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陈焕之接到刘鑫源电话的时候都给气笑了，“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把您给找来了呀，晚上就跑半决赛和决赛，是真相信我心理素质，不怕我翻船呀。”

说得刘鑫源挺不好意思，“唉，这不是你从没翻过船嘛。反正你知道我这个意思就行了，你要有心情咱们就聊两句，没心情就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晚上好好跑，省队里这帮小姑娘们都打算晚上熬夜看你直播呢。”

他这么一说，陈焕之反而惭愧了，老刘带了她整十年，感情真是不薄，他吃的是体制内的饭，领导们让“劝劝她”，他又能怎么办呢？砸饭碗吗？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正如老刘所说，她从没翻过船啊。

虽然是世锦赛，可是她现在的百米成绩比世界快半秒多，这对她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大风大浪。

“当然不翻船，今天晚上的金牌肯定还是我的。”陈焕之轻声说，“我也一个多月没跟您联系了，您现在心脏怎么样？”

问了刘鑫源的身体情况，又问了他上次提起的有天赋的好苗子，终于刘鑫源还是把话题转回来了，“说实话，小陈，他们跟我说你想退役，别说其他人，我也理解不了，你现在这个年纪可不算大，又没伤病、成绩又称霸天下，你不趁这几年再多拿几个冠军，难道以后还有机会吗？”

陈焕之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我只是……想要一点改变。”

“什么样的改变？”

“什么样的都行。”陈焕之说，“以前这改变可以从打破自己的纪录中寻求，但是现在我没这个能力了……”

刘鑫源打断她，“小陈，我可从没见过你这么没有信心啊。”

陈焕之笑了，“这不是没有信心，是充分了解自己之后做出的判断。”

她说着随手打开自己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系统面板，上面的数值——不管是属性还是经验值还是技能点——都是她十二年前第一次看到这个界面时难以想象的，可是在属性的后面、几乎每一项后面，都有一个向下的小箭头，颜色非常淡、淡得接近于透明，但它们确实存在。

只有在她训练的时候，这几个烦人的小东西才会暂时消失不见，代之以跟它们一样浅淡的向上小箭头。

可就像小学生经常做的应用题那样，一个细小的进水管和一个粗些的出水管，入不敷出，需要多久这个游泳池的水才会被放干？

不管是面板、体总研究所的检查报告、还是她自己的感觉，都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一点：她的身体状态已经过了巅峰。

而这一切在两年前就已经发生，她以改变技术取得了新的突破，但这一切仍有极限。

她仍然是那个领先整个世界半秒多的陈焕之，但她不再是那个能够不断突破自己的陈焕之了。

就像她曾经说过的，人类的极限还远未到来。

现在仍然如此，但她已经不得不退出这个探索极限的队伍，将手中的接力棒交给后面的人了。

刘鑫源沉默了片刻，原来如此，认定自己不能继续进步了吗。他开始体会到陈焕之想要退役的决心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陈焕之对于突破和进步的追求。

一开始只是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所以不想在赛场上输给任何人，后来战胜了所有人，又开始不服气自己。

“可是你不跑下去，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突破呢？”刘鑫源说，“照你这样的说法，博尔特23岁之后就不该再参加比赛，他不该今年退役，他09年就该退役，可是不跑下去，谁知道后来会怎么样呢？乔伊娜不跑到29岁，她怎么知道自己还能跑出来10秒49？”

“小陈，你得往前看，你不能永远只做有把握的事儿，有时候为了目标冒点险也是值得的。”

陈焕之微微叹了口气，“可是我现在甚至跑不进10秒了。”她补充，“三个月了，训练中，一次也没有。”

刘鑫源也叹了口气，他理解陈焕之的心情，但是，“小陈啊小陈……你真的不明白吗？”

“事情的关键从来不是你能不能跑进10秒，而是现在整个中国队，没有第二个人能跑进11秒。”

陈焕之明白，刘鑫源说的对，这才是事情的关键，除了她没有人能扛起这杆大旗。

可是这杆旗不能永远在她肩膀上放着。

之前于美红已经与她深谈过无数次，是确认了她的决心后才将她退役的意向上报的。

其他人有可能提出的所有问题于美红都已经提出过，今天刘鑫源说过的话她也都已经说过。

田径队不得不得面对“后陈焕之时代”只是一大堆问题中最大的那一个，还有一些不那么大但也非常重要的问题。

比如陈焕之每年能签三个亿的代言费，体总、田管中心、江省体育局、包括她的教练、队医、训练师，他们都能从中拿到相应的份额。有她的比赛门票都能提前十天卖光，有她的比赛广告商蜂拥而至只恨价钱不够高不能排除竞争者。

她最大的赞助商SPORTS同时也是田径队的赞助商，光专员就往她身边派了两个，负责解决她遇到的各种问题，他们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在新出的“CHEN”系列还没上架、她的代言合同还有两年才到期的时候让她就这样退役吗？

这些甚至只是明面上的，台面下的利益纠缠更是纷繁复杂，关于成绩、关于政绩、关于门面、关于荣誉。

陈焕之不想砸了刘鑫源的饭碗，可她的忽然退役能砸了成百上千人的饭碗。

不过，陈焕之冷漠地想，关我什么事呢？

商业合同按照约定办事，该赔什么赔什么。没有约定的，既然他们不能替我上场训练、替我十年如一日地吃牛排沙拉鸡胸肉，那他们当然也不能替我责任感爆棚、非得把几百号人的吃饭问题往自己身上揽了。

打电话之前刘鑫源就知道劝不住她，从以前就是这样，别人的话陈焕之可以当做参考，但要说服她照着做，可能比再培养出来一个百米世界冠军还要难。

最后刘鑫源也只能说，“最少你下午接受采访的时候别宣布这个消息。”

陈焕之笑道，“不会不会，您也别太担心了，我还没打算走到这一步呢。”要是内部没协调好之前就先上了媒体，那是真撕破脸的节奏了，这跟以前擅自宣布自己能得冠军可不是一回事儿。

晚上陈焕之果然拿到了她第四个世锦赛冠军，以10秒08的成绩。这是世锦赛历史上的第二好成绩，赛会纪录是她15年在北京世锦赛上的10秒07。

在镜头前侃侃而谈的陈焕之确实没有提起退役的事，但她也没过多谈论自己的四连冠，而是无视记者的提问自说自话，说打算建立一个基金会，主要目的是帮助退役而暂时无法适应社会竞争的那部分运动员，并与国内几家大型保险公司合作，给他们退役的前三年提供一份最基本的保险。

其实大部分退役运动员都属于吃苦耐劳型，在社会竞争中处于弱势一方面因为文化水平跟不上，另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没有保险意识，造成没有任何风险抵抗能力。

“看，”冯主任用指关节敲着桌子，“她这是早想好退役后要干什么了，估计是铁了心了。”

罗主任靠坐在他的皮椅上，百无聊赖地绕着手指，“退了也好，最少全身而退。”

“说这什么话。”冯主任忍不住训他的领导，“小陈退了东京谁去？从百米三连冠一下搞到进不了复赛？哦不对不是光百米，还有200米和跳远呢。”

罗主任瞟他一眼，“你马上就是奥委会的专家成员了，就别操这个心了。”

冯主任无奈道，“我都60岁了，本来就该退休，干什么不是干，能有地方发挥余热我就发挥下，不让我发挥了我就回家看孙子去，有什么所谓？”

罗主任气得差点跳起来，“是，你这个副主任不干就不干，反正也该退休了，我这个主任也无所谓，到哪儿都这个级别，也没几年退休的人了，我有什么所谓呀？！但你这个总教练有所谓呀！给你找的接班人那是个什么呀。”

冯主任咳嗽了两下，“小点儿声。”

罗主任呵呵一笑，“我怕啥，我下个月就是棋牌中心的人了。”他烦躁地挠了挠自己没几根头发的脑门，“反正呀，咱俩都是快要走的人了，就这么着吧，你也别给田径队瞎操这个心了。我看小陈心也不在这上边了，她现在钱也有、名气也有，冠军也拿够了，又不能像以前一样刷自己纪录，早晚觉得没意思。她吧，脾气又倔，跟以后总教练不定处得来处不来呢，现在退役是急流勇退金身不破，再过个四五年，一边是年纪大了成绩刷刷往下降，一边是一会儿一个跟管理层闹矛盾的新闻，十年英名毁于一旦，何苦呢。”

冯主任叹了口气，“我就是想到以后，心里难受。这两年势头多好呀，男女各项都起来了，虽然除了陈焕之别的跟顶级还差点，但好几个项目已经到金字塔尖下面一点点了。热度也起来了，比赛也有人看了，运动员也有粉丝了，赞助商都比以前多了。我本来还想着，要是返聘我，我就再干几年，要是不返聘呢，从老徐老田这几个里面提一个也靠谱，谁知道，唉，连你也调走了。”

“谁养大的孩子谁心疼。”罗主任说着环顾了一圈这个陈旧的、陪伴了他十几年的办公室，他在这里眼看着田径队从爹不疼娘不爱、一没成绩二没钱的小可怜一步步长成如今的体育名片，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呆到退休。“算了，时代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