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天

早上，我又被派下矿井。我开始尽全力采金。由于连续干了好几个整天的活儿，我对这份工作已是轻车熟路。晚上，我回到族长身边，我的两位表妹依然和他在一起。我请族长接着昨天的内容往下讲，他便如此这般地说起来：

戈梅莱斯族长的故事（续）

我们地下领地的历史，我已经尽我所知告诉您了。现在，我要向您讲的是我自己的人生奇遇。我生在一个非常开阔的山洞里，那山洞就在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洞穴旁边。山洞里是看不见天空的，仅有的一道光源也是间接照进来的，但我们偶尔会出洞，在岩缝中呼吸一点新鲜空气。透过岩缝，我们可以看到狭窄的一片天穹，甚至还能经常看见太阳。我们在岩缝外有一小块土地，我们在这地上种了些花。我父亲是六位部落长老之一，因此他必须和他的所有家人在地下生活。他有一些旁系亲属住在山谷里面，以基督徒自居。其中一部分人还在阿尔拜辛安了家，那是格拉纳达的一个镇。您知道，那镇上并没有任何民居，居民都住在山腰上的山洞里。这些独特的住所有一些与其他山洞相通，并能一直延伸到我们的地下世界。住得近的人每逢星期五都会过来与我们一起祷告，离得远的、要走长路的人则只在盛大的节日过来。我母亲对我说的是西班牙语，我父亲则说阿拉伯语。我于是逐渐掌握了这两门语言，但主要还是擅长阿拉伯语。我熟背《古兰经》，认真研究它的各种注解。从童年时代开始，我就成了一个狂热的穆斯林，做起了阿里的信徒，在人们反复的思想灌输下，我对基督徒产生了刻骨铭心的仇恨。所有这些情感可以说是我生来就具有的，在我们那阴暗的洞穴里，它们伴随着我一起成长。

就这样，我长到了十八岁。一种日积月累的情绪在这一年爆发出来，我深深感到，地下的洞顶在压抑我的心灵，让我不堪重负。我渴望纯净的空气，求之不得的抑郁感对我的健康产生了负面影响，我失去了活力，整个人眼看着就迅速消沉下来。我母亲第一个注意到我的状态。她开始打探我的心事，我把我所有的感受都告诉了她。我向她描述了那种日夜折磨我的抑郁感，我对她说，我的心头萦绕着一种奇怪的不安，但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清楚。说完，我又补充道，我真的很想呼吸另一种空气，看看天空，看看森林，看看山，看看海，看看人，要是我得不到实现心愿的机会，那我可能会死的。

我母亲泪光闪闪地对我说道：“亲爱的马苏德，你的病其实我们都有。我本人也有过一段非常难受的时候，他们当时允许我出门走一走。我一直走到了格拉纳达，甚至还去了更远的地方。但你的情况和我完全不同。他们给你设计了宏大的计划，你很快就要投身到俗世中去，到那个时候，你要去很远的地方，比我想让你见识的地方还要远得多。不过，明天一大早你还是来找我吧，我保证让你呼吸到新鲜纯净的空气。”

第二天早上，我准时去找我母亲。

“亲爱的马苏德，”她对我说道，“既然你想呼吸到比我们山洞里更清新的空气，那你就得让自己具备足够的耐心。你顺着这个方向匍匐前行一段时间后，会到达一个很深很窄的山口，在那里呼吸要比在我们这里自由畅快得多。你甚至还能找到几个地方爬上山，看你脚下那片一望无际的广阔世界。这条低洼的通道一开始只是岩石上的一个豁口，但它随后又分成好多条路，通往好几个方向。可以说，这是一座条条小路盘绕在一起的迷宫。所以你要带上几根炭条，在每一个岔口标上记号，标记你之前走过的路，只有这样，你在回来时才不会迷路。带上一包干粮，至于水，到时候你会找到充足的水源。我希望你一路上什么人也碰不到，但小心起见，你还是在腰间系上这把土耳其弯刀吧。我满足了你的心愿，但同时也给自己制造了巨大的危险，所以，你还是赶紧走吧，别再耽搁了。”

我向我善良的母亲表达了谢意，然后就爬行起来。我进入一条在岩石上挖出来的狭窄通道，但通道上布满青草。后来，我看到一个小水湾和一片清澈的水，稍远处还有几条纵横交错的山涧。随着我不断前行，白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一半。一道瀑布的轰鸣声吸引了我，我来到瀑布下的小河边，顺着河坡往下走，一直走到河汇入水湾的地方。这真是个让人心醉神迷的地方啊。我想发出几声赞美，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就这么出神地凝视了一会儿眼前的风景。不过，我很快就感到腹中空空，饥饿难忍。我从包里取出干粮，按先知的要求净手之后，就吃了起来。吃完饭，我再次净手，并打算就此折返，回到地下空间。我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突然，我听到一阵奇怪的哗哗水流声，我转身望去，只见一个女人从一片湖中走出来。她湿漉漉的头发几乎遮住了全身，不过，她身上还是有一条绿色的丝裙，裙子紧紧裹着她的身体。这个仙女一从湖里出来便躲进灌木丛中，再露面时换了一身干衣服，头发也用一把梳子盘了起来。

她爬上一座山，或许，她是想感受一下远眺时的美景吧。美景看完，她便下山朝刚才钻出来的那片湖走去。此时，我突然在无意识间迈起步子，跑到路当中，拦住她。她起初极为惊诧，但我紧接着跪在了地上，看到我如此谦卑的举动，她稍微定下心来。她走到我面前，把手放在我下巴下面，托起了我的头，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下。随后，她疾如闪电地跳入湖中，就此不见踪影。我确信她是个仙女，或者说，是我们传说故事里的佩里仙子[1]。尽管这么想，我还是到她刚才换衣服的灌木丛里去了一趟，在那里，我发现了她铺在树上等着晾干的衣裳。

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在外面耽搁了，于是赶紧回到山洞。我拥抱了母亲，但没对她说我的那段奇遇，因为我在我们的抒情短诗里读到过，仙女都喜欢别人为她们保守秘密。看到我异常兴奋的样子，母亲也很高兴，她给予我的自由产生了如此良好的效果，这让她非常欣慰。

第二天，我又去了那片湖。由于事先已用炭条标好路线，因此我找起来毫不费力。到达目的地后，我用尽全力高喊起来，想请仙女原谅我之前贸然在她湖里净手的行为。不过，我还是又净了一遍手，净完手后，我把干粮铺开，出于一种神秘的预感，我这次带的食物是两人份的。我刚准备享用这顿盛宴，就听见一阵水花四溅的声音，仙女从湖里走出来，并笑着向我泼水。

她朝灌木丛跑去。换上干裙子后，她坐到了我的身边。随即，她就像一个普通的凡人那样吃起东西，但一句话也没有说。我觉得，缄默不语应该是仙女们的习惯，不存在任何不妥之处。

堂胡安·阿瓦多罗已向您讲述了他本人的故事，那么，您应该会猜到，我的这个仙女就是他的女儿翁迪娜。她是在某处山下的拱洞旁潜入水中的，然后从她的湖游到我的湖。

翁迪娜非常纯真，或者更准确地说，她既不知道什么叫原罪，也不知道什么叫纯真。她美丽的容颜让我看得如痴如醉，她的动作举止是如此简单，又是如此摄人心魄，我深深地爱上了她。从此，我一心想成为一个仙女的丈夫。我们这种交往持续了一个月的时间。

有一天，族长派人把我叫过去。我看到，六位部落长老都和他在一起，其中也包括我父亲。“我的儿子，”我父亲对我说道，“你将要离开我们的山洞，去那些传播先知信仰的幸福国度走一走。”

他的话让我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让我和仙女天各一方，这对我来说和死也没什么差别。“亲爱的父亲，”我高声叫起来，“请您允许我永远不离开这些山洞！”

我刚把这句话说完，便看到六把匕首一起朝我指来。而且，我父亲看起来想抢在别人前面，第一个用匕首刺透我的心脏。

“我接受你们杀我，”我说道，“但请允许我先和我母亲说说话。”

我的请求得到许可。我扑进母亲怀里，将我和仙女的奇遇故事告诉了她。

我母亲非常惊讶，对我说道：“亲爱的马苏德，我觉得，在这大地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仙女。话说回来，我也完全不懂这方面的事，不过，离这儿不远住着位希伯来智者，我会找机会问问他的。假如你爱的那个女人真是个仙女，那么她肯定有办法在任何地方与你重聚。再说，你也知道，在我们这里，稍有抗命不遵的行为就会被处死。老一代的人为你设计了宏大的计划，你还是赶紧从命，努力用你的行为证明，你配得上他们的厚爱！”

母亲的话给了我深深的震撼。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仙女确实应该是无所不能的，即便我走到天涯海角，我的仙女也该有办法与我会合。我于是去见父亲，向他保证，我会对他言听计从，绝不违抗。

第二天，我和一个家在突尼斯城的人一起上路了。他叫席德·阿迈德，他先带我去了他的家乡，那是世界上最令人赞叹的城市之一。我们接着由突尼斯城来到宰格万[2]，这是一座以制造红色毡帽即菲斯帽[3]闻名的小城。有人告诉我，在这座小城附近，有一片奇特的建筑，它是由一座神殿和一长排柱廊组成的，柱廊依湖而建，以半环的形状将湖湾紧拥在内。湖湾中湖水丰盛，浪起时，水喷涌而起，仿佛是神殿中的一座喷泉。在古代的某个时期，人们还建过引水渠，将这片湖里的湖水一直引到迦太基城。此人还说，神殿里供奉的是一位水神。我当时实在是昏了头，我觉得，这位水神应该就是我的仙女。我来到这片湖前，用尽全力高声呼唤她，但应答我的只有我自己的回声。后来，还是在宰格万，又有人对我谈起另一个奇特的建筑，那是座由精灵建造起来的宫殿，宫殿的废墟在城外几里处的荒地里。我去了那里，看见的是一个环形的废弃建筑，风格怪异，但非常美，一个男子坐在废墟里画画。我用西班牙语问他，这座宫殿是不是真的是由精灵建造的。他笑了，然后对我说道，这里过去是座剧场，也是竞技场，古罗马人常在这里举办斗兽活动，这一带现在叫杰姆，过去曾以扎玛的名字著称。这位游客的解释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我宁愿在这里遇上几个精灵，它们或许会给我带来我那位仙女的消息。

离开宰格万后，我们去了法蒂玛王朝的旧都凯鲁万。这是座有十万人口的大城市，城里的气氛躁动不安，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起义。我们在这里整整待了一年。此后，我们由凯鲁万来到古达米斯[4]，这是个独立的小城，是“枣椰树之乡”的一部分。所谓“枣椰树之乡”，指的是这片从阿特拉斯山脉一直延伸到撒哈拉大沙漠的广阔地带。这里的枣椰树果实产量极高，对于一个生活节俭的人来说，一棵树就能保障他全年的口粮了，而这个地方的人生活普遍节俭。不过，这里也不乏其他食物，比如说一种叫“杜拉”的谷物[5]。此外，这里还产一种不长毛的羊，这种羊都是大长腿，肉味鲜美。

在古达米斯，我们遇到了很多先辈在西班牙居住的摩尔人，虽然他们当中没有任何人直接出自泽格里斯家族或戈梅莱斯家族，但不少人家还是以非常友好的态度为我们效力。总之，这是一座难民之城。

在古达米斯待了不到一年，我收到一封我父亲写来的信，信的末尾有这样一句话：“你母亲让我告诉你，仙女都是普通的凡人，她们甚至会有孩子。”我恍然大悟，我的仙女原来和我一样是肉体凡胎，有了这样的想法，我那些离奇的想象终于消停一些。

族长说到这里，一位苦行僧上前禀报，晚餐已准备就绪，我们于是在欢快的气氛中上桌用餐。

* * *

[1] 译注：佩里（Péri），一般认为是波斯神话中的仙女，是堕落天使的后代，需赎罪后方可进入天堂。

[2] 译注：宰格万（Zaghouan），现突尼斯东北部城市。

[3] 译注：菲斯帽即土耳其毡帽，流行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时期的传统帽子，呈筒状，顶部常有流苏。

[4] 原注：古达米斯（Ghadames），现利比亚的绿洲城市。

[5] 原注：杜拉（doura），或杜扎（douza），字面上指玉米，但这里很可能是指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