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奋力挣脱黑暗,缓慢地,苦痛地,

我在那里,他也在那里……

——琼·里斯

日光终于回到北极圈,将灰蒙蒙的天空染上炽烈的粉红色纹路。奥古斯丁站在屋外,等待着。过去的这几个月,他不曾感受过天光抚摸脸颊。玫瑰色的光辉在地平线上蔓延,渗入冰蓝的冻原,扫过雪丛,投下靛青色的阴影。曙光升起,有如一面烈烈燃烧的火墙,柔和的粉红色渐变为橘色,又化为绯红色,一层一层地燃尽厚重的云彩,直到整个天空都燃烧起来。他沉浸在这片静谧的柔光之中,肌肤隐隐刺痛。

天空在入春后仍阴沉沉的,倒是不太寻常。这座天文台选址在此,看重的正是这里晴朗的天气、极地稀薄的大气层,以及科迪勒拉山脉的高海拔。奥吉 [1] 走下天文台外的水泥台阶,沿着峭壁旁开凿的小道,走向坐落在山脉斜坡上的附属建筑群,从中穿过。当他走过最后一幢建筑时,太阳已经开始沉落,色彩也渐次褪去。昼夜匆匆交替,前后不过十分钟,甚或更短。被积雪覆盖的峰峦连绵起伏,一路奔向北边的天际。低缓平坦的莽莽冻原则向南边无限延展。心情舒畅时,这片单调而广袤的景色令他怡然自得;心情低落时,他则陷入疯狂。这片土地对他漠不关心,他却无处可去。他甚至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以前过另一种生活时,环境也经常令他感觉格格不入。每逢产生这种感受,他便会用软革行李箱打包好一切,重新找一个去处。这个行李箱并不算大,但整齐地摆放着他的生活必需品,还留有一些额外空间。他从来不需要搬家卡车、气泡布或是欢送会。当他决定要走,不消一个星期便会离开。研究生毕业后,他先是在智利北部的阿塔卡马沙漠担任研究员,初涉死亡恒星的研究,后前往南非和澳大利亚,以及波多黎各、夏威夷、新墨西哥等地—他追随着最先进的望远镜和最庞大的卫星阵列,它们有如面包屑一般散落在世界各地。尘世的干扰越少越好。对奥古斯丁而言,向来如此。

大洲与国家对他而言毫无意义;能令他动容的只有天空,只有大气层另一侧的那些事物。他恪守职业道德,自信满满,取得过开创性的成就,但并不满足。他从未满足过,以后也永远不会。他渴望的不是成功,也不是一时的名声,而是名垂史册:他想要像切开一个熟透的西瓜那样解密宇宙,赶在同事之前排列好乱糟糟的瓜子,让他们瞠目结舌。他想用自己的双手握住多汁的红色果肉,量化永恒的本质,回望时间的初始,一瞥世事的源起。他希望被铭记。

然而,已经七十八岁的他,现在却在这里,站在北极群岛之巅,立于人类文明的边缘—毕生工作将至尽头,他却只能注视着自己的无知,满脸苍凉。

0027

巴伯 [2] 天文台建造于此,成了山脉的延伸。钝重的望远镜从穹顶内赫然伸出,傲视方圆数英里内的所有事物,像个看守人一般审视着绵延的山脉。向南约一英里的地方,有一条飞机跑道和一座停机库。那里的冻原被一辆从格陵兰岛空运过来的推土机填实、铺平,用反光的橘色旗帜标记出来,沿线的地灯已经不亮了。停机库空空如也,跑道也已荒废。最后使用跑道的几架飞机来这里接走了基地的研究员,而一年多以前从文明世界传来的最后一条消息,与战争有关。

基地中储藏的物资足够十几个研究员驻守九个月:有一桶桶的燃料、非易腐食品、净化水、医疗用品、枪、渔具、越野滑雪板、带钉防滑鞋和登山绳。对奥吉而言,这里的研究设备多到用不过来,接收的数据几辈子都处理不完。对于现状,他还算满足。天文台位于基地正中央,周围是分散排列的宿舍、储物间和娱乐室。基地中要数天文台的结构最为坚固—毕竟,里面的超级望远镜是其他一切存在的原因。环绕天文台的附属建筑简直完全称不上是建筑—更像是一座座为了吃喝、睡眠和储藏而搭建的防风挡雨的帐篷。巴伯的标准科研奖学金项目持续时间为六到九个月,但在人员撤离前,奥古斯丁已经在这里待了将近两年,现如今都快三年了。项目吸引了一批勇敢的年轻人,他们大多刚读完博士,迫不及待地想赶在学术生涯彻底禁锢自己的人生之前挣脱它的束缚—哪怕只是短暂的一阵子。奥古斯丁瞧不起这些书堆里的研究员:只晓得一大堆理论,却少有甚至毫无实用技能。不过话说回来,要找出一个他不鄙视的人,于他而言也是难事。

他眯着眼睛望向地平线,透过厚重的云层只能依稀分辨出下沉的太阳,被科迪勒拉山脉参差不齐的轮廓线切成两半。这会儿已是三月下旬,正午刚过,极夜终于离开了这片荒凉的土地,白日将逐渐延长。刚开始是缓慢的,每次只有几个小时的阳光在天际线处窥探着。然而很快,子夜太阳 [3] 便会冉冉升起,让群星暗淡无光。待明媚透亮的夏日过后,他将迎来被暮色笼罩的秋天,然后是冰蓝沉黑的冬天。但此时此刻,他想象不到比眼前更令人快慰的景色了:夕阳柔和迷蒙,栖息在地平线附近,光芒流溢,洒落在低洼的冻原之上。

奥古斯丁在密歇根州长大,那里的冬天来得温柔轻悄:初雪如粉似末,雪堆轻柔绵软,冰锥子生得长而尖利,末了便开始滴答滴答地融化,流淌成一股清泉。而在这里,一切都坚硬无比,荒凉无比。不曾消融过的巨大冰架,从未解冻过的大地,一切有如钻石锋利的边缘那般无情。午后的天空,余晖渐渐退去,他看到一头北极熊横跨一道山脊,奔向海洋狩猎。奥吉希望自己能钻进它那厚实的皮毛里,将自己缝进去。他想象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顺着长长的鼻腔,低头看到像主餐盘一般大小的爪子,躺下滚来滚去,感受千磅重的肌肉、脂肪和皮毛紧贴着冻土。从冰孔里一把抓出一只环斑海豹,用力一掌将它拍死,将牙齿埋进它的血肉,撕咬热腾腾的脂肪块,然后蜷在洁净纯白的雪堆里,心满意足地入睡。无须思考,只需本能。有的只是饥饿与困倦。赶上合适的时节,则还有欲望。但永远没有爱,既不会怀有愧疚,也不抱任何希望。仅是一只只图生存、不求反思的动物。想到这里,奥古斯丁感到好笑,但他没有嘴角上扬的习惯。

对于爱,他并不比北极熊懂得更多。他从未理解过。从前,他曾依稀感受过比爱程度稍弱的情感—羞愧、遗憾、怨恨,抑或嫉妒—但每每如此,他便会仰望天空,让敬畏之感冲刷掉先前的情绪。只有宇宙才能激发他内心磅礴的感情。或许,他感受到的是爱,只是他从未有意识地称之为爱。他废寝忘食、一相情愿地眷恋着的,是交织着虚空与完满的整个宇宙。没有余地也没有时间浪费在一个相形失色的情人身上。他宁愿如此。

他最后一次对人产生爱恋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他三十多岁,还在新墨西哥州索科罗市的研究所工作,他让一个顶聪明的漂亮女人怀上了孩子。她也是科学家,正在写博士毕业论文。奥古斯丁第一次见到她时,觉得她真是美得无与伦比。当她告诉他怀孕的消息时,他想到他们俩的孩子,感到一星温暖的火花升起,像是六十亿光年外一颗新星诞生时的那一刹闪烁,确凿无疑,美丽万分,可在抵达眼前时却已衰微,不过是一道余晖罢了。所以这并不足够。他试图劝那个女人打掉孩子,但遭到拒绝,之后他便离开了北半球。他在赤道以南生活了很多年,对于这个没有能力去爱的孩子,他受不了离她太近。很久之后,他终于费尽心机地打探到孩子的名字和生日。她五岁那年,他给她寄了一架昂贵的业余天文望远镜,六岁那年送的是一颗天球 [4] ,七岁那年送的是卡尔·萨根 [5] 签名的第一版《宇宙》。下一年,他忘记了她的生日,但在她九岁和十岁生日时,给她寄了很多有关实用天文学的学术巨著。再后来,他与女儿断了来往,与她母亲也失去了联系。他曾在多个研究所任职,那块月岩标本是他从其中一个研究所的地质部连哄带骗弄来的,作为十一岁的生日礼物寄给了她,结果却被退返,标着“查无此处”。对此,他并不在乎,决定不再深究。这场寄送生日礼物的游戏本就不明智,是他清醒、理智的生活中偶尔感情用事的一段小插曲。此后,他便很少想起那个出色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了,直至最终彻底忘记了她们。

北极熊信步走向山脉的另一端,它的身影慢慢被大雪吞没,最终从视野中消失。奥吉缩进派克大衣连衣帽里,将拉绳系紧,收紧帽口。寒风凛冽,呼啸而过。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鼻息里的薄霜,脚趾在羊毛袜和厚重靴子里麻木地移动着。他的头发和胡须在三十年前就已经雪白,但在下巴和脖颈间还残存着几丝顽固的黑色毛发,仿佛衰老过程只进行到一半就停滞不前了。他已经老迈,比起出生,更接近死亡,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走得太远或是站立太久。然而,在那个冬天,他觉得自己异常衰老、枯朽,仿佛开始萎缩,脊椎慢慢弯曲,浑身的骨头也缩聚成一团。他开始失去时间观念,尽管这在无尽的漆黑冬夜也无可厚非,但他的思考也逐渐散失了。他像是从一场梦境中醒来,不确定片刻之前自己在想些什么,走过哪些地方,又做过些什么。他试着想象自己作古之后,艾莉丝会怎样。然后他克制自己,试着不去在乎。

0027

当他回到控制塔时,天空中的颜色已经褪成一片晦暗的深蓝。他用肩膀使劲儿抵开沉重的钢铁门。比去年更费力了。随着季节的轮转,他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脆弱了。他身后的门被大风吹得猛然关上。为了节省燃料,他只开了天文台顶楼的暖气。那是一个长长的房间,里面放着他最宝贝的仪器,也是他和艾莉丝睡觉的地方。低楼层及附属建筑群中一些能让生活更舒适的物品也被搬来这里:两个感应电磁炉,用睡袋和高低不平的单人床垫做成的睡铺,一套不完整的餐盘、锅子和刀具,以及一个电热水壶。奥吉每向上爬一步,都不得不休息一下。爬上三楼后,他关上身后楼梯间的门,以保持室内温度。他慢慢脱下层层冬衣,一件一件挂在墙上一长排挂钩上。对一个孑然一身的男人来说,那些挂钩未免太多了。他把两只手套分配给两个挂钩,脱下的围巾也挂了上去,将衣物铺开挂在衣帽架上。也许这么做是为了让房间看起来不那么空旷—让周围空间布满自己的痕迹,这样一来,叫嚣着的孤独仿佛被冲淡了不少。另一头挂着几件法兰绒衣物,也就是一条长衬裤和几件厚毛衣。他努力解开派克大衣上的棒形纽扣,拉开拉链,将大衣也挂了上去。

他没见着艾莉丝。她很少说话,但偶尔会轻轻哼唱自己创作的小曲儿,旋律似乎与穹顶外呼啸的风声遥相呼应,仿若一支大自然的管弦乐曲。他驻足聆听她的动静,但杳无声息。大多数时候,奥古斯丁看不到她,因为她没有移动,所以他仔细检视房间,寻觅她微微眨动的眼睛,追寻她低柔的呼吸声。天文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望远镜和冻原。差不多一年前,最后一批平民研究员被转移到最近的军事基地,又从那里飞回家乡与家人团聚。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毁灭性的灾难,但所有人的说辞都仅限于此。其他研究员没有向救援人员询问具体情况,他们只是匆忙收拾好一切,遵循着救援团队的指挥。但奥古斯丁不想离开。

在大家打包研究所的东西之前,来此转移科学家的空军部队让大家在所长办公室集合。上尉报出所有研究员的姓名,指示他们何时及如何登上等候在跑道上的“赫克”飞机。

“我不走了。”奥古斯丁被叫到时这么说道。其中一个军人笑了起来。科学家当中则响起叹息声。起初,没人把他的话当真。但奥古斯丁并不打算改变主意。他不想像牲口一样被赶上飞机—他工作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就算没有其他人,他也能照样过下去,等一切准备妥当,他自然会离开。

“不会再有回程了,先生,”上尉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任何留在基地的人都会被困在这里。你要么现在就跟我们一起走,要么就永远别想离开。”

“我知道,”奥古斯丁说,“我不走。”

上尉细察奥古斯丁的神情,看到的只是一个疯狂的老人,疯得都说胡话了。他有一副野生动物般的面容:裸露的牙齿、直立的面部毛发与直勾勾的眼神。上尉有太多事情亟待处理,没时间与不讲道理的人争论。有太多人需要担心,太多仪器需要运输,却没有太多时间。他忽略奥古斯丁,结束了会议。解散后,趁其他研究员慌里慌张收拾东西的间隙,他将奥古斯丁拉到一边。

“洛夫特豪斯先生,”上尉语调平静,但明显没好气地说道,“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我不会强迫一位老人家上飞机,但你相信我,这可不是开玩笑。不会再有回程了。”

“上尉,”奥古斯丁甩开这个男人搭上来的手,“我明白。现在,你给我滚开。”

上尉摇摇头,看着奥古斯丁昂首阔步离开,猛地关上所长办公室的门。奥古斯丁退避到天文台的顶楼,站在朝南的窗前往下看。其他科学家拖着背包和行李箱在帐篷和附属建筑之间来回奔忙,手里捧满了书本、仪器和纪念品。几辆荷载过重的摩托雪橇在山地间上下穿梭,时而加速,时而减速,开往停机库。奥吉看着这一切。科学家们开始慢慢下山,走向跑道,直到只剩下他一人。

停机库建在冻原上目力不及的凹陷处,飞机从那里起飞,奥古斯丁看着它消失在苍白的天空中,发动机的隆隆响声也随悲号的冷风消散。他站在窗前良久,任由孤独感在意识中沉淀。最后,他转过身,背对着窗户,环视控制室。他把同事们遗留下来的工作推到一边,重新调整空间来适应自己的生活,只有他一个人的生活。“不会再有回程了”,上尉的话在突如其来的静谧中回响。他努力消化这样的现实,试着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意,但这个想法有点过于确定,过于壮烈,不宜深想。真相是,没有人为奥古斯丁守候,他也无处可回。这样的事实,无须提醒他就心知肚明,至少在这里是如此。

直到一两天后,他才发现艾莉丝。她藏在一间空宿舍里,蜷缩在一个裸露的下铺床垫上,像一件被遗忘的行李。他眯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这么小,大概八岁的样子,奥吉不太确定。她那几乎深黑的头发打着卷儿团簇着,垂落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她有一双圆溜溜的浅褐色眸子,好像同时看着很多方向,周身不动声色地防备着,像一只警觉的动物。她一动也不动,他差点儿以为她是光下的幻觉,接着她动了一下,床铺的金属框架在她身下嘎吱作响。奥古斯丁揉了揉太阳穴。

“开什么玩笑,”他自言自语,“起来吧。”他轻轻挥手,转身离开。她一言不发,跟着他回到控制室。在烧热水时,他丢给她一袋果脯和坚果,她全都吃了。他又泡了一包速溶燕麦粥,她也吃完了。

“这太荒唐了。”他喃喃道。而她依旧沉默不语。他递给她一本书,她一页一页翻着,他也不晓得她有没有在读。奥古斯丁埋首于自己的工作,试图忘掉这个来历不明、令人为难的小女孩,他甚至想不起来是否曾经见过她。

肯定有人会想起她,这毫无疑问—随时会有人回来带她走的。肯定是因为救援时慌乱,产生了什么误会,才导致她被遗忘在这里:“我以为她跟你在一起。”“什么?我以为她跟着你呢。”然而,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任何人回来。第二天,他向位于埃尔斯米尔岛最北端的阿勒特军事基地发起无线电通话,但是毫无回应。他又扫描了其他频率—所有的频率—当他扫描频谱时,一阵恐惧袭遍全身。业余无线电波沉寂无声,紧急通信卫星发出空频的嗡嗡声,甚至连军用航空频段都毫无声息。就好像这世界上的无线电发射台一个也不剩了,抑或再没有任何人使用它们了。他继续扫描,还是一无所获,有的只是静电声。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故障干扰,比如一场风暴。他明天再试。

可那个女孩呢—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问她问题时,她只是带着疏远的好奇表情盯着他,仿佛他们之间有道隔音窗户。她似乎是空洞的:一个虚无缥缈的女孩,头发凌乱,眼神严肃,不会说话。他像对一只宠物那样对待她,因为除了带着笨拙的善意,把她当成另一个物种来对待,他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吃饭的时候,他也喂她食物;想说话的时候,他就对着她说。带她去散步,给她东西把玩或是研究—对讲机、星座地图、在一个空抽屉里找到的发霉的百香花香囊,还有一本《北极野外指南》。他尽力而为,虽然他知道还不够好,但她终究不是自己的孩子,他也不是那种会收养孤儿的人。

那个昏暗的午后,太阳升起后又再次沉落,奥古斯丁找遍了她所有常待的地方:像只慵懒的猫咪一样藏在睡袋下面,坐在一把带轮子的椅子上旋转,在桌边用一把螺丝刀拨弄一台损坏的DVD播放机的内部,透过肮脏的厚玻璃注视绵延无尽的科迪勒拉山脉。哪儿都看不到她,但奥古斯丁并不担心。有时候她会躲起来,可只要他不在身边,她便不会走得太远,总是不一会儿就会出现。他由着她藏在躲猫猫的地方,让她保留着自己的秘密。这儿没有洋娃娃,没有图画书,没有秋千,也没有一件能称得上是属于她的东西。只能让她有所保留,这样才公平。此外,他提醒自己:他其实真的不在乎。

0027

已经连续数周漆黑一片了,距人员撤离也将近两个月了。在某个漫长的极地冬夜,艾莉丝打破沉默,问了奥古斯丁一个问题。

“还要多久天才会亮?”她问道。

除了那些他已渐渐习惯的稀奇古怪的哼声,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她望向控制塔的窗外,喉咙深处发出幽长而颤抖的音调,像是在用另一种语言描述着他们所处荒凉环境的微妙变化。在她终于开口说话的那天,她的声音好似一句沙哑的低喃,比他想象中的要更低沉,也更自信。他曾怀疑她不会说话,或者她说的是另一种语言,但她毫不费力、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这个句子,带着美式或是加拿大口音。

“快了,我们差不多过了一半了。”他告诉她,并没有因为她突然发问而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点点头,同样神色如常。她继续咀嚼当作晚饭的肉干,双手握着肉干条,扯咬了一大口,像只刚学会使用牙齿的猛兽幼崽。他递给她一瓶水,思索着一直想问她的一大堆问题,但又意识到其实并没有太多想问的。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艾莉丝。”她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黑漆漆的窗户上。

“很好听。”他评论道。她朝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皱了皱眉。那话不是他从前常常说给可爱的年轻姑娘听的吗?她们通常不是很喜欢的吗?

“你的父母是谁?”过了一会儿,他又大胆问道。这个问题他当然早就问过,但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也许这样就能解开她出现于此的谜团,弄明白她到底是哪个研究员的孩子。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继续咀嚼着。那天她没再继续说话,第二天也是。

随着时间的流逝,奥古斯丁开始感激她的安静。她是个聪明的小家伙儿,而比起其他的一切,他最看重智慧。他想起最初发现她时,自己发出可怕的咆哮,一边扫描无线电频段,一边期盼有人会打破这凄清的沉寂,回来接走她,让他重获安宁。那时他还在纠结“该怎么办”以及“为什么会这样”—频段没有回应,她还在这儿,诸如此类种种问题。她倒是已经接受现实,开始适应起新的生活了。对于她的存在和沉默,他曾感到心烦意乱,但如今已经好些了。一股欣赏之情逐渐生根,他不再介怀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当漫漫长夜铺满山巅,唯一紧要的问题便是她问的那一个:这黑暗还会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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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告诉你,那颗星星其实是一颗行星,你会怎么想?”有一次,奥古斯丁的母亲曾指着天空这样问他,“你会相信我吗?”他迫不及待地回答:是的,是的。他相信她。她夸他是个好孩子,是个聪明的孩子,因为屋顶上空的那个闪亮白点正是木星。

奥古斯丁从小就敬爱他的母亲,直到后来他才渐渐明白,自己的母亲跟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其他母亲不一样。他因她的兴奋而喜悦,也因她的悲伤而失落—他全心全意追随着她的情绪,像一条诚恳的宠物狗。他闭上眼睛,看到她打着卷儿的棕色发间点染着几缕灰色,随意抹在唇上的紫红色唇膏。那颗最明亮的星星悬在密歇根街区的上空。当她指向那里时,眼中充满了敬畏的光芒。

要是那个聪明的乖男孩发现自己深陷如此恶劣的境地,除了有个年迈陌生的照料者作陪外,孤苦伶仃,他大概会哭泣、尖叫或是急得跳脚。奥古斯丁从来都不是一个特别勇敢的孩子。他也许会装模作样地逃跑—准备一些补给品,朝荒无人烟的远处行进,想回到自己的家,却不得不在几个小时后折返。要是小奥吉被人告知,他已无法回家,再也得不到母亲的安抚,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能与他做伴,他会怎么办呢?

奥古斯丁仔细打量着他的小伙伴。如今他已老迈,总是陷入回忆。以前他从来不会回想过去,但不知何故,冻原将从前的一切带回眼前,那些他以为早就遗忘的经历又都重新鲜活起来。他回想起他任职过的热带天文台、抱过的女人、写过的论文,以及做过的演讲。曾经,他的讲座能吸引成百上千人。讲座结束后,会有一群崇拜者等着问他要签名—他的个人签名啊!过去的成就如幽灵般萦绕在他心头,性爱、成功和科学发现,在那时似乎别具意义。而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巴伯天文台外的世界安安静静、空空荡荡。或许,那些女人都已死去,所有论文都已烧成灰烬,那些礼堂和天文台也都成了一片废墟。他曾一直幻想,在他辞世后,大学课堂会教授他的科学发现,后世的学者也会世代撰写相关论文。他曾幻想自己遗留在世的东西会传承数百年。这样一来,他个人的生死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他好奇艾莉丝是否会回忆从前的生活,是否怀念那样的生活,是否明白那已经不复存在了。某个地方的房子,也许有个兄弟或姊妹,或是两者都有,父母,朋友,学校。他想知道她最想念的是什么。漫漫长夜即将到头时,他们一起在研究基地附近散步。一层新下的雪末在结实的雪地上打着旋儿,他们蹒跚着从上面走过。月亮低垂,照亮他们前行的道路。他们都穿着最保暖的衣服,裹进厚厚的派克大衣里,就像壳里的蜗牛一样。艾莉丝的围巾裹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巴,遮住了她的神情。奥古斯丁的眉毛和睫毛都结上了冰丝,目力所及之处尽是模模糊糊的光亮。艾莉丝突然停住脚步,戴着肥大连指手套的手指向天空。就在他们头顶的正上方,北极星绚烂闪耀。他随着她的目光向上看。

“北极星。”她说道,声音被围巾捂住了。

他点点头。她已经继续前行。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句陈述。过了一会儿,他跟了上去。他第一次真心高兴有她做伴。

0027

当初奥吉选择留在天文台时,跟踪数据、记录恒星序列这些工作看起来那么重要。人员撤离后,无线电频段也没有反应了,他认为继续观测、编目以及相互参照数据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要。工作的建设性和重要性,成了他与疯狂之间仅剩的薄薄阻隔。他努力让自己的大脑以其惯常的方式运转。尽管他的大脑受训去认识宇宙带给人的震撼,但文明终结带来的震撼对他而言还是太过沉重了。这比他从前思考的任何东西都要陌生、都要宏大:人类的灭亡。他毕生的工作成果被抹除殆尽,他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重要性。因此,他继续投身于外太空源源不断涌入的宇宙数据中。天文台外面的世界已经死寂,但宇宙不是。起初,是望远镜的技术保养、数据存档程序的维护以及艾莉丝安静又冷淡的存在让他没有发狂。艾莉丝似乎没有受到影响,很容易就沉浸在一本书、一餐饭以及冻原的景色中。他的焦虑对她毫无影响。最后,他不得不努力接受现实,逐渐平静下来。接受徒劳的事实,而后超越它。

他不慌不忙,反正没有截止日期,也望不到尽头。数据接收稳定,没有受到干扰。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重新调校了望远镜的镜头,并频繁待在户外,在被深蓝色笼罩的漫漫长夜里,漫步于被遗弃的基地建筑物之间。他把需要用到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了控制楼顶层,每次运一件。他一个接一个地拖着床垫,穿过雪地,拖上楼梯。艾莉丝跟在他身后,拖着一箱厨具。他停下休息时,回头望去,发现她做得不错。她是个强壮的小家伙儿,也非常坚强。他们一起把生存必需品从宿舍搬到三楼,之前那里只有书桌、计算机和装满纸张的文件柜。他们搬来了大量的罐头和冷冻干粮、瓶装水、发电机燃料和电池。艾莉丝顺走了一副扑克牌。奥古斯丁从宿舍里抢救出一个棕褐色的地球仪,夹在胳膊下面。黄铜转轴隔着派克大衣厚实的羽绒抵着他的肋骨。

三楼对他们二人而言足够大了,但他们搬进来时,这里的脏乱程度令人惊诧:没用的老旧机器、阐述早就被推翻的理论的陈旧论文,以及翻烂的《天空与望远镜》 [6] 过刊。奥古斯丁试图找个空地方放地球仪,却没找到,便把它放在地板上。他费力地打开一扇沉重的窗户,毫不客气地把一台老旧、积灰的计算机显示器丢了出去。艾莉丝从她铺睡袋的地方跑过来,望向窗外的残骸,一些黑不溜秋的碎片四散在洁净的雪地上,还有一些正滚下山去。她静静地望着他,眼神中露出疑惑。

“垃圾。”奥吉说道,然后把棕褐色地球仪放在之前显示器占据的地面上。它放在那里显得雅致,在一片科学的遗迹中显得美好。等月亮升起后,他会外出收拾碎片,但是把显示器那样丢出去的感觉不错。这是一种小小的释放。他拿起用鼠标线缠绕的配套键盘,走到窗边,递给艾莉丝。他们之间配合得行云流水,她一接过来就像扔飞盘那样把它丢进深夜。他们一齐探出脑袋,伸进刺骨的冰冷空气里,看着它在夜色中翻滚,直至消失不见。

0027

太阳再次出现后,他们俩走过附属建筑群去看日出和日落。刚开始,整个过程花费的时间不长。太阳从地平线下升起,露出一道柔和的浅橘色弧线,昭告自己的来临,而后给冻原铺满热烈的粉红。太阳刚刚照耀到积雪的山巅,便开始下沉,将天空染上层层叠叠的紫罗兰色、玫瑰红和冷蓝色,仿佛一块夹心蛋糕。在附近一处山谷里,奥古斯丁和艾莉丝看到一群麝牛。它们每天都回到这里,拱开积雪找草吃。虽然从奥古斯丁和艾莉丝坐着的地方看不见草的痕迹,但奥古斯丁知道那里有草。秸秆般的草茎从雪中矗立出来,或是刚好被埋在雪下。麝牛体形巨大,毛茸茸的外皮上垂满了厚厚的发绺,几乎垂到地面。弯曲的长犄角指向天空。它们看起来很古老,几乎像史前动物,仿佛早在人类学会双足站立前,它们就已经在这里吃草了。男人和女人建造的城市被摧毁后复归尘埃,它们还是会继续在这里吃草。艾莉丝被这群麝牛深深吸引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说服奥古斯丁坐得离它们近一些,默默地拖着他向前。

过了一些时日,太阳每次在天空中会多逗留几个小时,奥古斯丁对这些动物有了新的想法。他想起天文台里的小型武器,他从未使用过那排猎枪。在无休无止地吃了近一年寡然无味的食物之后,他便想念起鲜肉的味道。他想象自己屠杀其中一只毛茸茸的生物,切掉里脊和肋骨,解剖器官,剥离骨肉,但只是想象也无法忍受。他会作呕。他太虚弱了,无法承受这样的血腥和暴力。但是,倘若他们的物资用尽了呢,那时他是否就能忍受了呢?

他努力想象艾莉丝在这里的未来,但这让他感到绝望,无能为力,疲惫不堪。还有别的情绪—愤怒。他愤怒,是因为这样的责任竟然落在他的肩上,无法抛诸脑后,也无法转交他人。他愤怒,是因为他其实很在乎,尽管他竭尽全力不让自己这样。生存的困境如此令人讨厌,他宁愿什么也不想。他更愿意欣赏太阳落山渐变的轨迹,然后耐心等待星星出现。一道银光忽然从群山后方升起,飞速移动着,闪亮无比,看样子不像是一个天体。奥吉看着它以四十度角飞入渐深的黑蓝夜色中。不一会儿,它蜿蜒滑向西南天际线,他才意识到,那是仍在轨道上运行的国际空间站,依然向被黑暗笼罩的地球反射着太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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