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整个议政大殿,一时安静下来。

包括新帝李弘在内,这时候所有人才想起来,在场众臣中,苏大为不但是开国郡公,兵部尚书,他还是一名异人。

而且是曾独自一人踏平过白马寺,击杀过许多异人的大能。

若是由苏大为出手,说不定真能独挡一面,将那些大食人,和反叛的突厥人用神通给抹杀吧?

想想似乎还有点小激动。

如此一来,岂不是又省了钱粮,又省了纠集重兵。

只凭苏大为一人,便能达到战略目标。

武媚娘凤眸微微眯起,修长的眉头微蹙,似在沉思。

她涂满兰花豆蔻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挠动着。

一时难决。

将苏大为支出去,不让他在朝中碍眼。

可以方便自己收拢权力。

到那时,还有谁敢站在弘儿那边,与自己争权?

可若苏大为仅凭一人,就将入侵的大食人,还有叛乱的突厥人全部解决了。

那此人究竟何等可怕。

这种存在,哪怕远在西域,也是一个巨大威慑。

朝廷中,只怕再无人敢明确支持天后。

毕竟,苏大为已经明目张胆的站在皇帝那边。

最近他们在洛阳东市酒肆密会,便是明证。

李弘此时已经忍不住激动,开口道:“阿……苏尚书,不知可否凭你的神通手段,将那些大食人和突厥人消灭?如此一来,我大唐可不费一兵一卒,稳定住局面。”

这话显然也是无数人的心声。

一瞬间,包括左相阎立本,还有狄仁杰、三省六部各部重臣,唐军将军们,一齐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看向苏大为的方向。

却见如今大唐的开国郡公,苏大为平静的摇头道:“请恕臣办不到。”

“这是为何?”

李弘先是一愣,接着急道:“阿舅你之前消灭那么多异人,你的神通,可劈山蹈海,对付区区大食人,岂不是手到擒来?”

一急连称呼都变了。

“回陛下,昔年太宗在世时,曾与天下异人约定,不得人前显圣。”

苏大为黝黑的脸庞上,双眼如平湖一般,透着深邃光芒:“太宗乃真龙之身,言出法随,出口便成法则,臣不能违。”

这话说的。

当场许多人脸色就不好了。

不能违?

不能违你之前杀白马寺僧众的时候,也没见你手软啊。

苏郡公,你这,装过了吧?

李弘强忍着心头疑虑问:“不能人前显圣,那之前你几次出手……”

“陛下,那是对付异人。”

苏大为缓缓道:“陛下可问问太史局和百骑、缇骑中的异人,他们可以对异人出手,但是对普通人,寻常不得出手。

若是出手,也必有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

“影响气运消长。”

苏大为耐心道:“这是冥冥中法则之力,修为越是高深,越是能感受到那种约束,就如我大唐前太史令李淳风、袁天罡,诸位何曾看他们对寻常人出手?

只有在守护大唐,对付诡异和异人时,他们才可发挥全部神通威能。

否则必受反噬。”

停了一停,继续道:“若臣不管不顾,对着那些大食人、突厥人出手,以臣的修为,必会触到法则,引动天罚,轻则天雷噬身,重则连累大唐龙脉。”

啊这……

李弘一时目瞪口呆。

一旁一直没开口的太史令李谚站出来,行礼道:“回禀陛下和太后,苏郡公所言非虚,越是修为高深的异人,越受法则约束。

若无顾忌滥用神通,将会打破天地平衡,自有天劫加身。”

连李谚都这么说,那这件事自然没什么可怀疑的。

实际上,在场的重臣们仔细想想,也确实是如此。

大唐异人辈出。

但从没有哪个异人,真正能干涉到朝廷运转,影响到天下大局的。

或许他们个个神通广大,但都受限于一个极小的层面。

大唐自己招揽的异人,也多是对付诡异,对付敌对的异人。

就算是诡异,越是高阶的,也越少干涉大唐百姓生活。

比如荧惑星君,都是与李淳风这种段位的相争。

这样才是正理。

若是大能和诡异都能对百姓出手,都能无限使用自己的神通异能。

那这个世界,岂非由暴力主宰?

谁的神通大,谁就能说了算。

不服的全部肉体毁灭。

若真要是这样,那当今之世,最强的一定是苏大为。

那全天下,岂非都由苏大为一人说了算?

朝廷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实情显然并非如此。

如《西游》、《封神》等故事里。

里面的神仙、大能、妖魔,也只对同级的同类出手。

最多是下层小妖吃点人。

真正的大妖都不屑于此。

而封神大战里,双方仙家战斗也是在仙家圈内爆发。

并没有针对对方的百姓和士卒。

否则随便出一个仙家或者妖魅,无论是纣王,又或是周武王那边的大军,只怕都要被灰灰了。

这还打个屁啊。

以前苏大为看那些的时候,还不觉得。

他在这魔幻大唐,从开灵异人入门开始。

一直到三品之前,没有对普通人出手,也没有感受来自法则的约束。

但等到一品之后,明显的察觉到了天地间,是有法则存在的。

一品大能驾驭法则。

但这天地最强的法则,就是对大能的限制。

一旦大能杀戳凡人太重。

又或者暴露超出一品之上的气息。

将迎来无休无止的雷罚天劫。

直到粉身碎骨。

这也是为何诡异中的顶级,腾迅和腾根之瞳寻找方法隐蔽自身,甚至不惜“一气化三清”的缘由。

他们还没有信心能扛过天劫。

只有想尽一切办法,将天劫来临的时间,往后拖延。

“那……现如今,何处可调兵?”

李弘声音沙哑,不知是心情低沉,还是焦虑:“我大唐在西域经营数十载,西域商路至关重要,绝不能有失。”

“陛下。”

苏大为既然已经站出来,就打算把问题解决。

他走到方才的沙盘前:“以臣之见,不如将辽东的叛乱也说明一番,然后再综合权衡,如何调配作战资源。”

这话令李弘微微一震,颔首道:“兵部尚书所言有理,那……程将军,就请你将辽东之事说与大家听。”

程务挺叉手应命。

他接过苏大为递上来的竹枝,微微欠身答谢,然后径直走到代表辽东的地图和沙盘前。

“陛下、天后,诸位大臣,请看这是辽东地图,这里,是安东都护府……大都护府的势力在前些年,因打破高句丽,一直延伸到鸭绿水边。

但是再深,则力有未逮。

所以在故高句丽的平壤城、百济熊津城,各设都督府控扼。

原本平安无事,但是近几年来,事情出了点变化。”

程务挺身材高大,面貌酷似乃父程名振。

鼻隆口阔,说话中气十足,一眼便知是武将世家出身。

两膀宽阔,面貌似威严,行走间,仿佛一头蓄势的猛虎。

纵然数十斤铁甲穿在身上,也轻若无物。

他走到地图一侧,手中竹枝则是在东海外一条长虫似的岛屿上点了点:“这里是倭岛,原本被我唐军拿下,但后来大军撤回,原地只设了几处镇兵,并设立扶桑城,归于熊津都督刘仁轨麾下。

泰山……咳,前些年那倭王高市被赦回倭国,结果此人处心积虑,密谋叛乱。

最后不但将扶桑城攻下,还一统倭岛的九州、四国等地,自封……东日天皇。”

这话一出,李弘还没说话,武媚娘先自大怒,叱道:“好大的胆子!”

珠帘一声响,竟是太后武媚娘甩开珠帘出来。

这位大唐天后,面笼寒霜。

如敷粉的脸上,眉心一朵花瓣,鲜艳夺目。

头上金冠凤翼,华丽而优雅。

一身鲜红朝服凤披。

阔大的长裙拖曳至地。

两旁各有宫女慌忙上前,替武后牵起裙裾。

长长的裙摆如凤凰的尾羽,绚烂华美。

武媚娘含恨一甩大袖,声音森然:“此贼竟敢自称天皇,为何没人告诉哀家?”

程务挺手臂一僵,心中暗呼不妙。

这种事,下面都是清楚的,至于为何没往上报。

很简单,放倭王回倭岛,乃是圣人和武后这二圣共同的决定。

更说明白点,当年下令的可是武后您本人。

说不定,放高市回去,便是武后自己的意思。

结果此人回去,便斩杀大唐镇军,重夺权柄,还诱杀了刘仁轨。

又自封天皇。

实乃枭雄之辈。

但这事,能跟李治和武媚娘讲吗?

哪个不长眼的敢和皇帝讲,因为你下的令,所以这人反了。

这不等于指着和尚骂秃子?

和直接骂领导没水平,有何区别?

都是政坛上摸爬滚打的老贼,谁也不是傻子。

这种得罪二圣的事,谁爱干谁干。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说大家都太平。

说了一定有人脑袋要搬家。

反正不可能是天皇天后受罚。

最后板子还是打在下面人身上。

哪个不长眼去揭盖子?

整个大殿,一时死寂。

程务挺心中暗自叫苦。

为了不刺激到武后,他已经刻意避开提泰山封禅了,没想到还是刺激到她。

大殿上前,李弘一脸惊讶的看向武媚娘。

就见武后双手合抱于腹,大袖如两翼垂落。

凤眸挑起,带着冷笑。

“哀家自是天后,这小小倭贼竟敢自封天皇,他想做甚?”

这么一说,众人方才恍然大悟。

天皇与天后,这本是大唐二圣,李治与武媚娘的封号。

如今一个东隅小岛,区区贼酋也敢自号天皇。

那岂不是向大唐武后疯狂挑衅:我是你老公?

约等于这么个意思。

虽然人家高市开始未必想到这一层。

武媚娘话音方落,阶下立刻有数名大将站出,呯的一声,跪地叩首:“太后,主辱臣死,请许臣一万精兵,臣定当冲上倭岛,活捉高市,献于太后阶下。”

好家伙。

武媚娘一发飙,在场的大将军中,至少有三位冲出来表决心。

一旁的阎立本等文臣看得目瞪口呆。

但是下一秒,立刻反应过来。

慢着。

比起西域那边凶猛地大食人和反叛的突厥人,似乎东面的倭岛比较好欺负?

这等于是白捡的功劳。

只要唐军登岛,那还不是刷人头立军功的大好机会?

西面的敌人太凶。

东面那些手下败将,似乎还可以打打主意?

这些大将啊,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看起来五大三粗,心里头和明镜一样。

武媚娘正在气头上,正要点头应允:“既然众将军有此心,哀家甚是安慰,就命……”

话才要出口,她的眉头忽然一挑,改口道:“诸将军请起,先听程务挺说完辽东局势。”

“喏!”

几位跪地请战的将军,一个个悻悻然的起身。

心中暗道失去一个刷军功的好机会。

武媚娘虽怒,但毕竟是成熟的政治家。

心中自有城府。

她以目视程务挺,喝道:“说下去。”

“喏!”

程务挺暗自擦汗,继续指着倭岛道:“倭王夺权成功后,又设计害死刘仁轨,以致唐军在百济、新罗和倭岛几无控制能力。

此后数年,倭人与新罗人一直暗通款曲。

就在我军与吐蕃决战后一年,由新罗人支持百济复国,百济叛军杀奔高句丽,又掀起高句丽的反叛。

此后战后一直向西推进,昔年我们占据的高句丽土地,被新罗与百济夺去大半。

我军一直退到鸭绿水,方才依托山形,站稳脚步。

此后双方一直在反复拉锯。

我军强势,打过鸭绿水,百济和高句丽、新罗三国,便上表称臣乞降。

而我军军力有限,也没有力气继续深入。

一旦他们缓过来,便会复叛,再次蚕食土地。”

程务挺擦了擦额上汗水:“安东都护府为了稳住战线,一直惮精竭虑,用尽各种方法,才勉强守住。”

安东都护程名振既是大唐名将,又是他亲爹。

做儿子的一定得替自己爹辩护几句。

不是咱们不努力,而是那些叛军跟牛皮糖一样,时降时叛,反复无常。

武媚娘声音冰冷:“如此反复无常,为何不早报朝廷,早发大军,将这些乱臣贼子,一举荡平?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程务挺当场就傻眼了。

这话,也就是武后敢说。

将一个国家的叛军全数除根?

这本质上是在说,为什么不把高句丽人、百济人和新罗人从地图上完全抹去。

根本做不到好么,亲。

强大如秦,统一东方六国,花了多少时间?

几十年就把自己玩崩了。

后来到了大汉朝,又花了多少时间,才真正将六国势力完全消化。

融合同化这种事,不用几代人的时间精力,根本办不到。

非得第一代人死光,第二代,第三代,一代代教育、文化入侵,移风易俗,改变族群观念,增强共同的认同感,一直到认为自己是大唐人才有可能实现。

至于说杀人……

杀人是简单。

但却又是最不可能实现的。

后世毛熊、鹰酱在中东那块地方,为什么前仆后继,最后都饮恨收场,称之为帝国坟场?

根本就做不到将人全部抹杀好么。

只有环境同化人。

而人,只有依托环境,去改造自己的生存态势。

“太后,臣有本奏。”

苏大为在一旁叉手行礼道。

算是替程务挺解围。

“讲。”

武媚娘冷冷吐出一个字。

目光向苏大为看过来。

“太后,辽东对大唐虽小,但也有数百万民,何况道路四通八达,崇山峻岭,又兼有大海之利。

我大唐将士再善战,也无法将那么广袤的土地逐寸清理。

所以想将这三国的人,完全抹杀,不可行。”

这话,也就苏大为敢说。

等于是当着三省六部官员,对武后啪啪打脸。

阎立本嘴角微微抽动一下,心中暗想:您这真敢说,不怕武后动怒啊。

狄仁杰眼中透出无奈。

阿弥真是……

不过,说的也在道理上。

只是太不给武后留面子了。

殿上各大将军,各军将,暗自交换着眼色。

三省六部官员,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

殿上掌灯的、报时的,侍奉的,伴驾的宫人和内侍,一个个变了脸色。

偷偷看向武后。

这十几年下来,武后强势的形像,已经深入人心。

除了昔年天皇李治,无人敢去触她的霉头。

就连当今新帝李弘,在武后面前,也矮了半截。

沉默了片刻。

武媚娘凤眸微眯:“既然无法抹除,然辽东时降时叛,听闻如今攻势甚急,程名振已然抵挡不住,数次向朝中告急,如今,计将安出?”

呃?

武后居然没生气?

左相阎立本诧异的看过去。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武媚娘的侧脸。

金色的凤冠张翅欲飞。

武后的侧脸线条流畅,鼻梁高挺,下巴微扬。

透着一种骄傲自矜之色。

看来,苏大为的话,并没有引起她的恼怒,也没有动摇她的信心。

所有人暗暗思忖着。

毕竟,苏大为算是天后一手提拔起来的。

虽然如今与陛下更亲近。

但与武后,也不算交恶。

至少没有撕破脸的传闻。

武后应当还是倚重他吧?

目前唐军中,除了裴行俭,也确实没有比苏大为更懂用兵之人了。

“回太后。”

苏大为被武媚娘发问,不卑不亢道:“以臣之见,辽东之事,不难。”

哦?

武媚娘微有讶异:“怎么个不难法?”

“太后、陛下,昔年我军攻略辽东,苏大总管先平百济,英国公李勣再下高句丽,而微臣,也平了倭岛。”

苏大为镇定自若,侃侃而谈:“如今,虽然时有叛乱,但当时这几国的百战精锐,能战之兵,都被我唐军歼灭。”

这番话,苏大为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话语里,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武媚娘先是讶然,接着凤眸一亮:“说下去。”

“人可以再生,但百战精兵,绝无可能一日间重新生出来。”

苏大为走到沙盘边,从程务挺手中拿过竹枝,指着沙盘道:“虽然如今贼势甚大,但这些人,相较于过去的高句丽,只算乌合之众罢了。

昔年大唐初创,河北刘黑闼起事,数破唐军,兵势大盛。

一时朝廷震动。

甚至动了迁都之念。

直到太宗平叛,于洺水挖开堤坝,冲溃刘黑闼军。

此一役后,刘黑闼精锐尽丧。

后来再起事,手下兵虽多,但却一败再败,直至消亡。

人多,绝不意味着战力多,只意味着消耗更大,需要的粮草更多。

有时候反而是一种拖累。”

这般一说,仿佛拨云见雾一般,令所有人心头一亮。

对啊,百战精锐死光了,可不是马上能再有。

光是凭一些乌合之众,就算再多,又怎么会是唐军对手。

何况人多,意味着消耗更大。

隐约间,众人透过苏大为三言两语,似乎看到了一丝破局的曙光。

苏大为竹枝指着安东都护府道:“安东都护府管理辽东、渤海国,控扼渤海、契丹、库莫奚、靺鞨、室韦,如此广袤的土地,但精锐府兵只有三万人。

仅凭此三万人,就算是铁军,也难掌控全部土地。

叛军如水,四处流动,以安东都护府的力量,可以将其打败,但很难消灭。

再加上这几年,朝廷重心投往西面,对东面有所忽略。

据我所知,许多兵员折损得不到补充,有些府兵已经超期服役,但朝廷却没有及时派兵前往轮换。

我们的兵,越打越少,越打越疲惫。

我们是在域外作战。

而敌人,是当地土著,野风吹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的仗,怎么可能打赢?”

武媚娘开始还听着连连点头。

听到后面,感觉不对了。

一张脸也沉下来:“你这是在指责朝廷?是说哀家策略不明吗?”

“不敢。”

苏大为叉手道:“辽东之患,乃癣疾之患,虽有些麻烦,但是不难平定,目前至少不会出大乱子,若依微臣之计,足可稳固辽东,同时击退大食人,平定叛乱胡人。”

武媚娘眸光微闪。

李弘忍不住从龙椅上站起身。

狄仁杰、阎立本,各部主官。

左武卫大将军程处嗣,邢国公苏庆节,大将军程务挺,众大将,一齐向苏大为看过来。

就听殿上皇帝李弘大声道:“苏郡公乃我大唐不世出的名将,定然有破敌之策,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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