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天

第二天,我自然又下了矿井。一整天,我都在那里热情饱满地干我的矿工工作。到了晚上,我来到族长身边,请他继续讲他的故事,他便如此这般地讲起来:

戈梅莱斯族长的故事(续)

我之前对您说到,我收到我父亲的一封信,信中告诉我,我的仙女是个普通女人。我当时在古达米斯。席德·阿迈德接着带我去了费赞[1],这个地方要比古达米斯大,但这里的土地没那么肥沃,居民全都是黑人。我们随后又从费赞来到阿蒙绿洲[2],我们要在这里等候埃及方面的消息。半个月后,我们的信使带着八只单峰驼回来了。这种动物走起路来慢得让人不堪忍受,但我们除了忍受别无选择,在这样的节奏中,我们不间断地骑行了八个小时。我们随后开始休息,每个骑单峰驼的人都分到一个饭团,此外还有阿拉伯胶和咖啡。我们休息了四个小时,然后重新出发。

第三天,我们在巴尔比拉马稍事休整,“巴尔比拉马”的意思是“无水之海”。这是片宽广的布满贝壳的沙壤谷地,在这里,我们看不到任何植物或动物。重新出发后,我们在天黑时来到一片富含泡碱[3]的湖边,所谓泡碱,其实是一种盐。护送者和他们的单峰驼就此与我们告别,我和席德·阿迈德两人单独留下来过夜。黎明时分,来了八个壮汉,他们抬着桥子带我们过湖。能蹚水而过的那段湖面非常狭窄,队伍只得鱼贯而行。泡碱在他们脚下嘎吱作响,他们的双脚都包着动物皮以作防护。我们就这样被运到湖对岸,整个路程花了两个多小时。湖的这一侧通向一片山谷,在山谷入口的两侧,各立着一座白色花岗石石山,山谷则在一个巨大的拱洞下方向远处延伸,这拱洞本是天然之物,但后来明显经过人工改造。

向导们在拱洞下点了火,又抬了大约一百步后,他们在一个类似于小码头的地方停下来,跟我们一起等船。他们为我们提供了简餐,自己也一边喝东西一边抽“哈希什”来恢复体力,“哈希什”是大麻种子的萃取物。接着,他们点起一支用树脂制成的大火把,这支火把点起来后,四周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他们把火把固定在渡船上掌舵的地方。我们上了船,那些挑夫顿时变身为桨手,在这一天白天余下的时间里,我们全在这片地下水域上游荡。天黑时,我们驶到一个水湾,运河在这里分成几条支流。席德·阿迈德对我说,拉美西斯二世造的迷宫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古时这一带非常有名,但到了今天,存留下来的只有一部分地下空间了,它们与卢克索[4]的洞穴以及底比斯的所有地下遗址相通。

附近有些住了人的山洞,我们的船在其中一个山洞口停靠下来。主舵手替我们找来食物,吃完饭后,我们用“哈伊克”[5]裹住身体,在船上睡了。

第二天早上,桨手们又划起桨。我们的船穿过一条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两侧的石板体积庞大得令人惊诧,有的石板上还写满象形文字。最后,船驶进一座港口,我们向港口里的驻防部队通报了身份。部队的军官带我们去见他的上司,上司又把我们带到了一位德鲁兹人族长那里。

族长面色和蔼地向我伸出手,对我说道;“年轻的安达卢西亚人,我们在戈梅莱斯宫的兄弟们已经给我写了信,他们对您称道不已。愿先知能为您赐福!”

族长看起来与席德·阿迈德是早就相识的。晚饭端上来了,可就在我们吃饭的时候,一帮衣着怪异的人冲进房间,他们用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和族长交谈。他们的言辞看起来非常激烈,还用手朝我指来指去,仿佛在控诉我犯下了某种罪行。我想用眼神询问那位随我一路行来的同伴,但他已不见踪影。族长对我大发雷霆。有人按住我的身体,将我的手脚都捆绑起来,然后把我扔进了一间牢房。

我这牢房是一个从岩石上凿出来的小山洞,有几条走道将之与其他地下空间相连。牢房的入口处点着盏灯,我于是看到两只可怕的眼睛,再从眼睛往下看,是一张竖着獠牙、令人生惧的猛兽面孔。一条鳄鱼身体的一半已经进入我的洞穴,看那架势是想将我一口吞进肚里。我被绑住了手脚,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只能一边祷告,一边等待死亡的来临。

但鳄鱼其实是被拴在铁链上的,这只是一场考验勇气的仪式。德鲁兹人当时已在东方建立起一个信徒众多的教派,他们的起源要追溯到一个叫达拉齐的狂热传教者,不过,他实际上只是为法蒂玛王朝在埃及的第三任哈里发哈基姆效力的工具[6]。这位君王以其亵渎宗教的言行闻名于世,他通过各种方式,想重新树立古埃及人对伊西斯女神的信仰。他命令国民将他视作神的化身,同时荒淫无道,犯下种种可憎的罪行,对自己的信徒,他也包庇纵容他们的可耻行径。在那个时期,古代的秘仪还没有完全废止,人们会在这地下迷宫内举办各种秘仪仪式,哈里发本人也通晓这些秘仪。由于行为举止过于疯狂,哈里发最后走上失败的道路。他的信徒遭到镇压和迫害,幸存者于是来到这所迷宫内避难。

今时今日,他们传播的是最纯粹的伊斯兰律法,是阿里教派信徒当下践行的律法,也是法蒂玛王朝过去采用的律法。他们以“德鲁兹派”为名,是为了避开被世人普遍厌恶的“哈基姆派”这样的名称。那些古老的秘仪,德鲁兹人现在只保留下勇气考验的仪式。后来,我还看过几场这类仪式,见识了一些物理学的应用方法,这些方法要是让欧洲最好的学者看到,无疑会引起他们的深思。此外,我还觉得,德鲁兹人具有一定程度的创造精神,这种精神完全与伊斯兰信仰无关,它体现的是一些我完全没有概念的东西。但我当时过于年轻,无法形成深入的认识。我在这片迷宫洞内度过了整整一年,在这一年中,我常去开罗,那里有一些与我们保持秘密交往的人家,我会在他们家中小住。

实际上,我们进行这样的旅行,只是为了结交逊尼派的暗藏对手,因为当时逊尼派正处在一统天下的地位。此后,我们开始奔赴马斯喀特,那里的伊玛目立场坚定地公开反对逊尼派。这位杰出的精神领袖礼数周到地接待了我们,把信奉他的阿拉伯部落名单列给我们看,然后告诉我们,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逊尼派赶出阿拉伯世界。不过,他的信仰与阿里的信仰是对立的,我们对他也不能做任何指望[7]。

接下来,我们乘着帆船从马斯喀特来到巴士拉,然后经希拉斯[8]进入萨非王国[9]的领地。在这里,我们的确看到,阿里的信徒处处占据主导地位,但波斯人耽于感官之欢,又因为内部的斗争呈分裂之势,把自己的伊斯兰教义传播到境外,这根本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事。有人建议我们去看看居住在黎巴嫩山丘地带的耶西迪人[10]。耶西迪人这个称谓指的是好几个教派群体,黎巴嫩的这一支用的名称其实是穆塔瓦里派[11]。从巴格达,我们穿过沙漠,来到塔德莫,也就是被你们称作帕尔米拉[12]的地方。在这里,我们给耶西迪人的族长写了封信。他给我们派了些马和骆驼,以及一支全副武装的护卫队。

全体民众聚集到一个离巴勒贝克[13]很近的山谷里。那一刻,我们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一种满足感:十万名狂热的信徒齐声发出诅咒,声讨欧麦尔[14],声嘶力竭地赞美阿里。他们还举办了一个仪式,祭奠阿里之子侯赛因[15]。耶西迪人用刀割破臂膀,甚至有人在疯狂的状态下割开自己的血管,随后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死去。

我们在耶西迪人这里停留的时候比预计的要久,最后,我们在这里收到来自西班牙的消息。我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族长有意将我收为义子。

经过四年的旅行,我最终愉快地回到西班牙。在完成一系列仪式后,族长正式纳我为义子。很快,我被告知一些连六位部落长老都不知晓的计划。族长想把我培养成一个马赫迪式的人物。黎巴嫩方面最先表达了对我的认可。接着,埃及的德鲁兹人也表示支持。然后,凯鲁万也同意听我指挥,而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将这座城市变为我的都城,等我将戈梅莱斯宫的财宝都运到那里后,我就会成为这世上最强大的君王!

这一切并不能算是异想天开,但首先我还过于年轻,其次我对指挥军队一窍不通。大家于是决定培养一下我的实战经验,让我立即与奥斯曼帝国的军队会合,他们当时正与德国部队作战。我是个天性温和的人,对这样的计划原本想提出反对意见,但我无权抗命,只能顺从。我配上一个高贵战士应有的装备,奔赴伊斯坦布尔,做上首相的侍官。一位叫尤根的德国将军让我们遭遇惨败,首相被迫撤退到塔内河即多瑙河的后方。接着,我们想重组攻势,占领特兰西瓦尼亚[16]。我们沿普鲁特河[17]前行,但此时匈牙利人从背面包抄过来,切断了我们回土耳其边境的退路,并彻底击溃了我们。我前胸挨了两颗子弹,被当作死人遗弃在战场上[18]。

一些鞑靼牧民收留了我,他们为我包扎伤口,只给我吃凝固的马乳。完全可以说,是这种饮料挽救了我的性命。不过,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我的身体还是一直很虚弱,我无法骑马,在这些牧民更换营地的时候,他们会让我躺在一辆马车上,由几位老妇人照料我。

我的头脑也变得和我的身体一样虚弱不堪,鞑靼人的语言我连一句都没有学会。又过了两年,我遇到一位会说阿拉伯语的毛拉[19]。我对他说,我是个来自安达卢西亚的摩尔人,我想请他们放我回自己的祖国。毛拉代我出面向可汗陈情,可汗赐给我一笔回乡的路费。

最后,我回到我们的山洞,这里的人都以为我已经过世多年。我的回归引得众人一片欢腾,唯独族长心怀忧伤,因为他看到我是如此虚弱、如此消沉。到了这个时候,我再想成为马赫迪,恐怕已极不合适了。尽管如此,族长还是派了一位信使去凯鲁万,调查一下当地的民意,因为大家都想尽快重整旗鼓,投入行动。

六个星期后,信使回来了。所有人都围在他身边,但他话还没说几句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这更是让大家的好奇心上升到极点。经过一番急救,他恢复意识,张开口想说话,但根本无法集中精神组织语句。众人听了半天,只听懂一个意思:凯鲁万目前正在暴发瘟疫。大家想将他隔离起来,但为时已晚:他的身体、他的行李都已有人接触过,没过多久,山洞里的所有居民都在这场可怕的灾难中倒下了。

这件事发生在一个星期六。到了之后一周的星期五,山谷里的摩尔人像往常那样,来找我们一起做祷告,还给我们带来了生活必需品,但他们面前是一派尸横遍野的景象,我在尸体当中爬行,左胸下方长着个巨大的淋巴结,可还是死里逃生了。

由于已没有传染的顾虑,我便开始埋葬死者。在为六位长老除衣时,我发现了那六条羊皮纸竖幅,我将它们合在一起,就这样得知了那取之不竭的金矿的秘密。

族长在临死前打开闸门,我把积水放掉,然后长久地欣赏着自己的财宝,却不敢去触碰。我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风雨,需要的是安宁,马赫迪的荣耀对我已产生不了任何一点诱惑。

我本人并不了解与非洲的秘密联络渠道,而山谷里的那些穆斯林已经决定,今后只在他们本地祷告,就这样,我孤零零一个人留在我的地下领地。我再度潜入矿井,然后又把在山洞里发现的各种珠宝聚集到一起。我用醋将珠宝仔细清洗一遍后,便去了马德里,在那里,我假扮成一个从突尼斯城来的毛里塔尼亚珠宝商人。

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一座基督教城市,城里女人的自由度令我惊讶,男人的轻浮则让我愤慨。我怀着深深的怅惘,期待能在一个伊斯兰城市定居下来。我想去伊斯坦布尔,在那里过富足的生活,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需要添补家用的时候再偶尔回一回山洞。

这就是我的计划。我本以为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但我错了。作为商人,我需要以物换钱,于是去了闹市,在那里摆摊售卖我的珠宝。我标好了固定的价格,从不和人讨价还价。这个方法让我获得了普遍的尊重,也确保了我的盈利,虽然这些利润对我来说完全是无关紧要之事。

可是,无论我走到哪里,不管是普拉多大道、丽池公园,还是其他任何一个公共场所,都有个人一直尾随着我,他那炯炯有神的锐利目光似乎能直透我的心灵,读出我所有的心事。在这个人坚持不懈的注视下,我陷入极大的不安。

族长沉思不语,看起来仿佛在忘情地回想往事。就在此时,有人来禀告我们,晚餐已准备就绪,于是,族长把后面的故事留到次日。

* * *

[1] 原注:费赞(Fezzan)是现利比亚的一个地区。

[2] 译注:阿蒙绿洲(Oasis d'Ammon),利比亚中部一绿洲的旧称,现称锡乌拉绿洲(Oasis de Syouah)。

[3] 译注:即天然苏打。

[4] 译注:卢克索为埃及古城,位于南部尼罗河东岸,因埃及古都底比斯遗址而著称。

[5] 原注:“哈伊克”(Haïk)是某些妇女用来裹身体的呢料。

[6] 原注:哈基姆·阿姆尔—阿拉(Al-Hakim bi-Amr-Allah),在位时间996-1021年,他想把自己伊斯玛仪派的信仰强加给逊尼派的国民。穆罕默德·伊本·伊斯玛伊尔·达拉齐(Mohammed ibn Ismaïl Al-Darazi),约1020年去世,他传播哈基姆是神的化身的学说,他的弟子后来在叙利亚取他名字的词源创立了德鲁兹派。

[7] 原注:马斯喀特的伊玛目:公元7世纪中叶起,阿曼与哈瓦利吉派(伊斯兰教的“清教徒”派,他们认为,不顺从他们严格的清规戒律的人都不是真正的穆斯林)结盟;公元750年,哈瓦利吉派分支伊巴德派在阿曼选出了他们的伊玛目。17世纪中叶,在将葡萄牙人和荷兰人赶出阿曼沿海并赢得政治独立后,马斯喀特的一代代伊玛目不断扩张统治,并于1741年采用了苏丹的称号。

[8] 译注:希拉斯(Chiras)是最早入侵波斯的阿拉伯人建立的城市。

[9] 原注:萨非王朝是于1502-1736年间统治波斯的王朝。

[10] 原注:耶西迪人是信仰中混合了古波斯拜火教、亚述人多神教以及一些借用自犹太教、基督教聂斯脱里派和伊斯兰教宗教元素的宗教派别(他们的一个教义是未来为堕天使撒旦平反)。但此处作者似应指一个什叶派的分支教派。

[11] 原注:穆塔瓦里(Mutawali,阿拉伯语意为“负……责任的”),多个什叶派分支教派使用的名称(如某些伊斯玛仪派教派和阿拉维教派)。

[12] 译注:帕尔米拉是现叙利亚境内的著名古城。

[13] 译注:位于贝鲁特东北约85公里处的贝卡谷地,巴勒贝克城意即“太阳城”。公元前64年,巴勒贝克被罗马征服。此后罗马人在这里建造了著名的宗教建筑群,巴勒贝克成为罗马帝国的圣地。

[14] 原注:欧麦尔·伊本·哈塔卜(Omar ibn Al-Khattah),第二任哈里发:什叶派痛恨前三任哈里发,在他们看来,这三人篡夺了第四任哈里发阿里的权位,但他们尤其痛恨欧麦尔,因为他是穆阿维叶·伊本·艾比·苏富扬关系最近的亲戚,穆阿维叶是阿里的仇敌,也是倭马亚王朝的创始人。

[15] 原注:侯赛因(626-680)是阿里的次子,也是第三代伊玛目,他在卡尔巴拉被刺杀,后来什叶派会在阿舒拉节纪念这一事件。

[16] 译注:旧地区名,指现罗马尼亚中西部地区。

[17] 译注:多瑙河支流,现为罗马尼亚和摩尔多瓦的界河。

[18] 原注:这里指的明显是彼得罗瓦拉丁战役(1716年8月5日),萨瓦的欧根亲王击溃了一支由首相阿里指挥的15万人的土耳其大军,阿里本人也受了致命伤(不过,既然故事讲述的年份是1739年,那么,利百加当时的年纪显然要比第九天、第十四天中所描述的大得多)。

[19] 原注: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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