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先知(7)

多少次,人们的愤怒让他们听不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聚在洞内大厅的人群散发出一种气氛,杰西卡以前也曾感受过,和保罗杀死詹米那天的气氛一模一样。人们的喃喃低语声中透出紧张不安。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就像长袍上的衣结。

杰西卡从保罗的私人住所出来,一边朝小道上走,一边把一个信筒塞进衣袍。她从南方一路北上,长途跋涉,累是累了些,但现在已经休息够了。但保罗不允许他们使用缴获的扑翼机,这让她十分生气。

“我们还没有完全掌握制空权。”保罗是这么说的,“而且,我们也不能过分依赖外星燃油。燃油和扑翼机必须集中起来并藏好,在总攻那天发挥最大的作用。”

保罗和一群年轻人一起站在小道附近。苍白的灯光给眼前的景物染上了几分不真实的意味,看上去像一幕舞台剧,只不过加上了拥挤的人群所散发出的体味、嘈杂的低语、拖沓的脚步声。

她打量着儿子,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急于向她展示意外惊喜——哥尼·哈莱克。一想到哥尼,过去的轻松生活便重新涌上心头,那些与保罗父亲相亲相爱的美好时光映现在她眼前。

斯第尔格和他的那一小群人站在小道的另一边。他一言不发,浑身散发出与生俱来的威严气势。

我们绝不能失去这个人。杰西卡想,保罗的计划一定要成功。否则,不管发生什么都将是极大的悲剧。

她大步走过小道,从斯第尔格面前走过去,没有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前面的人群中,她朝保罗走过去的时候,人们纷纷为她让出一条路,所到之处一片沉寂。

她知道这种沉默意味着什么——忧虑不安和对圣母的敬畏。

走近保罗时,那些年轻人纷纷从保罗身边散开,朝后退去。他们对保罗表现出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尊崇,但这种尊崇却让她深感不安。“一切在你之下的人都觊觎你的地位。”贝尼·杰瑟里特格言是这么说的。可在这些人脸上,她没有发现任何贪婪的表情。人们的宗教狂热使他们对保罗只有仰望尊崇之心,毫无觊觎之意。这时,她又记起另一句贝尼·杰瑟里特谚语:“先知多死于暴力。”

保罗看着她。

“是时候了。”她说,把信筒递给了他。

跟保罗在一起的人里有一个比较胆大,他看着对面的斯第尔格,说道:“你要向他提出挑战了吗,穆阿迪布?是时候了。否则他们会把你当成胆小鬼……”

“谁敢称我为胆小鬼?”保罗怒喝,他的手飞快地伸向腰间,握住晶牙匕的刀柄。

保罗身边的人首先沉默下来,随后,沉默渐渐蔓延到了所有的人群。

“咱们有正事要干。”保罗说,刚才提问的那人向后退去。保罗转过身,挤过人群,来到小道上,接着轻盈地跳上了平台,面向众人。

“干吧!”下面有人尖声叫道。

尖叫过后,人群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保罗等着大家安静下来。在散乱的脚步声和咳嗽声中,整座岩洞慢慢安静,最后,保罗抬起头,开始讲话,洪亮的声音就连洞里最远的角落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保罗说。

他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回应的喧哗声渐渐平息。

真的,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保罗想。他举起信筒,思忖着里面的内容。他母亲把它交到他手上,告诉他这是从一个哈克南信使身上缴获的。

信里的意思很清楚:拉班被抛弃了,现在只能依赖厄拉科斯上现有的资源自力更生!他无法得到支援,也不会再有补给!

保罗再次高声说道:“你们认为,现在时机成熟了,我该向斯第尔格挑战,夺取军队的领导权!”没等大家回答,保罗愤慨地厉声说道,“你们以为李桑·阿尔-盖布这么愚蠢吗?”

山洞里一片死寂。

他认可了那些传说,正打算为自己披上宗教的外衣,杰西卡想,他不该这么做!

“这是惯例。”有人大声叫道。

“惯例改了。”保罗淡淡地扔出这句话,试探着人们的情绪反应。

山洞一角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要改些什么得我们说了算!”

人群中响起几声零星的应和。

“悉听尊便。”保罗说。

杰西卡听出了保罗话中的微妙语调,知道他正在运用自己教他的音言。

“你们说了算,”保罗认同道,“但先听听我怎么说。”

斯第尔格沿着小道走来,蓄着大胡子的脸看上去非常冷漠。“这也是惯例。”他说,“全民大会上,任何弗雷曼人都有发言权。保罗-穆阿迪布也是弗雷曼人。”

“部落的利益高于一切,对吗?”保罗问。

斯第尔格继续用威严而平淡的语气说道:“这个原则始终领导着我们前进的步伐。”

“很好。”保罗说,“那么,请问,我们部落的军队是由谁来统领的?我们用神奇的格斗术训练了一批指挥官,又是谁通过这些指挥官统率着所有弗雷曼部落和军队?”

保罗稍等了片刻,扫视着人群。没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道:“是斯第尔格统领着这一切吗?他自己都说不是。难道不是我在统领大家吗?就连斯第尔格有时都会听令于我。而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们,智者中最睿智的人,就连他们也都听取我的意见,都在联合会议上对我表示尊重。”

人们继续保持沉默。

“那么,”保罗说,“是我母亲在统领大家吗?”他指指台下身穿神职黑袍站在人群中的杰西卡,“大家都知道,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斯第尔格和其他部落的首领几乎每次都会前来征询她的意见。但圣母会走在沙漠里,带领战士们突袭哈克南人吗?”

保罗看到,不少人皱起眉头开始思索,但还有些人在愤怒地嘟囔着。

这么做很危险,杰西卡想,但她想起了信筒里的讯息。她看出了保罗的意图:直接深入他们的内心,直面那些让大家无所适从的问题,解决它们,其余的一切自然会迎刃而解。

“没有人会承认没有经过决斗的领袖,是吗?”保罗问。

“那是惯例。”有人叫道。

“我们的目标是什么?”保罗问,“是推翻拉班,那个哈克南禽兽,是重建我们的星球,把它建成一个水源丰富、能让我们的家人过上幸福生活的地方——这难道不是我们的目标吗?”

“艰难的任务需要残酷的惯例。”有人大声说。

“你们会在战斗前折断自己的刀锋吗?”保罗质问,“我说的是事实,绝不是夸口或向谁挑战。在场的诸位相信没有一个人能在单打独斗中击败我,包括斯第尔格在内。这一点,斯第尔格本人也承认。他知道,你们大家也都知道。”

人群中再次响起愤怒的低语。

“你们中间有许多人曾经在训练场上跟我交过手,”保罗说,“知道这不是我在夸口。我这么说,是因为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难道我会蠢到自己看不出来吗?我比你们更早开始接受这些训练,我的那些老师也比你们所见过的任何人更加经验丰富。不然你们以为我是如何战胜詹米的?在我当时的年纪,你们的男孩子不过刚学会打斗游戏罢了。”

他的音言运用得恰如其分,杰西卡想,但对这些人来说还不够。他们对声音控制有良好的抵抗能力,他还必须在逻辑上说服他们。

“那么,”保罗说,“让我们来看看这个。”他举起信筒,剥掉残余的封皮,“这是从一个哈克南信使身上搜到的,它的可靠性毋庸置疑。这封信是写给拉班的,信上说,他请求增派部队的要求被拒绝了,他的香料收成远远达不到配额的要求,他必须利用他现有的人手,从厄拉科斯榨取更多的香料。”

斯第尔格走到保罗身边。

“你们中有多少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保罗问道。“斯第尔格一眼就明白了。”

“他们孤立无援了!”有人大声回答。

保罗把信筒塞进腰包,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用志贺藤编成的系绳,从上面取下一个戒指,把它高高举起。

“这是我父亲的公爵印章戒指,”他说,“我曾发誓永远不会戴它,直到我准备好率领我的军队横扫整个厄拉科斯,并宣布它是我的合法领地。”他把戒指戴在手指上,握紧拳头。

山洞被沉寂笼罩。

“谁是这里的统治者?”保罗举起拳头问道,“是我!我统治着厄拉科斯的每一寸土地!它是我的公爵封地,无论皇帝现在说‘不’还是‘是’!是他把厄拉科斯封给了我父亲,我父亲又传给我。”

保罗踮起脚跟,又落下去。他打量着人群,感受着他们的情绪波动。

差不多了,他想。

“当我夺回本应属于我的统治权时,这里的一些人将在厄拉科斯拥有重要地位。”保罗说,“斯第尔格就是其中之一。我并不是想收买他!也不是出于感激,尽管我和许多人一样,欠他一条命。不!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睿智和强大,因为他用自己的智慧而不仅是纪律来统率这支军队。你们以为我很蠢吗?你们以为我会砍断自己的左膀右臂,让他在这个山洞里血溅当场,就为了让你们看热闹吗?”

保罗犀利的目光扫过人群,“你们谁敢说我不是厄拉科斯合法的统治者?难道我为了证实自己的统治权,就必须让这沙海中的每一个弗雷曼部落都失去首领吗?”

保罗身边的斯第尔格动了动身子,他疑惑地望向保罗。

“难道我会在最需要人的时候,反而削弱自己的力量吗?”保罗问,“我是你们的统治者,而我要对你们说,现在该停止自相残杀了。别再杀死我们最好的战士。我们要一致对外,把刀锋对准我们真正的敌人——哈克南人!”

斯第尔格“唰”地抽出他的晶牙匕,向上举起,高呼道:“保罗-穆阿迪布公爵万岁!”

震耳欲聋的吼声响彻山谷,回声此起彼伏,久久地在山洞中回响。人们欢呼着,高声唱着:“呀,嗨呀,乔哈达!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呀,嗨呀,乔哈达!”

杰西卡在内心将这段话翻译了出来:“穆阿迪布的战士万岁!”她、保罗和斯第尔格,他们三人刻意导演的这出戏成功了。

喧闹声渐渐平息。

洞内完全恢复平静时,保罗对斯第尔格说道:“跪下,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双膝跪在小道上。

“把你的晶牙匕给我。”保罗说。

斯第尔格照他的话做。

原来的计划没有这一出,杰西卡想。

“重复我的话,斯第尔格。”保罗说。然后,按照父亲在授勋仪式上所说的话,他念道:“我,斯第尔格,从我的公爵手中接过这把刀。”

“我,斯第尔格,从我的公爵手中接过这把刀。”斯第尔格重复道,从保罗手中接过那把乳白色的匕首。

“我的公爵所指,便是我的刀锋所向。”保罗说。

斯第尔格以缓慢庄严的语调重复保罗的话。

杰西卡想起了这仪式的来源,顿时泪水盈眶,她眨眨眼,忍住泪花,摇了摇头。我知道这样做的理由,她想,我不该被它惊扰。

“只要我的鲜血还在流淌,我的刀就属于我的公爵,我将誓死消灭他的敌人。”保罗说。

斯第尔格重复他的话。

“吻这把刀。”保罗命令道。

斯第尔格照做,然后又以弗雷曼人的方式吻了保罗的刀柄。保罗点点头,于是斯第尔格把刀插入刀鞘,站起身。

人群发出一片充满敬畏的轻声叹息,杰西卡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那个预言——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将为我们指路,一位圣母将看到这条光辉大道。”接着,从更远处传来一句话:“她是在通过她的儿子指引我们!”

“斯第尔格统领这个部落,”保罗说,“决不允许任何人对此心存异议。他代替我发布命令,他要你们做的,就是我要你们做的。”

英明,杰西卡想,部落的领袖绝不能在那些本应听命于他的人面前丢脸。

保罗放低声音:“斯第尔格,我想在今晚派出沙漠旅者,同时放出碧水鸟,召集一次部落首领联合会。把他们派出去之后,你就带着卡特、柯巴、奥塞姆和其他两名你自己挑选出来的小队长,到我房里来制定作战计划。等各部落首领到达之时,我们必须打一个大胜仗,让他们好好瞧瞧。”

保罗点头示意母亲陪他一起离场,然后率先走下小道,穿过人群,朝中央通道和早已准备好的起居室走去。当保罗从人群中挤过去的时候,无数只手伸来,想要触摸他的身体。人群欢呼着他的名字。

“斯第尔格所指,便是我的刀锋所向,保罗-穆阿迪布!快让我们战斗吧,保罗-穆阿迪布!让我们用哈克南人的血来浇灌这片大地!”

杰西卡感受到人们的激情,意识到这群人正渴望战斗。他们已经迫不及待了。我们把他们的斗志推上了顶峰,她想。

进入内室后,保罗示意母亲坐下来,说道:“在这儿等一下。”然后,他掀开门帘,钻进一条侧道。

保罗走后,内室显得很静。门帘后面如此之静,甚至能听到把在穴地里循环的空气打进这个房间的鼓风机那微弱的飒飒声。

他要把哥尼·哈莱克带到这里来,她想。她心中五味陈杂,在来厄拉科斯之前,哥尼和他的音乐一直是卡拉丹愉快时光的一部分。如今,她却觉得卡拉丹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这三年来,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要与哥尼再次面对面了,这使她不得不重新估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

保罗的咖啡用具放在她右边的矮桌上,这套银镍合金制品是从詹米那里继承来的。她看着它,心想不知曾有多少只手摸过它的金属表面。这个月,契尼就是用它来服侍保罗的。

这个沙漠女人除了侍候他喝咖啡以外,还能为一个公爵做些什么呢?杰西卡心下暗问。她无法给他带来权力,也没有家族势力。保罗只有一个选择——他只能通过政治联姻与某个强势的大家族结盟,对方甚至可能是皇室家族。待嫁的公主毕竟有许多,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接受过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

杰西卡想象着:离开厄拉科斯这严酷的生存环境,作为一位公爵的母亲,过上她所熟悉的既有权势,又有保障的生活。她瞥了一眼遮在岩洞石壁上的厚壁毯,回忆起自己是怎样一路颠簸到这儿来的——靠一大群沙虫,乘着圣母轿骑在沙虫背上,高高的行李架上堆满为未来战斗准备的必需品。

只要契尼活着,保罗将看不到他的职责,杰西卡想,她已经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已经足够了。

她突然非常想见自己的小孙子,这孩子在许多方面都那么像他的祖父——那么像雷托。杰西卡把双掌放在脸颊两边,开始用惯用的呼吸法来稳定情绪,清醒头脑,然后向前弯腰,专心练习,让身体可以随时服从头脑的指挥。

她知道,保罗选择这个鸟巢洞作为指挥部是无可指责的。这是一个理想的地方,北边的风口关通往一处岩壁环绕的洼地,那里有一个护卫森严的村庄,许多厄拉科斯技工和机械师的家都在那个村庄里,同时,它也是整个哈克南人防御区的维护中心,是个关键性的战略要地。

门帘外传来一声咳嗽,杰西卡直起身体,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地平静下来。“进来。”她说。

帘子甩开,哥尼·哈莱克猛地跳进屋内。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脸上古怪、扭曲的表情,哥尼就已经转到她背后,一只强壮的手臂卡住她的下巴,把她提了起来。

“哥尼,你这个傻瓜,你要干什么?”她质问道。

随即,她感到刀尖抵在了自己背上,一阵寒意从刀尖向外蔓延,传遍她的全身。刹那间,她明白了:哥尼想要杀她。为什么?她想不出任何理由,他不是那种会叛变的人。但她确信自己没有误会他的企图。明白这一点之后,她迅速在心里盘算起来。站在身后的并不是一个能轻易战胜的对手,而是一名老练的杀手,对音言具有高度的警惕性,了解所有战斗策略,熟知每一个死亡陷阱和暴力手段。站在身后的是她亲自用潜意识培训法训练出来的杀人工具。

“你以为你已经逃脱了罪责,是不是,巫婆?”哥尼号叫道。

她还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也来不及回答,保罗掀起门帘走了进来。

“他来了,母……”保罗突然打住话,凝望着眼前的紧张场面。

“站在原地别动,大人。”哥尼说。

“你这是……”保罗摇着头。

杰西卡想要张口说话,但感到那条手臂紧紧卡着她的喉咙。

“没有我允许,不准开口,巫婆,”哥尼说。“我只想你说一件事,好让你儿子亲耳听到。只要你有一丝反抗的迹象,我就把这把刀刺入你的心脏。你必须保持声音平稳,不许绷紧肌肉,更不许动。你必须小心你的一举一动,这样才能为你自己多赢得几秒钟活命的时间。我向你保证,就只有这些。你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保罗向前迈了一步。“哥尼,嗨,这是……”

“停在原地,别动!”哥尼厉声叫道,“再走一步,她就没命了。”

保罗的手滑向腰间的刀柄,他平静地说道:“你最好解释一下,哥尼。”

“我发过誓,一定要手刃出卖你父亲的叛徒,”哥尼说,“你以为我能忘记那个对我恩重如山的人吗?是他把我从哈克南奴隶营里救出来的,是他给了我自由、生命和荣誉……还有友谊,这份友情对我而言珍贵无比,无可替代。如今,背叛他的人就在我的刀下。没人能阻止我……”

“你大错特错了,哥尼!”保罗说。

杰西卡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太可笑了!

“我错了?”哥尼问,“让我们听听这个巫婆是怎么说的。最好让她明白,我用尽了所有贿赂、打探和欺骗的手段才证实了这个指控。为了弄清其中一部分真相,我甚至对一个哈克南卫队长用了塞缪塔迷药。”

杰西卡感到扼住她喉头的手稍稍松了一点。但没等她开口,保罗便说道:“叛徒是岳医生。我告诉过你了,哥尼。证据很充分,无可辩驳。确实是岳医生。我不管你的怀疑是打哪儿来的——追究这些毫无意义——但如果你伤害了我的母亲……”保罗从刀鞘中抽出晶牙匕,置于胸前,“……我就要你血债血偿。”

“岳医生受过预处理,以适合担任御医之职,”哥尼怒喝道,“他不可能变成叛徒。”

“我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解除那种处理。”保罗说。

“证据!”哥尼坚持道。

“证据不在这里,”保罗说,“在泰布穴地,远在南方。但如果……”

“别跟我玩把戏。”哥尼吼道,他的手重新勒紧了杰西卡的脖子。

“不是把戏,哥尼。”保罗说。他的声音无比悲恸,撕扯着杰西卡的心。

“我看了从哈克南间谍身上搜出的信件,”哥尼说,“那封信直接指向……”

“我也看过那封信,”保罗说,“父亲曾在一天晚上让我看过,并向我解释了这其实是哈克南人的阴谋,目的在于让他怀疑心爱的女人。”

“啊!”哥尼说,“你没……”

“住口!”保罗说。语气平淡,却比杰西卡听过的任何声音更具支配力。

他的控制力已臻化境,她想。

哥尼架在她脖子上的手臂开始发抖,抵在她背上的刀尖也游移不定起来。

“你并不知道,”保罗说,“我母亲在夜晚会为她逝去的公爵而哭泣。你没见过她眼中一说起天杀的哈克南人就会喷出的怒火。”

这么说,他都听见了,她想,泪水顿时迷糊了她的双眼。

“你也并不知道,”保罗继续道,“该如何牢记你在哈克南奴隶营里学到的教训。你说你为我父亲的友谊感到骄傲!难道你还不了解哈克南人和厄崔迪人之间的区别?难道你还无法通过哈克南人留下的臭味嗅出他们的阴谋?难道你还不了解,厄崔迪人的忠诚是用爱换来的,而哈克南人用金钱买来的却只有恨?难道你还看不清这次叛变的真相吗?”

“但是,岳医生……”哥尼喃喃道。

“我们的证据,是岳亲自写给我们的信。他在信中承认了他的背叛,”保罗说,“我用我对你的爱发誓,我说的全是真的。你自己也知道我对你的爱有多深,就算待会儿我把你杀死在地上,我也仍将保留对你的这份爱。”

听到儿子说出这番话,杰西卡大为惊讶,他对人性的了解和洞察一切的聪明才智,无不让杰西卡震惊不已。

“我父亲很有交友的天赋,”保罗说,“他从不肆意给出自己的爱,他的爱从不会给错对象。他的弱点在于他误解了恨,他以为任何一个仇恨哈克南人的人都不会背叛他。”他看了他母亲一眼,“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已经给她看了我父亲的信,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

杰西卡感到自己快要失控,只得咬紧下唇。她注意到保罗生硬的语气,意识到他说出这番话,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她想朝他奔过去,把他搂在胸前,她以前从没这么做过。但扼住她咽喉的手臂已停止了颤抖,刀尖仍一动不动地抵着她的后背。

“一个孩子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保罗说,“就是发现他的父母只是普通的人,分享着一种他永远无从参与的爱。它既是一种损失,也是一种领悟,明白世界分为彼此,而我们总是孤身一人。这一顿悟自有其真实性,没有人可以回避。当我父亲提到母亲时,我听出了他对她的爱。我母亲不是叛徒,哥尼。”

杰西卡终于开口道:“哥尼,放开我。”话中并没带任何特殊的命令语气,也没有针对他的弱点使什么诡计的意思,然而哥尼的手臂却松开了。她跑向保罗,站在他面前,但没有抱住他。

“保罗,”她说,“这世上还有其他领悟。我突然意识到,过去我曾一直在利用你,扭曲你,操纵你,硬把你放在我选择的道路上……或者说,这是一条我不得不选择的道路,就当这是我的借口吧,我只能说,我所受的训练要求我那么做。”她的喉咙哽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看儿子的眼睛,“保罗……我要你为我做件事:去选择一条幸福的道路。你那位沙漠女子,如果你愿意,就娶她吧。别管别人怎么说,想做就去做。但要选择一条你自己的路,我……”

她停了下来,身后传来的喃喃低语打断了她。

哥尼!

她看见保罗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身后,便转过身去。

哥尼站在原地,但刀已插回刀鞘。他撕开胸前的衣袍,露出里面灰色光滑的蒸馏服,是走私徒在各穴地间买卖的那种。

“将你的刀刺入我的胸膛吧,”哥尼说,“杀了我,结束这场争端。我已经玷污了自己的名声,我对不起公爵!最好的……”

“别动!”保罗命令道。

哥尼看着他。

“扣上你的袍子,别像个傻瓜一样,”保罗说,“这一天来,我已经看够傻事了。”

“杀了我吧!”哥尼咆哮道。

“你应该更了解我才是,”保罗说,“你以为我有这么白痴吗?难道每个我需要的人都要和我玩这一手吗?”

哥尼看着杰西卡,用一种绝望、乞求,可怜得完全不像他的语气说道:“那么,夫人,请你……杀了我。”

杰西卡走到他面前,双手按在他的肩上。“哥尼,为什么要逼厄崔迪人杀死他们所爱的人呢?”她轻轻把哥尼敞开的衣袍从他手指下面拉出来,为他掩好衣襟,又帮他把胸前的衣服系紧。

哥尼结结巴巴道:“但是……我……”

“你以为自己是在为雷托复仇,”她说,“正因如此,我才敬重你是一条汉子。”

“夫人!”哥尼说。他垂下头,下巴埋在胸前,紧闭着双眼,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我们就把这次发生的事当成老朋友之间的误会吧。”她说。保罗听出她有意调整了语调,话中暗含抚慰。“一切都过去了,万幸的是,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误会了。”

哥尼睁开泪光闪烁的双眼,低头看着她。

“我认识的那个哥尼·哈莱克是一个精通剑术和巴厘琴的人,”杰西卡说,“而我最敬重的,是弹琴的哥尼。难道那个哥尼·哈莱克不记得了,当年我是多喜欢听他为我弹琴啊?你还带着巴厘琴吗,哥尼?”

“我换了把新琴,”哥尼说,“是从秋夕星带来的,音色美妙极了。弹起来就像是维罗塔亲手制作的乐器,尽管上面没有他的签名。我觉得它是维罗塔的学生制造的。而这个学生……”他突然顿住了,“我这是在说什么呢,夫人?尽是东拉西扯……”

“不是东拉西扯,哥尼。”保罗说。他走过去,站在母亲身旁,正眼盯着哥尼,“不是东拉西扯,而是朋友之间分享乐事。如果你现在愿意为她弹琴,我会非常感激你的。战斗计划可以等一会儿再谈,至少明天之前我们不打算开战。”

“我……我去拿我的琴,”哥尼说,“就在过道里。”他从他们身边绕过去,穿过门帘走了。

保罗把手放在他母亲的手臂上,发现她在发抖。

“都过去了,母亲。”他说。

她没有转回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朝上看着。“过去了?”

“当然,哥尼……”

“哥尼?哦……是的。”她垂下眼帘。

门帘沙沙地响,哥尼带着巴厘琴回来了。他开始调音,回避着他们的目光。墙上的壁毯削弱了回声,乐音变得柔和而亲昵。

保罗扶着母亲来到一个垫子旁坐下,让她背靠在墙上厚厚的挂毯上。他突然吃惊地发现母亲变得十分苍老,脸上开始出现沙漠人特有的那种干燥引起的皱纹,一双蓝眼睛的眼角周围已经现出了鱼尾纹!

她累了,他想,我们必须想个法子,减轻她的负担。

哥尼拨了拨琴弦。

保罗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有些事要去处理。你在这里等我。”

哥尼点点头。此刻,他的思绪似乎已经飘向了远方,仿佛正徜徉在卡拉丹辽阔的天空下——地平线上乌云滚滚,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保罗硬下心,转身离去,穿过厚重的门帘,走进侧道。他听见哥尼在身后开始弹起小调,便停在屋外站了一会儿,聆听着微弱的琴声。

果树园,葡萄园,

乳房丰满的美女,

为我斟满美酒。

为什么要谈战争?

高山化为尘土。

为什么我感到如此悲哀?

天堂的大门敞开,

洒下遍地财富;

只需合起双手就能聚起无数。

为什么我还想着埋伏,

想着杯中投下的剧毒?

为什么我会感慨年华老去?

爱人伸出臂膀召唤我,

带着溢于言表的幸福,

迎接我的还有伊甸园里快乐无数。

为什么我还记得这些伤痕。

为什么我要梦见过去的罪恶?

为什么我总是带着恐惧陷入噩梦深处?

一位身着长袍的敢死队信使从前面通道的拐角处走出,向保罗走来。他的兜帽抛在脑后,蒸馏服松松地挂在身上,这说明他刚从外面的沙漠中归来。

保罗示意他停下,然后离开门帘,沿着通道走到那信使身旁。

那人双手抱在胸前,以弗雷曼人在典礼上向圣母或萨亚迪娜行礼的方式,向保罗弯腰敬礼。他说道:“穆阿迪布,各部落的首领已经陆续抵达了。”

“这么快?”

“这些是斯第尔格早些时候派人去叫的,他当时觉得……”他耸了耸肩。

“我知道了。”保罗回头望了望,从屋里传出微弱的琴声,回想起那是母亲最喜爱的一首老歌,一首曲调欢快、歌词悲哀的奇怪歌谣,“斯第尔格很快就会和其他首领一起赶来,待会儿你带他们到我母亲那儿去,她正等着呢。”

“我会在这里等他们,穆阿迪布。”信使说。

“好的……行,你就在这里等。”

保罗从信使身边挤过去,继续朝洞穴深处走。每个这样的洞穴里都有一个特殊场所——就在储水池旁边。在那里,他会找到一条小小的夏胡鲁,不到九米长,被四周的水沟包围着,因为生长受到限制而长不大。一旦从小小造物主的菌体中孵化出真正的造物主,就不能再接触水了,水对它们来说是一种剧毒。将造物主淹死在水中,这是弗雷曼人的最高机密,这种行为将获得那种把他们凝聚成为一体的物质——生命之水,而水中所含的毒素只能由圣母来改变。

保罗的这个决定源自刚才母亲面对的危急关头。他以前从没在未来的预见中看到过那个时刻,从没看见出自哥尼·哈莱克的这个危机。未来,灰云笼罩中的未来,整个宇宙翻腾着向前涌动,冲向一个沸腾的关键点。这个未来包围着他,仿佛一个幻影世界。

我必须看清它,他想。

他的身体已渐渐对香料产生了某种抗药性,预知的幻象于是越来越少……越来越朦胧。对他来说,解决办法就摆在那儿。再明显没有了。

我要淹死那条造物主。现在就让我们来看一看,我到底是不是魁萨茨·哈德拉克。只有魁萨茨·哈德拉克才能经受住圣母所经受过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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