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控诉的人非常迅速地松了手, 听话地放开了时清柠。

“抱歉。”

男生老老实实认错,低着头,又说。

“对不起。”

看柏夜息的态度这么诚恳, 时清柠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摸了摸鼻尖,故作镇定, 摆出一副很理解的样子。

“哦, 没事,年轻嘛, 气盛。”

早上时清柠自己也出过意外, 所以他很体谅地替柏夜息找好了理由。

柏夜息闻言,却是欲言又止。

时清柠早已熟知对方冷淡面色下的微妙表情,问:“怎么了?”

柏夜息看了看他, 说:“不是年轻。”

时清柠大概还没想起前世日后的那些细节。

“我二十多岁时也一样。”

时清柠愣了一下, 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柏夜息说的“一样”是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地向下看了一眼, 然后更迅速地挪开了视线。

“……”

……一样烫。

夏季天热, 时清柠贪凉, 换了冰丝睡衣, 贴身薄而清凉。

他却好像要用体温把衣服一起烘热了。

“所以,那个。”

时清柠强行转开了话题, 就像他转开视线一样僵硬。

“到底是什么原因,致使我家里破了产?”

时清柠盯着茶几等了一会儿,偏过头露出修长纤细的侧颈和红透了的柔软耳尖,侧颊上细腻的皮肤也全被晕了艳色。

他却没有等到柏夜息及时的回应。

时清柠回过头去,刚一抬眼,就闻到了清淡的薄荷冷香。

一点浅吻,落在了少年微微湿漉的眼廓眉梢。

时清柠被亲得闭了闭眼, 听见柏夜息低声开口。

“因为李家。”

时清柠微微一怔。

李家?

这个人选并不算意外,但时清柠之前一直以为答案会是柏林文。

柏夜息简单做了解释:“李家和俞家一直在争明年换任,最后关头为了拼死一搏,李家收割了很多供给,时家就是那时候受了牵累。”

李家的疯狂显而易见。即使是现在,虽然时家从来不让时清柠接触那些事宜,时清柠依然很清楚李家那些紧追不舍的打压。

但他同样也很疑惑李家的做法。

“所以是为了钱财吗?”时清柠问。

这倒能说得通,可是——

“我家就算再怎么有钱,也只能算是在海城排得上号,值得首都李家花那么多力气来专门针对吗?”

而且时清柠隐有印象,小说里的时家并不像现在这般幸运。为了给病重的小儿子治疗,时家人耗费了大量的财物心血,相应的,生意也被耽误了许多。

所以那时的时家并不如今日这般光景,更是早早就告别了首富的位置。

连在海城都不算头一号,时家的财产为什么会被李家看在眼里?

就算他们当真急于收割,又能从干涸的时家身上榨出多少钱财来?

时清柠的问题一针见血,让柏夜息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次他的沉默并不是不想回答的避而不谈,而是一种——在时清柠看来,是不知该如何开口组织语言。

但柏夜息还是说了。

男生嗓音低凉沙哑。

“因为我给了时家很多钱。”

多到足以给时家带来灭顶之灾的钱。

时清柠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柏夜息冷静地一个字一个字剖开自己:“我回到柏家不久,就把继承得来,所有能动用的资金转给了时家,当时是为了……”

“为了让你早点康复。”

说到这儿,男生才顿了一下。

还用的是“康复”的说法。

像是尽管远隔一世,他依然不愿在言语间提及时清柠半分不好。

时清柠却清楚,原本这个年纪的自己,已然要靠高额昂贵的药物维续生命。

根本和康复牵不上半点关系。

时家缺钱,缺大笔现金。不仅是平日被迫交于李家大笔上供,还有小儿子高昂的治疗费用。柏夜息的钱,解的是时家再紧迫不过的燃眉之急。

“但这笔钱数额太大了,”柏夜息胸口缓慢起伏着,低声说,“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好隐藏的方……”

时清柠盯着男生,忽然打断了他。

“秦知深?”

柏夜息一顿。

时清柠却已经意识到了。

“所以秦知深骗了你所有的钱,是为了把钱给我?”

他说话时声调并不抖,可是说完后却完全没听到自己在说什么。

时清柠想。

原来除了血液,心脏,一条命。

他还拿走了柏夜息所有的钱。

自己从柏夜息身上攫取过多少,时清柠早就知晓,却还是一次比一次更清晰地发现。

原来在那个毫无逻辑的荒诞小说里,反复坑害柏夜息的并不是无常命运,而是时清柠自己。

时清柠慢慢吸了一口气。

他刚刚开口时是问句,却早已确定了答案。

再没有丁点疑问了。

小说里,秦知深骗走了柏夜息所有钱财,送给了自己心仪的白月光。

他喜欢的人是谁?

“秦少,”时清柠低声问,“是为了我,在配合你演戏对吗?”

柏夜息没有否认。

“小小,”他哑声说,“那时候,你急需用钱。”

“我知道。”时清柠呼吸急促起来,“我知道,你也做得很好,为我到不能再好——”

他鼻音浓重起来。

“那你为什么还要说自己考虑不周?”

柏夜息顿了顿,道:“可那笔钱惊动了李家。”

“他们发现了,时家破了产,所以我说是我的错……”

“不是。”

时清柠轻声地,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摇头,于是眼泪也终于抵不过,涌出眼眶摔落。

“不是你。”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薄荷?

“你好像总是要误导我,想我觉得你犯了很多错。”

大滴大滴的水珠溅落在手背,烫得惊人,又冷到人不住打颤。

时清柠之前已然猜到了大半,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掀开,展露于前的并不是屠戮残痕。

而是比痛苦更浓郁的无尽悲伤。

原来他们曾经的故事,没有背叛憎恨,血海仇深。

只是阴差阳错,天意偏要弄人。

模糊的视野微微暗了下来,时清柠一抬眼,眉骨下又落来了一羽温柔轻吻。

他眨眼想让视线更清晰一些,下意识想伸手去擦,抬到一半却被人握住了冰凉的指尖。

身侧鼻端满是熟悉的冷香。

“别揉,伤眼睛。”

时清柠皮肤偏薄,眼睛也一样敏感,蓄了泪就容易泛红,难褪。一张柔软纸巾轻轻按在少年眼廓,吸净了湿漉漉的水意。柏夜息动作很轻,一直等人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才说。

“如果不是被李家打压,时家也不会破产。”

时清柠慢慢眨了一会儿眼睛,眨得眼睫齐根湿透了,连睫毛尖都亮晶晶的。

“所以你觉得,”他鼻音还很重,“是你害了我家吗?”

柏夜息看着他,没有说话。

却是默认。

时清柠吸了吸鼻尖,吐了口气。

他问:“那现在呢?最近这段时间,李家为什么这么执意针对我们?”

柏夜息稍稍挪开了视线,时清柠立刻就发现了,他冷静地说:“不然我就去问妈妈,问爸爸,问我哥,问一遍不够,问十遍总会有人说的。”

柏夜息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又伸手帮人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低声道。

“因为几年前,时家发现了李家一些非法活动的证据。虽然时家尽力隐藏,但之后还是被李家察觉到了端倪。”

时清柠皱了皱眉:“非法活动?”

柏夜息点头,为了不让人多想,索性坦白。

“非法集资。”

这并不是一个生僻的词语。前些年,民间的非法集资在各地都闹出了很大动静,祸及大量民众,连许多偏远小城都没能逃过。

就算时清柠这样少闻窗外事的,都不止一次在新闻里看到过相关案件回顾,可想而知,这种事的影响有多么恶劣。

但时清柠没想到,这件事居然和李家有关。

“所以他们……”

“嗯,”柏夜息道,“一旦证据曝光,李家就彻底无法翻身。”

就算李家势大,能把舆论压下来,一直在与之竞争的俞家也不可能放任,让李家一手遮天。

所以李家决不能让这些证据流落公开。

他们才会一直对时家欲除之而后快。

时清柠听完,停了好一会儿。

柏夜息知道他之前并不了解这些,第一次听到会惊讶也是正常。

其实如果可以,柏夜息的态度也同时家人一样。

他们更想让时清柠无忧无虑,健健康康,永不接触这些烦心污泞。

只是时清柠沉默完,忽然问出的一句却是。

“那我家破产那次呢?”

知晓得越多,时清柠就越发现那本小说和现实里的很多东西并没有差别多少。

既然现在,时家因为发现证据而被李家记恨。

——那小说里呢?

“薄荷,”时清柠直视着对方,轻声问,“李家非法集资的证据被保留,这种事,那一次也发生过吗?”

柏夜息顿了顿。

时清柠看着他,郑重地说:“请不要骗我。”

“……嗯。”

柏夜息承认了:“发生过。”

“所以,”时清柠冷静地分析,“那时候,就算没有你转来的钱,李家一样会针对我们。你说的因为你,我家才会破产的事根本就不成……”

“小小。”柏夜息轻声打断了他,轻轻摇头。

时清柠依旧执拗地看着他,眼睫复又沾染了水色。

柏夜息说:“没有意义了。”

纠葛太久。他们之间,早已难算亏欠。

“假如真的要谈……”男生垂眼,“我只有一句要说。不论什么理由,强行关住你的事,我很抱歉。”

时清柠没去看他,挪开了目光,却还是没有止住,视线重又模糊起来。

又是这样。

薄荷总是这样。

时清柠刚刚觉得柏夜息总想误导自己,现在才发现,原来不是误导,是柏夜息当真就这么觉得——

他很抱歉。

他不配被时清柠喜欢。

那时两人永别之前,最后的一句“下次不再相见”,至此横亘在柏夜息心里,比永远更远。

时清柠也知道。

没有想起被关时记忆的他,无法去劝。

水珠悬在眼睫,将落未落。时清柠努力想说些什么,反复抠着柏夜息的每一个字眼,他张了张干涩的唇瓣,没有挤出声音,却忽然想起——

薄荷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关起来?

时清柠顿了一下,鬼使神差一般,问:“没有柏林文的缘故吗?”

他忽然好像触及了什么:“柏林文想要你的肾,而你和我能配型,那如果时家破产,我的肾也可以——”

话没说完,就被吞没在唇间。

“唔——!”

少年猛然睁大了双眼,睫毛将将掠过对方的眉廓,他还想说什么,下一秒却失了神智。

只剩滚热。

无论多少次,时清柠仍是很难习惯柏夜息的温度,那种极致的冰冷之下,深藏着的灼人野火。

温度过高,甚至不再是明红。

反倒是冰一般的冷蓝色。

扑面的冷香强势又蛊惑,亲过许久的男生声音却很低弱。

“别这么说,小小。”

低到几难察觉。

“……别这么说。”

谁都知道,柏夜息最听不得,关于时清柠的分毫闪失。

别对他那么残忍。

凌迟过还要戮心。

“……嗯。”

时清柠轻喘着,没有再问。

他湿着眼睛用鼻尖蹭了蹭男生高挺的鼻骨,无声地安抚。

唇上又被啄吻了几次,或许很多次。原本干涩的唇瓣全浸润了水色,时清柠才听见柏夜息说。

“和他无关。”

男生声线还算平稳。

“柏林文针对的是我父亲,这是柏家内部的事,我父亲会解决。”

他又亲了一下时清柠,才帮人重新抽纸擦了擦眼睛。

“我妈这些天也在海城。”

时清柠抬眼看人,这个角度显得愈发乖甜。

他其实有觉得柏夜息一直有意在淡化柏林文,但顾及柏夜息的感受,他还是没有再提。

“嗯。”

时清柠选择了相信:“有事,我们一起面对。”

柏夜息又亲了亲少年的睫毛尖,吻落下来,有些痒。

“我父母会处理。”

像承诺,他说。

“不会有事的,放心。”

他反反复复地劝着人放心。

或许柏夜息又忘了。

越是缺少什么的人,越会强调什么。

*

时家如今的处境其实并不算轻松。

虽然在外人眼里,时家傍上了柏家这座稳固的靠山,即使被李家穷追猛打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但接触过柏林文的人却都清楚。

他不是靠山。

而是一座随时有可能喷薄毁灭所有的火山。

所以虽然有了那些切实从与柏家合作中得来的红利,时家依旧如履薄冰,心态并不像是有贵人相助。

反倒更像在亲历李家和柏林文两个强敌。

外界也有不少人对时家的事表示相当微妙,主要症结点还是在于柏林文。

毕竟他帮忙的原因是感谢时家收养了柏夜息,可他和柏夜息的关系,却并非亲父子。

看柏林文那阵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柏夜息的亲爸不在了。

各种猜测都有,不过紧接着发生的事,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简家居然出手了。

其实在接到军队的通知时,连时家自己都没有想到。但摆在面前的合同白纸黑字,就算是再严苛谨慎的经理人看完,也找不出任何纰漏。

华北军区某部队,就某类定制特殊医疗设备,与时氏医疗集团签订了长期供应单。

消息一出,海城哗然。

大众对军队的印象普遍是戍守边防、保家卫国,但其实少有人清楚,军队也是医疗行业的定心针。

除了各地闻名的三甲军区医院,在抗病救灾、医疗援助等方面,军队也承担着关键任务,而在一些医疗的高精尖领域,同样是由军队负责攻克,待相关技术发展成熟之后,才会转为民用。

海城的医药产业相当繁荣,几十年来,医药都是本市的支柱产业,内行人多,因此大家也就更加清楚——

能和军队合作,到底是什么概念。

军队的标准一向严格到最高级别,海城虽然有不少医药公司,但绝大部分连参与公开竞标的资格都没有。而且军方的合作向来都是长期协议,新供应商很难能够加入。

所以这次虽然合同走的都是正规流程,挑不出错处,但军区部队与时家合作的消息一出,大家已然心知肚明。

这肯定是简家的手笔。

华北军区,正是简老爷子的部队当年所在的驻地。

老实讲,不说全部,但十个里至少有九个人都搞不明白。

时家到底走了什么运,才会接连这么多次天降贵人?

就算说简柏两家都是为了感谢时家照顾柏夜息,可这个理由其实也很难有什么说服力。稍微听过些传闻的人都知道,燕城简家和澳岛柏家,只是联姻。

而且还是那种比经济联姻更难聊到一起的政治联姻。

当年柏家不过是为了谋划未来的发展,才会在内地找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简家,而内地同样需要加固与澳岛的羁绊。双方各取所需,婚姻只不过是工具。

无论是澳岛还是内地,这么多年来,都少有简小姐和柏二公子的共同消息。

甚至还有不少人误以为,这两位都还是单身。

而这次简柏两家却都表现出了对孩子的无比“重视”,这不由显得颇有些离奇。于是渐渐的,一些流言也传开来。

不少人在说,简家之所以会出手对时家相助,只是为了给柏家添堵。

对他们这种级别的家族来说,想要帮谁只是动动手指的功夫,他们也不会在意指缝漏出的一点好处到底给了谁,从头至尾,简柏两家看在眼里的对手只有彼此。

时家只是个工具而已。

议论渐起,众人又不由觉得,时家这个体质也是神奇。

之前是李家和俞家相争,现在又是简家和柏家。

时家似乎总会成为两大巨头争斗的炮灰。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理智点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一时之间,四面八方对时家的艳羡也消缓了不少。

谁又知道,“好运”之后会是什么下场?

何况,事件的真正焦点、借住在时家的柏夜息本身的状况也很让人奇怪。

他为什么会在海城?

无论是帝都燕城,还是繁华澳岛,都比海城高出好几个层级。何况柏夜息的父母都还好端端的,他们为什么要把孩子扔给别人?

再加上柏夜息之前的动向从未公开,连以八卦新闻见长的澳岛小报都早忘了柏家还有这个小辈,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多么重视他的样子。

倒更像是,根本不愿承认。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简鹭和柏林晚本身并没有感情,而且双方都是相当强势的性格。柏林晚自不用说,他是公认的柏家下一任家主,简鹭更是军区高层负责人,行事风格出了名的利落强硬。

这么两位大佬非自愿结婚,家庭不和睦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旁人猜测,寻常联姻不过同床异梦,而以这两位的性格,甚至很可能早已同室操戈。

身为他们的儿子,柏夜息又能受到多少来自家庭的关怀?

之前也就只听说过简老爷子对这个外孙宠爱有加,但简家家大业大,豪门的感情,实在难说有几分真心。

可现在,柏家和简家却都为柏夜息动了这么大的阵仗。

背后缘由,实在让人很难不去多想。

议论纷然,暗流涌动,就在这个时候,简鹭去了时氏。

她的露面,无疑让本就甚嚣尘上的传言愈发热烈。

简鹭并不是以工作身份前来的,他的一应行程都是按之前的私人访友规格来安排,不过饶是如此,时氏公司对她的迎接也相当隆重。

毕竟,这可是大桩业务的金主啊。

不只时家人很重视,就算是普通员工,也都是全身心地热烈欢迎。

直把这位看成了行走的奖金。

主营医疗器械的时美公司有自己的独栋写字楼,真要参观起来,半天能看完都算快的。但简鹭就像是当真来拜访好友一般,并未聊太多公事,反而是和时夫人聊天的时间更长。

简单逛完时美,时家人又陪着简鹭去了相隔不远的拾全。

拾全是金融公司,主营医疗基金,投资一类的业务,持有人是时大少。军区虽然和时家有合作,但和拾全的关系并不大。不过为了迎接贵客,公司的礼数依然很周到,高层管理悉数到场。

简鹭在这依旧是简单参观,众人也都知道她不打算停留多久。

只不过在路过业务大厅时,众人却意外听见时弈和简鹭说了一句。

“我一直很敬仰Cypress先生,大学时就研读过他的著作。”

这还是高层们第一次,见自家寡言的老板这么直白地对外人致意。

“公司讨论时,Cypress先生的操作也经常会被我们当做经典案例。”

Cypress是金融业内的一个传奇人物,但凡是从业人员,大都听过他的名号。

但大家没理解,时弈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位。

虽然知道老板一直很欣赏C神,但好像也没必要……见缝插针地对着客人安利吧?

众人正心里犯嘀咕,然后就看见,一向冷面少言的时弈忽然微微低头,他向简鹭一躬身,郑重道:“很遗憾没能见到先生,我们的敬意,烦请您转达。”

高层们都愣了。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让简女士转达?

简鹭却并没有多少异色,她看了时弈一眼,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

“嗯。”

“是我没打算让他过来。”简鹭转头,对身旁的时夫人说,“柏家团队总累赘,招眼。”

时夫人点了点头:“柏先生也很忙。”

她很善解人意地转去了其他话题。

但另外的人听见,却都是瞠目结舌。

柏家团队?

柏先生??

大家一时还没能消化这隐藏的巨大信息量,但简鹭的话和语气,其实已经是明示了。

柏先生……柏……Cypress?

Cypress,柏树。

……C神居然是柏家人?!

所以现在他们面前的,就是C神的夫人??

反应过来的高层都愣了,谁能想到,他们天天当做神话来谈的Cypress,有一天竟然就距离他们如此之近!

简鹭来之前,拾全公司的众人也没少听过简家和柏家的传闻,但说实话,这种只会出现在新闻上的豪门,对他们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实感。

可是C神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可是多少人每次操盘模拟之前,都忍不住想拜一拜的真大佬啊!

在金融业,Cypress的名声远比柏家响亮得多,这位大佬一直很低调,神龙见首不见尾,可在满地心高气傲的同行中,他却是罕见得到一致公认的神人。

这位操盘神手的实操远比小说电影更加震撼神奇,早前Cypress还曾跟着国家队下场,阻击过屡战屡胜的资本巨鳄,在最后关头绝地翻盘,大获全胜。

那旷世一战,让他直接封神。

多少年来,Cypress一直是无数人的偶像。

十几年前,他和雪神那场有如神迹的交流模拟战,时至今日,还被众人津津乐道,两位大佬的操作、理念和应变都堪称超神,即使放在今天,依旧是绝对的顶尖超前。

拾全之前也没少讨论过那场模拟战,真的是把它当做教科书来反复翻,常看常新。所以在发现自己就这么见到了Cypress的身边人时,大家才会那么惊讶。

Cypress人在海外,自从雪神隐退后,C神就很少再与内地有什么联系了,这下忽然又听到了C神消息,让人怎么能不惊喜?

但这惊喜只持续了几秒,众人就忽然反应了过来——

他们好像高兴早了。

想想传闻,想想简家和柏家的不和,再想想简女士的冷淡言语。

众人惊恐地发现。

其实,他们可能并不是向C神靠近,反而离得更远了。

大家面上不显,私下却暗自心酸起来。

这次时家和简鹭有亲密合作,简鹭又那么不喜欢柏家团队。

……他们不会这辈子都没机会见C神了吧?

众多高层的心理活动并没有影响客人,简鹭参观完之后,便与时家人一起先离开了。

她还有更重要的行程。

去见时清柠。

简鹭今天其实并没有和时氏谈什么具体的合作,她来这一趟的意义,更多是为了对外显示她与时家的亲近关系。

时氏两个公司所在的地段都很繁华,简鹭一过去,就吸引了不少注意。不过等参观完,简鹭刚一离开,那些或明或暗的关注,却是立刻就失去了她的动向。

当真想不想被人看到时,军队出身的简鹭对此绝对是一流好手。

现在,公事干完,该去办家事了。

时家全家和简鹭见面的事早就定了下来,对此,时清柠其实也紧张了好些天。

不过柏夜息一直和他说没事,甚至还说根本不用做什么准备,只要去见简女士就好。

时清柠勉强被安慰了一点,临近傍晚的约定时间,便同柏夜息一起,去了约定好的餐厅。

餐厅在临海商厦的顶层,地段绝佳,整个餐厅却只有六张餐桌。这里的每一桌都是独立区域,每个包厢都宽敞得如同大厅一般,不只透明落地窗可以随时远眺海景,室内也是别致的清幽雅静。

简鹭和时家夫妇一起从公司过来,来得更早一些,不过时清柠和柏夜息到顶层时,却只看见了哥哥和爸爸。

他有些意外:“阿姨没过来吗?”

时爸爸指了指环形落地窗:“楼,楼下,等,客人。”

时清柠怔了怔:“还有其他客人?”

“嗯,”时弈道,“她说接了人再上来,妈也去了,在一楼正门外。”

时清柠刚刚是从地下车库上来的,并没有撞见两位妈妈。

时爸爸看了看腕表:“差不多,小宝,去看、看?”

“好。”时清柠拉了柏夜息,“那我和薄荷一起去把客人接上来。”

家庭聚餐,小孩去接没到的客人是常事。两人坐直梯下到一楼,穿过满是奢侈品柜台的大厅,临近正门时,时清柠的脚步却忽然慢了一拍。

柏夜息立时便察觉到了,转头问:“怎么了?”

时清柠看看他,又看了看正门方向,小声说。

“我能不能,先隔着玻璃墙,看一眼阿姨?”

“……就看一下。”他说,“看完就出去和阿姨打招呼……”

后脑传来了一点温柔的触感,男生伸手,揉了揉时清柠的头发。

“好。”

墨绿眸色如森似海,男生的眼底漾开了柔和浅波。

公共场合,没办法接吻,于是柏夜息就只用目光和掌心亲了亲小孩。

“我们就在玻璃窗里面等。”

时清柠有一点不好意思,但情绪的微澜很快就被柏夜息的体温安抚了下去。

两人走到正门旁的玻璃橱窗边,没花什么功夫,几乎是立刻,他们就看到了窗外的简女士和时夫人。

两位女士的长相与气质实在太过惹眼,即使在人来人往的繁华商厦,依旧出挑到一眼可见。

见到简鹭的第一眼,时清柠就明显地愣了一下。

随即,他转头看了看身旁的柏夜息。

又回头,去看向了简女士。

男孩来回看了好几次,惹得柏夜息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他。

“你们,好像。”时清柠说。

“嗯。”柏夜息看着他,道,“所以我说,不用紧张。”

她一定会很喜欢你。

等待的客人似乎还没有来,简鹭仍在和时夫人聊天,夏夜晚风里,两人站成了夜色与灯光下最美丽的风景。

风景当真动人,时清柠和柏夜息才站了一会儿,就看到了不止一波试图上前,和两位女士搭讪的人。

还有人连手机都准备好了,屏幕亮着,似乎是一意准备去要微信。

不过那些人还没靠近,就在几步之外被人拦下了。

时清柠细看之后才发现,两位女士不远处,还站着几个不易被察觉的年轻人。

“保镖吗?”时清柠问。

柏夜息点头:“警卫。”

说话的功夫,从另一个方向似乎又有人想上前搭讪,时清柠不由失笑,

“阿姨之前一直在部队吧?可能跟着出来的小哥们也没想到,他们还要负责拦下搭讪。”

柏夜息沉默了一瞬。

他没有说,但是跟着时清柠的孙明,和柏夜息派去的保镖。

其实也没少为时小少爷处理这种事。

时清柠并没有察觉身旁男生的反应,他还一心看着简女士那边。

那边又有一个人被警卫小哥拦下,是个很是挺拔年轻的男人。男子身形颀长,尽管只是一个背影,气质也与周围行人截然不同,不由让时清柠多看了一眼。

只是好看归好看,这一位的搭讪计划,似乎也一样夭折了。

时清柠正想着这人会不会转过头来,让自己能看一下正脸,却忽然见简鹭回头,似乎是叫了拦人的小哥一声。

警卫小哥没有敬礼,但瞬间立正的姿势还是显示出了他的军人身份。

小哥立即小跑过去,似是听简鹭说了句什么,一本严肃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点意外。

但他同时也迅速动作,听令退回了不远处。

之前被警卫拦下的年轻男子没了阻挡,便朝简鹭走了过去,时清柠这时才看见,男子怀里还抱着一捧花束。

是一束开得极好的玫瑰海棠。

但最吸引时清柠视线的,却不是娇艳的海棠花色。

而是那个年轻男子的脸。

虽然只是侧面,却已然足以撩动心弦。

除了柏夜息,时清柠并不以相貌看人,但见到这人时,却还是莫名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感觉。  

这位长得真的是……

很好看。

刚刚看背影时,时清柠就猜到这人或许相貌不凡,但他也没料到,对方会俊美到这种程度。

那美丽蓦然给了时清柠一种无形的熟悉感,似乎正是最直戳他心底的类型。

时清柠还没想清那熟悉感,就见那位美人上前,将怀中花束递给了简鹭。

时清柠微讶。

这么……直白吗?

因为看惯了薄荷的脸,简鹭的长相并未给时清柠带来太多压力,她和时夫人聊天时,神色也并不算紧绷。

可饶是如此,简小姐骨子里那种迫人的凌厉感依旧异常鲜明,单看外表,她就绝不是好接近的类型。

从旁边那么多拦人的警卫小哥就能看出来,简鹭并不喜欢陌生人靠近,所以在看见年轻男子送上花束时,时清柠才会一瞬讶然。

他甚至有些担心,下一秒就会看到简鹭生气。

可是简鹭并没有。

简鹭真正做出反应时,时清柠甚至比看见她发火更加惊讶——

因为看起来就很冷的简小姐,居然伸手,接下了那捧海棠花。

人面海棠相映红。看着捧花的简鹭,那个陌生的美人微微低了低头。

时清柠分明看见,美人的侧颈和耳朵都染红得格外明显。

还是个好容易害羞的美人。

时清柠着实没又想到简鹭会收下花,但看着那个年轻男子,他其实也很难想象出该要如何拒绝这个人。

和之前那些直接被拦下的其他搭讪者相比,美人的待遇着实不同。

其实时清柠之前听哥哥的描述,加上今天见过简鹭和时妈妈的聊天,他已经隐有预感。

简女士很可能是……颜控。

“所以,”时清柠小声问,“阿姨喜欢这种类型吗?”

现在看来,这个推测好像就是真的。

“……”

被他问的柏夜息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却说。

“……那是我爸。”

“……啊?”

时清柠彻底被惊住了。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美人身上那种莫名的熟悉感究竟是怎么回事。虽然柏夜息和父亲的相貌并不是同一种风格,可是眉眼之间,两人依旧有着难以描述的相似感。

“是、是叔叔……?”

时清柠着实没有想到。传言里,柏二公子明明是个杀伐果断、毫不能惹的大佬,他也曾经设想过对方的形象,可无论何种想象,都不可能是面前这种……

面皮过薄的美人。

“怎么叔叔也过来了……”

时清柠仍在惊讶之中,却见面前的男生垂眼,看着自己。

柏夜息看着他,薄唇微抿。

肉眼可见的,男生冷白的耳廓晕起了薄红。

同几步之外,看着自己心上人的柏林晚一模一样,毫无分别。

柏夜息看着时清柠,低声说。

“他们说第一次见你,要正式一点。”

因为那是柏家小先生挚爱终生的人。

“……”

时清柠说不出话,感觉自己的耳朵好像也要烧起来了。

他抬手用手背蹭了蹭侧脸,也跟着垂下视线,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明明是开着冷风的室内,周围却好像全然被烘热了。

可是蓦地,像是空调骤然被调低,一阵冷意如刺般穿过时清柠的身体。

他忽然想到,自己从前一直以为薄荷和父母的关系并不好。

可是今天看,柏家夫妇的感情根本做不得假。

柏先生和简小姐都是这么好的人——

那小说里,柏夜息为什么会落到如此艰难的境地?

……他的父母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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