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海城。

一条爆炸性新闻迅速占据了各大媒体的头条。

《突发!市南废弃私立医院失火,目前已造成一人死亡》

夏季高温, 这种火灾新闻并不罕见,原本也不会引起过多的关注。

然而这次的事故却牵连到了之前来海城投资的柏家,一时之间,这件事便成了备受关注的焦点。

火灾虽然造成了一人丧生,不过好在柏家那一对叔侄并没有出事。据媒体报道,死去的那人虽然也姓柏,但似乎只是柏家过继的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辈,柏林文的继子, 柏洛。

大概柏洛与柏家的关系并不算紧密,连身为他继父的柏林文之前对他都罕少提起。这次柏洛的去世, 自然也没有引起过多的注意。

但事故之后,柏林文的处境却比失去了一个继子更糟糕百倍。

事发医院虽然早已被废弃,但因为现场的汽油味实在太浓, 就算有心想压舆论也根本掩饰不过去。

这一看就是人为纵火。

经过连夜的现场勘察和对相关人员的问询,事故的起因很快真相大白。

火就是柏林文授意放的。

很快, 其余的细节也被披露了出来。

饶是大众早就知道香澳豪门是非多,但真正听说了真相之后,还是忍不住咋舌。

怎么会有人能狠毒到这种程度?

柏林文因肾病晚期,竟意图逼迫亲侄子给自己捐肾, 威逼不成,他又痛下杀手,一把火就想把侄子活活烧死。

要知道在公众眼中, 柏林文一直是一个体贴慈爱的长辈形象,他对侄子的各种悉心照料,海城几乎无人不晓。

谁能想到, 这些关爱居然都是明码标价,最后还要被柏林文用来对亲侄子进行道德绑架?

其实,如果不是之前柏林文频繁地发了那么多叔侄相处的通稿,这次新闻曝光也不会引发如此激烈的轩然大波。

大家这时才发现,原来隔着屏幕阅读新闻的自己,竟然也成了被柏林文算计在内的流量工具。

这种被操纵利用的感觉使得许多人非常不满,柏林文的恶行也因此有了更超出以往的讨论度。

再加上网络的传播发酵,不只海城,柏林文迫害亲侄子的事在整个国内都被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相比之下,那位之前少有露面,被柏林文迫害至此的柏家小辈,则成了被公众怜惜的对象,收获了无数同情。

这次事件消息一传开,柏林文的事业也一落千丈。原本他掌管的德鑫集团近期正在准备上市,经此一事,德鑫的风险评估直接飙红,精心筹备的上市彻底夭折。

不仅如此,德鑫原本就债台高筑,只等上市后笼络资金,维系运营,然而此次上市之路断绝,德鑫的资金链彻底断裂,柏林文旗下的众多企业直接破了产,只剩累累的债务和烂摊子一片。

之前德鑫筹备上市的事,澳岛媒体早有关注。德鑫集团为柏林文独立持有,在资金与法务上和柏家并没有关联。

但不管怎么说,德鑫到底写着一个“柏”姓,如若上市成功,德鑫集团之后的名誉评价就与柏家直接捆绑在了一起,股价涨跌也会产生相关。

这也算是柏家为自家后辈所做的一种背书。

结果这次德鑫集团在上市前就爆了雷,柏家就算想救,也没可能救得回来。

不过相应的,柏家股价也没有受到牵连,至少二公子柏林晚所掌管的集团企业,就没有受到任何波及。

不只没受波及,在澳岛那些习惯性夸大其词的小报笔下,柏二公子还直接“除掉”了柏林文这个一直找茬的死敌。

据消息灵通的媒体报道,柏林文直接被柏家除名,被剔除出了族谱。

香澳等地重宗族传统,就算是普通人家,在族谱中除名也是极其严厉的惩戒。

更不要说是柏家这种极重名声的老牌豪门。

这一次,柏林文几乎是受到了除死亡之外最严格的惩罚。

也正因如此,有不同的声音开始出现,明里暗里地表示柏二公子下手太狠,一点兄弟情谊都不顾。

似乎忘了真正不顾兄弟情谊,先对亲侄子下手的人究竟是谁。

不过很快,柏林文被除籍的细节传了出来。

力主将他除名的人并不是柏二公子。

而是柏老爷子。

真正让柏老爷子拍板决定的原因也不是兄弟阋墙。

是柏林文吸了毒。

吸毒消息一传开,之前还在内涵柏二公子的人顿时没了声。

毒品在澳岛曾经造成过多么恶劣的影响,没有人不清楚。就在二十几年前,澳岛仍然深受毒品祸乱。当年改制时期,因为柏家支持官方肃清,柏老爷子还曾被气焰嚣张的毒枭直接寄过炸弹。

所以柏林文会被除名,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而柏林文本人此时更是因为重度烧伤,一直在重症监护室中。可以想见,日后就算要恢复,也极其煎熬困难。

从火场里出来后被送进医院的,不只柏林文一人。

差点被他所害的侄子柏夜息同样进了加护病房。

相比受人唾弃的柏林文,柏夜息这边的情况截然不同,新闻传开已有几天,各路社会人士匿名送来的慰问鲜花依然络绎不绝。

许行来病房时,又被堆叠的鲜花高墙唬到了一次。

他好不容易才绕过走廊里的层层花束,走到病房门口。

坐靠在门边长椅上的漂亮男孩刚刚直起身来,还在揉眼睛,看着男孩眉间眼廓的倦意,许行难得生出些愧疚。

“吵醒你了?”他低声问。

“没有。”

男孩摇摇头,他声音更轻,习惯性地站起身透过玻璃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男生之后,他才又揉揉眼睛,醒了醒神。

许行也看过去,问。

“他还没醒?”

睡在加护病房里的男生眉眼冷峻,面色苍白,薄唇毫无血色。

柏夜息到底不是铁打的。他在密闭的火场里被蒸烤了那么久,出来时也险象环生,几次呛了烟,再加上之前乱吃的那些降排异的药物,柏夜息被救出后就昏迷了,一病到现在。

还躺在无菌病房里,连陪护都要隔着一层玻璃。

时清柠唇瓣微抿,又摇了摇头。

病房前不方便说话,有护工看着,两人就先去了走廊拐角。

其实护工一直在,这里并不需要时清柠一直守着,但他执意坚持,其他人也没能劝动。

只是时清柠的身体也根本扛不住折腾,许行这次就是为他来的。

“等下要带你去做个常规检查。”

时清柠看了看他,似是略有迟疑。

许行以为男孩守着人不愿走,补充道。

“就在楼上,很快。”

但时清柠要说的却不是这个。

他很快答应下来,又问:“许哥,你这两天还好吗?”

“正常啊,”许行好奇,“怎么了?”

“薄荷擅作主张的事,我和简阿姨他们解释过了,”时清柠说,“我看柏叔叔他们最近在查医院的事,没有影响到你们吧?”

“没有。”许行这时才反应过来,“难怪他们没找我,是你提前说过?”

许行所在的Mentha是柏夜息自己出资赞助的团队,并没有经过柏家的渠道。而不管是之前的器官离体冷藏技术,还是前些天的抗排异药物,都有专业医学人士的参与。

如果简柏两家真的查起来,为柏夜息这些任性行为提供医疗协助的Mentha,肯定会首当其冲。

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被一个孩子预先考虑并解决了。

“多谢……”

许行颇有感慨,作为公认的绝对天才,年少成名颇为气盛的他,难得地缓下了语气。

对着这个经历了此多苦痛,却还如斯温柔的男孩。

“真的很感谢你。”

男孩明显地松了口气:“没影响到你就好。”

“薄荷他——”

时清柠眼角眉梢垂下来,看起来有一点难过。

他低声说。

“太任性了。”

检查的地方离得很近,那儿其实是许行临时借用的朋友的办公室。

上楼的时候,时清柠还在走廊里遇见了他哥。

“中午的药吃过没有?”

时弈看着弟弟略显苍白的脸色,不由皱眉,如果不是小孩坚持,他其实更想把弟弟拎回去塞家里好好休息。

“孙明拿去的腰垫靠上了吗?”

“嗯嗯。”时清柠老实回话,格外乖巧,并且及时地转移话题,和他哥旁边的人打招呼,“穆哥,好久不见。”

时弈身边是个眉眼天生带笑的英俊青年,身上的白大褂都还没换下来,他也笑着和男孩点头:“好久不见,小宝又瘦了。”

时清柠:“……”

他感觉他哥的脸色好像更臭了。

“穆野,”许行随意打了声招呼,“我先带二少去你那检查了。”

穆野点头:“去吧,已经准备好了。”

时清柠好奇:“许哥你们认识?”

许行道:“我借的检查室就是穆野的。”

“辛苦许医生,”时弈道,“等下检查结果也麻烦您发我一份。”

穆野笑着低头和时清柠说:“我会帮你哥好好解读的。”

“啊……”小孩苦着一张脸,见时弈的目光扫过来,他也只能乖乖道,“哥再见,穆哥再见,路上当心。”

时弈两人走后,许行继续带着时清柠向前,还顺口问了一句:“大少和穆野很熟?”

“嗯。”

时清柠点点头,直接肯定了“很熟”这个形容。

时大少性情冷淡,深交的好友并不多,穆野的确要算一个。

至少就时清柠知道的,他哥略有洁癖习惯开自己的车,这么多年来时弈唯一乘过的别人家车,似乎也就只有穆野开的。

穆家同样是燕城豪门,后辈不是从商就是在学金融,唯独原配所出的大儿子因为亡母执意学医。

当初穆先生因为此事大发雷霆,还是时弈收留了被赶出来的穆野。

时清柠跟着许行走进借用的办公室,恰巧听见里面热火朝天的议论。

“刚刚那个不会就是穆医生的对象吧?好帅啊!!”

“真的,好A一酷哥!”

“哎?可我记得穆哥是1啊……”

不过等许行敲门之后,这些兴奋的讨论声就全然不见了。

两人进去时,里面一水都是认真苦干的严肃脸白大褂。

时清柠跟着许行去检查室,因为意外遇见的穆野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穆野在神经外科。

盯着许行的背影,时清柠微微蹙眉,心脏移植……

现在他的记忆已经比之前充实了许多,如果没想错,前世许行正是在研究心脏移植的过程中,意外证实了“心脏中存在与记忆有关的神经细胞”这个预测。

而在神经记忆领域,穆野是专家。借助许行团队的新发现,穆野对心脏内的记忆细胞展开了深入研究,最终在心脏中发现了组成完整的神经系统。

在日后的研究中,他们甚至还意外发现了记忆储存和提取技术。

……心脏记忆提取。

时清柠倏然一惊。

这不是他之前猜测的记忆重生吗?

所以真相会不会……

“二少,小柠?”

许行的声音在前方传来。

时清柠回神:“来了!”

*

柏夜息被亲大伯所害的消息不只被社会公众所关注,同学老师们也听说了这件事。

朋友们集体来看望时,柏夜息还没有醒。虽然特护病房所在的这一层已经被包了下来,病人的体征也早已稳定。但值班护士看到来的这么多小孩时,还是瞬间头大。

她们提前反复叮嘱了不许喧哗,时间设限。不过事实上,这群半大孩子透过玻璃探视时,却是出乎预料的安静。

高中生们还像在学校一样排了队,无人引导依旧井然有序。

让护士姐姐们都私下连连称赞。

病房玻璃外,时清柠也在。同学们除了来看柏神,同样放心不下小时。

大家都知道两人的关系有多好,而且小时的身体原本也抱恙,同学们怕他情绪不稳,还会影响身体。

不过真正见到本人时,同学们发现小时看起来还好。

他也没有固执地守着病房,还如常地和同学们说话聊天。

但前桌的宋谦谦还是嘀咕了一句。

“感觉小时心情还是不好哎。”

同桌林晓听见,抬头看了看不远处正和同学说话的时清柠,轻声说:“他还在生柏神的气吧。”

“生气?”宋谦谦疑惑,“有吗?小时明明一直陪在医院。”

他挠挠头,又有些不确定:“不过好像也是,他刚刚没和我们一起去玻璃边看柏哥。”

林晓想了想:“可能就是,一会儿很心疼一会儿又特别生气的感觉吧。”

擦着他俩进去的秦知深是最后几个去病房外探视的人,等秦知深走到玻璃窗边时,探视时间已经所剩无几,病房外没什么人,时清柠也没有过来。

看起来的确没有要去看床上男生的意思。

秦知深在玻璃外沉默了一会儿,他举起手中一次性纸杯,这杯水原本是他要接给招待同学的时清柠的,奈何医院里只有滚烫的沸水,他接好才发现不能喝,隔着纸杯都热得烫手。

纸杯被抬高,滚滚热气从水面飘起,微微凝结在玻璃窗上,没用多久,玻璃上就显现了被蒸汽烘出的图案。

秦知深微微矮身,从时清柠的身高角度看去。

那恰好正落在房间内男生身上的,是被某人用手指反复描画出的。

一个鬼脸图案。

似乎很生气才会画上。

可是让人一眼就知道。

守在玻璃外的人,不知在这儿看了多久。

同学们在病房外时都很安静,出了探视区,交谈就多了起来。秦知深出来时,外面已经很比较热闹了,旁边还有人不小心碰到了柜子,有纸笔掉落出来,周围人忙帮着去捡。

一张纸片飘到秦知深脚边,他弯腰捡起,原本要还回去,无意瞥见纸上内容,动作却不由一顿。

纸上再清楚不过,是时清柠的笔迹。

那张纸似乎是被撕掉的一页病房记录,备注里寥寥记了一点东西,是时清柠写的。

中途被划掉了很多次。

病丿,划掉。

42,划掉。

柏夜,划掉。

傻子。

全世界第一最笨。

看得出这些字都在写一个人,写到最后笔痕都重了起来。纸上还有微皱的圆圈状痕迹,秦知深无意识用指腹摩挲过,才反应过来。

那是掉落在纸上的眼泪的留痕。

“秦哥!”

旁边有同学在分水果,顺手也递给了秦知深几个。

塞进秦知深手里的是鲜亮小巧的金桔,秦知深沉默地咬了一个,用力地嚼开整个连籽吞吃完,才低骂了一声。

“操。”

真他妈酸啊。

*

来看望柏夜息的多是高一三班和之前尖子生小班的同学,大家也都想来看一看时清柠。

看出时清柠情绪不佳的不只宋谦谦和林晓,虽然少年已经表现得一切如常,但大家还是发现了,努力地在宽慰他。

“柏神肯定没事的!护士姐姐说,他都没受烧灼类的外伤,特别幸运。”

“对啊,他可能只是累了,得多休息几天。”

“小时你也注意好好休息呀。”

时清柠知道大家心意,也都认真应了,一一谢过。

“对了,今天恺神都来了,”有人说,“之前学校集体活动都没见过他,贼稀罕。”

一旁懒散靠在墙边的卫应恺忽然被提起,视线聚过来,他也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

“哦,轻松点,别焦虑。”他对时清柠说,“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

大家不由好奇。

难得见恺神安慰人,还用了“天大的”这种形容词。

结果卫应恺却说:“今天凌晨的新闻,引力波被确认捕捉到了。”

众人:“……”

这是安慰人的消息吗?!

果然不能指望学神沾染人间红尘人间。

大家正想着,却见时清柠原本略有低垂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

“真的?”

众人沉默。

……忘了这位也是学神。

“引力波是什么?”宋谦谦抱头,愁眉苦脸地问,“它又怎么被发现了?”

“是物体剧烈运动所产生的物质波。”卫应恺说。

他说得言简意赅,也果然让大家听得更加愁眉苦脸。

“啊……啥?”

时清柠笑了笑,解释道:“可以类比成水波,把石子投在水面会引起水波纹,相似的,大质量天体的运动在时空这个平面上也会产生波纹,这就是引力波。”

“这个消息之所以让人振奋惊喜,是因为爱因斯坦很早就根据广义相对论,预言了引力波的存在,而直到近一百年后,我们才终于切实地探测到了它。”

不愧是爱因斯坦。

时清柠拥有前世的记忆,自然知道引力波会在这个时间段被成功捕捉,但这丝毫不影响这个消息给物理人带来的快乐。

他也知道同学们对太晦涩的物理知识兴趣不大,特意补充说。

“而且引力波是一种时空波动,所以在很多文艺作品里,引力波都被用作时空穿越。”

这个话题果然引起了同学们的兴趣。

“所以可以靠这个来时空旅行吗?造时光机?”

“早着呢。”

卫应恺懒散而无情地泼了冷水。

“这才只是刚刚发现,连探测都没明白,离应用更远。”

他捏了捏自己肩颈:“而且引力波引发的波动特别小,在百亿分之一纳米的级别,别说让人穿越,人的一个细胞都难过去。”

时清柠点头,顺口接到:“还是让信息穿越时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比如压缩之后的数据……”

说着说着,他突然顿了一下。

压缩后的数据?

提取出的……记忆。

时清柠忽然发现了什么。

周围同学还在议论,时清柠只看向了卫应恺,而他仿佛看的又不只是眼前这个人。

通过引力波让数据穿越时空的确是一种可行的方向,而且并不遥远。

甚至于日后,卫应恺就依据广义相对论成功创立了……那个举世瞩目的方程。

成功解决了引力波的穿越如何精确到具体时间的问题。

时清柠怔了怔。

他又回想起这一世,自己刚上学见到卫应恺的第一面,就觉得对方莫名眼熟。

还仿佛见过对方抱怨,因为蹿个太猛而引发的生长痛。

“应恺。”

时清柠忽然叫了人一声。

“你记得按时吃钙片。”

——原来是他们前世认识。

*

时清柠最后还是守到了柏夜息的醒来。

那时恰巧房内陪护的时间到了,时清柠又开始在玻璃外等,床上被褶有变时,他还以为自己在玻璃上用手指画过太多次,看错了。

但不是。

床上人真的动了。

那一瞬其实时清柠也说不清自己的情绪,他立刻按下了护士铃,随后各处都是一片忙碌,护士医生纷纷来查看病人的状况。

而时清柠也终于被他哥半哄半拎地带离了陪护区,去了单间休息。

柏夜息的第一次苏醒很短暂,没多久又重新昏睡了过去。

不提火场历险,单是之前的透支,他的身体也需要休息。

期间柏夜息又陆续醒过几次,等他真正彻底清醒时,床边已经换了陪护。

是简鹭。

柏夜息睁眼时,就看见眉廓冷丽的女人坐在床边削桃子。

这看似温馨的一幕,却被削桃的工具破坏了气氛。

简鹭用的是军刀。

军刀锋利无比,还带着血槽,削起桃皮来总有一种寒意逼人的煞气,看起来颇有些吓人。

就好像在昭显军刀主人此刻的心情。

——削不了儿子,老娘还不能削桃子吗?

柏夜息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身体各处的知觉还在缓慢恢复,他重咳了一声,又一声,才终于用呛过烟的声带嘶哑至极地发出了一点声音。

“小……柠呢?”

简鹭这时才抬眼,扫了他一眼。

却没有说话。

柏夜息没等到回答,他动了动手指,随即便撑着床铺试图坐起。

然后的动作就被简鹭用两个字拦住了。

“躺好。”

简鹭开口,手上削桃的动作未停。削完皮后,她又利落地用刀尖挑出桃核,几刀将桃肉切成块,放在玻璃碗里,用精致小巧的叉子叉好了一块。

然后抬手,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你昏睡了将近一周。”

简鹭说。

“那天火被扑灭时,还有一个年轻尸体被抬了出来。”

柏夜息低哑的呼吸一顿。

简鹭:“是柏洛。”

那天柏林文能艰险逃出,其实还要多亏他这个继子的执意闯入。当时蔓延的火势已然极为凶险,冷库的厚厚金属门又早被烤变了形。救援人员割开那个人能通过的出口花费了不少力气,连清醒的柏夜息都呛了烟尘,更不要说是昏迷倒地的柏林文。

他几乎是被人拖扛出冷库的。

没人看见柏洛什么时候进去的,但当火场中那堵墙垮塌下来,烈焰伴着轰天巨响扑面而来之时,被惊回神智的柏林文一睁眼,就看见了高墙冲着柏洛轰然压下。

卷焰瞬间将一切吞噬。

在被压砸的前一秒,柏洛拼尽所有力气猛然推开了继父。

将他推向了生处。

柏洛一命换一命,救柏林文活了下来,而等柏林文出来火场后,才知道自己贴身多年的管家和特助早已倒戈,争先主动地将之前做过的所有违法事迹全招供了出来,只为推诿罪责。

从始至终,唯一一个想着并且真正去救了柏林文的人,只有柏洛。

之前在冷库里谈判时,柏林文觉得自己就从没经历过真感情,所以信了柏夜息说时清柠恨自己的话。

而直到逃出生天后这一刻,柏林文才知道。

原来他汲汲营营算计这一生,什么都没得到,什么都没留下。

唯一真心敬他对他爱过他的人,也被他生生害死了。

与各路媒体的揣测不同,真正对柏林文造成致命般摧折重击的,并非是柏家的除名。

而是更早一些,柏林文亲耳听到柏洛死讯的确认。

之后因为重度烧伤和肾衰竭,柏林文一直待在重症监护室里。

那儿时常有令人悚然生寒的痛苦□□声传出,似哭似嚎。

而柏夜息因为不想被血弄脏,没有在柏林文身上留下创痕,连柏林文被压在门板上时的脸部烧烫,也被离开火场时的烧伤覆盖。

因此所有人都以为柏小少爷只是一位最纯粹的受害者,事后的调查中,所有罪责也全被归咎于柏林文一个人。

简鹭简述完大概,忽然又提了一句。

“那晚有人喊墙塌了,压住一个年轻人的时候,小柠状况立刻就不对了。”

柏夜息原本只是沉默听着,直到这一句,他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压住了年轻人。

专业救援人员穿的都是特殊防护服,火场里只有被困的柏林文和柏夜息两人穿着不同,而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柏洛会偷闯进去,所以当那堵墙塌下来,压住无特护服的年轻人时。

大家第一反应并不会猜柏洛。

而会误认成柏夜息。

果然,简鹭少有地顿了顿,似是也不想再回忆那一瞬,但她还是道。

“小柠当时已经无法自主呼吸,紧急上了吸氧机,情况非常不好。直到确认你被救出,依然很长时间没能缓过来。”

“现在他不在这儿,我陪着你,就是他去做修复疗养了,原本医生还建议他手术。”

简鹭停了一下,才道。

“但他执意要守着你到苏醒,没有去。”

简鹭吃完了那一碗蜜桃,才收了餐具,重新倒了一杯白水过来。

她望着病床上男生,叫了人的大名。

“柏夜息。”

“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你的所做和后果。”

柏夜息垂眸,胸口艰难地起伏着,每一下呼吸都在痉挛撕扯。

为之前他的一意孤行,那些任性举动。

“……抱歉。”

男生声线嘶哑,瘦削的脊背依旧挺直,却混着难以察觉的轻颤。

“对不起。”

*

简鹭到底还是对儿子放了行。

柏夜息刚醒,身体还虚弱,虽然他几次试图尝试,最后还是被不满的简女士直接按在了轮椅里。

好在时清柠所在的病房并不远,柏夜息滑到对方门口时,房门正好半开着,在透气。

男生在门扉前停了下来。

近人情更怯。

柏夜息的目光落了进去,透过半敞的门,他恰好能看到里面的男孩。

少年盘腿坐在床上,身前还放了一个小床桌,他看起来精神还好,让提心忐忑了半晌的人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柏夜息还看见,少年面前桌上排好摆开的,正是鲜艳甜香的彩虹糖。

时清柠恰好正拿起了一颗。

彩虹。

柏夜息不由心间一软。

不过下一秒,他就看见男孩忽然拿出了一把小刀,刀尖锃亮,“唰”地一下将圆滚滚的彩虹糖切成了两半。

柏夜息:“……”

时清柠板着脸依次把一排彩虹糖齐刷刷切完,才抬头,看向了推门进来的柏夜息。

“小小。”

男生的声音还有些哑。

时清柠早提前看过柏夜息的状况,知道对方早已没了大碍,但等到男生抛开轮椅走过来时,他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视线,多看了一眼。

爱总是藏不住。

好在柏夜息几步就走到了床边,步伐还算稳。

他问:“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时清柠仰头看他,抿着唇,脸颊盈出柔软的弧度。

“有,不舒服。”

柏夜息的呼吸都明显滞了一下。

“哪里……”

他话没说完,就听男孩道。

“牙疼。”

小孩说着,还磨了磨自己细细的虎牙尖。

“想咬人。”

顿了顿,他又说。

“咬薄荷。”

时清柠是真这么想的,所以他也真的去咬了。

正咬在柏夜息苍白修长的手指上,清晰的几圈印。

时清柠生气时牙痒,齿尖真碰到微凉的触感,反而只剩了心软。

心疼又难过。

他松开牙关,慢慢地吸了口气,听见柏夜息低声说。

“你咬过的人,就是你的。”

落在修长指骨上的印痕,圆圆绕圈,叠在一起。

成了誓戒。

“任何人都不能再觊觎和伤害。”

时清柠抬头,唇瓣和眼廓一并湿漉漉的。

“这个任何人,包括你吗?”

他问。

柏夜息缓了声线。

低而笃定。

“尤其是我。”

时清柠看着他,没再说话,于是柏夜息也没再开口,一直同人相望对视着。

只指尖还微微在抖。

比滚热烈焰更汹涌百倍的烧灼感兜头扑面而来,无边的后怕仓惶裹挟着柏夜息,将他迎头吞没。

近在咫尺,抬手却不敢碰。

重活这一世,柏夜息不怕苦生,不怕惨死。

唯独只怕再失去他一次。

时清柠也看见了柏夜息的心绪。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几次同柏夜息交谈相对,言语之时,毫无自觉地哭过很多次。

而这一回,在那熟悉至极的眉梢眼廓。

他看见了柏夜息的眼泪。  

“笨蛋。”

时清柠声线也很低,混着鼻音,含混不清。

好在距离够近,足以听清。

“笨死了,傻薄荷。”

面前男生僵了一下,似是没奢想过他爱的人会吻过来,时清柠也撇嘴,又亲他一下。

“不是亲你。”

他说。

“我在亲全世界第一傻瓜。”

他们接吻很多很多次,又好像只是要彼此甜一下。时清柠还有话要说,为男生刚刚肉眼可见的惊怕。

“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英语小测,写混了德文?”

那好像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了,那时时清柠的记忆还混乱,在英语试卷中错混了许多德文。

“大概是因为,前世我读了很多爱因斯坦的演算,学德语去看原稿。”

时清柠还有些气喘,说得很慢。

唇齿气息间漫散着诱人的甜。

“爱因斯坦很早就预言,受银心黑洞影响,周边恒星运行的椭圆轨道会偏转。”

“四年后,这个现象将被观测证实。”

男孩缓缓说着。

星河璀璨,仿若近在咫尺怀间。

“恒星被黑洞拉扯的过程中,会产生引力波,而引力波可以穿越,抵达任意时空。”

“送来记忆。”

他看着柏夜息,说。

“所以让你想起。”

柏夜息微愕。

前世记忆,死后复生。

他从来惶恐,不信这幸运,怎么偏偏会是自己。

现在才知晓,最终解答——

不过是因为时清柠爱他。

从来不是厌恨,决绝别离,下辈子再不见他。

而是那么努力,独自一人,也会如天才耀眼,惊世绝艳。

来赴这一场再会之宴。

“受银心黑洞的引力,恒星偏转后的运行轨道,最终会如玫瑰花形状在宇宙间铺开。”

时清柠莞尔。

无垠繁星不及他青睐。

“薄荷。”

“我在玫瑰中奔你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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