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相亲

放眼望去,名为“瑞兆之间”的会场里,全是五六十岁的中年夫妇。

用隔板隔开的简易包厢紧凑地排列在一起,每间包厢配有一套桌椅。相对而坐的中年夫妇面对面,神情严肃地窃窃私语着。

“老公。”

听到妻子叫自己,益男才回过神来,发现排着的队伍已前进了一些,估计再过几分钟就能轮到自己了。排在后面的夫妇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面露催促之意,益男急忙迈了几步,和妻子站在一起。

他再次看了一眼四周。这处会场位于东京一家一流酒店的大厅内,高高的天花板上吊着雅致的枝形吊灯,比平常见到的更接近地面。据说由于这家酒店非常宽敞豪华,所以周末和假期都排满了结婚仪式的预约,就算是工作日,也有来此地办订婚典礼的。酒店员工每天都要接待来踩点的新婚夫妇和他们的父母。

然而,今天这里聚集了一大堆与婚礼无关的人。他们都是代替自己的儿子或女儿来相亲的。

子女因为工作太忙而抽不出时间相亲,便由父母代替他们参加类似活动的行为被称为“代理相亲”。第一次看到杂志和新闻节目上介绍这一现象时,益男不禁感慨地说:“这世道完了。”

益男是典型的“团块世代”人。他出生于日本经济高速增长时期,在泡沫经济最繁荣时生了个独生子。经济繁荣的年代,女性结婚后就会回归家庭,因此妻子郁子一辈子都是家庭主妇。平常除了做做家务以外,就是照顾独生子孝一。因此孝一即使上了高中,依旧由母亲为他打扫卫生、整理衣服。

“让他自己来。”益男时常训斥。

“我帮他做又怎么了?我们小时候,父母都没时间好好照顾我们,我不想他也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可怜。我很早之前就打定主意要好好照顾他。”

每当益男试图让郁子不要再插手儿子的事情,郁子都会如此反击,然后继续无微不至地照顾儿子。

郁子说得没错。他们的童年时代正处于“二战”战败后,父母和祖父母为了生活拼尽全力地工作,根本没精力照顾孩子。而且那时候不像现在有那么多电子产品,所有的家务都要母亲一个人亲手完成,经常一做家务就花费一整天的时间。益男确实不记得母亲照顾过自己,她总是让自己和哥哥姐姐一起玩,让他们帮忙检查作业。到了小学高年级,他就开始自己做便当,体操服破了也是自己补。那个年代,孩子自己做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妻子郁子作为长女更是如此,她还要照顾三个妹妹,根本没机会跟父母撒娇,这一点让她一直遗憾难过到现在。也许是为了让小时候受过的委屈不再重演,郁子把照顾儿子孝一当作生命的意义。

回想起来,这样的家庭模式在当时很常见。再往前的那个年代,夫妻俩忙得晕头转向才是爱情。而到了现在,父母对孩子的照顾居然扩展到替孩子相亲,真是无聊透顶、愚蠢至极。益男一直很鄙视代理相亲,也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所以,当几天前郁子回家后告诉他报名参加了代理相亲活动时,比起惊讶,他更多的是愤怒。

让他更加怒火中烧的是,郁子竟然云淡风轻地对他说:“我是用自己的钱报的名,你没什么资格抱怨。”说完,她就淡定地去准备晚饭了。

他们俩结婚时,二十四岁的妻子郁子乖巧顺从,十分稳重。然而,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年之后,郁子的脸皮越来越厚,说话也变得毫不客气。益男退休在家赋闲后,他感到郁子更是得寸进尺,说话做事完全不考虑他的心情。虽然这么想,但益男也拿不准这是不是一个退休男人的嫉妒心在作祟。

妻子口中所说的“自己的钱”,是指她在陶艺教室做助手赚的打工费。孝一长大成人出去工作后,为了排遣寂寞,郁子开始学习陶艺。她本来手就很巧,而且很喜欢缝纫、刺绣这种需要集中注意力、好好做一个东西的事。刚开始时,她只能烧制筷子架和茶杯这种小东西,但学了十五年之后,现在她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制作一个花瓶或盆。而且,郁子和她的陶艺老师关系非常好,于是益男退休之后,郁子便做起了陶艺老师的助手,一周去三次。

让益男心里不爽的是,自己窝在家里无所事事,妻子却神采奕奕地在外工作着。除此之外,她还在家门口的鞋架上摆了一排陶艺作品,之前那里放的一直是益男画的画。

益男从小就对水彩画感兴趣,画的主要题材是花草,他尤其爱画喜林草这种群生的蓝色花朵。之前,他会把自己画的画裱起来放在客厅和走廊里,但买了现在住的房子之后,妻子就禁止他在墙上挂画。

“这房子不是租的,别在墙上钉钉子。”

搬家时,益男只好把好几幅心爱的画装进了纸箱子,到新家后也没机会把它们拿出来。只有玄关的鞋架上摆着益男最得意的一幅画。

然而,妻子又往架子上放了花瓶和水壶,自然就挡住了益男的画。于是益男开始故意画那种很大的画,摆在妻子的陶器前面。妻子就又不甘示弱地烧制大件陶器,摆在益男的画前面。这场无声的战争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益男的画完全被妻子制作的大型水壶挡在了后面。

益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拿起放在桌上的收据看了看。活动会费是两个人三万日元。益男心想:就这点钱,还好意思一脸骄傲地说“花的是自己的钱”。那这个房子是谁买的?你穿的衣服又是谁买的?甚至你去学习陶艺又是谁付的钱?

然而,益男终究没有将这些反驳的话说出口,他知道一旦自己说了,就会收到妻子好几倍的反击。

“孝一今年不是才三十五岁吗?不结婚也没啥奇怪的,等到了四十岁再操心也不迟。”

益男没发什么牢骚,却冷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到那时候就晚了。”妻子一边盛着饭,一边斩钉截铁地说。家里现在用的盘子都是她亲手烧制的,很土气,没什么艺术感。

“年龄越大越没优势,这一准则不分男女。他现在这个年龄,还能找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结婚。等到了四十岁,估计就找不到了。”

益男惊讶于妻子的这番话,没想到她把婚姻市场把握得如此精准。他又默不作声地打开了和收据放在一起的宣传手册,发现里面写着同样的话。估计是她去听说明会时工作人员发的吧。

“但是,替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去找结婚对象也太奇怪了吧。交给他本人去找不就好了。”

“就是全都交给他,才让他到三十五岁还没结婚的不是吗?孝一这孩子,做事认真,性格比较内敛。而且他那么忙,也没机会认识合适的姑娘,所以我们必须拼尽全力去帮他。都说在这个时代,父母必须和孩子一起联手相亲才行。”

妻子一脸得意地说着,估计这也是她在说明会上听来的话。

不过,确实如妻子所说,孝一从没带女孩子回过家。郁子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时,他都只是冷淡地随便应付一句。从父母的角度来看,孝一相貌平平,怎么看都不是受女孩子欢迎的类型。就连工作也不是安安稳稳地当个公司职员,而是在自己创业。

虽说郁子过分溺爱孝一这个独生子,但他本人其实是一个不喜欢被母亲过度干涉的普通男孩子。很早就离开父母独自生活,读高中时靠在快餐店打工赚的钱买了一辆摩托车,然后读了技校,学习修理摩托车。之后就正式开始一个人生活,和两个好朋友一起开了一家摩托车修理店。

他每天一大早就到店里上班,晚上全身沾满油渍回到家。这种生活方式确实很难遇到什么女孩子。和他合伙的朋友也是单身,每个都老大不小了,好不容易放假又总是约上三五好友骑车出门旅游。

“喂。”

“什么事?”郁子坐在餐桌前,正双手合十准备动筷子。

“孝一他……不会是同性恋吧?”益男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问出口。

结果郁子马上回答说:“不是的。”

妻子这副从容的样子让益男很火大,于是他激动地继续问:“你说不是,只是因为你不肯承认吧,所以一个劲儿地帮他掩饰是不是?”

“你这话可真难听。”妻子有些惊讶,然后又说道,“我是他妈妈,我什么都知道。”

“那你到底凭什么觉得他不是?”

“我当然不是瞎说的。他上初中的时候,还把小黄书藏在床下和衣柜深处呢。他朋友来家里做客的时候,他们还很兴奋地看成人电影呢。”

“是吗……”

“孝一是个普通的、健康的男孩子。你这个当爸的真是的,啥都不知道。”郁子抱怨道。

之后,她又开始唠叨益男对教育孩子这件事完全不关心,不停地翻旧账。说益男受“工作狂”“企业战士”这类宣传语蛊惑,完全不顾家庭,没做过一件父亲该做的事。都是因为他,才导致孝一对结婚和成为父亲没有憧憬,甚至说孝一之所以对结婚不积极,都怪益男。

话已至此,益男实在无法拒绝去参加代理相亲的活动了。于是,今天,他久违地穿上西装,和妻子来到了会场。

到底什么时候能排到啊……

益男不停地数排在自己前面的人,终于只剩下两组了,此时他已经等了整整一个半小时了。

益男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号码牌。每对夫妇都会拿到一个号码,益男夫妇手上的数字是“八”。为了让大家能自由挑选,在会场里都以号码代替参与者。如果和包厢里的孩子父母聊得来的话,就与对方交换姓名和联系方式。这样做还能保护隐私。

另外号码牌也会送到对应的小包厢里,也就是说,每对夫妇都有一个专属包厢。益男夫妇也可以直接去自己的包厢里等着,但是,在签到处看了一遍今天的参加者名单和简单介绍后,郁子说“十三号家的女儿最优秀”,就要去人家的包厢门前排队。

益男也看了一眼介绍,确实如妻子所说,照片上的女孩子容貌清秀,楚楚可人。职业是钢琴教师,才二十四岁。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她是“理想的妻子”。

他们满怀期待地来到十三号包厢,却发现排着长长的队伍。益男夫妇看上的儿媳妇,其他夫妇自然也看中了。

父母们拿着孩子的个人资料单和照片耐心地等着。宽阔的会场内陈列着一排包厢,大家都在认真地排队——益男心想,这景象似乎在哪里见过,到底是哪儿呢?

“对了,这简直就是在求职啊。”益男终于想起来了。

正在确认儿子个人资料的郁子因为益男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而抬起了头。

“你说什么?”

“你不觉得咱们这个样子就像求职时参加公司宣讲会一样吗?哦,对,你不知道公司宣讲会是什么样子。所谓公司宣讲会,就是公司和学生在同一个会场里,受欢迎的公司展台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学生们个个穿着西装,就像现在这样。不过那时候我拿的不是孩子的资料,而是个人简历。哎呀,简直一模一样嘛。”

益男笑着跟妻子耳语道,而妻子却叹了口气说:“你也真是的,这有什么好比较的。”

“哈哈哈,这不是跟求职一样大张旗鼓吗?”

“你说什么呢,这可比求职重要多了。这是关系到一生的大事。”

听到妻子这句话,益男惊讶地摇摇头。而妻子完全没理他,只顾着往前走,终于排到了。

“您好,请多指教,这是我家儿子的照片和个人资料。”

刚坐下,郁子就拿出了A4大小的文件。

“我家儿子是摩托车修理师,经营着一家修理厂。他们那儿清一色都是男人,所以到了三十五岁也没什么认识女生的机会。”

妻子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对方父母只是客气地笑着点头。他们手边足足有三十多份男方的照片和个人资料,为了保护隐私,全都翻过来放在桌子上。考虑到益男夫妇之后还有很多人排着,估计这家父母最后会收到五十份男方的资料,而孝一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益男累了,赶紧坐到妻子旁边。

“我家女儿是钢琴教师,身边的男性都是学生的家长。”

一头栗色头发挽在脑后的女性用手掩着嘴巴笑着说。按理说她应该和郁子差不多大,但皮肤亮白细腻,看起来既美丽又年轻。她身旁的银发男性温柔地看着她,开口说道:“虽然女儿很想自己结识良缘,但每天都要上课,实在是没有时间。我们又想早点儿抱外孙,所以替她来参加相亲活动。”

听到这里,益男心想,原来他们是如此积极参加这次的相亲活动啊,和自己可真是不一样。

之后,两对父母聊起了自家孩子的兴趣和工作。虽说交换的信息都是关于孩子们的,但这其实也是做父母的互相考察的重要机会。

从十三号父母的外表和言谈举止来看,他们非常有品位,素质非常高。如果和他们做亲家的话,应该很容易相处。而且可以想象出他们两人教育出来的女儿应该是位无可挑剔的千金小姐。从这点来说,父母先于子女见面的“代理相亲”确实颇有意义。

“其实……我家女儿只有一个条件。”十三号的母亲有些顾忌地开口说,“结婚后,她还想当钢琴老师。”

“哎呀呀,这种事情我相信我家儿子是不会介意的。”

郁子说完后,对方反而更加顾虑地说:“能继续当钢琴老师的话,她想在新家里放两架钢琴。隔音装修的费用可以由我们来出,但是我们希望新家足够大,能容纳两架钢琴。您觉得这个要求怎么样?”

益男想起了孝一独自居住的地方。他单身,本来租一个一室一厅的公寓就够用了,但由于他还要摆弄摩托车,所以益男干脆在郊外给他买了一栋带车库的二手独栋小楼。虽然房子足够宽敞,绝对能容纳两架钢琴,但家里到处都是修理工具和零件,还充满汽油的味道,和钢琴实在是不相配。

然而妻子郁子却自信满满,甚至有些骄傲地说:“这个要求我们可以满足。我家儿子有自己的房子。”

益男发现,当妻子说孝一的独栋小楼虽在郊外,但也算在东京都内时,对方父母的眼睛里突然闪着光——这也许是益男的心理作用吧。

之后,大家又互相确认了一下子女是否有婚史、是否有孩子,然后交谈就结束了。妻子郁子低头致意,离开了包厢,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益男说:“这对名流夫妇太厉害了,这位父亲以前是医生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

“放东西的那个椅子上放着个皮质活页夹,上面印着医院的标志。”

益男回想了一下,那里确实放着一个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活页夹,但他完全没看出来上面有什么标志。不愧是做母亲的,眼光还真是毒啊。

“你看到他家太太的项链和戒指了吗?那得有多少克拉啊。还有那件皮草大衣,一看就贵得要死。他们家女儿又那么优秀,要是能和这样的家庭做亲家可就太好了!”

益男虽然只是一介上班族,但怎么说也曾是一家大公司的部长。不过即使如此,和名流比还差得远呢。

“两架三角钢琴和隔音装修,这么讲究的千金小姐是看不上我们家的。咱们别做白日梦了。”益男忍不住打趣道。

“说得也是。”郁子一脸遗憾地微笑附和。然后又开始研究参加人员清单,之后对益男说:“我们去排第二十六号吧。”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过去。

活动那天之后,他们陆陆续续收到了几封信件。

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都是孝一的照片和个人资料。

代理相亲活动的主办方只提供活动场地,之后的交往一概不参与。面对面交谈时双方父母会交换各自孩子的照片和个人资料,资料袋上已经写好了姓名和家庭住址,也就是说,只需装进信封、贴一张邮票就可以寄回了。这些都属于个人隐私,不能随意丢弃,因此一旦拿回家后发现孩子不感兴趣,只要寄给原主人即可。所以说,一旦收到寄回的信,就代表被拒绝了。

“北野律子小姐是哪位来着?哦对了,是那个二十号。那家姑娘和孝一年龄相仿,我还以为能来电呢,没想到还是不行啊。”

拆开信封,妻子比对着寄信人的名字和列表,失望到了极点。包括第十三号,他们那天共排了十个包厢,现在已经有一半以上寄回了资料。

妻子等待的是“小信封”。如果子女对对方感兴趣,想见一面的话,要在事先拿到的“见面登记表”上填入信息并寄出。登记表上只有“喜欢对方的理由”和“希望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这两栏信息要填,就小小一张纸,用最小的四号信封寄就行。所以只要打开信箱看一眼信封大小,根本不用拆开,就知道是拒绝还是接受的。

益男觉得这一点也很像求职。内定通知是薄薄的信封,寄回简历和不录取通知的话就是厚厚的信封。因此求职的应届生们经常苦笑着说:“无须打开就知道结果。”被选中、没被选中——所谓人生,就是在不断重复这两个选择。

郁子强制孝一今晚必须回来,不怎么回家的孝一听从了。郁子准备把那些寄回了拒绝信的女生照片和个人资料拿给他看,希望他能选一个想见面的。

孝一已经听妈妈说了代理相亲的事情,但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一想到孝一听说此事时的态度,郁子就忍不住发飙道:“你猜他跟我说什么,他说‘爸妈你们俩也真是够闲的’!我怎么生出一个这么冷血的儿子!”

益男很想回一句:都是因为你太惯着他了才导致他这种性格。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郁子的抱怨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甚至把矛头转向了益男。

“他这一点跟你一模一样,你之前也是……”

益男心想:要是这就是婚后生活的话,我真是太理解孝一对结婚不感兴趣的心情了。

“差不多行了吧。我们也去参加活动了,做了父母该做的事,接下来守护好他就行了。”

“你说什么?”妻子气得挑高了眉头。

益男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时已经晚了。

妻子继续咆哮道:“都怪你做事总是慢吞吞的,才搞成现在这个样子。这孩子不结婚,都是因为你不催他。做父亲的,应该……”

正在做饭的妻子干脆转过身来冲着益男吼,她一手叉腰一手拿着菜刀气愤地上下挥舞,啰啰唆唆说个不停。

“哎呀,邮递员好像来了,可能是登记表到了,我去看看。”益男听到车子的声音,急匆匆地逃离暴怒的妻子。

打开信箱一看,有好几个大信封,益男想,如果马上拿回家,那相当于火上浇油。于是他当没看见,去买烟了。

在便利店买完烟之后,益男在河岸边慢悠悠地走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搭话。

“是石田先生吗?”

回头一看,竟然是十三号的母亲,那位美丽优雅的女士。

“哎呀,这不是……这不是那个……吉村女士吗?”

“是的,我是吉村叶子的妈妈,吉村久惠,前几天受您照顾了。”

“哪里、哪里,我们才是受您照顾了。”

“真的太巧了,我正打算去拜访你们家呢。”

“拜访……我们家?”

久惠微微歪了一下头,从手提包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小信封,对益男说:“本来想直接寄给您的,但正好来这边有事,就打算走几步送到您家。”

“特意跑到我们家送信?这真是不好意思。”

益男接过信封,注意到是小信封,莫非这是……

“一般来说我也不会特意来送的,但我家女儿特别喜欢孝一先生,说一定要跟他见上一面,我才打算登门拜访。”

益男惊呆了。这是郁子最喜欢的一家人,而且她都放弃期待收到这家人的小信封了。

“这可真是荣幸。我老婆肯定要开心哭了。”

益男这话可不是夸张,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妻子,她连日来的暴躁情绪绝对会一扫而空。

“真的吗?太好了!那孝一先生他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抱歉,其实他还没看过您家女儿的资料。他实在是太忙了。”

“这样啊……”

看到对方母亲有些失落,益男连忙补充说:“他今晚回家。我们到时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的。”

“太好了!希望他能喜欢叶子。”

“怎么可能不喜欢!”

益男这句话也不是客套话,而是心里话。看到叶子照片的男人,绝对不会拒绝她。

“话说回来,这附近的自然风景好美,您住的街区可真是好呢。”

久惠环顾四周。此时夕阳将街道染成了暗红色,河面上映着落日余晖,波光粼粼,很是动人。

益男的视线不小心落在了久惠的侧颜上,不禁被眼前的她迷住,打了一个激灵。

之前就注意到了她的美,但今天却被她的美迷得神魂颠倒。高挺的鼻子下是一个好似樱花花瓣的嘴唇,长长的睫毛在夕阳的照射下在脸上印出阴影,白皙的脖子线条优美。此时她的皮肤被染上了一层金黄色,头发随风飘扬,周围的空气都随之洋溢着说不出的香味。

好想画这么美的女人!

迄今为止,益男的绘画题材全是植物,他也从没想过画人物。但是见到久惠之后,他的创作欲望变得非常强烈,很想用画笔将这幅美景画下来。

益男看得目不转睛,这时久惠突然转头看向他,益男连忙移开视线。

“那我先告辞了,请代我向您妻子问好。”

说罢,久惠转身离开。融入冬日夕阳美景中的久惠的背影却一直吸引着益男。

益男回到家时孝一已经到了,正坐在餐桌前吃郁子做的饭。看到益男回来后,孝一一边往酒杯里倒啤酒,一边说:“爸你回来了。”

“我也来喝一杯吧。”

益男从碗碟柜里拿出自己的专用酒杯,正在盛米饭的郁子马上说:“哎呀真是稀奇。”益男不怎么喝酒,上班时他会陪客户喝几杯,但在家里几乎从不沾酒。

“嗯?今天遇到点儿好事。”

孝一为他倒满一杯,益男喝了一口,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

郁子一脸惊讶地夺过信封,急忙打开。

“哎呀!那个千金小姐看上了孝一?”

如益男所料,郁子开心地拍着手,兴奋地说道。

孝一一脸困惑,交替看着益男和郁子。

“活动那天特别受欢迎的一个大小姐看上你了!”

郁子急忙把叶子的照片和个人资料拿给他看。

“哦。”孝一看完照片后就迅速翻看个人资料。

孝一看资料时,益男在考虑让两个年轻人去什么餐厅见面比较好。档次比较高的餐厅年轻人会觉得很无聊吧,但太过随意的餐厅又会显得比较没礼貌。对了,就选自己常去的那家画廊餐厅怎么样?那家店不仅东西好吃,而且墙上挂着许多优秀的画作。益男很想带久惠去自己喜欢的地方。

“怎么样,叶子很完美吧?”

“确实很优秀。什么时候见面?”

“我看看啊。”郁子确认了一下登记表上的时间,说,“下周周末或下下周周末。”

“周末啊,店里人手不足,我要在店里帮忙。”

“那你什么时候休息?我再跟对方商量一下时间。”

“嗯,最近我要去趟废料厂,帮他们修一些零件。”

孝一吃着菜,随意应道,没有马上定下日期的意思。

“第一次见面,你就不能配合着女方的时间来吗?这样算什么男人?!”益男的口吻有些严厉。自从孝一长大成人之后,他几乎没对儿子发过火。正因如此,孝一被吓了一跳,然后支支吾吾地说:“可是……”

“我和你妈可是花了好久的时间帮你找结婚对象,你已经三十五岁了,该好好考虑未来的事情了。”益男继续毫不留情地说道。

被益男说了一顿之后,孝一终于打开手账确认接下来的日程安排,并给一些人打电话调整时间。

“下周六会来个新人,他可以帮忙。”

听了孝一的话,益男露出满意的神情。

“好的,既然时间和地点都确定了,那我们快点联系对方吧。”益男积极地说。

等到孝一吃完饭回自己家去后,郁子兴冲冲地给益男倒酒,夸奖他道:“你今天很厉害嘛,对你刮目相看了。果然当爸爸的就该这么强硬地教训孩子才行。”

“嗯?是吗……”

益男的心情也特别好,将啤酒一饮而尽。

他醉醺醺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摊开素描纸,拿起铅笔,依照记忆画起站在河岸边的久惠。

湿润的眼睛、微微一笑的嘴唇、洁白柔软的脖子。

侧颜、正面、半身、全身……益男画了无数张,每张的构图都不一样。

下周就能再见到久惠了。

一想到这个,益男就忍不住兴奋起来。

和她聊什么呢?她喜欢吃什么呢?要不要穿上那套在英国人开的店里定制的西服?

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想这些问题时,他慌忙停了下来。

什么呀,这种轻飘飘的心情。

难道说,自己不是想画她,而是喜欢上了她?

益男抬起头,发了好一会儿呆。

没想到年近古稀的自己居然还对女人产生了这种感情。他一直以为自己就要伴随着孤独渐渐老去了,没想到有一束光照射了进来。

益男心里痒痒的,开心得不行。这份心情让他更加有灵感,于是他又动手画了起来。

第一次见面安排在中午。

“这家店真棒啊,我之前竟然不知道还有这种类型的餐厅。”

一踏进画廊餐厅,久惠就一脸惊奇地观望四周。

自己喜欢的地方被久惠夸奖,益男的心情好极了。

双方父母和子女共六人坐在了最里面的位子上。父母各坐一边,中间的位置留给了子女,让孝一和叶子可以面对面交谈。

叶子清纯可爱,就连平时沉默寡言的孝一也主动开口介绍起自己的工作和兴趣。叶子提起在国外旅行的经历、喜欢的钢琴家等,两个人聊得还算开心。不过由于是初次见面,话题很容易中断,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沉默。

他们点的是套餐,所以甜点上桌前就不得不默默等着。正当益男思考着该如何缓解这种尴尬时,正好看到离餐桌最近的一幅装饰画。

这家餐厅会定期更换挂在墙上的画作,益男也是第一次见到它。这幅油画有两平方米大小,整体为深蓝色,上面有星星点点的一些白点。看了一下作品的名字,叫作“自我”。益男心想,这幅画倒是可以作为聊天的话题。

“大家觉得那幅画想表达什么呢?”

打破沉默的益男看着眼前的五个人。

“原来那不是墙壁,而是一幅巨大的画呀。”叶子惊讶道。

“画的肯定是大海。”久惠认真地说。

“不对,画的应该是天空,你看,那里还有云。”久惠的丈夫、顺二先生指着白色的地方说。

“这幅画叫‘自我’。”

“自我?”三人齐声道。

“是将内在感情通过色彩表现出来。恐怕这幅画是受到了抽象表现主义的影响。”

大家呆呆地听着益男的解释。

“这是之前在纽约非常盛行的美术趋势。特点是不用画板架,而是直接在油画布上作画。然后……”

“提起纽约……”久惠突然精神起来,“我们前段时间刚刚去了纽约,第五大道居然开了新的时装店,真是没想到呢,对吧?”

“对呀,因为我们是坐头等舱来回的,能放下很多行李,所以一不小心就买了一大堆东西。”

“洛克菲勒中心今年的圣诞树也很漂亮呢。”

吉村一家兴奋地聊了起来,而石田家完全插不上话,只好在一旁静静听着。不过对益男来说,只要能听到久惠的声音就心满意足了。

久惠的表情和动作都让益男沉迷,他恨不得一直看下去。

吃完午餐,两家人就此告别。本来大家还想去咖啡厅一起喝杯咖啡的,但是孝一必须赶回店里,只好告别。

“他们这家人真好啊。”益男情绪高涨地回到了家,跟郁子说。

“孝一好像也很喜欢叶子呢,他们两个聊得很开心。”郁子一边泡茶一边开心地说,“两个人站在一起还真是般配呢,这门亲事不错。”

“对啊,好得没话说。”益男喝着茶,嘴角上扬地说道。

他今天是真的开心,要是孝一和叶子结婚了,他就能经常见到久惠了。

“对了,给他们打个电话表达一下感谢吧。”益男对郁子说。

郁子点点头回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男方给女方打个电话比较合规矩。”

“嗯,那我给他们打一个吧。”

“那就麻烦你了。太好了,没想到你对孝一的婚事这么上心。”

益男走到走廊,用自己的手机给久惠的手机拨了一个电话。通话音响起时,他的心跳得特别快。

“你好。”

听到久惠声音的那一刹那,益男的心像被揪住一样。这种心情已经几十年没出现过了。

“我是石田,今天辛苦你们了,真是谢谢你们来和我们家一起吃饭。”

“我们才是要说谢谢。真的特别开心。孝一是个认真的好青年,叶子越来越觉得他不错。石田先生关于绘画的谈话也十分有趣。”

“谢谢夸奖。”

益男聊起绘画的事情时,妻子总是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而久惠竟然特意夸赞他对绘画的见解。益男的心情好到了极点。

“看来您的艺术造诣很高呢。”

“没有的事,只不过自己也在画画,所以看到别人的画,会忍不住解释一番。这算不上什么艺术造诣。”

“哎呀,您自己也画画吗?”

“就是随便画画,画得不好。说这些真是不好意思。”

“有一个会画画的丈夫,您妻子一定很骄傲吧。这真是一个高雅的兴趣。”

听到久惠这么说,益男突然想起放在纸箱里的那些水彩画。要是和久惠这样善解人意的女人结婚的话,她一定会夸赞自己的画作,并且在家里专门找个地方把自己的画展示出来吧。

“真想看看您的画呢。”

“啊?”益男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虽然我是个完全不懂画的门外汉,但是很希望看到益男先生的画作呢。”

不知不觉间,益男流下了眼泪。居然有人对自己的画这么感兴趣。退休后益男就将全部心血投入到了绘画上,久惠如此感兴趣也让益男非常感激。

电话挂断后,益男仍然沉浸在刚刚聊天的氛围中。视野前方出现了久惠模糊的样子,她正对着自己微笑。

看来必须要早点谈成这门婚事。

益男十分兴奋,赶紧给孝一发了条短信,告诉他“想聊一聊之后的进展”。

第二天傍晚,孝一突然回家来了。他说刚好到附近收购二手摩托车,就顺便回家看看。

“妈妈呢?”

放下皮包后,孝一朝着厨房的方向问道。

“她去陶艺教室打工了。我们不知道你今天要过来。”

两人走向暖炉,孝一正对着益男坐着。

“我本来还想直接跟妈妈说的,但她不在,那就没办法了。叶子的事情,帮我拒绝了吧。”

正在剥橘子的益男惊讶地抬起了头,孝一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外。

“你之前不是和叶子聊得很开心吗?”

“当然了,这是最基本的礼貌问题吧。不过,总感觉和她聊不来。我不太喜欢她那种成熟稳重的女孩,我喜欢活泼可爱点的,能和我一起修修摩托车、骑摩托车出门旅行的。”

“骑摩托车对女孩子来说也太危险了吧。”

“没有的事,有很多女骑手呢。之前我打算结婚的那个女孩子就会和我一起骑摩托车。”

“还有这回事?”

益男完全不知道孝一之前还交过一个会骑摩托车的女朋友,惊讶地问道。

“她是我在骑摩托车远行时遇到的女生,最后因为异地恋,无奈分手了。总之,我又不弹钢琴,也不听古典乐,和叶子小姐合不来的。我还想让老婆帮忙处理店里的事情呢,叶子小姐她也做不了的吧?”

“你别这么着急下结论啊,好歹多见几回。”

“不用了,对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叶子小姐和她父母压根儿就没看上我。”

“你瞎说什么呢。他们一家人都特别喜欢你。”

“是吗?”孝一一脸惊讶地说,“按理说不应该啊。”

“为什么?”

“因为叶子小姐她一看到我的手,就一脸嫌弃。”

“应该是被吓到了吧。”

“是吗?她的眼神冷冰冰的。就我这双手,再怎么保养,也能一眼看出来是干苦力的。”

孝一拿起放在暖炉上的橘子开始剥起来。他的指甲和手指上都沾满油渍,黑黢黢的,无论怎么看都是做苦工的。

“对方父母的态度倒是很好,但是眼睛里完全没笑意。当爸爸你为了引出话题而聊起画作时,他们竟突然炫耀起去纽约的事情。而且,他们一家人都戴着劳力士手表,吃饭却剩一大堆。我真的不太喜欢他们一家人。”

益男没想到孝一竟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了这么多信息。但或许是他为了不结婚,而特意找出的理由吧。

“话说回来,爸爸你是怎么看中这家人的?”

“因为……这家姑娘条件优秀啊,她父母也很体面。”

“这可真不像你。”

“嗯?”

“平常的你,肯定会说他们这种名流没什么品位。”

“可是,你找结婚对象的话,对方生活富裕不是挺好的吗?”

益男咳嗽了一声。他之前确实跟孝一说过,就算是有钱人,也不能在外面肆意炫耀,这样的行为很低俗。

“吉村一家都很优秀。和这样的一家人结为亲家的话,我们也能安心。”

孝一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轻易改变昭和年代的顽固做派,居然完全推翻了自己之前的观念。

“你也真是的,高高在上地批评人家像什么样子。而且,我解释完那幅画之后,他们很感动,刚刚还特地打电话来感谢我呢。他们是一对有教养的夫妇。”

“啊,这样啊,那可能我看错他们夫妇了吧。”

“对方父母肯定也很紧张啊。你怎么能根据外表来判断人品呢。”

“知道了、知道了,都是我不好。”孝一真诚地道歉,“他们肯定都是好人,毕竟很少见老爸你这么维护人。”

孝一这话没什么深意,但益男却像是被看穿了什么似的紧张了起来。孝一吃完橘子后,站起来去扔垃圾。

“谢谢你们这么操心我的事。我没能按照你们的想法做事真是对不住。你帮我跟老妈说一声吧,我想拒绝叶子。先走了。”

说完孝一便去工作了。留下益男待在原地。

他还以为孝一会和叶子交往,就算没结成婚,最起码也会和叶子多约会几次,毕竟叶子长得那么可爱漂亮。然而,孝一却对叶子没什么兴趣。这也就是说,益男再也见不到久惠了。

益男失望至极,开始吃剩下的橘子,突然觉得橘子好酸。他皱着眉头吃完之后,掏出了手机。虽然心情糟糕,但讨厌的事情还是早点了结比较好。他也想过应该跟郁子商量之后再跟对方说,但他实在不想看到郁子大吵大闹的样子。还是趁现在赶紧给对方打个电话吧。

益男找到了昨天的通话记录,给久惠打了电话。没想到电话立即接通,他又听到了久惠的声音。自报家门后,久惠有些兴奋地说:“哎呀,真是巧呢。我刚刚还在跟叶子讨论下次约会的地点。”

“那个……其实……”益男下定决心说出实话,“很谢谢你们,不过孝一他……”

“据说有一位很有名的福音歌手要在横滨的英国庭院办小型演唱会,叶子说想去看看。”

在英国庭院听福音歌手演唱——这确实不是孝一的风格。

“我这次打电话想说的是……”

“机会难得,我们做家长的也去听听看吧。石田先生您和妻子也会一起去的吧?”

“一起去?”益男没想到久惠会邀请自己和郁子,脱口而出,“可以吗?”

“当然啦。我们来一场六人约会吧。”久惠说着,笑声像少女一样甜美。益男心想,六人约会——自己和郁子肯定是一对,但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自己和久惠。

“可以,我们一定去。”益男不计后果地答应了,“那我跟孝一确认一下行程……到时候见。”

玄关门开了,刚挂断电话,郁子就回到了家。

“哎呀,刚刚那是吉村家来的电话吗?已经约好了下次见面,也就是说孝一也看中叶子了是吗?不过这也在意料之内。”

“对啊,我已经让孝一安排日程了。”益男若无其事地撒谎道,“不过,孝一说你总是催他让他很烦,所以希望我来跟他沟通。”

“知道啦、知道啦。你们爷儿俩沟通吧。我这个做妈妈的啥都不管了。”

郁子好像非常开心,还少见地开起了玩笑。要是她知道了孝一的真实想法,肯定会备受打击。

益男自己也知道这么做很不应该。不过,他就像第一次陷入恋情中的中学生一样,没别的想法,只是想见久惠。

强行带孝一去吧。要是他实在不愿意,就说他工作上临时有事吧。

终于到了第二次约会这天。孝一果然没有出现在英国庭院的售票处前。

益男费尽口舌劝他过来,而他断然拒绝了。

“真是对不起你们,孝一他工作上突然有些事要处理。他也一直期待见叶子的。”没人对益男的道歉表示怀疑。

吉村家表示很遗憾,郁子也生气地说:“孝一这孩子也真是的。”

益男只好安慰她说:“别生他气了。突然被客户叫走也没办法。”郁子还是有些生气,冲益男抱怨道:“果然不能把事情交给你。”

按照原计划,五个人一起进入了园区。益男发现叶子非常失望,内心感觉很对不起她。不过他转念一想:叶子这么优秀,就算和孝一的亲事没谈拢,也有很多人追求的吧。今天这一天就满足一下我这个时日无多的老年人的心愿吧,和久惠共度这一天我就心满意足了。一直到死那一天,我都不会忘记今日的心情,我会把这份回忆当作宝物保存起来,度过余生。

唉,要是孝一和叶子在一起的话,就没这么多麻烦事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转眼就到了分别的时候。吉村家坐JR回去,益男他们坐地铁回家,于是五个人在JR的检票口告别。

“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们了。我玩得很开心。”分别前,叶子对益男和郁子说。

“孝一的事情真是抱歉,你难得抽出时间,他却没过来。”益男发自内心地道歉。回去之后,他下定决心必须跟叶子他们说清楚。

“那个……我想和孝一先生直接联系,您能告诉我他的联系方式吗?”叶子有些害羞地问。

这个要求理所当然应该满足。本来初次见面时,两个孩子确认了对方的心意之后就该交换联系方式的,而做父母的自然也会退出。他们今天聚在一起,原本也是为了加深两个人之间的感情。

“当然、当然,你等一下。”郁子急忙回答,翻出手机里的联系方式。她一向依赖手机,背不出孝一的电话和邮箱地址。

“我来写吧。”益男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账和圆珠笔,写下了邮箱地址。

但他写的不是孝一的邮箱,而是自己的。孝一的电话号码之前给过久惠,所以他没敢写电话号码,很容易暴露。但他们还没交换过邮箱地址。总之,在拒绝吉村一家之前,益男想再争取一些时间。他把写好的纸条叠起来,亲手交给了叶子。

“谢谢叔叔。”叶子开心地收起了纸条,和父母一起挥手告别,从检票口进入了站台。

永别了,久惠。

益男望着远去的久惠,在心里默念。

“孝一这孩子也太过分了。工作的事情就必须今天处理吗?”走向地铁的路上郁子满怀怒气地抱怨道。看来她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

“你也别动不动就去联系孝一,冲他发火。男人不喜欢这样子。”益男赶紧叮嘱郁子。虽说和孝一没谈拢这件事早晚会暴露,但他想尽量多拖一会儿,最起码现在不能让郁子知道,她现在正在气头上。

“好的,我知道了。”郁子拉着脸,先刷卡进了站。益男望着妻子的背影,感觉很对不起她,让她白白抱有并不存在的希望。

益男纠结何时该打电话拒绝吉村家,他心里知道自然是越快越好,于是暗自计算着他们下电车的时间。

就在这时,益男的电话响了,收到了一封邮件,叶子发来的。

叔叔刚刚给了我您的邮箱地址。我想尽快联系您,所以在回家的电车上就给您发了这封邮件。今天没能见到您真是遗憾,但您要处理工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而且,我觉得您这样拼命工作的态度真的很棒。

看到这里,益男不禁在心里感慨:叶子的性格真好啊。

下次什么时候能和您见面呢?为了弥补这次的缺席,您能带我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吗?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或去游乐园怎么样?我等着您的回复。 叶子

电影院或游乐园呀。看到年轻人的约会计划,益男忍不住微笑了起来。之后才想起来这是叶子发给孝一的邮件,于是又慌慌张张地摇摇头。

益男没想到叶子这么快就联系了孝一。事到如今,只好先选择无视。万一对方问起,就说工作繁忙搪塞过去算了。

到家后,益男估摸着差不多该给他们打电话了。而就在此时,又收到了一封邮件:

没收到您的回信,我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如果您休假时不方便外出,那我打算做一个蛋糕,邀请您来我家里做客。您觉得怎么样? 叶子

益男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家里做客”这几个字上。叶子和她父母住在一起,也就是说,要是去她家的话,久惠也在。

一想到这儿,益男便回复了一封邮件:

今天工作上脱不开身,没能与您见面真是抱歉。我一定去您家拜访。只是,我有一个请求,我能带父母一起过去吗? 孝一

我在做什么蠢事!益男心想。理性告诉他必须停下来,但沉迷暗恋的另一个自己又忍不住发了这封邮件。

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次之后,我就放弃。

最后见见久惠,只跟她说说话。只要说说话就好,其他别无所求——也求不来。益男的爱慕之情完全是柏拉图式的。这之后谁知道他还能活几年?这是他最后的恋情和祈愿,应该会被大家原谅的吧。

等了一会儿之后,益男收到了叶子的回信:

欢迎叔叔阿姨来我家里做客。十分期待。

看到这儿,益男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益男望向窗外,自家庭院没有任何新意,就是普通的院子。然而,在肆意盛放的花丛中,突然浮现出久惠的身影。瞬间,益男觉得花香四溢、美不胜收。

去叶子家做客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这次比较棘手的是郁子的唠叨。她不停地跟益男说:“你一定要好好叮嘱孝一,让他别在那天安排任何工作。”

于是,益男只好跟她保证:这次既不打电话也不发邮件,而是直接去孝一家,把他带到叶子家里去。这么说以后,郁子总算是不再唠叨了。

至于孝一这边,为了防止他跟郁子联系,益男威胁他说:“要是你给你妈打电话,我们就又要开始帮你代理相亲了。”

这么隐瞒着,终于到了拜访当日。

郁子去商场里买礼物,益男和她约好在离吉村家最近的地铁口会合。然而,当郁子看到等待她的只有益男一个人时,立马变了脸色。

“孝一呢?你不是说去接他了吗?”

“他说他晚点儿过来。有个紧急的工作必须马上处理。”

郁子的太阳穴抽动了一下,怒气冲冲地说:“晚一点儿是晚多久?”

“大概晚一个小时。”

“这孩子,气死人了。”郁子一边抱怨,一边愤怒地往前走。

吉村家三口人一起站在门口迎接。

“欢迎来玩。”他们笑着欢迎。同时三人一直看向益男和郁子身后,接着有些疑惑孝一为何没来。

“那个……孝一说他晚点儿过来。”郁子一脸抱歉地解释道。

三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失望,但久惠立马跟叶子说:“别在意啦。很开心叔叔阿姨来玩吧?”

叶子轻轻点头。

“别站在外面,快进屋。”叶子的父亲顺二邀请大家进屋。益男和郁子换好拖鞋后跟着走了进去。

屋内的装修风格很高雅,而且非常干净整洁。但就像高级公寓的样板间一样,毫无生活感。

久惠就在这种地方生活呀,益男心想。

益男偷偷摸了摸厨房的料理台。这是久惠做饭的地方,益男很想感受一下。

“这房子真漂亮!我都不好意思邀请你们来我家做客了。”郁子叹口气说道。

益男和郁子坐在沙发上,喝着久惠泡的红茶。久惠习惯性地把砂糖和牛奶放进顺二的杯子里,亲手递给了他。益男看到这一幕,打从心底里羡慕顺二。

突然,益男看到了玻璃茶几下的结婚杂志。

“啊,那个是……”叶子注意到益男的视线,忍不住红着脸说,“希望您不要觉得我心急。买这些杂志和做结婚准备一直是我的梦想。”

叶子连忙收拾杂志,郁子却从她手里拿过杂志说:“作为女人,就是会对这些婚纱啊婚礼会场感兴趣,对吧?”

郁子翻着杂志,有些激动地说:“哎呀,现在都有这么时髦的婚纱了呀!”

“婚礼后穿的敬酒服也很漂亮呢。你看,这一款……”

三位女士越讨论越兴奋,顺二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她们。益男却在一旁直冒冷汗。

叶子竟然已经开始选婚纱了!

明明刚见了一次面,还没正式交往。没想到女人对结婚的期待值这么高,态度这么认真。

事到如今,益男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这么一来,即使他告诉吉村家“抱歉,我家儿子改变心意了”,也很难收场了吧。

“天啊,受欢迎的婚礼场地居然要提前一年以上预约才行啊!”郁子看着婚礼场地特辑,惊讶地说。

“孩子他爸,等孝一待会儿来了,得让他快点儿考虑这些事。那孩子做事总是不慌不忙的。”

益男心想,郁子真是多嘴。然而,久惠却回答说:“没必要这么着急定日子的。”接着,久惠继续说,“其实,在结婚前,我们想让叶子和孝一一起生活一段时间。”这句话让益男和郁子倍感意外。

“你是说……让他们俩同居?”郁子问道。

久惠点了点头。

益男和郁子非常惊讶,他们没想到女方会提出这种要求。

“妈妈你真是的,你都吓到叔叔阿姨了。”叶子一脸害羞地垂眼说道。

“其实,我和久惠两个人都离过一次婚。”顺二挠挠头说。

“我在第一次结婚后,立马就发现自己和对方的价值观完全不同。然而,在住到一起之前,我一直单纯地以为我们是天作之合。我深深地体会过婚姻这件事有多困难。但一起生活的话,就能发现恋人那不为人知的一面,你们说对吧?于是,和顺二交往时,我就提出想先一起同居试试看。”久惠说。

“我也同意她的看法,所以我们俩很快就开始同居了。一起生活之后,我确信她就是我要找的人,于是我们俩正式结了婚。”

“然后就一起生活到了现在,对吧?”顺二和久惠相视一笑。

“原来是这样啊。”郁子频频点头。

“所以我们觉得,如果孝一和你们都同意的话,不如让他们两个孩子一起生活试试看。”

“对于女孩子来说,万一结婚后离婚,户口上也不好看,您说是吧?”

“确实如此,您说得对。”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而坐在一旁的益男却觉得完蛋了。他没想到话题已经进展到商量子女同居的程度。

“只不过按照常理来看,在开始同居之前,我们希望孝一能正式提出求婚。”

对久惠的这句话,郁子也表示同意。

“您说得是。我们这边一定会拿出聘礼。孩子他爸,等孝一来了,你跟他好好谈谈。”郁子突然跟益男说。

“嗯……这个吧……”

四个人齐刷刷看着益男,搞得他更加吞吞吐吐。

“哎呀,来了封邮件。”益男拿出压根儿就没振动的电话,打开看了看,然后露出一脸遗憾的表情。

“真是对不起大家,孝一说他来不了了。”

空气突然凝固。

“据说工作上发生了纠纷……孝一对此也很抱歉。”

郁子的额头上暴起了青筋,吉村一家的表情都如死人一般。

屋内一片寂静,谁都没开口说话,只有一直播放的古典音乐静静流淌,就如同灵前守夜一般。

益男和郁子匆匆吃了几口蛋糕后就坐立不安,迅速决定跟久惠夫妇告别,而叶子和久惠夫妇也没有任何挽留之意。

不过,顺二在玄关处小声叫住了慌慌张张的益男。

“石田先生,借一步说话。”

几位女士在玄关寒暄告别,顺二和益男则在离玄关稍远的地方面对面站着。

顺二直截了当地问益男:“孝一先生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他喜欢叶子吗?”

益男有些心惊胆战,但此时却说不出实话,只好回答说:“那个……他说叶子小姐非常优秀。”

“那么,我可以理解为,孝一先生在认真考虑和我家叶子的婚事吗?”

“是的。”

顺二直勾勾地盯着益男。益男觉得就快要穿帮了,吓得面如土色。

“我明白了,那就没事了。”虽然顺二仍是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但还是为益男让开了路。益男慌忙朝玄关走去。

吉村家一家三口送益男和郁子出了玄关,并且一直目送益男和郁子出门拐弯才离开。在挥手告别的叶子和久惠身旁,顺二一言不发,一直盯着益男。

完蛋了。最后竟然还敢面对面撒谎!

益男感到生无可恋,晃晃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郁子的脸色也差到极点,疯狂地给孝一打电话。但孝一现在不可能接电话,因为他今天要上一整天的技术研修课,就是想钻这个空子,益男才特意选择今天去拜访叶子家。

“那个孩子是想气死我吗!”

看来郁子今天肯定要爆发了。

“郁子。”益男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干吗?!”郁子转过身,表情有些狰狞。

“一般来说,这种代理相亲……如果一方不想谈下去,但还是和对方见了几面之后才拒绝,这种情况应该很正常吧?”

“这应该没啥问题,毕竟双方也要相处的。”

“确实啊。”益男有些松了口气。

“不过,如果已经暗示想结婚,或让对方有所期待的话就应该不行了。这属于故意欺骗。最严重的会被看作‘骗婚’。”

“骗婚?”

“对啊。一方只是单纯地想找结婚对象,而另一方却利用这一点来达成其他目的。比如发生肉体关系、劝人信奉某个宗教、搞传销,等等。所以,一旦发现有人目的不纯,就应该主动通知活动主办方,这一点在参加须知里写得很清楚啊。”

居然还要通报……益男心里咯噔一下。

“有这么夸张吗?”

“通报一下很正常的吧。毕竟这和普通的相亲不一样,从一开始双方父母就见了面的。要是真有人居心叵测,别说骗婚了,这就是正儿八经的欺诈!”

“欺诈!可是……”

“你干吗问这些啊。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吧,和我们又没什么关系。现在的要紧事是联系到孝一这个死孩子。”

妻子又开始拼命地给孝一打电话。看到这里,益男下定了决心。不管怎样,跟郁子坦白吧。在事态变得更加严重之前,两个人一起想一想对策。

“郁子,你来这边坐一下。”

回家后,益男在和室房间里正坐着,对面放着一个坐垫。

“什么事?”

郁子打了无数通电话、发了无数条信息,孝一一个都没回,这让郁子十分火大。于是她一脸烦躁地坐在了坐垫上。

“我有话要跟你说。其实……”

益男下定决定将真相和盘托出,没想到这时家里的固定电话响了。

“肯定是孝一!”

郁子脸色一变,跑去接起了电话。

“你到底想干吗……诶?”

看样子来电话的人不是孝一。因为郁子说着说着,语气开始变得郑重其事。也许对方不是熟人,郁子正歪着头仔细听。

“哎呀,是父母会呀,那时真是谢谢你们提供活动场地。”

“父母会”是主办那场代理相亲活动的公司。之前明明说只提供活动场地,对参与人员之后的交流和联系一概不过问,怎么突然给郁子打电话了呢?难道说……

“吉村叶子小姐?是的呀,她正在跟我家儿子交往。”

益男预感不妙。吉村家发现自己做的蠢事了吗?还是说这是通报电话……

“我们家……骗婚?”郁子拿着电话听筒,目瞪口呆地问。

果然……益男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事后听郁子解释,益男才惊讶地发现受害者其实是自己一家。

吉村顺二、久惠和叶子三个人是一个“骗聘礼”的犯罪团伙。他们原本是一群在网上卖假货的诈骗犯,吉村夫妇卖假珠宝,叶子卖假奢侈品。然而在当今这个年代,电视和网络上都不断在教大家识破骗局,因此上当受骗的人越来越少。而且,由于汇款欺诈和退还纳税金欺诈手段日益猖獗,警方的调查也越来越严格。不知之后该怎么办的三个人突然发现了代理相亲这个活动,于是就想出了现在这个方法。吉村夫妇收养了叶子,成为法律上的一家人。

叶子确定结婚对象后,他们就收下聘礼,然后向男方提出在结婚前想一起生活一段时间。相处一段时间后,叶子再跑回家跟父母哭诉说:“和他价值观不合,性格差异过大,希望结婚的事就当没说过。”双方再取消婚约。男方送的求婚戒指和聘礼自然不会归还,三人再去找下一个待宰羔羊。

这种欺诈方法巧妙在两点:第一,这和普通的骗婚不一样,父母从一开始就参与进去,所以大家几乎不会怀疑。第二,他们先提出订婚后一起生活,也就是说同居关系成立,也就不算未履行婚约,理论上没有归还婚戒的义务。换句话说,虽然被称作“骗婚”,但其实他们的做法并不构成欺诈,也不算违法。

虽然在骗到钱财之前要花很多时间,但不构成违法犯罪这一优点让他们愿意付出些时间。而且,每次男方家庭都以为吉村家是名流,给的聘礼都非常贵重。

顺二从没说过自己以前是医生,招待男方家庭的豪华公寓是租的,不过他们也从来没说过那是自己家。这一切都是男方家庭的推测,他们并没有说谎。也正因如此,他们才敢堂堂正正地使用真名行骗,趁代理相亲活动正热,在全国各地捞钱。而这一次,他们的目标不只有孝一,叶子还同时和另一家有点儿小钱的男方谈婚论嫁。他们特意选择中产之家,避开那些真正的有钱人,就是怕被真正的名流家庭调查身世。

不过,吉村一家这次可真不走运。因为他们去年在北海道骗过的男方家庭A和这次参加活动的男方家庭B是亲戚。

B家之前收到过A家男孩订婚时的照片,所以在活动会场上看到吉村家时,一眼就认了出来。以防万一,他们通知了主办方“父母会”。“父母会”联系其他同行后发现,吉村家到处参加代理相亲活动,反复收取订婚聘礼。虽说不算违反法律,没法定罪,但骗婚这种行径会登上相亲行业的黑名单。之后,他们将被禁止参加任何相亲活动。

“没想到还有这种事……”

接完电话的郁子身心疲惫地回到和室房间,像被打垮了一般。

“我还以为叶子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姑娘,我还以为孝一找到了一个好老婆。”

而益男比妻子受到的打击更加沉重,他完全没想过久惠竟然是个骗子……

“真是遗憾啊。不过这个时候真相大白,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益男这番话不仅是说给郁子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但是,他的鼻腔深处突然发酸,这比他之前经历过的失恋还要让他痛彻心扉。

不过,内心的某个角落也释然了。还好在进一步爱上久惠之前结束了这一切。更重要的是,因为孝一对叶子不感兴趣,所以没受什么损失。

多亏了孝一啊……

益男眼前浮现出长相普通,但一直诚实率真的孝一的脸庞。

孝一从小到大都让他们很不满。明明让他上四年制的大学,他却选择了修理师进修的技校。毕业后让他去大公司工作,他却跑去开修理店。作为父母,很心急他未来的发展,但他却固执地依照自己的意愿来生活。不过也正因为他看重自己的决定,才最终成长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人不可貌相。

益男想起两周前自己教育孝一的话。可是,那个只看人外表的人到底是谁呢?只有孝一一个人没被吉村家富裕奢华的表象所欺骗,一眼看穿了他们的本质。

我到底了不了解我儿子呢?益男挠挠头,不知道答案。

“我们该怎么跟孝一说呢?”郁子一脸为难,快哭出来了。

“我来跟他说吧。”

“真的吗?”郁子眼眶湿润地看着益男,对他说,“谢谢。孩子他爸果然是最靠得住的人啊。”

“嗯……”益男苦笑着,掐灭了香烟。

“你把孝一教育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益男感慨地说,“他将来肯定会找到一个优秀的老婆的。结婚这件事就让他自己来处理吧。”

“说得也是。代理相亲活动就此结束,我已经受到教训了。”郁子擦擦眼角,微笑着说。

指尖已长满细纹,手背上也布满斑点。年轻时圆润的双手现在瘦得只剩下骨头。妻子身上全是两个人共同生活的见证——两个人已经携手共度了四十多年的岁月。

“我画一画你吧。”

“嗯?”

“画你。你来当我的模特。”

郁子的脸颊越来越红,双手捂住眼睛说:“才不要呢。”

“为什么?不是挺好的吗?”

“画我这个老太婆干吗,孩子他爸你也真是的。”郁子用双手捂住滚烫的脸蛋,从指缝间偷偷看着益男,“喂,我有想让你作画的东西。”

“让我作画?”

“我想烧制一个大盘子,直径大概五十厘米的那种。”

“然后让我在上面画画?”

“很早之前我就想这么做了。我不想在架子上和你的画争位置,我想和你一起创作出一件作品。花样就画喜林草就行,你不是很擅长画喜林草吗?”

“你知道啊?”

益男一直以为妻子从来不看他的画。

“那是当然了。”妻子笑着说,“蓝色的喜林草能让人内心平静,很适合画在大盘子上。这就拜托你了。”

“知道了。”

益男将烟头的烟灰抖进烟灰缸里。

仔细想想,这个烟灰缸也是妻子的作品。不过只上了青釉,看起来过于朴素,要是加上自己的画,应该会变得更华丽好看。还有茶杯、茶碗和花瓶——益男都想在上面画上一笔,构想一个接一个涌入脑海。

“这是我们俩的新合作。”

益男像做了一个美梦后自然清醒了一般,心里十分爽快。他站在走廊上眺望庭院,发现那里已经不再出现久惠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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