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封信

司徒从来不找隐蔽的地方和他的客户会面,这么多年了,他觉得最隐蔽的地方就是最公开的地方,英文里叫“hiding in plain site”,就是藏在你眼皮底下。但是和他见面的人不这么想,这个小秘书是个胆小鬼,自从党小明收购了他叔叔当行长的银行,他就成了他叔叔的助手,唯一的工作就是替他叔叔给司徒传话。

“行长问你那边到底行不行,好像转股的事情都上报银监会了。”

“这么快?你叔不是说已经跟两个小股东做工作了吗?那俩不卖,他拿不到控股的。”

“那俩小股东扛不住了,”行长的侄子凑到司徒跟前说,“靳行长说有人找他们谈话了,让他们把股份让给党小明,说是为了更好地管理银行业务。行长说,这明显是在影射现在银行的高管团队。除非党小明有什么麻烦,估计这个大股东就是他党小明了。这对行长特别不利。”

“我能做的都做了,”司徒不耐烦地说,“但是人家公安那边关系硬得很,差点烫死一个老外,公安就是不立案,老外也被运回美国了,我有什么办法?”

“行长说,党小明夫人那里有什么办法吗?”

“有什么办法?”司徒狠狠地说,“你那叔就会拿银行的钱给各种高级家庭妇女和她们的女儿发工资,有用吗?人家这时候替你们说话吗?养一帮中年妇女,以为她们会帮你们去吹枕边风,也不看看人家枕边是谁啊?那老公还和她们同床吗?”

小助手也只好沉默了。

“别打张燕的主意了,人家是海外留学回来的,自己办一个公关公司,自己挣钱,客户一打一打的。你叔叔自认为有后台,你们银行的公关广告费用都给什么奥美之类的外国公司,晚了吧!”司徒想起来就有气,他早就提醒过那个行长,有什么买卖照顾一下张燕,但是人家根本没搭理。

两个人都很无语地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小助理说:“行长说,您朋友公司贷款的事情他批了。”

“哦。”司徒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谢谢你们行长,党小明的事情我再去努力一下吧。”

“好好好,”小助理站起来说,“那我先走了,司徒叔叔。”

党小明的手机在振动,“哼”,他接电话的声音是看人的,这要是张燕她妈,他会规规矩矩地说“喂”,甚至很肉麻地叫一声“妈”。可是现在来电话的是张燕的司机老刘,所以他就哼了一声。

“党总,我从机场回来了。”

“嗯。”

“张大小姐是跟另外一个人一起去纽约的。”

“哦。”党小明心里有点紧张,不知道那个胆小怕事的公安部副部长是不是帮他把事情办好了,如果张燕和陈警官一起去纽约那就太糟糕了。只有党小明知道,那里有好多他以前的问题,像老陈这样有经验的老警察,稍微一查,他党小明就露馅儿了。何况这次这个姓陈的是和他老婆一起去的,张燕在美国的活动能力很强,参议员就认识半打。真的是这两个人联手去调查,他党小明就完蛋了,何况张燕不知道他为了让她彻底和姜平断绝联系都做了什么。这些事情他也没有告诉张燕的妈妈。党小明很明白,首长是体面人,把她交代的事情办了就好,千万不要告诉首长过程,他们不能接受那些手段的,但是没有点手段,怎么可能成功!就拿张燕的这个司机老刘来说吧,年轻时给她爸爸开车,后来回老家了,张燕又把他找回来,说司机一定要用自己人。老刘是很忠心耿耿地服务张燕的,一直到党小明用一个月一万元的高价让老刘把张大小姐的行踪和在车里的一举一动告诉他。想到这里,党小明深深地叹了口气,人心啊,他想,真的不可揣测,但是绝对可以收买。

“党总,还在吗?党总?”手机里传来老刘焦虑的声音。

“嗯。”

“党总,您别生气,那就是个毛孩子,得比大小姐小不少呢。我看那孩子就是一个80后。就是上次河北那个。”

“哦。”党小明松了口气,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小明,没事吧?”詹付红问。

“没事,詹部长,我这不来看看你嘛!女儿好吗?”

“很好,很好,”詹付红开心地说,“女儿要在美国结婚了,这孩子,找了一个外国人,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

“这有什么的,詹部长,”党小明说,“现在已经全球化了,跨国婚姻很多的。”

“可是我这个位子怎么可能有个洋女婿呢?”詹付红嘴上这么说,但是脸上还是笑得很开心的,“可是那个男的不错,家里很有钱,在得克萨斯州还有一个大牧场呢。”

“不会是小布什家族吧?”党小明说,“那您女儿可是一步踏入美国上流社会了!”

“还真有点沾亲带故呢,让你猜着了!”詹付红显得很得意,“对了,小明,你在美国待过,这老美会不会和咱们一样,有政审什么的,这要是知道我是公安部副部长,会不会不让我女儿和她未婚夫结婚啊?”

“不会,不会。何况你女儿已经有绿卡了。”

“那就好,那就好,这事别跟外面说哈,虽然我要退了,影响不好。”詹付红说。

党小明站起来,走到詹付红的书架前面,背对着詹付红问:“您真的退啊?没人能接您的班啊,您外文好,这么多年的老公安,您这种人才太难得啦,不会是那个跟我过不去的老警察吧?”

“那个陈警官啊!”詹付红笑了,“上次我把他扔非洲喂蚊子去了,这次啊,我可是给了他一个美差啊,国际刑警总部。在法国里昂。听说里昂出大厨啊,米其林厨师比巴黎还多,好地方,美差。这老陈要是识相,就在那里干到退休,也没几年了。”

党小明在詹付红办公室耗了一个钟头,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知道的信息——老陈已经被调走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

詹付红看了一下手表:“哈哈,这老陈是今天晚上飞机就飞巴黎了。你放心吧,他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回到纽约以后,美国医生告诉Roger,他的伤没有中国医生说的那么严重,最严重的部分是头顶,很可能长不出头发来了,这部分是二度烫伤,细胞恢复的可能性很小,Roger会像一个不到四十岁就谢顶的男人。这一点,他还能接受。从中国回来的时候,他的脸上、肩膀上都是大水疱,他就像一只癞蛤蟆,医生不让挑水疱,怕感染。为了保护这些水疱,医生特意把他整个脑袋用纱布包起来,看上去是很吓人的,实际上除了部分表皮下面的色素无法恢复,整体没有毁容。

Roger在医院里住了一周,之后回到父母家养伤。自从他离开美国以后,变化很大。他爸爸老了,退休了,不像以前那么凶了,对他的性倾向也默认了——不是接受,是默认。他妈妈高兴坏了,把Roger的哥哥和妹妹也叫回来团圆。他妈妈做一手好菜,那天就像夏日里的感恩节,Roger妈妈居然做了一只大火鸡,大家也都给Roger带了礼物。就在大家欢聚一堂,正要坐下来吃火鸡的时候,楼下大堂的守门人打电话上来说一个中国女人在大堂找Roger。

Roger以为是张大小姐,但是他不太知道他是否愿意见张燕。他妈妈看见他一脸尴尬,就很干脆地跟守门人说Roger谁都不见,如果有事情就留条好了。晚饭吃完了之后,楼下的守门人上来了,他说他马上要下班了,那个中国女人留下一个信封,说里面东西很重要,要他无论如何亲自交给Roger。

Roger打开UPS(美国快递公司)盒子,发现里面只有一个信封,上面写着:Please give to Zhang Yan in person.(请亲手交给张燕。)签名是:姜平。Roger本能地想给张燕打电话,告诉他姜平生前给她写了一封信。但是他打住了。

Roger发誓他不要和过去再有任何联系,至于这封信他会留着。但是他绝对不会主动去找张燕。他不明白司徒为什么对他下毒手,他知道在他痛苦地躺在地上打滚的时候,司徒就走了。到了医院以后,护士告诉他,是一个叫党小明的给医院打电话叫的急救车。Roger认为是司徒和党小明一起要害他,但是究竟为什么,他也搞不清楚。而现在,他不关心了,他不关心以前,不关心中国和与中国有关的一切。

“妈,我给您带栗子蛋糕来了,”党小明说,“就您最喜欢吃的那种。”

“你今天怎么这么空?”张燕妈妈其实也刚到家。

“张燕不在,我就自己过来看看您。”党小明把蛋糕交给阿姨,跟在张燕妈妈后面走进客厅。

张燕妈妈有个摇椅,这是她休息时最喜欢的地方,如果不是党小明这个不速之客,她会抱一本小说,坐在摇椅上看一会儿,品几口茶。今天不行了,她这个女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天来了,肯定有事。张燕妈妈知道这个女婿是她挑的,现在想想有点后悔,商人都是被利益驱动的,这么多年来,她给女婿写过无数的条子,都不知道是帮他抢了什么生意,她快退休了,现在有点害怕,所以她下定决心今天晚上什么都不能答应党小明。

“妈,有件事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党小明说完这句话,端起茶杯,他要等阿姨走出房间再跟老太太说。

“又是你那银行的事吧?”张燕妈妈不耐烦地说,“我跟你说了,这事情我不能插手,金融口的事,我管不了。”

“妈,和这事无关。已经收购完了,银监会也批了。没障碍了。我的问题比这个大得多。”

“什么事儿?”

“张燕外面有人了。”

摇椅顿时停止,老太太几乎从上面双脚一起跳下来:“你是说,有男朋友?”党小明点点头。

“就是河北那个小警察,他们俩一起去纽约了。”党小明说完也委屈地低下头,两眼盯着眼前的地毯,不再说话了。屋子里突然很安静,一种紧张的安静。

老太太终于开口了:“你是不是想离婚啊?”

“不、不、不。”党小明抢着说,“妈,我没那么不懂事,离婚对您影响太大了,让人家背后说我们。我不会干那种事情,我顾全大局。我不会提出来离婚的。”

“我这女儿啊,”老太太站起来,走到客厅中间,仰着脸看天花板,“让你受累了。不过你肯定她只是带着那个小男孩去纽约胡搞,不是去挖别的事情?”

“肯定,老刘说他俩在车里就开始亲热了,”党小明似乎要哭了,“我听了真的挺受不了的,妈,我能做的都做了。”

“我知道。”张燕妈妈突然觉得挺对不住这个大款女婿,先是让他娶一个怀着孕的女儿,然后又被戴上绿帽子。当然,他躲过了一些风险,第一桶金已经洗干净了,身价翻了好几千倍,也算值了吧。

党小明看了一眼正在惆怅的张燕妈妈,觉得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就是要让老太太心里有数,他党小明没占她什么便宜,如果不是他买别墅、买豪车,干部算个屁啊。“我先走了,妈。”

“不再坐会儿吗?”张燕妈妈有点恍惚地问。

“不坐了,家里还有点事。”党小明起身出门了,阿姨过来送他。党小明到门口回头望了一下,老太太还站在客厅中间望着天花板。

党小明上了车,车刚刚开起来他就给司徒拨了一个电话:“走吧!咱们去你那私人俱乐部玩去吧,我他妈需要去发泄一下!”

司徒的私人俱乐部在亚运村附近一个小洋楼里面。这个小区都是洋楼,每栋五层,有自己的地下车库,房子里面有电梯,一层是一个大厅兼接待前台,二层有厨房,一个大客厅及各种活动室,三、四、五层结构差不多,各有一个公共空间,旁边都是独立的休息室。这是一个典型的私人俱乐部——妓院的格局。

党小明到了门口,司徒已经在那里等他:“党总,久违了!不过今天我这儿没几个新人能给你,老人知道你太厉害了,都不敢接待啦!”司徒自己尴尬地笑起来。

“我他妈都半年没来了,你这儿还是那几个人?”党小明在车里喝了大半瓶威士忌,下车的时候都已经踩不稳步子了。

司徒架着他进了会所,对服务生说,三号房,老地方。党小明进屋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间房间装饰上仿法国宫廷,所有东西都有曲线,唯一有直角的地方也放了婴儿保护——那种怕小宝宝磕碰的软塑料拐角。很难想象谁会带小孩来这种地方。一会儿,来了三个女招待,对党小明来说,都是新脸,三个女孩大概都二十多岁,服装都有点过分裸露,裙子太短,前面衬衫开得很低,文胸的蕾丝都看得见。

“来,来,来,你们挨个儿给我唱歌吧。”唱得好有奖,不好就罚。姑娘们似乎很习惯这种玩法了,她们有的故意不好好唱,一旦被罚酒,就可以借机发酒疯,抢客人。抢到过夜的客人,那是很值钱的。第一个女生唱得不错,党小明鼓励她,让她坐下来陪着喝酒。第二个唱歌第一段不错,党小明给她鼓掌,女孩胆子大了,第二段故意走调。第一次党小明警告了她一句:“你他妈走调了,听不出来吗?”姑娘有意逗他,越唱越走调。突然,党小明站起来,顺势抄起一个威士忌杯子,狠命地打在女孩的鼻子上,顿时血喷得到处都是,女孩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包住脸还没有撒手麦克风。党小明上去把麦克风夺走,又狠狠踢了女孩一脚,嘴里骂骂咧咧的。

这时候司徒冲进来,还带着几个男保安。其中一个女孩冲上去要打党小明,被保安拉住。党小明倒来劲了:“来啊!想死是吧,告诉你,老子今天就是来打你们这些骚娘儿们的!”

“小声点,小声点。”司徒把党小明拉到沙发上坐下。

党小明抱起威士忌瓶子又喝了一大口,抱着司徒哭泣道:“谁他妈都欺负我,你他妈连个婊子都不让我打,我他妈就是要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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