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阿……阿舅,还要走多远啊?”

怀里的小脸蛋被草原上的溯风吹得红扑扑的。

孩子仰起头,有些畏惧的看着身材高大的将领。

将军骑在马上,孩子就在他的怀里。

十岁的孩童身量已经长开。

但是在马上大将怀里,仍然如稚童一般。

实在因为领兵将军,身材太过高大。

犹如一座巨山一般,给人巍峨雄浑之感。

四周牧草如巨浪般飞掠。

然而黑色的龙子奔跑起来,如履平地,平稳异常。

十余岁的小李旦有些敬畏,也有些依赖的仰视苏大为。

阿舅脸上,却并无一般将领的肃杀凶戾之气。

有的只是平和之色。

“旦儿累了吗?已经过了酒泉,到了安西大都护的地界,等到了安西四镇,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苏大为向着怀里的李旦温和道。

他所率领的唐军急行了四个月才到陇右地界。

到了陇右时,与早已待命的三万余胡骑汇合。

这些胡骑的成份复杂。

有吐蕃人,有吐谷浑人,有羌人,也有突厥人。

加入了这些胡骑之后,大军才有了一些样子。

继续前进的路上,不断有胡骑加入进来。

如涓涓细流汇入大海。

渐渐的,苏大为手下的兵力,扩张到了八万余人。

而他的核心唐军,一共只有七千。

几乎是统治了十倍于己的胡人仆从军。

唐军历来有征召胡人仆从参战的习惯。

但从未有过,以一驭十的情况。

苏大为偏偏这么做了。

固然是他对自己有极大的信心。

但何偿不是大唐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虚弱到了极点。

身边的副将安文生,向苏大为投来目光,小声传音道:“阿弥,队伍越来越大,那些胡人若是看破我军虚实……”

“不怕。”

苏大为淡淡的道:“有我在,翻不起浪来。”

言语中,仍然充满强大自信。

安文生却在一旁微微叹气。

大食人,不好对付啊。

沿路上,已经不断接到军情。

大食军已经攻入西域,而且不是之前的四万,乃是十三万大军。

再加上叛乱的西突厥人,还有葛尼禄人,吐蕃人,突骑施人乃至西域胡人。

兵力超过二十万。

大食人的前锋已经深入到安西四镇。

后面的部队,还远远望不到尽头。

据说队伍从四镇,一直蔓延到吐火罗。

如此大军,如今的大唐是凑不出来了。

上一次唐军动员二十万人,还要追到高宗朝征高句丽的时候。

哪怕是征吐蕃。

唐军也只动员十万上下兵力。

而如今,更是连五万人都难以凑齐。

而一旦被仆从胡人觑破大唐虚实。

这些畏威而不怀德的狼崽子,只怕第一个会反噬主人。

“阿弥,如今四镇只怕……有些凶险。”

在苏大为左手的骑将,乃大唐将军阿史那道真。

也是苏大为的生死兄弟。

阿史那道真乃突厥黄金家族。

从永徽年间,与苏大为一起征西突厥打下的情谊。

中间几经沉浮。

双方的友谊却越发深厚了。

他有着突厥人白皙英俊的脸庞。

五官轮廓立体,双眸灰蓝而深邃。

骑在战马背上,身体随着狂奔的战马起伏如浪。

披着明光铠的腰杆,却始终如标杆般挺直,充满英武之感。

亦有胡人独有的野性与狼性。

天然蜷曲的头发,从头盔下遮掩不住的伸张开。

对于阿史那道真的话,苏大为却是沉默不语。

他收到的情报,已经是一个月前。

据说大食人的前锋已经攻向安西四镇。

现在情况如何,犹未可知。

但以大食人的军力。

安西四镇那四个城池,每座城只能容纳一个折冲府的兵力。

只有大都护府的兵力才多一点,有数千人。

哪怕有城池之利,这点兵力,对上大食人,也是死路一条。

胡人哪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将四镇淹没。

何况还有陌生的大食人。

现在四镇还存在吗?

安西大都护裴行俭,还安好吗?

一想到这里,唐军中自安文生到阿史那道真,人人心急如焚。

在场诸将,包括苏大为在内,还从未跟大食人交过手。

不清楚这大食人的战术战法,武器配置,战力如何。

但从大食人能吞并波斯,四面扩张来看。

这个对手,很强。

除了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

此次苏大为手下,没有那些用惯了的唐军将领。

娄师德、王孝杰、黑齿常之、程务挺等人都去了东面。

去应付来自辽东的压力。

以致于苏大为迫不得已,大量起用新人将领。

除了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

他还征召阿史那延,阿史那顺等突厥将领。

俱为阿史那道真的亲族。

还征调程处嗣、尉迟宝琳入伍。

另外还有萧嗣业之子萧规。

李勣之孙李敬业,李敬宗。

此外还有高大龙、高大虎、南九郎、周良。

以及家奴高舍鸡等人。

可以说,这次的征西大军,几乎就是把苏大为那点关系和家底都掏空。

勉强才算完成了核心军队的构架。

唐军上两次在西域的失败,几乎将中下层将领一扫而空。

将领虽然配上了。

但大部份都是缺乏作战经验,拱卫京城的勋贵武官。

像程家和尉迟家名头虽响。

但真上阵战,这些二代们究竟有几分父辈的实力,仍让人存疑。

就连安文生也对此行,有些惴惴不安。

他是跟惯了苏大为的老将。

这一路看着苏大为成长,颇为感慨。

虽然从征西突厥那年开始,苏大为就惯用征服异族,以为仆从的战法。

但从未有一次,感觉有这般凶险。

回望身后,那护着中军的大军,都是衣甲各异,旗号各异,五花八门,多达十几个部族。

而每个部族中按着头领,又分裂成数十支队伍。

看上去简直散装到不能更散装。

这样一支东拚西凑的队伍,真能应付西域局面?

隆隆隆~~

前方有烟尘扬起。

阿史那道真口里发出呼哨。

属于突厥人的精骑自大军中飞驰而出,去往前方打探。

前锋大军,开始减慢速度。

准备应付突发局面。

龙子打了个响鼻,发出一声闷吼。

似是对减慢速度十分不满。

这一路上,它都在极力控制速度,否则早把大军抛在身后。

现在还得更慢。

这让身为诡异的它,十分不满。

四蹄重重砸着地面,发出巨响。

苏大为伸掌轻拍着龙子的脑袋安慰道:“龙子,稍安勿躁,待遇到敌人,有你大展神威的时候。”

李旦在苏大为怀里,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身下的黑丑巨马,果然安静了下来。

心下啧啧称奇。

这一路上,二兄李贤似乎十分害怕阿舅。

而且也厌恶这次随军。

一直钻在马车里,不肯出面。

三兄李显要好一些。

出来过几次。

勉强随着阿舅去巡视军中。

令那些唐军士卒感动得一塌糊涂。

不过每次回来,三兄总是叫苦连天,说被风沙吹得脸皮都快脱了。

最后也缩在车里不肯出来。

只有自己因年纪小,特别得阿舅喜爱。

央阿舅带自己骑马,阿舅也同意。

还让自己与他共乘一骑。

这黑丑战马名龙子,看起来像是异种。

登山涉水,如履平地。

阿舅的坐骑肯让自己骑,是不是阿舅特别在意自己?

将来大兄那个位置,阿舅是否也会支持自己……

李旦的小脑袋不觉想得有点多。

“报~~”

几个小黑点风驰电掣般奔回。

战马犹在奔腾,马上的骑士已经稳如标枪一般,踩着马蹬立起,叉手大声道:“将军,有紧急军情回报。”

“讲。”

阿史那道真早已跑到队伍前面,骑在马背上大声喝道。

“大食人已经攻下四镇之疏勒、焉耆。”

阿史那道真心中一震。

急问:“大都护呢?”

“我们的人还未联络上大都护府的人。”

斥候回报道:“前面有一些从四镇来的胡人溃军,据他们说是被大都护征召的仆从,被大食人给打散了。”

安西四镇分别为四城,乃是龟兹、焉耆、疏勒、于阗。

在后世新疆境内。

其中龟兹城也是大都护府行所所在。

阿史那道真听到斥候回报,不由脸色微变。

裴行俭征召的仆从胡族被大食人打败了,那意味着,大都护也危险了。

大唐在西域的大都护府,只有兵力五千余人。

大部份作战,都是征召胡人。

若是胡人战败,仅凭裴行俭手中那点兵力,还要分散各城戎守。

情况不堪设想。

阿史那道真大声喝道:“那些胡人仆从,带两个能说话的过来,本将亲自问讯。”

“喏!”

斥候马上抱拳,飞速回奔。

过不得片刻,便领了几个胡人将领过来。

这些人头上包扎着伤口,血水从缠头的绷带渗出。

有的只剩下一只眼睛。

还有的身上犹自插着半截断箭。

一见阿史那道真,便发出哭天抢地的哭喊声:“将军,将军,还记得在下吗?昔年将军征西突厥,我曾在将军麾下效力,我是木沫族人头领。”

阿史那道真低喝一声:“不许哭,休乱我军心!”

被他喝住的胡人,顿时一凛。

忙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

“安西都护府究竟如何了?”

“回将军,大食人的军队,已经攻陷了疏勒和焉耆,于阗也摇摇欲坠。大都护裴行俭的大军守着龟兹城,但被大食人团团围住,十分危险。”

“你说的这些,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一把威严的声音突然响起。

说话的胡人一个激灵。

抬头看去。

只见在阿史那道真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一骑黑马。

马上的大将,身材巨大,怀里抱着一个十来岁的孩童。

双目平静的看向自己。

此人面黑黝黑,双眸深邃,气度不凡。

多看几眼,让人有一种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之感。

胡人将领心中剧震,颤抖着学着唐人叉手行礼:“可是……可是苏将军?”

“大胆!”

一员唐军将领一声大喝:“此乃我大唐征西大总管,苏大为。”

这一声喝,直领胡人将领骨碌一下坠下马来。

顾不得查看伤势,跪在地上重重磕头,颤声道:“小奴乃突骑施木沫族人,昔年曾追随大总管征西突厥。只是当时小奴地位卑下,未能近处一睹大总管天颜。”

有他带着,跟着他一起来的数十胡人吓得一齐翻身下马。

齐刷刷跪了一片。

人的影,树的名。

苏大为成名之战,便是征西突厥。

尔后又参与对辽东作战。

但真正使苏大为登上大唐名将巅峰的,乃是对吐蕃一战。

苏定方挂名大总管。

实际的作战指挥,乃是前总管苏大为。

自那一战后,苏定方殁于军中。

苏大为正式接过大唐名将,大唐军方支柱的地位。

胡人畏威而不怀德。

他们素敬强者。

听说是苏大为亲临,一时间敬如天神。

纷纷磕头不已。

苏大为怀抱着皇子李旦,语音平静:“起来吧,回我的话,方才你们说龟兹被大食人围了,这是多久以前的消息?”

“回大总管。”

胡人们战战兢兢的起身,以右手抚在左胸,向着苏大为恭敬鞠躬。

那是一种虔诚得好似朝圣的姿态。

那是见到心中神明的模样。

哪怕苏大为现在叫他们去死,他们都不会犹豫。

因为在这西域,强者对生灵,拥有绝对的支配权。

而大唐名将苏大为,便是强者的巅峰。

当世最强的那个传说。

“我们从于阗城逃出的时候,听说龟兹被围,但是没有亲眼去龟兹城印证,现在距离我们逃出来,已经过去了七日。”

苏大为转头看向跟上来的安文生:“龟兹城存粮和军略储备能支持多久?”

“三月有余。”

安文生道:“龟兹是西域重镇,也是重要枢纽,储藏富足,大都护迁来时,又加固了城池。”

苏大为心中默思片刻点点头道:“以裴行俭之能,哪怕是大食人围住,只要粮草不缺,支撑下去不是问题。”

阿史那道真又问:“但以裴行俭的本事,怎么会困守孤城?”

裴行俭是大唐唯二名将。

仅次于苏大为。

任何一个名将都不会把自己陷于死地。

阿史那道真以己度人。

若是自己,绝不会困于城中,而要带骑兵出城,作为犄角之势,或者战略撤退,以做后图。

苏大为不假思索道:“原因有三,第一点,若是裴行俭撤军,龟兹必陷。大唐安西都护府将亡于大食人之手,这对我军在西域的军心士气,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安文生、阿史那道真,以及赶上来的阿史那顺、阿史那延,程处嗣、萧规和李敬宗等,都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唐军在西域已经连续败过两次。

若是大食军将安西大都护给灭了。

那就完了。

砸掉一块招牌很容易。

但是要重塑信心,至少会花上十倍精力。

唐军能在西域维持存在感,也是从太宗时期,数十年如一日对西域用兵,一个接一个大仗打下来,一场接一场胜利赢回来的。

“第二点,龟兹城不仅是大都护府,还是我军重要枢纽,里面储藏有大量粮草辎重,兵器储备,若撤离,这些东西无法带走,只能付之一炬。

而失去这些补给,在野外,以我军的实力,更容易被敌人追上围歼。”

这一点是李敬宗等人没想到的。

不由心中一凛。

只想着不要困守孤城。

可若在野外。

唐军不可能带太多的辎重补给,也就意味着更容易被大食人给追上。

到那时,数千唐军将被多达百倍的敌人给淹没。

守住龟兹,虽是孤城。

但何尝不是一种自保的策略。

至少依托城池,能最大的发挥唐军军事重镇的防守优势。

大食人就算有十几二十万人,也无法在小小的城下,将人数完全展开。

这样人数优势,反而发挥不出来。

见众人听明白了,苏大为继续道:“最后第三点,乃是裴行俭的计策。”

“大都护的计策?”

“你们只知大食人的兵势,只知我军在西域存在劣势,却忘了裴行俭本就是天下有数的名将。”

苏大为平静道:“名将是什么?先为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昔年裴行俭曾任长安县令,我为不良帅。

我素知他的智略。

而且他与我兵法同源自苏定方。

作战最重谋局。”

众将一时瞪大眼睛,摒住呼吸,竖起耳朵,听得忘乎所以。

就连苏大为怀里的李旦,以及站在马上的那群胡人,都支愣起耳朵,听得如痴如醉。

这是什么?

这是当世第一名将,对战局的分析。

对人心和形势的分析。

能有机会听大唐第一名将的思维战略,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

寻常人哪有这般天大的机缘。

这是有了大气运,祖坟冒青烟才有的机会。

只听苏大为怀抱李旦,骑在马上继续道:“若我是裴行俭,想要拖延大食人的攻略,尽可能保存安西四镇是必然,可若安西四镇无法全数保存,那便重点守住龟兹。

可是守住龟兹就够了吗?

为将,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走,走亦不能,唯亡而矣。

既然算到敌人大军会来,会被百倍兵力围城,固守是一策。

如之前阿史那道真所说,分出轻骑以做犄角,也是一策。

甚至以斥候混入大食人军中。

或轻骑伺机毁坏大食人后方补给。

只要能混乱大食人的组织,打断他们的进攻节奏,都是可行的策略。

但这些,都只是拖延时间,是居于劣势的无奈之举。

无法改变根本劣势。

到我与裴行俭这个程度,想的不光是守,更要想如何扭转局面,取得胜利。”

名将之所以为名将。

就是在任何绝望的时候,都存着求胜的渴望。

有着强烈的胜利欲望。

心中所思所想,不是如何活着,而是如何求胜。

如何死中求活。

“我料裴行俭已经知道我会来,他固守龟兹,既是保存实力,同时也是等待我率大军到来。也只有他以身为饵,才能将大食主力,牢牢吸引在四镇之地。

待我大军一到,可收里应外合之效。”

苏大为长笑一声:“裴大都护,想的是毕其功于一役,与我联手,将大食人留在西域。”

这番话,听得所有人心中一震。

安西大都护,想的是与苏大为联手做局,里应外合?

乍一听,过于玄奇,难以置信。

可细思,又有道理。

以裴行俭的用兵,的确可能想到这一层。

普通将领想的是如何应付眼前局面。

只有名将的目光,能超脱眼前的凶险,看到许久的未来。

早早预留伏笔。

是为庙算。

裴行俭知道大食人要来。

裴行俭也知道以安西大都护的实力,不足以应付十几二十万敌军。

他更知道,有种种方法可以拖延,和迟滞大食人对四镇的用兵。

但那些战术,在这种层次的较量中,都无法改变整个战争的攻守态势,相反,唐军的战术会激起大食军相应的变化。

种种变化,又会令战场变得更加模糊难测。

只有裴行俭以安西大都护,舍身做饵,只有他的身份,与大唐安西大都护府这些东西,才能牢牢吸引住大食人的主力。

唐军以不变应万变。

大食人也会相应舍下各种应变。

剩下的唯一选择,便是集中兵力,猛攻安西大都护府。

因为只要大都护府存在。

大唐在西域的影响力,无形的号召力,便始终在。

作为异教的大食人,必然极看中这种号召力,要从意识形态上,将大都护府和裴行俭抹除。

另外还有一层。

大食人恐怕想通过“围点打援”的战略,一边围攻龟兹,一边将来援的唐军一一吃掉。

当裴行俭舍下一切战术变化,以身为饵的同时,他便也限定了大食军的变化。

当大食人的选择只剩下围攻龟兹,同时等待大唐援兵来救龟兹,伺机将唐军主力聚歼的同时,便落入了裴行俭的算计。

再加大的敌人,若失去了变化。

也就失去了可能性。

留给苏大为的,是找到破绽,一战而定。

若是大食人不断变化,反倒难以从纷乱的信息情报中,抓到他们的破绽和机会。

“大都护这是以身为饵,给我们创造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

苏大为声音平静,身上的气势却在不断拔高。

从他身上,自有一种凛凛之威散发开。

身边众将,以及更远处唐军铁骑,亲眼见到苏大为身上这种必胜的意志和信念,只觉全身一振。

隐隐有一种亢奋之意,从心底生出。

“我们当不负大都护这番苦心,将大食人歼灭之,让天下看着,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虽远必诛,虽远必诛!!”

起先是身边的将领,接着是旁边的亲卫。

唐军的骑兵。

数百人,数千人一齐大喝。

远处跟随的胡人仆从军,不名所以,下意识跟着唐军振臂高呼。

发出蹩脚的唐音。

一片怒吼洪流声中。

苏大为高举右臂,直指向安西四镇的方向。

“西域,乃大唐之西域。

父辈用鲜血换来的基业,不能弃之。

孔子言,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我苏大为不要将仇恨留到十世。

就这一世——

以血还血,十倍报之!”

言罢一声怒喝:“众将听令,七日后,会猎龟兹,杀光大食人。”

“杀光大食人!”

“杀!杀杀!!”

众将领齐声应喏,热血沸腾。

数万人的喝声,排山倒海,碾压一切。

身在苏大为怀中的李旦,瞪大双眼,听着这一切,看着这一切,激动得不住发抖。

苏大为远眺安西四镇方向。

虽距离遥远,但他的心神,却好像与龟兹城中的裴行俭合在一起。

“裴师兄,就让你我联手,将大食人的血流干。”

“大唐必胜~~”

唐军的呼喊声,掀起巨浪。

吹动得大唐旗帜在烈日翻腾涌动。

血红的大旗,刺亮了天空中雄鹰的眼睛。

这只雄鹰张开翅膀,发出嘹亮的鸣叫声。

伴随着激烈大风,向下俯冲。

下方一座古朴城池,屹立在绿洲之中。

远处,是滚滚的黄沙。

风沙吹起。

自那风沙中,陡然现出蚂蚁般的小黑点。

汇聚如汪洋大海。

那是大食人的军队。

大食语的怒吼声此起彼伏。

伴随着一声大喝。

投石机发出剧烈的机括声响。

一枚枚巨石在空中划过弧线,落向城头。

轰隆~~

地动山摇。

大食人的军队,如黑色的潮水,一波接一波的涌向包围圈中的龟兹城。

无数细小的黑点,蚁附登城。

火光,烟雾,喊杀声此起彼伏。

箭如雨下。

乱石穿空。

龟兹城头,残破的唐军大旗,随风飘扬。

西边尽头,残阳如血。

……

夺!

钝刀入肉的声音响起。

一名突厥人将砍入唐军尸首的刀拔了出来,咧嘴向同伴笑了笑:“死透了。”

“嘿嘿,真是痛快,好多年没有这般痛快的杀唐人了。”

站在对面的突厥人,用脚底抹了两下弯刀上的血污。

“是啊,前些年唐人得势,压得咱们喘不过气来,好在有屈度指引着我们……”

“别说这些废话了,把这唐人的衣甲剥下来,这可是好东西。”

突厥人说着,两眼放出精光。

唐人富得流油。

身上配的衣甲、横刀,腰带、护身障刀、弓弩,乃至马蹬,甚至贴身衣物,都是上好的东西。

在草原上十分值钱。

击败这些唐人,对突厥人,对草原胡人来说,无异于一场发财的机会。

杀光唐人,剥光这些衣甲事物,就可以发一笔小财。

然后将脱得赤条条的唐人尸体,拿去可汗那里,又可以领一笔赏钱。

当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几名突厥人,兴奋得两眼发光。

一边剥着唐军尸首上的衣甲,一边兴奋的道:“可惜歌舒部的人不来,那些蠢货。”

“这么好的发财机会,以为唐人能主宰咱们,呸~”

四周的草地被鲜血染得赤红。

有胡人的,更多是唐军的。

突厥人的尸首已经被清点出来,只剩下“战利品”。

手脚麻利的将各自手下唐军衣甲剥光,脱得赤条条后。

一个个突厥人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攥着唐人的发髻,拖向大营方向。

到了那里,可汗手下的头领,会清点各队的缴获。

发放赏钱。

唰唰~

一具具死状凄惨的唐军尸骸,僵硬的,被拖行在草地上。

皮肤于泥沙草叶摩擦,拖出长长的血痕。

但是突厥人对此并不在意。

活着唐军是个麻烦,但是死去的唐军,对他们来说,不过如猪狗一般。

都是生意。

“你说大汗要这些唐人尸首做甚?难不成还要帮他们埋了?”

“哈哈,我刚好知道。”

一名突厥人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可汗会把他们的头颅斩下来,筑成京观,从碎叶水,到安西四镇,今后还会一直筑到长安城里,让大唐的皇帝看一看。

让大唐那些人,见一见咱们突厥弯刀的锋利。”

“嘶~还要筑京观啊?”

一名突厥人打了个寒颤。

尽管他手上已经杀了不少唐人,但是想想将一个个头颅砍下,叠成高高的京观,还是有些不寒而栗。

成千上万的人头堆积如山。

被野狗和秃鹫啃噬着,最后化为白骨。

那场面,比萨满大巫说的地狱还要可怕几分。

“就我说,把这些唐人尸首抛在野外就是了,何必这么麻烦。”

“你懂什么,咱们大汗可是室点密的子孙,沙钵罗可汗的儿子,与大唐,有血仇。”

说完这句,突然有人喊:“闭嘴!到营地了,不想死的少说几句。”

周数的突厥人,顿时噤若寒蝉。

大汗的威严和权力,早已深入到骨血中。

巨大的营帐四周,挂满了人头。

一颗颗白骨,或者腐烂的人头,看上去分外渗人。

有族中萨满大巫用药水硝制,所以不会觉得特别臭。

但是一种挥之不去的腐尸之味,一种说不出的死气,仍不断散发出恐怖。

让人胆颤心寒。

这些人头,皆是唐人的脑袋。

据说其中有不少唐人的大将。

大巫正立在帐外,手捧一个白骨酒杯,沾着杯中的酒水,向四周洒着,口里念念有词,如着魔了一般。

论卓尔收慑心神,向着阿史那屈度的大帐走去。

守帐的突厥武士认得他。

微微欠身行礼。

“见过赞普。”

论卓尔,论弓仁之弟,吐蕃名将论钦陵之子。

吐蕃大相禄东赞之孙。

他,还有帐中的阿史那屈度,都与大唐有浓得化不开的血仇。

一掀入帘帐中,就听到阿史那屈度,如夜袅和野狼般沙哑的声音。

“他们汉人说什么十世之仇可报,如今,就是我们向大唐报仇的时刻。”

坐在大帐最高处的阿史那屈度,侧身躺在一张白虎皮上。

手里捧着一个洁白的骨杯。

仔细看,那是由一颗人头镶金制成的酒杯。

乃是用大唐将军李谨行的头骨制成。

是阿史那屈度目前最心爱的收藏品。

之所以说目前。

是因为,阿史那屈度的目标是,接着收集大唐安西都护裴行俭的头颅。

唐军所有名将的头骨,乃至打入长安,掘出那些大唐皇帝的尸骨。

将他们一一制成酒器和祭器。

最重要的,一定要亲手割下唐军军神,苏大为的脑袋。

将苏大为的的头颅制成酒杯、夜壶。

“论卓尔,你来啦?”

阿史那屈度晃动着手里的头颅酒杯,向论卓尔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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