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一名女官带着两名宫娥自花房出来。

两名宫娥的手中都捧着一盆花, 是花房新种出的一品牡丹,色泽明艳,情态动人, 颇有几分矜贵风流之态。

培植它的花匠将这品牡丹取名为冠盖满京华。

这是近两日才培植的, 还未来得及上报, 谁知今早凑巧陛下经过花房,见了这株牡丹,便停下看了看, 饶有兴致地问道:“这牡丹朕从前从未见过,可是新得的品种?”

女官不敢隐瞒, 忙道:“回陛下的话,正是。”

陛下挥了下手, 命人将花盆抬了起来,她凑近看了看。

女官躬身侍立在侧, 唯恐陛下不喜, 便大着胆子悄悄抬眼看, 却见陛下面上有几分新奇,却并无赞赏之意。

女官只看了一眼, 便忙又恭敬地低下了头,只心内叹了口气,可惜了,若陛下喜欢,兴许会厚赐花房上下。

“既然是从未见过的新品……”陛下开了口, 沉吟片刻, 语气中染上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便送两盆到慈明殿去,娘娘兴许喜欢。”

女官忙应了是, 陛下便举步走了。她身形清雅,步态怡然,让女官看得出了神,只觉陛下与她所想的模样全然不同。

若忽略陛下九五之尊的威仪,倒像是个温文的书生。

女官不敢耽搁,忙令人收拾出两盆开得最好的牡丹,又细细地看了好几遍,剪了枝,方送出来。

此时便是往慈明殿的路上。

后宫多景,草木葱茏,许多小路便掩映在草木之后,若隐若现的,很有几分野趣。

只是这野趣是人有意堆砌出来的,听闻陛下当年在外流亡,经过许多这样的野径,那时是惊心动魄。

而今想起,却也觉怀念,便令人在宫中仿着江南的样子,修筑了这些丛林掩映的小径。

这倒是容易,别的皇帝来了兴致都是修宫殿修盛景,他们这位陛下居然是在宫中修小径。

原以为陛下淡泊了这些年,终于忍不住要大兴土木的大臣将高高提起的心安放回原处,修几条小径,倒是不费什么钱。

不止不费钱,工期还短,不到一月,那一处便照着陛下亲自描画的图纸上的模样建成了。

几位在陛下面前得脸的亲王郡王上赶着奉承圣意,向陛下讨了恩典携妃同来观景,观了一圈,赞不绝口,都说是匠心独运,精巧雅致得很。

女官为了赶路,便走了这小道。她是江南人士,小时家中闹了荒,被父母卖入宫的,还记得江南的模样。

眼下走在这路上,倒是没看出这出景哪里就匠心独运,精巧雅致了,只是她记忆中的家乡一模一样。

只是这话她是万万不敢宣之于口的,只在心中转上 一圈也就罢了。

她们走过这长长的小径,突然听到一丛茂密的树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女官停下了步子,那说话越来越近,直到那丛树后方停,想必是说话的人站在了树旁。

她们兴许是以为此地僻静无人,竟一丝声音都未压。

“听闻陛下昨日与几位大臣又生嫌隙了?”是名宫娥的声音。

“是啊,我在垂拱殿外洒扫,看到那几位大人自里头出来时,唉声叹气的,中书令倒还好,一名白发白须的老大人气得浑身发抖,说老夫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听闻竟有如此荒诞之事!中书令斥了他……”

说话的是一宦官,声音细软,仿佛拿捏着嗓子,他停顿片刻,在与他一同的宫娥催促下,方带了几分得意接着往下说:“中书令斥他道,这话是能说出口的吗?那老大人重重地甩了下袖子,便一声不吭了。”

女官听到这里,便知不好,这不是她们这些宫人能知道的事。

她忙朝身后那两个小宫娥打了个眼色,小宫娥会意,三人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了。

直走出好远,一名宫娥方大出了口气,而后又颇为好奇地问道:“姑姑,他们说的是陛下与太后的事,令大臣们不满了吗?”

女官闻言,当即斥道:“这不是你我能置喙的事!”

宫娥也知失言,忙告饶道:“姑姑我错了,不敢了。”

见她如此,女官也缓了容色,温声道:“你看除了那二人,宫中上下可有人敢议论此事?要谨言慎行啊。”

宫娥连声称是。

女官叹了口气,陛下并不遮掩,这些年下来,宫人们自然多多少少地见过一些陛下与太后相处的模样,可谁敢议论呢?她想起方才那二人,心知他们恐怕凶多吉少了。

她猜得不错,她们走后没多久,九殿下明申正好自那处经过,他而今已进学了,知晓了不少道理。

平日下学,最爱的便是这条道,倒不是与那些宗亲般欲讨好陛下,而是他当真喜欢这些小径的质朴野趣,与他在别处见的都不同。

走了那条道,自然听见了那宦官与宫娥的议论。

明申的脸倏地沉下,朝后一招手,他身后跟着四名内侍,见他有吩咐,为首的内侍便走上了前,这是数年前陛下替他挑的贴身近侍,平日里很是忠心勤恳。

“将这二人拿下,而后你亲去垂拱殿将此事说与玄过,他知如何处置。”明申低声吩咐道。

内侍抬袖道:“是……”

那二人还不知大祸临头,正凑在一处,说得津津有味。

这宦官与宫娥是同乡,二人相识已久,相互间有些情愫,宦官又是张扬的性子,最喜在心上人面前口出不逊,议论御前之事,既是显摆,也为显出自己的能耐来。

明申听得皱眉,又唤住近侍,冷声道:“拿下了先堵住他的嘴!”

近侍应了是,方带着人去了,想着,宫中的规矩,自来最要紧的一条便是守口如瓶,陛下跟前的事都敢泄露散播,往后这宫中怕是再见不到这二人了。

女官三人到慈明殿时,太后娘娘正与近身的宫人说着什么,见她们入殿,望见她们手中的花,面上露出一个微笑来,站起身道:“这便是陛下说的牡丹了。”

女官忙跪下行礼:“请太后娘娘赏花。”

太后道了声:“免礼……”缓缓踱步近前。

这还是女官第一次面见太后,前几年宫中流传太后与陛下之事时,她虽口上不敢与人议论,但心中也难免想过,是怎样的女子,能让陛下甘愿舍弃名声不要。

妖媚张扬的,清雅多才的,还是柔弱无助的,她都想过。

但还未等她猜出个所以然来,宫中便似一阵凛冽寒风席卷过一般,人人噤若寒蝉,再无人敢议论此事。

她本就是痴心于花卉的,见如此情形,也就没再理会此事,一心扑在了那满园的繁花上。

而今终于得见,却是意外,太后娘娘似乎不是她想的任何一种模样。

她模样清丽,行止端庄,泰然自若得很,走到花前。

各看了看,面上浮现一点笑意,点了头道:“就摆在这殿中吧。”

语气温和,却不热络,看不出她是喜欢这花,还是不喜欢。

太后娘娘的性子有些冷淡,恐怕不好相与。女官心下暗道愈加恭敬起来,命宫娥将花原地放下。

她又听太后道:“这样热的天气,你们走一趟辛苦了,去喝盏冰饮再走吧。”

她一说,女官方发觉自己身上满是汗意,她忙谢了恩,领着宫娥出去了。

一到殿外,便有一名慈明殿的宫娥命人将她们引去了廊下阴凉之处,捧了三碗清凉解暑的绿豆汤上来。

不多时又来了一宦官与她道:“太后娘娘口谕,你们培植牡丹不易,花房上下各赐一月薪俸。”

女官忙要行礼,那宣口谕的宦官笑着道:“大热天的,别跪了,福一礼便是了。”

他敢这样说,自是得过太后吩咐的。

女官又想,太后性子有些冷淡,为人却是极好,很是体恤,她突然想起早上见的陛下,莫名觉得这二人其实般配得很。

女官刚走,明申便到了。

他今年九岁,年初陛下刚封他为晋王,也在宫外建了府邸。

不过他更喜欢待在宫里,喜欢在太后娘娘身边,听她的教诲。

这时到了慈明殿,他丝毫不提方才撞见的事,行过礼,便待在郑宓身边,一点也不见外道:“这天快将儿臣热死了,母后赐儿臣一盏甜汤如何?”

早备下了,都不必他说,宫人已下去端了。

郑宓与他随意的说着话,问问他近日学得怎么样了,先生教得可好?

明申一一答了,又见殿中那两盆花,都不必深想,便知是哪里来。

他年幼时撞破过陛下与母后亲近的秘事,那时不知事。

而今渐渐懂了,宫学中有宗室子弟,他偶然听人议论,说陛下与太后如此行事败坏人伦,有违纲常。

明申几乎是太后骄纵下长大的,听闻此言,自然气得很,记住了那宗室的名姓,而后拿捏住他的把柄,将他赶出了宫学。

他进学这些年,有先生教诲,自然知晓何谓人伦,何谓纲常。

可他也时常见陛下与母后,见过她们相视而笑,见过她们相互关怀,也见过她们因小事而拌嘴,最后总有一人低头认错。

并无什么耸人听闻的事,皆不过寻常人间的相处罢了。

可偏偏如此寻常,却又让明苏觉得人伦纲常哪及得上真心真意。

“这花可是陛下送来的?”明申端着玉盏,慢吞吞地喝着,口中还不肯闲着,仰头去问郑宓。

郑宓摸摸他的脑袋,但笑不语。

明申想起早上在宫学听闻那事,想了想,决定还是告诉母后。

“昨日有位老御史顶撞陛下了,陛下动了怒,当着众臣的面斥了他一顿,今日又将他的官夺了,眼下就在大理寺狱中关着。”

明申口齿清晰,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说明白了。

他倒不是告状,只是觉得这样的事,陛下恐怕不好受,她多半也不会告诉母后的,一个人撑着,多孤单呢。

果然他一说完,便见母后的神色凝固了,只是很快她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午膳也备好了,你多用些,下午还要听先生讲课的。”

明申懂事地点了点头。

郑宓到垂拱殿时,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

玄过候在殿外,见她来,忙行礼,正要通禀,郑宓摆了摆手:“我自己进去便是。”

明苏早有吩咐,侍奉太后,便如侍奉她,玄过自不敢拦着,恭声应了声:“是……”

殿内置了冰,较外头凉快许多,郑宓推门而入,便看到了闭目养神的明苏。

她并未坐在御座上,而是坐在了御座前的台阶上,也没垫什么,席地坐着,长长的双腿伸直了,合着眼睛,听边上一名内侍念书。

那内侍念得专注,余光见到太后,便是一惊,太后对他摇了摇手,内侍忙又稳住声音,接着往下念。

郑宓走到明苏身前,缓缓弯身,捏住她的鼻子。

明苏猛地睁开眼,见是她,眼睛一亮,瓮声瓮气地笑道:“你怎么来了。”

郑宓松了手,坐到她身边,细细地端详着她。

明苏伸手捂她的眼睛:“不要看了。”

她的声音里,有些许羞涩。

郑宓便禁不住笑了笑。

明苏越来越有皇帝的威严了,她将宗亲扶植了起来,却并不多倚重,只令他们平衡朝堂,后又启用了不少士人,将天下牢牢地掌控在手中,如今大臣已无人敢违逆她的心思了。

她们的事,即便大臣们猜到了,也无人敢当面说出来,他们只怕陛下哪日自己宣告于世,那时他们便装不了糊涂了,为了臣节,哪怕拼死,也得劝谏。

而眼下,最大胆的大臣最多也只敢如昨日那位老御史一般含沙射影地谏一谏,与皇帝之间维系平衡。

然而即便如此,也使得明苏大动肝火,今日便将那御史夺官下狱了。

如此看来她这皇帝当的甚是霸道,刚愎自用。

可只要不提此事,她平日是很敬重大臣的。

郑宓看下来,只觉得这几年,明苏越发地像她年少时的模样了,温润少言,好读书,好钻研,为人亦平和。

“牡丹可好看?”明苏又问。

郑宓有些含糊的沉吟道:“牡丹啊……”

明苏便知她的意思了,禁不住笑起来:“我也不觉得好看,只是新奇,便令他们送去你瞧瞧。”

郑宓眼中染了一层笑,她就知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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