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的肖像

他汗流不止。“你给我带了什么?”他问道。

我向他一笑。“一位大公,”我说着,迅速四下扫了一眼,确保没人能听见我们的对话,“四位侯爵,一位伯爵的两个堂兄,六位富裕的丝绸商人,一位陆军元帅,一位海军上将,一位名誉陆军龙骑兵上校,还有一只棕色小狗。”

他拎起袋子掂量着,像是在判断我是不是说了谎。袋子里叮当作响。“怎么还有只狗?”他问道。

“因为我喜欢它。”

他个子很高,约莫四十来岁,僧侣似的光头上有些秃斑,鼻子很大。那张脸并不好看,但还算有趣。他穿着昂贵的灰色服装,暗棕色和灰白色明暗交替。这几个原因,让我很乐意为他画像。抱歉,开个玩笑。“四十基尔德。”

“有点意思。”

他紧紧盯着手中的袋子,仿佛视线能透过布料。据我所知,他的确可以,但这种事我已经见怪不怪了。“都是些贵族,”他轻蔑地开口,“和士兵而已。我不要贵族血统,我要的是智者。”

“这里边有聪明人。”

“只不过是些靠着狩猎狐狸取乐的人罢了。”他说着,上唇微微卷起。我打 赌这表情他肯定对着镜子练习过。

“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我强调道,“金钱能买到的最好的教育。”

“我想要的,”他瞪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是哲学家、科学家,还有诗人。”

早上又没吃饭,我的肚子有点饿了。“哲学家和诗人们可付不起画肖像的 钱。”我补充道,“你付的钱也不够让我送你赠品。”

“你说的对。所以里边还有只狗?”

“我说过了,我喜欢那只狗。”我拎着袋子在他鼻子下边晃了晃。他的脸开 始扭曲。

“六十基尔德,”他说,“别那样晃来晃去,狗很吵。”

我快要抑制不住为他画肖像的冲动了。不然就用炭笔在桌布上画个速写?不过这会被他发现的。“再者说,”我开口,“你要么是忘记了业余爱好者更为高贵的传统,要么就是故意对它视而不见。那位大公是萨洛尼努斯晚年对话的权威之一。”

尽管他极力掩饰,我还是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兴奋。“这位大公——”

我咧了咧嘴。“没有名字,”我说道,“他们都没有名字,也没有犯下罪行。不过没错,就是那位大公。其中一位丝绸商人还是个有名的炼金术士。”

他猛然抬起头,“波菲里乌斯?”

我咂了一下嘴,“我说了,他们没有名字。”

“你杀了波菲里乌斯。”

我这个蠢货,怎么没想到他们可能认识,“当然没有。你大可以现在就去找他,他肯定还活得好好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咆哮道,“但——”

那古老的学术好奇心,它每次都能胜出。我知道我的错误可以在哪里派上用场了。“一百九十基尔德。”我说道。

“别开玩笑了,女士。我没有那种——”

“好吧,”我说,“那我只能和别人谈生意了。”

成了。他可不想自己的朋友落到别人手里,尤其是他的敌人手里。说真的, 我应该开价两百基尔德的,两百五十都不过分。

“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做生意了。”他说道。

我放松了下来。“走着瞧吧,”我说着,向侍者示意,“为了庆祝这场买卖,请 来一瓶46和一份蜂蜜甜饼。”

侍者退了下去,显然有些发抖。“你买单。”我说道。

“我拒绝。”

“拒绝无效。女人从不付账。”

唉,这并不完全属实。一百九十基尔德听上去挺多,事实上也不算少,但还不够。打个比方,这种匮乏就好比下了一场大雪,你醒来之后发现整个世界都埋葬在一片雪白之中。哪怕用一百万辆推车去装那些雪,也无法触及地面。明亮的日光消失不见,像是从没出现过一样。做了几场买卖之后,回到家时,我总共有三千七百七十五基尔德。以我的标准来看,这的确是一大笔钱,足够买一个农场,或是半艘商船。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你不必一直待在这里。”我对他说道。

“噢,”他看上去有些慌乱,甚至带了几分失望,“我还以为——”

“我不用对着你画。”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我画肖像的时候,会先对着真人画几笔草图,用炭笔,还有钢笔和墨水。再照着草稿作画。”

“这不太寻常,不是吗?”

我微微一笑。“很不寻常。”我说道,“但这意味着像您这样的大忙人不必在 这里坐上几个小时,浪费宝贵的时间。”

他耸了耸肩。光打在他的脸上,形成了一道胎记似的印记。“事实上,我很期待能够一直坐在这里。我很少有机会能够安静地坐着,看看天空。”

在调整握笔的角度时,我的手开始颤抖。它总是这样。我会假装那是一种 愧疚,是我身上残留的最后一丝人性的痕迹。但我也会邪恶地怀疑那或许是一种杀戮的兴奋。我们不必装腔作势,不是吗?“这都随你的便,”我说,“如果你想在这儿坐着,请随意。我可以去另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是朝南的,”他皱了皱眉,“你不需要光线吗?”

“内心的光会照耀着我的画笔。”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重点是,我是一位极其优秀的画家。如果说有什么天妒英才之类悲剧的话,那这就是最大的悲剧了。我做那些力所能及的事,创作自己试图完成的作品——

然而。

我本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乡村,画着奶牛和瀑布,画着草地和春天的花朵,画着村民们快乐地干农活的场景。每天上午,在和丈夫一起享用早餐之后,他将出门打猎,或是去田里看看小麦的情况,又或是去和租客见面(鬼知道这个阶级的男人每天都在做什么)。而我的女仆们将包起我的颜料和画架,装上马车。车夫会把我载到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在那儿,我会画上一两个小时,直到回家监督仆人们准备午饭。人们将会赞美我的画作,称它们和专业画家的作品没什么两样。我本可以过得非常幸福。

但这一切并没有实现。当然,我大可不必为了从未得到的事物感到烦闷,尽管它曾经离我那么近,穿越了我的整个童年。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再努力一些,再将手伸长一些,便可以将它从树上摘下了。然而我长大了,也就错过了它。这让我十分苦闷,为此变得尖酸刻薄,而这种品质毫无益处。

又或者,虽然我资质平平,只是有些太过贫穷,但我依然可以扼住命运的咽喉,强迫整个世界承认我的天赋,我就是同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我有那么多作品——在这里可以插入我的画作清单。我本可以画出它们,我本想要画出它们,就差那么一点。正是那张清单的厚度,将我同那些未能实现的可能分隔开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极其微小的差异。如果我再高一英寸,那么当我踮起脚尖伸出手,我便可以够到那个苹果了。但无论是差一英寸、半英寸,还是四分之一英寸,都和差一英里没什么区别。这取决于你站在哪里。在艺术界,我们称之为透视。

所以我选择了这种活法。从天堂到地狱只差了四分之一英寸而已。

我的客人从不跟我面对面交流。他们会派人来。赛瓦主教派来了一位领班神父。我想,与一位女性单独相处会让他感到紧张。不过一看到我,他便明显放松了下来。

“主教大人希望您能画出他四分之三的侧脸,”他说道,“他还希望自己穿着正式的加冕礼服。”

“没问题。”

他盯着我的目光用任何神奇的借口恐怕都无法解释。他问道:“你知道加冕礼服长什么样吗?”

我微笑着,说道:“是一件宽大的长袖上衣,前边有一条很宽的刺绣。正式 的加冕礼服是正红色的,及膝。”我解释说,“我有本书,上边有插图。”

最终,他别无选择,开始与我商谈价格。“主教大人认为五十基尔德便可。”

我竭力装出一副难过的表情。“这太可惜了,”我说道,“我本来很想为主教 大人画肖像的。他的骨骼结构有趣极了。”

房间里一下子陷入死寂。我一动不动,保持微笑。

“五十五。”

“我不知道这是否属实,”我问道,“主教大人为卡基多纽斯的《形而上学》写过评注,是吗?”

他并不知道。整天观察别人的脸,你就能学会读懂他们的表情。“主教大人是一位伟大的学者。”

他的意思是:他总是把头埋在书堆里。我的母亲从前也是这么形容我的。

“七十基尔德。”

“六十五。”

“为主教大人画肖像是我的荣幸。他什么时候有空过来?”

好吧,既然有人指定了让我画智者,少五个基尔德也不是不能接受。

“主教大人认为应该由您过去。”

但这里的光线不同,这与绘画技艺有关,我解释着。他不太高兴,但更不想搞砸自己的任务。“主教大人明天正午过来。”

我摇摇头。正午的光线太差,早上最好。他不情愿地同意了。我将时间定在日出后的一小时,其实只是因为我乐意(另一个原因是我想起了母亲的话:不要玩弄食物)。

他站起身。正准备离开时,他停了下来,欣赏着墙上的画,“那是——”

“真迹?”我轻笑道,“很遗憾,那是赝品,是我自己画的。”

“太棒了。”

“谢谢。”

事实上,那幅画就是真迹,花了我不少钱。这是我唯一的奢侈了。

“主教大人会很乐意买下它。”他现在又乐意了。

“恐怕这是非卖品。”

“主教大人愿意出四十基尔德。”

我皱起了眉头,我当时只花了十基尔德。“这是非卖品,”我重复道,“贩卖赝品可不是正确的行为。况且,我之所以临摹这幅画,是为了我的信仰苦修。倘若我将它卖了,我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您认为呢?”

“主教大人可以赦免你。”

抱歉,我可不接受陌生人的赦免。“让我考虑考虑吧。”我说。

他拉长了脸,“请便。愿骄阳赐予你平安。”

“谢谢。”我礼貌地回应。即使是收到了不想要的礼物,你也应当表示感谢。

这是四分之一英寸的问题,和它会带来的影响。

你可以参考萨洛尼努斯的《论美》,第二十六章,第四段。他不仅用算术证明了美与丑之间的差距几乎恰好是四分之一英寸——确切地说是六十四分之十五英寸——还辅以绘画杰作为例。想象一个完美的鼻子,再将它缩小或是延长四分之一英寸,你便会得到一个丑陋的鼻子。无论是嘴唇、下巴、双眼之间的距离,还是人脸上所有的几何关系都遵循这个比例。三十二分之七或许还能将就,但六十四分之十五便绝对致命了。这是绝对的规则,确凿无误,无法动摇。

我也曾证明过这一事实。我画过一系列自画像,那或许是我最好的作品,也是最逼真的作品。在完成自画像之后,我按照比例调整了我的五官。四分之一英寸的差距让我看上去像一位女神。

好吧,我有点夸张了。但它的确让我更美了,美到足以在两三个人之间挑选一位丈夫。用镜子做参考,拿卡尺仔细测量,你便会发现萨洛尼努斯是对的。四分之一英寸将美丑分割开来,将现实的我同理想的我分割开来,也将天堂与地狱分割开来。我将一块抹布浸泡在松节油中,抹去了画板上的面孔,只留下了脖子与头发,以及之间的空白。剩下的便是我所说的肖像。

为了画赛瓦主教的肖像,我为自己做了一支画笔。

要想这支画笔适合来为地球的二号领袖、无敌骄阳的兄弟绘画肖像,你首先需要一只丘鹬。也许你比我更了解鸟类。显然,丘鹬是一种欢快的小玩意儿,它们依靠长的可笑的鸟喙啄食泥地里的虫子。不过这种鸟也是出了名的难抓,所以成本高昂。而且,本地也并没有丘鹬。别问我为什么。我们这儿有虫子,有泥地,但明显品种不太对。所以我们得耗费极高的成本从北方运来这种鸟,用冰包裹。我听说有人食用它们,当然,是富人们。三只小家伙足够做成点心,尝起来像是鸡肉。那何苦不直接吃鸡肉呢?

丘鹬的幼羽能够做成最好的画笔。这种羽毛很小,大约和指甲一样长,你必须准确知道它们的位置。它们就生长在翅膀弯曲处的外侧,倘若将翅膀比喻成手,那正是食指的位置。请极其小心地将它们取下来,最好使用镊子,弄皱了可就没用了。我有一对精致的银镊子,只有在取幼羽的时候才会使用。

想想这些羽毛。想想它们的各种用处。是无敌骄阳设计了它们,让从前难以想象的飞翔成为了可能。鸟儿们可以自由飞翔,但我们人类,再怎么足智多谋,再怎么聪明绝顶,也永远无法飞上天空。所以我们杀了那些愚蠢又幸运的鸟儿,夺去了它们奇妙的羽毛,拿来填充枕头,装饰弓箭,或是干脆扔到一边。你看,那些鸟儿多么有天分,它们拥有神明一般的身形,凌驾于我们所做的一切。它们在天上,我们在地下,截然不同。只不过它们太过蠢笨,无法分辨树枝上厚厚的捕鸟胶,而一旦它们的爪子陷入胶里,再优雅精巧的翅膀也无法让它们逃出生天了。我猜测这是无敌骄阳有意为之。不然他为什么要让幼羽成为制作画笔最好的材料呢?

我的父亲是个白痴。他曾笃定地告诉我,他绝对是我这一生中能遇到的最聪明的人。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我确信他是对的。他是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学者。倘若历史、文学或艺术里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那一定是它们不值得了解。他十分聪明,在四十出头的时候,他便放弃了蒸蒸日上的法律工作,退休去了图书馆继续学习。他很聪颖,准确预言了斯客里亚战争,比其他人早了五年;他很精明,用家族财产投资了造船厂(他预测大部分战争将在海上进行);他富有智慧,在战争开始的六个月前,他便卖掉了造船厂,并宣布它归为国家所有。他的聪颖、精明和智慧,让他将造船厂所有的利润和过去的财产,都投资了纽密斯的金矿,而就在几周之后,金价一夜之间翻了十番。他所犯下的唯一一个错误——如果你愿意将它称为错误的话——便是他以为丘尔哈迪众汗国会与我们结盟,而不是与斯客里亚。这很不幸,因为就在丘尔哈迪众汗国与斯客里亚结盟之后,他们便占领了金矿,我们所有的资产都化为乌有。公平点说,他差点就赢得了胜利。大部分部落成员都想加入我们,但部落领主们更喜欢斯客里亚的礼物。这个“更”真的很少,大概就四分之一英寸吧。

那些鸟儿既可怜,又可笑。它们能飞,用那纸一般的翅膀飞过路人头顶,芸芸众生。但它们也太过蠢笨,毫不怀疑那沾满了白色污迹的树枝。说它们是白痴可能有些苛刻,不幸的傻瓜,这个称呼好一点吗?不过当法警的手下突然出现,运走所有的家具时,正确与错误之间的距离哪怕不过四分之一,也依然与东海一样宽阔。除了家具,还有他的书,他们拿走了所有的书,装进推车送到了商人那里。商人指着它们,说没人愿意买这些玩意儿,于是只花了九十特拉奇便拿走了所有的书。

最后,我找到了他,发现他吊在马车房里。

谢谢你做的一切,父亲。

我不是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借口。在那天,我十三岁的生日,我领悟了金钱的真谛。我突然意识到(就像是一种启示,只是没有天使和圣光出现),金钱就是生命,而缺少金钱意味着死亡。我们——我的母亲、哥哥和我——没有一分钱。我们该怎么办?

你听说过这座城镇吗?也许你并不了解。我的工作室位于鹅市街和前门的交叉口,就在南山顶上。这里是河南边最昂贵的街区,也是镇上唯一一个每天日照超过五个小时的地方。镇上的建筑太过拥挤,大家都生活在彼此的阴影里。工作室的租金极其昂贵,不过我的客人们都很喜欢,因为这儿里离他们的家很近,步行就能到。当然,他们不必走路,他们每次来都坐着椅子和马车。工作室距离地面还要爬两段楼梯,他们一直以来都抱怨不已。这些楼梯让我有了更多阳光,而且没人能从窗户偷看我在做什么。我还有个地窖,不过没什么人知道。

主教是一位格外和蔼的老人。要不是鼻尖上奇怪的结节,他看上去会十分尊贵。他有一头白发,向两边分开,十分规整,但毫无生气。他的髭须修剪过,加上下巴上细短的胡须,正是五十年前流行的风格(显然,学习画肖像画能让人了解男性时尚)。他有一双黯淡的蓝眼睛,黯淡但不虚弱。他的嘴唇很薄,有些湿润。有传闻说他有六个情妇,其中还有一对母女。不过传闻嘛,总是半真半假。

总之,我安全极了。就像赛诺比斯一样,六百年来一直保持和平,因为赛诺比斯人身上没有任何值得抢走的东西。

“您想将这幅肖像挂在哪里?”我问道。

他的嘴动了几下,显得有些尴尬,开口说道:“挂在银翼牧师会礼堂里。他 们坚持这么做。我也不想拒绝得太强硬,免得冒犯。”

我停了一会儿,脑海里浮现出那座礼堂的模样。裸露的金色石头,高耸的 拱顶,阳光从侧面红色和蓝色的玻璃中洒下来。“您可以站起来一下吗?”

他扬了扬眉毛,站了起来。我将他的椅子朝着东北四十度的方向转了一下。 “啊哈,”他说道,“有阳光。”

“我内心的光照耀着我的画笔,”我告诉他,“不过有时候它也需要一些 激励。”

他笑了笑,我赶紧拿起粗炭笔潦草地画下了他的笑容。往常我是不会画表情的,不过这能让我了解面部的肌理,看清五官的移动和变化,虽然这没什么用。“我会从许多不同的角度为你画肖像,”我说道,“不然整幅画看上去会有些扁平。请继续向前看,假装我不在这里。”

“我很喜欢你为斯万格德夫人画的肖像。”他对着墙壁说道,而我正像从侧翼包夹而来的士兵,轻手轻脚地绕着他作画。

“谢谢。不过我不得不承认,某种意义上,那幅画不太像她。”我说道。

“所以我才喜欢那幅画。”

神职人员的智慧。我很荣幸。我环顾四周,想看看阴影里有没有潜伏一位牧师,试图把这一切记录下来。“我的确尽力不去美化画里的人。”我说道。

“噢,这很遗憾。很多人都需要被美化。”

“没错,不过我想还原最真实的面貌。”

“的确如此。那么你想还原我哪一点呢?”

“您的同情心。”

“噢,”他听上去有些困惑,而不是失望,“好吧,你继续吧。”

大部分画家都用各种各样的拇指规则来确定绘画比例。你肯定见过他们举着画笔伸直手臂、眯着眼睛计算的样子。那时候,他们脑子里想的是从画笔顶部到底部,刚好是模特头部的比例。接着,有了头部的比例,你就可以照着规则继续了。从锁骨到脚踝是八个头部的长度,以此类推。在画肖像时,我也会假装这么做,因为这能满足人们的预期。不过事实上我画画全凭一双眼睛。我天生能够知道所有的透视原理和绘画比例,就像有人一眼就可以算出一列数字的加法,有人闭上眼睛也能接住球。换句话说,我不用思考就能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我所做的很多都是错的。关于这点,我根本不用思考。

画肖像时交谈也会很有帮助。“我可以问问您的专业意见吗?”

他再次为我的话感到惊讶,“我以为你对那些不感兴趣。”

“我的父亲从前是位学者。”我说道,这是个容易被接受的解释。

“你想知道什么?”

“噢,对。”我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用炭笔勾勒他的额头、鼻子和下巴,“您怎么看待赐灵的双生呢?”

我想,开启这样的话题有些不合规矩。

“双生?”

我继续说道:“对我这样一个俗人来说,它有点太过复杂了。说什么灵气能够同时在精神层面和肉体层面中产生。您会如何调和它与经济原则、还有萨洛尼努斯的刀锋原则?”

他眨了眨眼睛。“这个嘛。”他开口。

我等待着,继续勾勒着他的眼袋。

“从现实的层面来看,它似乎的确有些复杂,”他终于开口说道,“但从理论角度来说,它实际上是形式高度统一的崇高典范。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了,”我说道,“不过这么说的话,灵魂物质层面的转移又代表着什么?我猜测您可能要说,灵气的变体同灵魂转移一样,从恩惠变作本体,再从本体变作誓约。”

“没错。”

“到目前为止,我同意您的看法,”我说道,“不过在那种情况下,您肯定在暗 示灵魂可以被降作物质形态。”

我感觉他开始生气了。“我没有那样想。”

“道理是这样没错,不是吗?如果灵气可以从肉体中产生,那么灵魂同样可以。同理,它也可以化为肉体。”我再次笑了起来,继续说道,“这意味着,在理论上,你可以将它蒸馏出来,装进瓶子里。这——”

“这不可能。”他坚定地说道。

“当然了,这当然不可能。不过我可是收集了一群炼金术士——”

“异教徒,”他打断了我,“那些都是异教徒和亵神者。我由衷希望你没有整天想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当然没有,”我正色道,“就像你说的,那是不可能的。我只是好奇,为什么 不可能?我有些蠢笨,我知道,我就是不明白那些理论。”

“读读《帕卡西恩》吧,”他厉声说道,“你想知道的一切上边都记着呢。”

“《帕卡西恩》。”我装模作样地用炭笔在手背上写下了书名。但我早在六岁 就读过那本书了,翻来覆去已经读过十几遍了。他看上去笃定极了。“谢谢,”我说道,“你让我放心多了。”可怜的家伙,他的确做到了。

要让我说,我的哥哥们和父亲完全不同,也不像母亲,更不像我。他们充满活力,一往无前,身上有着用不完的精力,躁动得令人不安。我的母亲过去常说,要是往他们手里放一个水壶,要不了十秒水就能沸腾了。他们充满魅力,高大帅气,头脑聪明。当心,世界,他们来了。

父亲的死亡和家族的败落的确放缓了他们的脚步。那时哥哥们去了学院,并不在家。当收到父亲死亡的消息时,博希蒙德已经读到了最后一年,阿玛里克则读到第三个年头,而约弗雷兹才刚去三个月。自然,他们很快赶了回来,日夜兼程。其实这完全没必要,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我猜极致的痛苦激起了极度的愤怒,要么是某种戏剧化的坚忍,要么是发自内心的怒火。回来之后,他们的第一句话是,都过去了,母亲、妹妹,别担心,我们迟早会把它们都夺回来,我们还会拥有更多,等着瞧吧。注意,是“它们”,不是“他”。我的哥哥们都是怪人,但并不是蠢货。他们知道已故之人无法复活,只有活着才能行动。他们决心采取行动。他们总是充满决心。

在我们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资产中,还有克劳福特山脉中的一小块荒地,蒙德里斯。我们之所以还拥有这块地,是因为压根儿没人打算买它,连花上五十安吉尔给我父亲作抵押都不愿意。这很好理解。蒙德里斯(意思是美丽的山脉,幽默的名字)坐落在乌鸦平原上,它像是光滑的皮肤上结的一道痂,旁边的红水河蜿蜒穿过,像一根猫尾巴。母亲的家族几代以来一直无法卖掉这块地。红水河以红色的河水得名。山上的岩石里有一种含有毒性的盐,雪水将它们从山上冲了下来,径直流入河里。红水河中并没有鱼,岸上也没有草,只有几棵纤弱的柳树,它们只活了大概十年。那儿无法放牧,无论是绵羊还是山羊,都只会迎来死亡。坐马车去最近的城镇得穿过整个平原,花上两天时间,所以采石的成本也极其高昂。此外,蒙德里斯的石头都是质量不高的红砂岩。城镇边上有几处更好的采石点,有宽敞的道路和无毒的河水,不存在死亡威胁。另外,请记住,我们拥有的只有那座山,不是整个平原,没有公路通往那里,你得穿过七个不同领主的领地才能到达。除此之外,那里的冬天非常寒冷,夏天又极其炎热。对了,我说过蒙德里斯很小吗?事实上它的面积是城镇的两倍,你从几里之外就可以看到它。不管怎样,我们拥有蒙德里斯,拥有那座楼房,还有一座背阴的葡萄园,仅此而已。

那天,哥哥们将我和母亲叫到了父亲的书房。桌子上有一沓羊皮纸。这是蒙德里斯的地契,他们说。

母亲拉长了脸。“把它们拿走,”她说,“我们都知道,这些没有用。”

博希蒙德笑容满面。“没错,”他说,“但是你有没有好奇过,为什么没用?”

母亲从小就生活在蒙德里斯的阴影里。记事起,她的父亲就在不停抱怨这块土地。他最后把它作为嫁妆送给了母亲,像是一个笑话。

“你知道的,”她语气冷淡地说,“土里有毒。”

“嗯,那为什么有毒呢?”

在博希蒙德死后,他们也许会在他的墓碑上刻一个“为什么”。

“因为它就是有毒,”母亲说,“你知道的,那些石头都被诅咒了。”

三个哥哥都笑了起来。“那是铁。”博希蒙德说。

“什么?”

“就是它让河水变红的。”阿玛里克说。他拿出一本书,将一根手指伸进书页之间,把书翻开。他将书掉过头对着我们,指着其中一处。“那是铁锈。一定是。你看,苏佩修斯的《矿物》里记载,埃利亚有一条河,和红水河一模一样,那旁边是世界上最大的铁矿。”

母亲皱起了眉,“他在说什么?”

“您还不明白吗?”博希蒙德的语气里充满了兴奋,“我们有钱了。”

“那是铁,”阿玛里克说,“您知道战后铁的价格涨了多少吗?足足一倍。我们已经失去了斯客里亚,我们用的每一块铁,都是人们乘船去罗纳泽普,再用马车走两百英里陆路拉回来的。”

“而我们这里,”约弗雷兹开口,“很可能坐拥世界上最大的铁矿。整座山都是铁,难怪鱼儿们活不下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听进了约弗雷兹的话。从另外两个哥哥学走路的时候起,母亲就对他们或多或少有些疏离,不过她一直坚信约弗雷兹很聪明。“不可能,”她说,“我的父亲——”

“他觉得那只是一堆有毒的石头,”阿玛里克打断了她,“这可以理解。我们几代人都是这么被教导的。蒙德里斯毫无用处,其他的想都不要想。”

“也许,”我插嘴道,“这里边有什么原因。”

没人听我的话。“去弄清楚事实又没什么损失,”约弗雷兹说,“我的意思是,要是我们错了,那就错了呗,但如果我们是对的——”

于是他们去了蒙德里斯。“去了”这个词远远无法表达路途的艰辛。他们换了六匹马,沿着北方大道疾驰,不吃不喝昼夜不歇,才到达那里。我的父亲总觉得他的儿子们行动的速度能赶得上他们表态的速度。不久之后,他们就到达了终点,在这短短一句话后,他们能够跨越上千英里的路程。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距离毫无意义。就在大家还没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的时候,哥哥们就回来了。

那是铁,他们一边大喊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进了门,外套上满是泥土,面色灰白。那是铁,我们带了些样品。快看!

就是这样。在那个紧要关头,哥哥们发现了近在咫尺的财宝。帷幕落下,掌声响起,灯光闪烁,所有人开始鞠躬。但还有一个小问题。

我的作品之所以这么昂贵(当然,大部分客户都不知道原因),是因为所有的工作我都要做上两遍。第一遍画在画布上,再精准地临摹一份。当两幅作品都完成以后,我会后退几步仔细观察,毕竟再精准的临摹都无法和原作完全一样。我需要确定哪幅画得更好,哪幅更逼真。我会留下这一幅画,再将另一幅送给顾客。

主教对我的作品很满意,他派了位牧师来告诉我,还额外给了奖金。老实说,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不太好受。我安慰自己,主教拿来画肖像的钱,都来自迈绶戈那些佃农的租金。

我将留下来的那幅画挂在了我的地下室里。拥有这座地下室是我的幸运。当然,所有人都清楚那场大火之后,这座城镇是怎么重建的。城镇旧址就在它东边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在挖掘地基时,人们发现了另一座城市的废墟。那座城市要古老的多,没人知道它的建造者是谁,又去了哪里。也很少有人知道,那些被遗忘的古人们要比我们更聪明,技术也更加先进。他们有一个巨大的地下蓄水池和发达的下水道网络。想想,所有恶心的东西都被冲进了隧道,进入地下河里,而不是被甩出窗户,躺在街道上。下水道网络的一部分就在我居住的楼房下边,我有它的使用权,每周只要额外花费九十特拉奇。那是我的画廊。

你难以想象它曾经是下水道的一部分。那里很干燥,高耸的拱顶由十几根 花岗岩柱支撑,柱顶上雕刻着古代文字。为了保证地下室的照明,我着实费了一番脑筋。我装了四十七个大型油灯和六个吊灯,还自己设计了精巧的棘轮和轮滑系统来调节高度。无意吹嘘,它的确是世界上最好的艺术品(我说的是房间,不是里边的内容)。地下室的墙有五十码,很快就挂满了画。不久之后,我便需要在墙壁上增加一圈走廊和楼梯,凭空建出一个二楼。

地板中间摆着一张绘画用的桌子。十几盏装有镜子的灯照亮了它。在这里,我能画出最好的作品。

我找了位钟表匠给我做了专业的仪器。我没告诉他这些工具的用途,他也没问。我给了他毫不含糊的详细图纸,并告诉他这是送我父亲的礼物。他看了看我,报了价格,我没有还价。

在那些工具当中有一个放大镜,那是个神奇的玩意儿。理论上,你只用取一块一英寸厚的圆玻璃,将边缘磨薄,使中间凸起即可。这是我在书里读到的。作者说他从未自己动手做过,但在理论上是可行的。钟表匠告诉我,这是他一生中看过的最神奇的工具。我应该,不对,我们应该专门生产贩卖这种小玩意儿,肯定会发财的,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我笑了笑。你的脸很有趣,我对他说,你愿意让我画肖像吗?自然是免费的。他抓住了这个机会,成为了进门右手边的第十七幅画。

用这神奇的放大镜,我可以看清钟表匠做的卡尺的刻度。那些刻度太过微小,用肉眼完全无法看见,必须辅以放大镜。不用说,对于我的工作,精准意味着一切。三十二分之七,记得吗?只有用这些工具我才能做到这么精准。在工作时,我需要精确到万分之一英寸,误差为正负两万分之一。

我测量了主教的肖像,计算出他的五官之间的间隔。为了测量角度,我让钟表匠为我做了量角器。那是两片薄薄的玻璃,中间有一根蜘蛛网线。如果您知道有什么东西比它更薄,大可以让我知道。这是我最粗糙的一件工具,总有一天我可能会用它犯下错误,到时候只有骄阳知道会发生什么。

得到这些数字之后,剩下的内容就是例行公事。它很无趣,也令我厌恶。 毕竟我是一位科学家和艺术家,而不是女巫。但无论如何,那十分有效。

在工作时,我像只猫一样神经紧张。哪怕最轻微的声音,和——

“很抱歉,”他说,“我无意打扰。”

很幸运,我及时抓住了瓶子,没让它翻倒,“你他妈是什么人?”

“我敲了门,”他说道,“也喊了几声,不过我猜您大概没听见。”

我皱起眉,极力用生气掩盖恐惧的表情。当然,我也是爱面子的,“所以你 就直接闯进来了?你想干什么?”

“我只想耽误你一两分钟的时间。”

不是所有牧师穿着的人都是牧师,他也有可能是律师,或是政府里的高级官员,只是后者从不上门服务。“你在收集什么东西?”

他微笑着说道:“没有。”接着,他问了我的名字(这个问题我知道怎么回答),问我是不是那个著名的艺术家。

“你想让我为你画肖像?”

“不是,”他摇摇头,“我不觉得那是个好主意。”

我盯住他不放。他让我感到非常紧张。“得了吧,”我说道,“你长得没那么坏。”

他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鼻子微微上翘。年龄与我相当,或许要年轻一两岁。我曾见过许多人褪去的发际线,也充分利用了这一点,我知道像他这种情况,削发没什么损失。没错,我就是在以貌取人,这是我的工作。一秒之内我就可以根据他的脸对他下定论,就像人们对我下定论一下。

“你能这么说实在是太好了,”他说道,“但即使是善意的谎言也是罪行。不过那不是我的本意。”

“也许你应该离开。”

“也许吧,”他点点头,“我矮小瘦弱,既不知道如何战斗,也不懂类似的行当。我们都生活在地下,这里没有目击者,即使大声求救也没人能听到。你是对的,没有人会想念我。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去处。”

读心术并不存在,即使是学院里受过专业训练的专家也做不到,至少人们都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毫无反应,“你介意我坐下来吗?”

“我介意。”

“太了不起了。这些都是你画的吗?”

“是的。”

他点了点头。“也许你很想知道我掌握了些什么,”他说,“我没法证明它。至少没法在法庭上指控你。事实上,”他笑着补充道,“我不认为有任何法律能指控你做的一切。没有哪个人会自己急着去送死,这种人都是疯子。我的意思是,这并不是谋杀,也不是严重的伤害,更不是蓄意投毒。我必须告诉你,你没有犯下任何罪行。”

“你是谁?”

他的笑容毫无城府。“尤斯特歇斯,”他说,“这是我的教名。我从前是斯客里亚人,所以你大概能够猜出我的母亲从前是怎么叫我的了。我是学院里的一名初级执事,正被派来现场执勤。”

“好吧,”我说,“我到底干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噢,我不想这么说,”他说道,“这听起来太蠢了。我刚刚说过,我没法证明这一切。在去年,有四十六个人,他们家财万贯,声名显著,都在你这儿画了肖像,但不久之后就遭遇了严重的中风,有的瘫痪了,有的从此精神恍惚。不过你也许要说,还有另外六十七个富人也在这里画过肖像,他们都活得好好的。你要让我直接去向陪审团陈述你的罪行,我只好耸耸肩,承认我并没有线索,我只知道基础的哲学和神学理论而已。”他的视线越过了我,看向书架。那儿放着《帕卡西恩》和萨洛尼努斯的《存在与现实》。我皱了下眉,那就像是将杀人凶器镶在牌匾上,挂在了你的墙上。“也许你很想知道,”他继续说道—— 他似乎很喜欢说这句话,“我是一位正式牧师。”

“很好。不过那又怎么样?”

“我被赋予了听取忏悔的权利,”他说道,“并且我不会泄密。即使是上了法庭,即使身受严刑拷打,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就算我这样做了,我的话也无法成为证据。”

我直视他的眼睛,良久。“抱歉,”我说道,“我不是一位教徒。”

“我也不是。我是个科学家,而且充满了好奇心。我无法证明任何事,但有

时候我不想一直按规矩办事。老实说,就算我把你抓起来,你也没有亲人和朋友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校官将你的案子分配给了我,”他露出了无害的神情,“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吧,我就想知道这个。接着我会回去告诉我的上级,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巧合,你只是个无辜的女孩。拜托了。”

还有一个小问题。为了挖掘出蒙德里斯无限的财富,我们还需要一点点启动资金。我们需要几千块钱,虽说一旦开始开采铁矿,要不了几个小时就能把这笔钱赚回来。但如果换个角度来看的话,这确实是一笔巨款,它足以用来购买一座农场,或建造三艘战舰,也能够拿来铺设一条高架渠。

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意见出现了分歧,就像主梁桁柱出现了裂痕。

妈妈觉得我们应该把蒙德里斯卖掉,既然它值钱了。

博希蒙德说,别傻了,天知道那里还有多少铁矿。他们放过我们,是因为知道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了。如果有谁发现我们还有可以拿走的东西,那么他肯定会以极低的价格买下我们的全部债务,好从我们这里夺走一切。

约弗雷兹开口,我们可以去借钱。

拿什么作担保?博希蒙德说,一旦我们告诉任何人我们拥有什么,他们就会像狼一样盯上我们。

“好吧,”我说,“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筹钱。我们可以去工作。”

他们全部看向了我。“宝贝,”母亲说道,“如果我们可以挣那么多钱,就不 会需要蒙德里斯了,也不会需要任何东西。但是我们做不到。”她回头看向约弗雷兹,说道:“当然,我们可以找人帮一点忙,只要清掉农场的债务就好。接着我们可以把这栋房子卖掉,再搬去乡下。”

“我知道一个挣钱的法子。”我说。

“有人能拿块布把她盖起来吗?”阿玛里克说道,“她开始让我心烦了。”

后来,我搬了出去。没有人对此感到高兴,包括我在内。母亲说,一个独自生活的年轻单身女孩要么是个妓女,要么想做一个妓女,我的所作所为只会给家族蒙羞。在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从父亲的笔记中,我找到赚钱的法子。他曾经有整整一书架的笔记,以高雅典致的棕色牛皮装帧,从来没人读过那些笔记。我非常想念他。他的笔迹相当独特,乍看起来十分整洁,但当你试着读下去时,你几乎无法辨认他究竟写了什么。不过即使我无法明白那是什么,至少那是他的一部分,至少我的父亲以某种形式仍存在着。就像一幅肖像画一样,我想这就是人们想要画肖像的原因吧。即使在死去之后,他的面孔依旧存在。

父亲总想了解一切,他也经常会质疑那些早已死去的学者。在那些笔记的第七卷中,他对阿帕墨涅的莫德斯图斯(一位六百年前的学者)产生了质疑。因为莫德斯图斯相信从理论上来讲,人的灵魂可以被降作实体,这与赐灵的双生有着一样的原理。这个原理被记录在《帕卡西恩》中,萨洛尼努斯在《共和》的第三册中进一步做了阐述。父亲并不在意这些。他坚信这是无法做到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在纸上进行了复杂的数学计算,写满了一页又一页。他那时总是将自己锁在书房中,禁止我与哥哥们发出任何声音,哪怕我们痛苦的死去。最终,他得出结论,莫德斯图斯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和流氓。他没说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不过挖出流氓的骨头再扔进大海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只是父亲的计算出错了。那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错误,要不是我天生对数字十分敏感(这是我一直以来保守的秘密,没人喜欢聪明人,尤其是聪明的女孩),我永远也不会发现。事实上,他理想中的现实与现实之间存在着细小的差异。

所以我再次进行了计算,做出了一点点调整,你猜发生了什么?

我极其擅长记忆人脸。对于只见了一面的人,即使闭上眼睛,他们的面孔也依然在我的脑海里。

“你这是勒索。”我说道。

他耸耸肩。“只是出于好奇罢了,”他说,“我急迫地想要知道真相,好增加人类知识的总和。当然,人们常说,一旦你知道了某个秘密,就该将它与其他人分享,就像小时候他们总是让我与姐妹们分享玩具。不过我不喜欢那样做,对于我来说,我只想知道真相而已。”

“我的父亲和你一样。”我说。

“那么请告诉我吧。你明白我的想法。我发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又或者,”他继续说着,面色像石头一样冷峻,“我也可以把你当作女巫送去烧掉。这都取决于你。”

所以我告诉了他。当然,他并不相信。于是我拿出了我的笔记,为他展示了那一页又一页数学运算。很显然,他看不懂那些算式,不过他还是信了。“好吧,”他说,“那么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再次告诉了他。过了一会儿,他向我要一支笔和一些纸。不行,我说道,不可以记录。你永远也不知道这些记录会落入谁的手里。他叹了口气。他逼得太紧了,离他想要的真相不过四分之一英寸,不过就算是杀了我也无济于事。他最终屈服了。我喜欢看到人们做出理智的选择。

在他走后,我画了几笔草稿,我脑海中的面孔鲜活极了。

我的兄弟们决定自己动手。

这没什么,真的。只需在山的一侧挖出一条隧道,将铁矿石拉出来,碾碎,冶炼,再铸成铁锭,拉下山,装进马车里,一切就完成了。他们都像狗熊一样强壮,像雄狮一样高傲。他们可以做到任何事。

事实上,我的哥哥们的确和狗熊一样强壮,也极具决心。上帝啊,他们真的自己动手了。他们搞来几把镐子、几根耙子和几个巨大的柳条筐。他们拿自己上好的马匹换了十几头牛,不过它们很快便患上疫病死去了,于是哥哥们只好徒步上山下山,将矿石都背在自己背上。后来,告诉我这件事的人说当地人都以为他们疯了。首先,那儿除了有毒的红色河水之外,没有任何饮用水。你知道,一加仑水足足有十磅重。而最近的泉水距离那里有一英里半。不过他们下定了决心。巨大的财富就在那儿等着他们,而唯一的阻碍就是一点艰苦的工作和一些小小的不便罢了。你看,这只是立场的问题。同回报相比,那点付出不值一提。他们坚持了下去。直到三个月后,一条隧道坍塌了,砸断了阿玛里克的背脊。

那一周我收到了三个委托,也是我第一次被取消委托。

“他为什么改变主意了?”我问牧师。主教大人认为这并不合适。我继续追问下去,但没有得到答案。

好吧。我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却难以再进一步。我坐下来算了几个数字。 我计算了在蒙德里斯建一个矿井的成本,打点好了一切,这也是唯一的方法。我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我读过奥克斯鲁斯关于采矿的记录,我同测量员、承包商、雇工、承运商和商人们交谈过,我还进行了方方面面地比价,小到铁铲把手大到平底驳船,全部价格加起来是九千八百基尔德。到目前为止,不算那三个新委托,我已经有了九千四百基尔德。很接近了。非常、非常接近。

我坐在那儿,订着这些数字。还差四百基尔德。一笔小钱,只比一位石匠在采石场中劳苦一生的薪水多那么一点。我回过头来看着那些成本,思索着能不能在哪里克扣一点,就像勤劳的绅士们从银币边缘剪下些许银渣,借此谋生一样。不过我的计算太完美了,没有任何削减的余地。

好吧,我想,一切已经开始了。首先是那位来自学院的充满好奇心的牧师,在访问我的四十八小时之后,他就遭遇了严重中风。当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我与此相关,不过就像他说过的那样,学院里优秀正直的学者们不需要证据。而如果我遇到了不测(这栋老房子极易失火,所有人都知道),会有人想念我吗?不过世界上最伟大的学院里的兄弟就不一样了,如果他不在自己的书房里,人人都会询问他的去向。我的委托第一次被取消了。很快便会流言四起。人们将不想与我扯上关系,因为我的顾客们都遭遇了不幸。也许那些优秀正直的学者们一直在试图掩盖流言,他们会科学地组织调查,收集足够多的例子,拥有确定无凿的比例,好进行举证。也许他们之所以派可怜的尤斯特歇斯过来,就是像将金丝雀送入煤矿(1) 。总而言之,这是个逃跑的好时机。你甚至都无须停下来拿走最珍贵的五件东西,也别戴帽子,快跑。

还差四百基尔德。我想到了我的哥哥,阿玛里克。他现在依然有意识,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能明白我们的话,但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够移动的只剩下了眼睛。他的眼睛能够随着你的身影转动,就像一幅淘气的肖像画。那九千四百基尔德都安全地存放在了骑士团那里,和我的遗愿一起。倘若我发生任何不测……该死的四百块。我还得画两幅肖像,再将两幅卖给我那讨厌的朋友。我还能活那么久吗?我还有时间再画一幅,但两幅就不太可能了。学院虽然有诸多缺点,可没人能够质疑它们的效率。

我查看了我的日记。早上有一个预约,为伯爵夫人画肖像。据说她是位极具魅力的女性。她出生在山区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里,十五岁时进入了歌剧院,十八岁时嫁给了伯爵,二十三岁时失去了丈夫。她是国王、主教和哲学家的情妇,帝国最家喻户晓又最臭名昭著的艺术赞助人,也是城镇里公认的美女之一。这份工作要得很急,她需要将这幅画像作为生日礼物送往某个倒霉的附属国。她承诺过货到付款,她的话就像银行里的钱一样可信。她将支付七十基尔德,我的朋友会出到一百三,他宁愿用生锈的钳子拔掉所有的牙齿,也不愿意错过这样的收藏品。还差两百。

很接近了,但还不够。

九千六百基尔德可以让一个五口之家在首都过上奢侈的生活。倘若蒙德里斯不是一个巨大的铁矿,我们很乐意这样做,不过要是没有蒙德里斯,我也不会如此辛勤地工作了。要是我径直回到家里,把骑士团的支票递给他们,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将大肆挥霍,只是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象征性地稍作节俭,一年之内就会破产,又或者会被压死在某个倒塌的屋顶之下。这样一来,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很接近了,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但还不够。

我为伯爵夫人画了肖像,颜料还没干时,她便将画拿走了。她付了现金,还有三十基尔德小费——大方极了,不过她付得起,谁叫她喜欢我的作品。这也证明她是个有品位的女人,因为这是我最满意,不对,是我第二满意的画作。

这就是我, 她不断地说着, 你好像看穿了我的心灵。谢谢你,即使有一天我会老死,归于尘土,我的样子也将永远留在这幅画上。

但我知道,一年之后,她就不再是现在的她了。她会经历一些微小的改变,从此不再是城镇上排名第四的美人(是的,她有证书),而是变成一个可怕的怪物,一个珍珠蚌壳中的寄居蟹,一个蹲在破败宫殿中的农妇。

你画得太是时候了。真的。 她这么说道。

三十基尔德。这的确是一大笔钱,但还不够,她也许从没有过这样的困扰。 如果她在十五岁时拥有三十基尔德,就永远也不会离开那个山村了。她会留在那里,嫁给一位车夫或是铁匠,幸福地生活下去。无论如何,她能够活得更久。

我去见了我的朋友,我有一个提议。

“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你会拿它们做什么?”我问道。

他恐惧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不必知道这个。”

“的确。”我说。

“你不必知道。”

我打开速写本,给他看了伯爵夫人的草稿。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没错。”我说道。

“她——”

“没错。”

他很快恢复了原状,令人敬佩。

“我们曾经是爱人,”他说,“你知道吗?”

“不知道。这幅画需要两百基尔德。”

“我没有两百基尔德。”他大声号啕道,仿佛我对他严刑拷打一般。

我相信他的话,“那么你有多少?”

“一百零五。这是全部了。这几乎是我的全部财产了。”

我身上还有三十,所以差不多够了。不过还差一点。

“你说几乎——”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我还有一些家当可以变卖,”他说,“我在迈绶戈有一个农场,半艘船,还有一些其他东西。”

“很好,”我说,“你会需要这些钱的。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你要用那些画来做什么?”

他向我解释了一切。我想,我的确打破了他的防线,因为这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能坦白一切对他来说大概也是一种宽慰。他告诉我他是个炼金术士。和他的父亲一样,他毕生都在追寻永生。很久以前,他便在数学上证明了肉体无法获得永生(毫无疑问,这包括无数页的数学运算)。因此,他将自己的研究集中在了赐灵的双生上——

“噢,”我开口,“这样。”

是的,就是这样。他坚信人的智力、品质和记忆能够被化作可以触碰的物质,可以——

“可以装进瓶子里。”

他厌恶地看了我一眼。“是的,”他说,“可以装进瓶子里,永久保存。这是 真正的不朽。我知道我能做到,我已经很接近了——”

我看着他。“这当然可以做到,”我说,“你知道吗,给我四百基尔德,我可以 告诉你怎么做。这并不难,连女人都可以做到。”

他摇摇头,像是竭力赶走苍蝇的公牛。“我不需要知道这个,”他说,“我也 不能那么做,不能对活人下手。这比谋杀还要严重。”

“所以你付钱是为了——”

“没错,”很难判断他究竟更痛恨我还是他自己,“你知道,它们都无法永久 保存。”他停了下来,我觉得他快支撑不住了。“就像苹果,如果你不妥善保存的话,很快就会腐坏。不过保存苹果并不难,只要你知道该怎么做。我会知道的,”他愤愤地说道,“只不过还需要一些练习和实验罢了。我就要做到了。这很容易。”

“谢谢你。”我说。接着,我告诉了他我的提议。

我还以为他会惊讶得晕过去。

他接受了我的提议。

随便问哪个艺术家他们都会告诉你,最困难的测试和最伟大的成就,是画出一幅完美的自画像。我最后一次架起画架,寻找光线。内心的光照耀着我的画笔,不过阳光多少也能起到作用。

他说的那些,难以存储,容易腐坏,其实我统统都知道。金钱是万能的,不过我做最后这笔生意并不只是为了钱。

我是一位艺术家,一位出色的艺术家。我立起一面镜子,背对着窗户,让镜子将阳光反射到自己脸上。我用赭色的颜料画下了基本的线条,再辅以颜色、阴影和光线。当你为某些事情感到羞耻时,别照镜子,这些都是陈词滥调,不是吗?此刻我比任何人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但对我来说,照镜子是唯一的出路,唯一可以自我纠正的途径,只有这样我才能把这幅画画好。实际上,它只是一幅失败的作品。扭曲的视角。这并不令人惊讶。倘若你和我这样的人一起生活二十六年,你眼里的一切都将是扭曲的。

有一瞬间,画上的线条和形状组成了一张脸,又像是一间房子,有人搬了进去。我往后退了一步,看着画上的人。那是我自己。

你好,我向她打了个招呼。

我之所以开始这项生意,是因为我非常、非常想念我的父亲。每当我闭上眼睛,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他的面孔,一丝不差,精确到每一个细节。于是我将他画了下来,一遍又一遍。我不断学习,每一幅都比上一幅画得更好,直到我最终画出了完美的作品。我的父亲,身穿他生前所穿的衣服,这句话好像出自哪里(2) ?总而言之,那就是他,他正在回头看着我。我还记得阿帕墨涅的莫德斯图斯,那位傻瓜和流氓,他实际上是对的。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我以为我可以带他回来。

我的确那样做了。我将他画了下来,做了些加法,又做了些减法。他的智慧、品质和记忆,他的本质,我将这一切都装进了一个瓶子里,永久保存。但我的朋友说的没错,除非你知道正确的保存方法,不然一切都会腐坏。

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我的朋友会往我的骑士团账户上存四百基尔德,作为交换,我会将这幅自画像交给他。画里有他遇到过的最特别的灵魂。他同意了这笔交易,还有那些算式,那数不尽的数学运算。他同意给我时间写下这一切。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正确的保存方法。

只需要再做一些小小的调整,他说,一点点就好。

我希望他是对的。

(恶童译)

(1) 煤矿里的金丝雀用来检查空气质量。

(2) 出自《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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