。”他再次停下来,看着沙发上的工程师们,向他们确认。底比斯用力点点头。

“我们认为不是‘以太号’出现故障。”底比斯说道,字字分明,言之凿凿,完美到令人无法怀疑他的勤勉工作。

“这就给我们留下了一些不太乐观的可能性。”哈珀说。

在跑步机上的伊万诺夫哼了一声,按下“取消”按钮。履带速度减缓,然后停下来。“不太乐观。”他喘着气咕哝着,又用俄语加了几句话。他伸出手指梳了梳失重一整天后依然翘着的头发。哪怕苏利不懂俄语,她也能明白他在嘟囔什么。

哈珀忽略他,继续说道:“无论是我想到的哪种情况,我们面对的都是一个全球性问题。显然,深空网络的三台射电望远镜都出了问题。我觉得,要么是设备故障,要么是操作人员失误,或是两者都有。你们还有其他看法吗?”

停顿了一阵。离心舱在它的旋转轴上嗡鸣,生命保障系统的管道也运转着。在失重区域的某个地方,他们可以听到飞船船身的低声呻吟。

“可能是,”过了一会儿,苏利提出,“大气层的问题。某种无线电波污染,或是地磁风暴—但要造成这样的通信中断,除非是一场规模特别庞大的风暴。历史上类似的事件通常持续时间很短,与太阳活动有关,但是……我不知道,有可能吧。”

哈珀若有所思:“以前发生过这种规模的吗?”

伊万诺夫沮丧地甩了甩手:“地磁风暴?别开玩笑了,苏利文,那不可能持续这么久。”

苏利继续说道:“我……也觉得不可能。几年前,一场磁暴扰乱了加拿大的电网,导致北极光向南延伸至得克萨斯州,但伊万诺夫说得不错,我从未听说过任何活动能持续这么久,并影响到南北两个半球。也可能跟核武器有关,过去曾有核武器如何影响大气层的实验,但我不确定是否有实际数据,大多只是假设。”在列举各种可能性时,苏利拨弄着她的写字板,隐约感到当她说出核武器三个字时,一阵寒意在离心舱内弥漫开来。“我猜也有可能是空中残骸,来自小行星的撞击或是大规模的爆炸。但说真的,如果是那样,我们飞船上的设备应该能够捕捉到相关信号,但地球本身的能量指标并没有什么异常。这完全讲不通。”

“基本上就是我们完蛋了,然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完蛋。”伊万诺夫插话道。他与苏利擦身而过,走进盥洗室,一把关上了门。

泰尔叹了口气:“他说得对,是吗?排除那百分之零点一的可能性,排除是我们的失误。”他用双手摩擦着脸,像是努力让自己从一个噩梦中清醒过来。很难说泰尔是因为什么而更沮丧,是因为伊万诺夫说对了,还是因为他们的星球似乎毁灭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沉默无言,听着伊万诺夫把盥洗室内公用医药柜的门打开又关上。

“我只是不明白,”泰尔继续说道,“如果我们讨论的是核战争,我们应该会知道。如果讨论的是小行星撞击,我们也会知道。如果我们讨论的是全球性瘟疫—该死的,我不是流行病学家,但我认为事情不会好转了,所有人都会一个个死去。”

黛维打着战,但什么也没说。

“那现在怎么办?”底比斯问道。他看着哈珀,所有人都看着哈珀,看着他们的指挥官,哈珀颓丧地举起手。

“这没有……先例。他们没有在培训手册里提及这种情况。我想,我们还是一切按原计划进行吧,希望离家更近之后,我们能够实现一些联络。在此期间,我们能做的也不多。除非有人有其他想法。”另外四名宇航员轻轻摇头。“那好,我们下一步就遵循原计划,看看情况如何发展。”他停顿了一下。“伊万诺夫!”哈珀喊道,“你同意吗?”

盥洗室的门滑开了,伊万诺夫把牙刷从嘴里拿开。“如果假装还有其他选择能让你好过点,或是假装我们确实做出了什么选择,行,很好—我同意。”然后又啪地关上了门。

泰尔翻了翻白眼,嘟嚷了一句“浑蛋”,但并不是针对任何人。

底比斯像父亲一般拍了拍黛维的背。她伏在他的肩头,但不一会儿就起身爬回自己的床铺。她拉上隔帘,过了一会儿,阅读灯也熄灭了。大家沉默地解散了,灰心丧气的。没什么其他可说的了。底比斯拿着书,回到自己的床上。泰尔又做了一组哑铃举重,然后把它们收好。在苏利的小隔间里,她久久地凝视自己女儿的照片。苏利闭上眼睛听着:黛维用印地语小声做着祷告,泰尔的掌机发出尖厉的音乐声,哈珀的铅笔在纸上涂抹着,底比斯沙沙地翻着书页,伴随着这一切的是飞船航行的嗡鸣声。伊万诺夫离开盥洗室时不断小声地咒骂着,可后来,当苏利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她觉得自己听到了伊万诺夫闷声啜泣的声音。

0027

第二天早上,苏利在七点闹钟响前几分钟便醒过来。她关了闹钟,盯着隔帘上僵硬的褶皱,又合上了眼皮。回到通信舱内继续工作仿佛变成了一件伤心的琐事,现在很难从中感受到什么意义。她不再关心涌进机器里的数据,或是她能从全新的数据中提炼出怎样的突破性结论,对唾手可得的全新发现也置之不理。她一点也不想离开离心舱,她希望继续被这里的重力紧紧抓牢。

那天晚上,她的梦境将她带回卡里斯托的表层,她不久前就站在那里,遥望木星上翻腾的浅褐色条带,以及剧烈搅动着的大红斑。隔帘外,模拟日光开始加强,但她没有起来观看。今天不想了。那光亮像梦境里的一样真实,却比不上它的半分美丽。她继续睡下,回到木星卫星的梦境里,任无人观赏的模拟太阳兀自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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