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身上带枪

从肯尼迪机场到曼哈顿下城的斯坦达德酒店需要一个钟头,张燕也真服了,丁强在机场还很兴奋,一上车居然又打了一个盹儿。等他醒来,车子正好要驶入布鲁克林大桥,眼前是夕阳中的曼哈顿的轮廓线。丁强没有注意前面,反而在观看周围的老房子:“纽约挺破的嘛!”他吃惊地问张大小姐。

“你看前面,那就是曼哈顿了。”张大小姐握着丁强的手。

“Are you happy?”(你高兴吗?)丁强问她。

“Yes,I am.”(是的。)张燕转过脸把嘴唇贴在丁强的嘴上,她立刻感觉到丁强的嘴唇张开了,他的舌头轻轻地舔着张燕的上唇,丁强的一只手已经伸到张燕的裙子里。

性是一种奇怪而强大的力量,几个小时前,张燕还在飞机上多愁善感,为她和丁强的年龄差距感到焦虑,为背叛党小明感到内疚,为自己对性的冲动和贪婪感到羞耻,可是现在,她已经等不及脱光了跟丁强上床,她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只有sex(性),sex,sex。她想,自己是疯了,还是彻底自由了?

这么多年来,张燕完全清楚党小明在外面寻欢作乐。有一次,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女孩在张燕家里出现,她说是党小明打的。她告诉张燕,党小明经常去她工作的私人会所,经常在那里莫名其妙地打人。有一次一个女招待戴了一串珍珠项链,被党小明手撕下来,一边撕还一边喊:“你他妈也配戴珍珠项链,你个臭婊子!”

张燕刚开始不相信,在她眼前的党小明是一个谦卑甚至过分礼貌的人。她曾经开他玩笑,说他一定生下来就犯错误了,因为他第一次认识一个人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不好意思。张燕纠正他很长时间,她觉得这种谦卑很假。她告诉党小明,做人要不卑不亢,要表现得有自尊。党小明总是一笑了之。只有一次,两个人一起在家喝红酒,党小明难得地打开心扉,对张大小姐说,他知道他不应该点头哈腰的,他知道他现在不用这样了,但是他习惯了。他提醒张大小姐他是从中国社会最底层爬上来的,对党小明来说,自尊太昂贵了,要付出的代价太高,没必要。

张大小姐和党小明的性生活的频率和重大节日差不多,自从那个被打的女招待找上门来以后,张燕干脆拒绝和党小明再有任何“夫妻生活”。可是之后不久,张燕去检查身体的时候,妇科医生告诉她,她排卵虽然不正常,但是还是有可能怀孕的。张燕心动了,她还是想要一个孩子,和百分之九十九的异性恋已婚女人一样,她觉得有了孩子,她就会变得幸福了。她和党小明立了Date Night的制度,同时要求党小明每个月做一次性病及艾滋病的检查,她让医生到家里来抽血,然后把结果告诉她。这是她允许党小明在外面泡妞,不解除他们婚姻关系的条件。

车快到酒店了,张燕还和丁强黏在一起,专车司机在前面喊了几声,张燕才注意到,车已经进入了纽约十四街最西边的肉库区了。姜平曾经在这里住过。

斯坦达德酒店是那种给酷人的酷酒店,到店的客人都会被上下打量一下,丁强的运动裤和冒牌迷彩T恤衫一下就被认出来了,从行李员到柜台都没给他好脸看,张大小姐的一身香奈儿又太名牌了,一看就是“亚洲新钱”,也不是纽约肉库的范儿。倒是他俩那种目中无人的忘年情人的状态,让酒店的人对他们刮目相看。这俩人也毫不辜负大家的眼球,拿了钥匙,上楼,关门,上床。一分钟都没耽误。

晚上八点,也正是肉库的餐厅开始上人的时候,张燕和丁强决定下楼去找点吃的,下了电梯,听见背后一个尖叫的声音:“哎哟!张大小姐!你怎么来啦?”张燕很吃惊,这里怎么会有人认识她,回头一看,居然是她最怕见的孟主编。

孟主编一溜小跑冲上来抱住张燕,左右脸各亲了一口。这时候的丁强不知所措,往后退两步,傻呵呵地站在一旁。但是他当然没有逃过孟主编的神眼,聪明的主编正在想怎么好好利用这个巧合和张大小姐的重磅秘密。

“你是来看秀吗?”孟主编明知故问。

“什么秀?”张燕有点蒙。

“哟,亲爱的,纽约时装周啊,我以为你带模特过来,顺便看秀。”

“带模特?”张大小姐更不明白了。

孟主编向丁强招了招手,说“Hi(嗨)”,然后装傻地问张燕:“那不是你们公司的模特吗?”

张燕刚想说什么,又想想,顺水推舟吧:“丁强,我们公司的安全总监,这是京城有名的孟主编,时尚达人。”

丁强勉强过来和孟主编握了握手。

“你好帅!”孟主编拉着丁强的手不放,“这么大个子,一米八吧?”

“一米八二。”丁强说。

“标准模特的个儿,还有咱这小身子板儿。”孟主编赞扬道,“还是咱张总有眼光,连安全总监都这么出类拔萃!”

“不好意思,大主编,我们约了人,先走了哈。”她拉着丁强的胳膊,迅速走出酒店大厅。在他们身后,孟主编还在喊:

“明天晚上请你们吃饭吧!四季!”

十几年前,张大小姐熟悉的唐人街和现在不一样,那时候,东百老汇47号位置是在纽约唐人街的内脏,那里的中餐特别正宗,还很便宜。东百老汇街不是白人旅游团吃点心的地方,那种地方还要往西去,以莫特街为主,都是广东人的天下。主流的唐人街更像香港铜锣湾的小吃一条街。小店的玻璃窗里挂着烧鹅、叉烧肉;餐厅里面很明显地放着一摞蒸屉,一掀盖一股蒸汽飘出来勾引路人。除了餐厅,主流唐人街还有各种摊贩和中国超市,摊贩卖的东西都是中国义乌批过来的,夏天有短裤、背心、遮阳帽,冬天就是帽子、围巾、手套;四季畅销的是箱子,各种各样的箱子,可以说纽约最便宜的箱子就是莫特街和运河街(Canal)了。东百老汇是新移民住的地方,特别是福建移民。这边说的不再是广东话,而是福建话,尤其是闽南话。当年这里很乱,听说这里是走私犯待的地方,姜平和张燕很少到这边来,当年他们也就在莫特街上买买菜,吃几个包子。

张燕只记得一次跟姜平到东边来,不是去东百老汇街,而是一个在包厘街(Bowery)的破地方,那次姜平说他妈妈病了,要用钱。他就跑到那里的一个钱铺给他妈妈汇钱。张燕记得汇钱的地方实际上是一个杂货铺,后面不是赌场就是餐厅,他们在店里听见后面吵吵嚷嚷,姜平想去看看,还被店老板拦住,说:“Club,members only!”(会所,仅供会员使用!)张燕记得店老板的普通话说得比她想象的好,其实比主流唐人街的中国人说得好。老板说他是福州那边的,具体哪个村没说,但是他小时候上学是学过普通话的。

今天的这里已经越来越酷了,纽约这是要把穷人从曼哈顿驱逐出去的趋势,东边这个非法移民的小窝,眼瞅着就要被高端酒吧和艺术馆占领了。对城市来说是好事,这里的犯罪率降低,房地产开始复苏,又一个肉库那样的劳动人民区域被绅士化——也就是中产化。纽约变味了。

第二天早上,张燕查了一下地图,东百老汇47号旁边有个吃点心的地方,她知道丁强一定饿坏了,他吃不惯西餐,昨天一块大T骨牛排肉他只吃了一个边,回酒店的路上,路过小店买了三碗方便面,半夜起来都吃掉了。今天早上还是去吃点心吧。

早上起来,丁强穿上昨天飞机上的衣服,被张大小姐及时制止:“你不换衣服啊?”

“换了啊,昨天的脏衣服我已经洗了。”丁强指了指在洗手间洗澡帘子杆上晾着的两个人的衣服。

“啊,你把我的衬衫洗啦?!”张燕急了,一千多欧的衬衫他给水洗了,她喘了口粗气,然后说,“你不用洗,我们让酒店洗好了。”

“那多麻烦啊?”丁强说,“一定很贵吧。”他看出来张大小姐不太高兴他洗衣服的事情,但是他真的是想帮忙,心里小有委屈。

“不贵,你把衣服都拿来吧,我还是送给酒店去洗。”张燕说。

“可是我都洗过了呀?”丁强觉得很无奈。

“没事,你这么晾是干不了的,你带了几件衬衫?”

“两件。”

张燕笑了:“走吧,今天我们先不去当侦探,先给你买衣服去。”

早饭后,丁强被张燕拉到巴尼斯纽约精品店(Barneys New York),试了三个牌子,张燕喜欢的,丁强拒绝;丁强喜欢的,张燕觉得太休闲,不值当。丁强开始质疑张燕对他的好意,他觉得张燕简直就是把他当作一个玩偶,“宝贝试试这个”“宝贝这个你穿真的很有风度”“穿这个吧,真的有点像模特”……去他大爷的,丁强想,正经事情不干,到这瞎买东西,这不就是一个富婆嘛。

张燕当然很开心给丁强买衣服,这里面有她的私心,她喜欢他俩的回头率,她这辈子没有过这种感觉,好像她是明星。在中国,大家看她因为她是她妈妈的女儿,但是没有人看她是因为她好看。她注意到酒店的势利眼服务生看见他俩都笑眯眯的,她有一个漂亮的小情人是让她很自豪的事情。她当然要把丁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以为丁强也会很高兴,谁还不愿意漂亮点?张燕对丁强的不满一点没感觉到,她沉浸在自己血拼的愉快中。

下午一点半了,张燕只买了一套西服,两件T恤衫,丁强就不干了。“不好玩。”他说。

“有什么好玩不好玩的,再买两条平常穿的裤子,一件外套,咱们就去吃点心,好吗?”张燕的口气完全是一个妈在哄儿子,这个声音更让丁强生气。

“你随便给我买吧。我先回旅馆了。”他说。

“再坚持一会儿吧。你穿得好一点,去打听事情人家愿意接待你。”

丁强觉得这句话还勉强中听,也就跟着张燕又在中城的麦迪逊大道上跑了几个名牌店,他干脆放弃任何抗拒,随便让张燕给他挑了两条裤子、一件白衬衫。一天就这么耗过去了。

两个人一进酒店就跟孟主编撞了一个正面,孟主编看着拎着大包小包的丁强,马上冲上去看都买了什么。“哟,大小姐,你可真是个好老板,给你的安全总监买了这么多名牌啊?都是男装,你自己什么都没买吗?”丁强觉得这些话格外刺耳,而且就是说给他听的。一气之下,他自己冲上电梯先回房间了。孟主编望着电梯门关上,俏皮地跟张大小姐说:“咱这保镖脾气不太好哈?”

张燕无语相对,支支吾吾地说:“他……他有点闹肚子,水土不服。”自己也转身走了。

“别走啊,”孟主编一把拉住张燕,“咱们明天晚上四季一起吃饭,你不是喜欢陈士申吗?我们这次带他一起来看时装周了,明天晚上一起吃饭吧。四季,说好了哈。”张燕为了摆脱孟主编,随口答应。冲上电梯去追丁强了。

等她到了楼上,丁强已经回到自己房间睡着了。在纽约的第一天,他们就这么闷闷不乐地在血拼中度过。张燕自己看了会儿书,突然时差感觉很厉害,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到丁强床上,和衣抱着他也睡了。

大概晚上九点,丁强的手机响了,两人醒来发现外面已经天黑,纽约的夜景像一场灯光秀展现在他们窗外。他俩先是一愣,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丁强看见张燕睡意蒙眬的表情,一把抓起手机说:“喂,哪位?”

“丁强吗?我是老陈啊。”

丁强听到老陈的声音太开心了,这声音提醒他,来纽约是有任务的。他不是一个阔太的小玩具。“头儿!你在哪儿啊?我已经到纽约了。”

张燕听说是老陈也凑过来要听老陈说什么。

“张燕呢?跟你在一起吗?”老陈问。丁强把电话递给张燕。

“我在这儿,老陈,你好吗?”张燕问。

“我很好,我在里昂了。你们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丁强把电话从张燕手里夺过去,抱怨道:“我们今天什么都没干,张大小姐拉着我满城买衣服。头儿,你跟她说说,别再血拼了,干点正事吧。”

“你不懂了吧,”老陈笑呵呵地说,“你不买点当地衣服,到哪儿一站都像中国警察。你知道,中国和美国之间没有遣送协议,合作不太顺利,当时姜平找我是通过国际刑警组织,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个FBI(美国联邦调查局)的人,你们可以先去找他。你让张燕听电话。”丁强感觉好多了,一天被买名牌的不好感觉也消失了,他乖乖地把电话给了张燕,还亲了她一下,大概是表示友好吧。

“喂,老陈,你说,我们该去找谁?”

“是这样,我在这边总部找到了联系我的那个国际刑警专员,她说当时是一个叫Frank Sorrendino的美国联邦调查局的专员把姜平要回国自首的消息告诉她的。她觉得这个Frank知道姜平和走私团伙的事情。”

“那他会告诉我们吗?我们说我们是谁吗?”张燕问。

“……”老陈半天没说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样吧,你让他给我打电话,我就说是我要你们去问的。”

“那你那边知道了会不会有麻烦?”张燕问。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办公室有三四个部里来的人,只要他们不去跟詹部长说,我觉得没事。”

张燕记下了FBI Frank的电话号码,就把电话挂了。也就过了几秒,电话又响了,张燕想都没想就接了,还好,仍然是老陈。

“喂,还有一件事情忘了告诉你们,姜平一直是萍姐的人。这个我也刚知道,我在打听这个萍姐到底是什么人。”

“好的。”张燕刚要挂电话,丁强又把电话抢过去。

“头儿,”丁强拿着电话走到离张燕很远的地方,“我犯错误了,好几次,那天从你办公室出来就犯错误了。”

老陈当然知道丁强说的犯错误是什么事情,他笑了:“傻小子,你已经不是警察了,也不是政府官员,这种错误你想犯就犯吧,不过,别让人家老公抓奸就行。”

“头儿,你这话太难听,不跟你说了!”但是丁强还是不舍得跟老陈挂电话,“头儿,我会勤着跟你汇报的。你也常来电话吧。嗯,嗯,我有钱,没事,再见!”

丁强转过身去,看见张燕正在把给他新买的衣服都挂在柜子里,他走过去,两只手抓住张燕的手,不让她再替他收拾,因为这感觉太像他妈了:“我自己来好吗?”

张燕转过身来,两个人的鼻子都快碰到了。“你饿坏了吧?”张燕问。

“饿过头了。不饿了。”丁强笑着说,“对不起,我今天不该耍脾气。”

“我算是领教了,丁总监,买几件衣服,你至于吗!”张燕不依不饶地把脸贴上去,“那你说,你想买什么?”

丁强眼珠转了一下,调皮地说:“不是说美国能随便买枪吗?你明天带我买枪去吧,我好保护你啊!”

丁强顺势一把抱住张燕,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张大小姐趴在丁强的身上,笑了一下说:“丁警官,你这不是带着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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