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人以图

确实有那么个地方。我去过那儿。

似乎每个人都说着诸如此类的话,不是吗?有人说:“我认识一个人,那个人伪装成神职人员在那儿待了五年之久。”或者是说:“村子的首领告诉过我,村民经常到那儿去,用木材和面粉交换香料。”抑或是说:“神父给我看过来自那儿的几样东西——一尊雕像、样式奇特的小盒子、一双鞋子、一本我读不懂的书。”又或者是说:“站在这座山的顶上,目光越过山谷和河面,就可以看到太阳在寺庙的尖顶上反射的金光。”还有人甚至说:“曾有人带我去过那儿,我见过那扇巨大的门和平民无法涉足的王城。我在那里落座,和寺庙的主持一同畅饮山羊奶,对方足有七英尺高,他的双眼、鼻子和嘴巴都长在胸口的正中央。”

你听说过这些神奇的经历,也在书中读到过。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你相信它们是真的;到了第四次,你开始暗示自己相信那是真的;第五次的时候,你便会隐隐觉得不对劲——那些冒险者离终点已经那么近,近到能听见孩童的嬉闹声,闻到炊烟散发的气味,但却总是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致使他们没有走完最后两百码的距离,最终一定会折返(但他们会一再强调“那个地方”是真的,“那个地方”确实存在)。第六次听说的时候你被伤透了心;等到第七次时,你成了学者,开始着手靠自己探究这个天方夜谭。

我就是个学者。我费尽了一生去探寻那个如今自己坚信是虚幻的所在。确实有那么个地方。我去过那儿。

“公爵大人在关注着你。”她说。

考虑到我们所在的场所、她的身份和我们正在做的事,我由衷地希望她只是象征性地随口一说。

“是吗?”

“哦,是啊。”她拉了拉被单。女人总是对冷很敏感,“他对你相当感兴趣。”

女人们常做的另一件事就是说起话来半真半假。男人当然也会这么做,但通常是有理由的,而且通常是可以理解的理由,在谎言的掩盖之下有迹可循,如同蜷缩在毛毯下的身体——你看到的是一块毛毯,但你能循迹找到手臂、双腿和胸口的位置。女人则正好相反,她们说假话只是为了观察你的反应。“我可不这么觉得,”我说,“他不可能认识我这么个人。”

“他当然认识。”

我打了个哈欠。

我现在没有聊天的心情。“如果说他知道我父亲,还有可能,”我说道,“也许,你还可以说他通过那场官司,听说了我哥哥。但他不可能认识我,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她清了清喉咙。“我不属于正规学院,”我补充道,“也不属于大多数学术组织。我承认,我 在同行学者间相当有名。他们叫我‘轻信的傻瓜’。但除此以外——”

她紧靠着我取暖。“你在艾斯凯渥方面可是现存的最权威人士。”她说。

“没错。因为我是个轻信的傻瓜。可这究竟和公爵有什么关系?”

“他买下了那家公司。”

我打了个哆嗦,但绝不是因为房间的温度。“那他真是个白痴,”我说,“就算他只花了一便士。”

“他可不这么认为。”

“噢,他当然不会。”

“而且他的花费远远不止一便士,”她望着天花板继续说道,“为了筹钱,他抵押了萨斯费和加尔哈迪的土地,还卖掉了自己对锡矿产业的那一半所有权。他对这件事非常认真。”

我皱了皱眉头——房间很暗,她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很同情他的孩子们,”我回应道,“他们都变成了富老爸的穷光蛋儿子,这种名声永远没办法摆脱。等等,我得提醒你,这和我的事在程度上还是有很大分别的,我父亲虽然算得上生活宽裕,但和公爵相比——”

“他觉得这是一次有利可图的投资。”

我真的没有兴趣谈论那位公爵,特别是这场对话还和艾斯凯渥有关——这个话题我向来只会和学者同行们谈论,不会向外行人提及。事实上,我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我只想回家,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不可能马上抽身,不是吗?我并没有直接发表意见。“好吧,”我说,“我希望他的信念能够得到证明,果真如此的话,我会惊掉下巴,并由衷地感到高兴。”

我感觉到她转身朝向我。“它是存在的,不是吗?”她说,“的确有那么一个地方存在。”

我叹了口气。“是啊,”我说,“我相信那儿是存在的。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去过那里,而他是真实存在的人。但我们并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儿。”

“你也不知道?”

“而且我还是这个领域现存的最权威的专家,”我叹了口气,“至少是最权威的专家之一,虽然艾罗珀的史崔拉教授会反驳我的说法,但他是个骗子。卢西尔的卡齐德努斯——”

“你肯定有些头绪。”

我伸了个懒腰。该起床走人了。“它确实存在,”我说,“就在某个地方。除此以外,我不比你了解得更多。我该走了。”

“别走。”

“我该走了。他也许会提前回来,谁也说不准。”

“那是财政法案的第二次宣读,”她恼火地说,“一直到明天早上他都不会回来。你每次都不愿意多留一会儿。”

“我真的该走了。”

“好吧。没关系。”她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女人说起话来总是口不对心。“明天呢?”

“明天不一定,”我说,“我或许要在大厅吃晚饭,然后我还要准备演讲。后 天应该好一些。”

“随便你。”

我溜下床,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裤子。我一向都觉得这种事情非常令人不快,“你们下星期要找人打理房子?”

“我不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不过这种事我可以在公报上查到。我套上衬衫,然后犹豫起来:“公爵是真的对我感兴趣?”

“是的。”

我耸了耸肩。“或许他愿意给圣坛基金会捐几个马克,”我说,“那儿的情况糟透了,屋子都开始漏雨了。”

我在这座城市出生。我父亲是东洋公司的初级合伙人,那家公司在当时还是银行和军火工厂的混合体。父亲负责军火相关的业务,他管理制造加农炮和迫击炮的大炮工厂,准备有一天把它们安装在船上,然后开启前往艾斯凯渥的征途。他们将在艾斯凯渥贩卖羊毛衣物、锡制餐碟、镜子和铲子,并且不计代价地换取肉桂、肉豆蔻皮、肉豆蔻仁、细红椒和那种能治疗瘟疫、梅毒以及脱发的奇特草根。但因为艾斯凯渥那时候还未被人发现,他们也并没有特别着急。于是,为了保持资金正常流动,公司会把我父亲制造的加农炮和迫击炮卖给邻国的国王和公爵,他们总能找到这些大炮的用途。当年的东洋公司还日进斗金(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发现艾斯凯渥的具体位置只是时间问题),公司的董事明智地投资了许多有利可图的项目,就是为了积蓄足够的资金。这样一来,等这个发现震惊世界的那一天,公司就会有能力派出第一支远征舰队。根据现有的证据,人们普遍认为,艾斯凯渥应该位于东方的某处,“东洋公司”这个名字,就来源于此。哪怕最后发现它其实是在西方,他们也不会介意的。那时的他们还都是实用主义者。

我父亲就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并不相信艾斯凯渥会像熟透了的梨子那样落到我们的膝盖上:必须得有人去寻找。通常情况下,他会亲力亲为(他深信“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但他当时忙着监督加农炮的制造以及与外国王公贵族的生意,脱不开身,因此把这份责任传递下去、交到他那个多余的儿子(也就是我)手里也就合情合理了。因此,我从九岁开始就接受地理、历史、语言和记账方面的教育(因为等我发现艾斯凯渥以后,要在那儿建立第一座交易所)。等我十六岁的时候,他把我送去了学院,那里收藏着每一本曾经面世的书籍的副本,让我在那里继续研究。在三十二岁那年,我作为有实力且最年轻的人文学教授留在了学院里。

后来我发现,那儿唯独漏掉了一本著作。

我最早得知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此人是在十二岁那年。我在席维安努斯的《论述集》中读到了他的生平。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在三百年前去过艾斯凯渥。那年他带着一船柠檬离开这座城市,前往梅塞布罗提亚,却因为一场剧烈的风暴偏离了航线。风暴持续了整整九天,等风平浪静的时候,所有船员都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就连星辰都不一样了,埃涅阿斯写道,他们在海上漂流了四个星期,直到下一场风暴到来,而且比前一场更加猛烈。风暴裹挟着他们, 让船以惊人的速度航行了八天,然后又戛然止息。在天际线处,他们看到了陆地。他们在无风的天气下又等待了三天,直到一股微风将他们带到那片名为艾斯凯渥的大陆。那里的土壤肥沃,气候也是全世界最宜人的;那里的居民性情温和,老于世故,无比富裕而又极其慷慨,而且他们从来没见过柠檬。

埃涅阿斯用货物换取了同等重量的黄金,随后又花了约莫一个月的时间在艾斯凯渥旅行,和贵族、祭司以及学者交谈,尽可能弄清他偶然发现的这个美妙国度的一切。不用说,他最想知道的是艾斯凯渥的所在位置。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显而易见:艾斯凯渥人在天文、地理和所有相关的科学方面十分博学,他们教给了他纬度的原理,还有运用星盘、罗盘与六分仪(当时在艾斯凯渥之外,还没有人发明这些工具)进行航海的高超技术。凭借这些知识,埃涅阿斯就能轻而易举地确定艾斯凯渥和这座城市的相对位置,绘制返航的路线。归程花去了他三周的时间,一部分的原因是在三分之一的路程时遭遇了逆风。他带着满舱的金锭回到家乡,接着立刻开始埋头撰写他那两本伟大的著作。第一本是《航海学论述》,他将其呈献给议会,而议会便授予了他“公平爵士”的头衔,并且在如今的埃涅阿斯广场为他竖起了一尊十英尺高的雕像。第二本著作是关于艾斯凯渥的完整描述,包括如何前往那里的确切路线。他并未公开这本书,虽然他不时会让自己的密友参阅其中的几个段落。他的理由是他打算回到那里,发第二次横财,很可能还有第三、第四、第五和第六次,毕竟艾斯凯渥人会为柠檬开出荒谬可笑的价格。只有傻瓜才会公开无尽财源的秘密,导致市面上货品泛滥。

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在四十六岁那年突然辞世,那是三百零七年前的事了。他逝世时,他的手稿和第二本书的去向无人得知,自此之后也踪影全无。

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地理学家还是历史学家,或者说地理学究竟是人文学还是科学。我所知道的是,如果我真的聪明到能在学院占有一席之地,那么早在她不经意地向我提及那位公爵大人以前,我就该问问自己,一个参议员的年轻娇妻究竟看上了我哪一点。不过现在醒悟还为时不晚。

我穿过后巷,缓缓地走回家中,而路上的每一个转角和每一扇门都藏着公 爵的手下,他们监视着我,做着笔记,只不过我没法看清他们。等我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守门人从他温暖舒适的壁炉边站起身,递给我一张便条。

尽快来见我。在我的房间。

卡齐德努斯

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名。在来学院之前,他名叫利乌特普兰德·索斯特武夫森。我花了十二枚安琪儿金币才查明这一点,但我始终没想到该怎么来对付他。不过光是知道这个秘密就让我好受多了。

我应该说明一下卡齐德努斯的事。他是个优秀的学者。他勤勉、富有洞察力、头脑清晰、偶尔算得上才华横溢,而且他的意见永远值得听取。他对于特拉索的《对话集》的原始手稿的研究,让我在解读《直氏法典》的期间惊为天人。我们两人对埃涅阿斯和艾斯凯渥的一切无所不知。总而言之,像我们这样憎恨彼此真是值得羞耻的事。

但这是无法避免的,正如你无法下令禁止冬天来临。愚蠢之处在于,这并非我们任何一方的责任。我从未做过任何真正伤害他的事,虽然心中不乏这样的念头;而他所有那些企图陷害我的疯狂计划不是流产,就是结果适得其反。看起来,他的怨恨源自于东洋公司破产让他损失的大笔钱财。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肯定像牧羊人的妻子照顾失怙的羊羔那样,从那时起就细心呵护着对我的仇恨。我想我现在非常恨他,因为他恨我,虽然我并不确定最初恨他的原因。总之,这一切是从我们俩还是十七岁的学院新生时开始的。我猜这种爱好很适合我们俩:它比收集早期矫饰主义风格的袖珍画要便宜,也比观看驴车竞速要略微刺激些。

“尽快来我的房间碰头”很可能意味着这一系列矫揉造作、过度烦琐的阴谋再次推陈出新。想必他没有想到,我可以选择干脆不出现。他就像一只差劲的蜘蛛:他拥有编织上好罗网的耐心和热情,却对如何诱捕飞蝇毫无头绪。他那些小诡计就像一块大大的告示牌:此处有网。他早晚会饿死自己的。

我差点就真的没去,只是差点。如果我是苍蝇,现在恐怕已经丢了小命。

我竟然就这样为我的那些小事,为我无关紧要的身世喋喋不休。作为历史学家,我感到惭愧。我在这一系列事件中充当的角色相当重要,但仍旧有限。至少在接下来的十页里,我不会再谈论自己,甚至不会承认我自身的存在。

回头来说公司,也就是东洋公司:事实上,它的正确名称应该是“对东洋诸国度贸易推广及管理之探险商业集团”。巧合的是,公司的创建和我的诞生是在同一年——抱歉,我又提了无关的事。创建者是三位钟表匠和一位金匠,他们是一群有钱人,对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的二手记录中提及的深奥文学很感兴趣,也有财力租借并配备好一条小船(松鼠号,排水量90吨)去寻找艾斯凯渥,以此满足他们在科学方面的抱负。仅此而已。但作为生意人,他们认为稍微分摊一下风险也是合情合理的。于是他们起草了计划书,随后雇用了几个无业游民,在金鱼区的那些茶馆里免费发放。

我出生的那一年也是艾若因城发现大量黄金矿藏的时期。几个世纪以来,这座城市头一次金钱泛滥:新铸的安琪儿金币仿佛雨点,密密麻麻地坠入城中,匆忙地寻找每一道沟渠、水槽、管道去排解水流的压力。那些足够睿智的人先在艾若因城投资,并在金矿耗尽之前卖出,随后便开始寻找下一笔划算的买卖:最好是比采掘金矿更稳定的生意,用我父亲的话来说,金矿生意就是像孔雀尾巴那样起落不定。艾斯凯渥完全就是他们理想中的目标:一场可靠的长期冒险,丰厚的红利取之不尽。在几天的时间里,免费的计划书(那些钟表匠只印刷了两百份)就开始以每份一安琪儿的价格转手。

就在这时,发生了某件古怪而又奇妙的事。那些钟表匠为了记录投资人的投资意向,又印刷了一些文件:但这次不再是计划书,而是股票。这不算是完全创新的概念,但这种做法在此之前并没有真正流行起来。一切都改变了。第一批认购证以每股一安琪儿的价格,在一周内就已售罄。第二批认购证涨到了每份三安琪儿,但一个早晨便被一扫而空。在此期间,那些错失良机的投资者在茶馆里高高兴兴地以六安琪儿每份的价格买下了大量的二手股票。在发行了十二轮认购证以后,公司的股价达到了一百零六安琪儿,而且只有钟表匠们知道有多少股票还在流通中。也是在那时,他们悄然售出了自己的股份,回到纳凯特乡间的庞大别墅养老,将公司交到刚刚选举出来的新董事会手中,成员之一就是我可怜的父亲。

在那时,所有人都尚未意识到,整个共和国三分之一的资产都已投入了公司:投入的除了金钱以外,还包括怀特吉特区的一栋漂亮的仿古式宅邸,那些钟表匠收集的大量地图和书籍,松鼠号六年租期中剩余的四年,以及一批二手木桶。我想正因为如此,我父亲才认定必须得有人找到艾斯凯渥,而且越快越好。

我走进房间,他没有抬头。“喝茶?”他问我。

“好啊,有何不可?”我扫视周围。我已经有段时间没进过他的房间了。说真的,这里简直毫无变化:还是垃圾遍地。我决定假设这泡茶的提议也暗示着邀请我坐下,于是我移开一堆书,在椅子上坐下。他把水壶架到火上,回头看着我。

“我看到你在《学会报告》里的大作了。”他说。

“是嘛。”

“写得很好。”他掀开茶叶罐的盖子,取出不多不少三勺茶叶。是那种廉价的红茶。我能闻到他们用来掩盖糟糕口感的佛手柑油的气味。“我认为你对普萨美提克的评价是正确的。这既解释了西方传统,也符合希罗在《概述》中的描写。”

“谢谢。”

“不过你对阿尔塞亚的说法绝对是弄错了,”他背对着我继续说下去,“它的创立时间可以由利兰丁之战推断出来。”

我皱了皱眉。他的话不无道理。“你这是拿结果来解释原因。”

他摇摇头。“希罗列出的利马之战的战死者名单中,有阿尔塞乌斯的名字,” 他说,“如果他是在利马战死,就没法在一年后创立阿尔塞亚了,不是吗?”

六个月的辛勤努力就这样化为泡影。我本该痛哭才对,但我却说:“如果你 选择相信希罗的话。”

“相信的人是你,”他答道,“所以我就算了。”他转过身,手里拿着一只茶壶 和两只木头小茶杯。他最喜欢装出穷困的样子,虽然内亚达山谷的一半都归他的家族所有。“要柠檬吗?”

我摇摇头,“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不。”他坐了下来,甚至懒得先把椅子上的书本移开。他就这么稳稳地坐在书上。“不,我已经给《评论》写了一篇短文,”他笑了笑,“抱歉。”

我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你只不过是察觉了我的疏忽之处而已,”我说, “全人类会给予你应有的感激的。”

他身子前倾,给我倒上茶。“噢,见鬼去吧,”他说,“我只是受不了有人在学 术问题上不严谨而已。”他皱起眉头,“你刚才是不是说想要柠檬?”

“我就不必了。”

他抿了口茶,做了个鬼脸。“不,”他续道(他的大部分句子的发语词都是 “不”),“我找你来为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顺带一提,你最近怎样?我们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打照面了。你父亲过得如何?”

“他死了,”我说,“去年春天的事。”

“真不幸,我很抱歉。他应该没出来多久吧。”

“六个月。”

他摇摇头。“好吧,”他说,“至少他没有死在监狱里。那样的话就太可怕了,不是吗?”

有时候,最好的反驳方式就是不去反驳。我平静地坐着。他喝着他的茶。

“不,”他最后开口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他顿了顿,放下杯子,交叠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你应该听说多瑟鲁斯伯爵去世的消息了吧。”

“说真的,没有。”

他点点头,“他的家族债台高筑,只能变卖家当。他们的所有地产都要卖掉,包括图书馆。”

我忍不住产生了兴趣。多瑟鲁斯是几百年前曾经无处不在的古老家族之一,但从此以后便无所建树。另外,他们向来以不肯让学者参阅藏书的吝啬行为而臭名昭著。结果就是,没有人知道那间图书馆里究竟收藏了什么。

“巧合的是,”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继续说道,“我的叔叔在拍卖会上买下了几箱书籍,”他咧嘴笑着,仍然没有看我,“我说‘几箱’可能不太确切。他在没有验货的情况下就买下了装满四个大型板条箱的书。我叔叔毕竟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我有种被人带着在刑房里观光的感觉。他们做这种事显然是为了让别人坦白。这是拷问架,那是铁处女,再那边是拇指夹。“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我问他。

“只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他又皱了皱眉,然后抬头看着我,“噢,趁我还没忘记,告诉你一声:他们把你关于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的研究进展送了过来。他们想知道我的评价如何。”

我突然浑身发冷。他所说的“他们”,指的是教职员理事会,我向他们提交了研究方面的概要说明,希望能得到接下来五年的资金支持。不知是出于无知还是恶意,他们将这篇说明交给卡齐德努斯来做同行审查。“你觉得怎样?”

“很出色。”

噢,但我不能就这么放下心,真的不能。他总是会先说“很出色”或者“太棒了”之类的话,然后才跟你针锋相对。我等待着。他却卖起了关子。

“不,”他说,“我非常仔细地阅读过了,而我必须承认,我相信你的看法是正 确的,而且我这些年来都是错的。你说服了我。恭喜你。”

我仍旧等待着。这些是滚烫的烙铁,那边像兽笼一样的东西会把你的双臂扭向身后,直到你的手肘断裂。“以及?”

“没什么以及,”他的笑容褪去,“你知道的,我无法忍受你,”他续道,“你自大、邋遢、粗心大意又满口胡言,你对待已婚女人的方式也让学院蒙羞。不过这一次,你的研究是有真材实料的,而且还给了我当头一棒。”他拿起茶杯,然后又放下,他的指尖仍旧贴着杯口。“我现在知道,你对艾思凯渥的纬度推断是正确的,错的人是我。我想试着为你高兴,但恐怕我做不到,这不符合我的本性。”

我突然庆幸自己没有碰过他为我倒的那杯茶。佛手柑油完全可以掩盖任何一种反常的味道。“噢——”我说。

“总之,”他站起身,走到壁炉旁,用拨火棍狠狠地捅了捅那些木柴。几颗红色的火星飞了起来,就像飞离粪便的苍蝇。“我回复给教职员理事会,建议他们给予你想要的资金。我别无选择,”他说,“我们毕竟是学者,不是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找我来就是为了——?”

“不。”

我盯着他看。人们经常弄错我们两个。我们都高大瘦削,长着相似的长脸和笔直的鼻梁。两个人都是学者。“好吧,”我说,“那又是为什么?”

他再次坐下,这次他小心地搬开了那些书,就像为了救出被困的工友而谨慎清理落石的矿工。最后他拿出了一根长长的黄铜管。他将这根铜管放在自己的膝头,再用手臂盖住。“你的研究成果里,我对其中一处存有不同的看法。非常微不足道的一处,”他飞快地补充道,“而且直到前不久我才想到。关于《发现》的手稿。”

(全名是《艾斯凯渥的发现》,作者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当然根本没有什么手稿。)

“你和我,”他续道,“都花费了多年时间去调查埃涅阿斯死时手稿的去向。我们都假定手稿应该是传给了他的儿子。我们追溯到每个在世的后裔,我们查阅了许多目录和档案,寻找可能接受戴夫斯·柏利格林诺或其后裔捐赠文件或书籍的图书馆。这些全都是——”他咧嘴笑了,“——浪费时间。噢,我们是找到了不少书籍和文献。只不过并非我们要找的那一本。你同意吗?”

我点点头。

“我们之所以会做这种假设,”他续道,“是因为戴夫斯继承了土地、金钱和宅邸,所以我们认为手稿肯定也在他的手里。毕竟埃涅阿斯做好了重回艾斯凯渥的打算。他是突然过世的。那些手稿应该和他的其他财产存放在一起。”

他似乎想要我说些什么。“对。”我说。

“这很正常。这个假设合情合理。可要是——”他停顿了片刻,仿佛走进了 一扇看不见的门里,“要是埃涅阿斯和他的儿子意见不合,随后把手稿交给了别人呢?至于土地和金钱,好吧,他其实没法做得这么绝,那时的人不会随便剥夺自己独子的继承权,所以戴夫斯得到了所有这些东西。但那些手稿——”

我突然灵光一闪。“他的外甥女。”我说。

他对我露出优雅的笑容。“完全正确,”他说,“他姐姐的女儿,至于她的名字我们无从得知。如果是她在埃涅阿斯在世时得到了那些手稿呢?”

我感到羞愧。我早该想到这个可能性。不过当时我太兴奋,已经顾不上这 些了。“那位外甥女——”

“嫁入了多瑟鲁斯家族,”他轻声地说道,“当时的他们非常富有,不必涉足 商业贸易这种肮脏的行当,于是他们把文件归档,存入他们在塔切沃的漂亮图书馆的档案室里,然后忘得一干二净。他们恐怕从没看过里面写了些什么。与此同时,戴夫斯把他父亲的宅子翻了个底朝天,寻找那个老傻瓜的最后一本著作,却一无所获。他推断手稿已被销毁,于是这么告诉了世人。他们理所当然地相信了他。毕竟他可是埃涅阿斯的儿子啊。”

我突然间喘不过气来,“你叔叔。”

他笑了。“没有验货就买了四个大箱子。其中就包括——”他像举着武器那样用黄铜管指着我,“这个。”

他把那根管子递给我。我拧下盖子,看到了羊皮卷的一端,我的动作凝 固了。

“还是我来吧。”他用食指和拇指捏起那张纸卷,抽了出来。纸张僵硬发黄。看起来就像一根棍子。“那么接下来,”他说,“作为当今世上艾斯凯渥方面最伟大的专家——你已经向我证明了这一点。你想不想一窥究竟呢?”

我的敌人,我唯一且仅有的死敌,手里拿着唯一且仅有的手稿。问我想不想一窥究竟?我点点头。他身子前倾,拉过我的手,扳开僵硬的手指,把那卷纸塞进掌间。“慢慢看吧,”他说,“我不着急。”

你们都知道圣艾古林努斯的故事,知道他从九岁开始每天早晨都会在黎明前爬上山顶祈祷,请求上天允许他直面无匹骄阳。他祈祷了整整九十年,终于有一天,他的祈求得到了准许。泰可尼斯山脉上方的太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跟我来”。于是,艾古林努斯漫长的祈祷收到了回复,他被那团烈焰吞噬,没有留下一丝灰烬,肉体就这样升上了天堂——

至于我,我并不相信神明。只要我想看,随时都能看到太阳。但这——

“看吧,”他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当时的语气),“它又不会咬你。”

我展开纸卷。羊皮纸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突然害怕它会在我看到内容之前就四分五裂,或者化为粉末。但它却轻快地铺展开来,我的指尖接触到的纸面相当结实。内文当然是手写的,而且我当然认得出那种笔迹。我曾花费许多时间去钻研证实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手书、如今硕果仅存的九封书信——是写给他的土地代理人、他的儿子,以及他封地的行政长官的。不过内容是关于窗户税的征收。

关于艾斯凯渥真正的发现经过,如实记载在此——

“好了,”他轻声地说,“快看吧。”

我想,要是我的父亲还在世该多好。他煎熬了十年的牢狱生活,在不久前终于没能撑下去,正如卡齐德努斯处心积虑的提醒一样。他没有做过任何错事,至少没做过让他受指控的那些事。但当肥皂泡破裂、数百万安琪儿一夜间蒸发,如同冰雪消融那样突如其来,而且无法避免的时候——总得有人来做替罪羊。我父亲自知没有干过任何错事,因此也认为没必要带着一小袋珠宝离开这个国家。他在接受审判时提出了有力的证据。他向来善于雄辩,而且总是忍不住对任何指控都提出异议,这在当时显然不是明智的做法。我可以想象(我当时并不在场)他是如何和死神争辩,并且罗列出好几个能站得住脚的论点的:他在闭上双眼前所看到的最后一幕,肯定是那些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人才会看到的景色。

如果他能多活那么一会儿,亲眼看到这份——

那么他肯定会责怪我没能早点找到。他会用令人厌恶的方式摇着头说,随便哪个傻瓜都会想到调查外甥女。而且他不会说“你让我失望了,你总是这样让我失望”,因为他不必说我也明白。

我读完了手稿。我想我本可以自己写一份出来。

这就是最离奇的地方。我这一辈子都在推测艾斯凯渥的种种,进行有理有据的猜测,用沙砾来揣摩城堡的样子。从花甲老人童年时听祖父讲述的故事中得出靠不住的零散线索;基于对古代文物的观察推断出结论,而这些文物很可能仿制自埃涅阿斯的手下偷运回来的货物(至于是否忠于原作则另当别论);在其余的时间里,我研究的那些证据的可信度也极其堪忧。但无论如何,我是正确的。尽管难以置信,但我天马行空的猜想和缺乏条理的结论却经由纸上这些高大纤细的棕色字母得到了证明。这足以令人落泪了。我根本不需要这份手稿,除了作为证据。我早就知道了其中的一切。

——但有没有证据的差别就像天壤云泥,不是吗?我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指控谋杀的人,编造了一段疯狂而且完全虚假的不在场证明,却得到了一位完全陌生且无比诚实的目击者的证实。我是正确的。我说对了一切:那些山峰的高度(这是我根据一个几乎肯定是伪造的故事计算出来的,故事里提到埃涅阿斯在某座山的山顶将水壶里的沸水洒到了手上,却没被烫伤)、那条将北部高地的沙金冲刷出来的大河的源头所在、那些红黄相间的鹦鹉来自哪个省份。无一例外。

“我想你应该对自己很满意吧。”他说。

我完全忘了他的存在。我一直盯着那些装饰过的大写字母。这些装饰不是埃涅阿斯自己做的,他肯定雇用了当地的某个代笔人或者法律文书抄写员。字体的装饰是当时的典型风格,称得上干脆利落,字母绘有红色的阴影部分,以树叶和卷轴图案作为修饰:这是所有权证书、租约与合同的标准装饰。每一段的首字母都有这样的装饰。看起来稍有些浮华,但那个人负担得起。“抱歉,你说什么?”

“我觉得,”他说,“你现在应该相当愉快。换作是我,我也会很愉快的。”

“对,”我说,“这是当然的。而且换作是你,你肯定也很愉快。”

他露出微笑。“应该说是非常愉快。你知道的,”他续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走运过。就算事情进展顺利,也只是因为我的努力。而且那种情况并不常见。”他笑着补充道,“但这件事是完全不同的。我觉得自己——这么说吧,得到了证明,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明白,但我不想破坏气氛。“棒极了,”我说,“你打算怎么做?”

他身子前倾,轻轻地从我手中取走了纸卷。我不想放手,但我害怕撕坏手稿,于是我摊开手指,仍由它就这么溜走。“唯一缺失的东西,”他说,“就是地图的索引部分——那些坐标。但大部分人都认为埃涅阿斯肯定知道这些细节,因为他正是借助坐标才顺利回到了家乡。这可真怪,你说是吧?”

我思考起来。“我猜这是他不愿记录下来的秘密之一,”我说,“毕竟你也说过,他是打算回那里去的。”

他点点头。“我们意见一致,这让我很欣慰。”他说。然后他身子略微后仰,把那份手稿丢进了壁炉的火里。

总之,先来回顾真正的历史吧。

在大约五年的时间里,这间公司持续繁荣兴旺。的确,寻找艾斯凯渥一事 毫无进展。我甚至不认为有人尝试过。他们都太忙了。

开始时,涌入公司金库的钱财来自淘金者和贵重金属经销商,毕竟这些人 有太多的钱,又无处可花。但不久以后,那些古老的地主家族开始投资,紧接着是事业有成的城市商人;之后,随着股价的不断上涨,那些只能靠拼凑或者借来的钱买上一两股的人也加入其中。人们毫不犹豫地拿土地去抵押筹款;早已发家致富,购置了宅邸、农庄和森林的精明投资者,此时也抵挡不住巨大的诱惑,把一切家当抵押变卖,再次投资。议会也开始用公款购买股票——有何不可?每次发行的股票数量都比上次更多,价格却始终稳步增长。

我父亲那边的生意——制造火炮——就属于公司早期的多样化经营项目。起因是松鼠号配备了十二个炮眼,却没有一门大炮。创立公司的那几位钟表匠之一认识某个近来生意不佳的铸钟师;他租用了那人的一部分庭院,造了十二门加农炮。这些大炮的质量相当不错(加农炮的铸造难度是众所周知的),而那位钟表匠的某个朋友恰好在配备自己的船,于是问钟表匠能否卖给他八门像这样的加农炮。不久以后,公司买下了那名铸钟师的全部产权,开始以每周三十六门的速度铸造优质的半蛇铳火炮。

公司的其他董事原本还忐忑不安,这时才发现他们在这场实质上的商业事故里上了一课。他们拥有可以自由支配的庞大财富。有朝一日,这些财富会用在艾斯凯渥的生意上。但在此之前,没必要就这样一味空等。他们到处寻找值得投资的项目,比如我父亲的加农炮。

起初,他们并没有太大远见。他们投资了造船厂、木材厂和林业——这些都合乎逻辑,因为一旦发现艾斯凯渥的位置,他们就会需要船只:大量的船只,船身结实、装备齐全、规格和吨位都符合标准,最后还要造价合理。接着他们想到,到达艾斯凯渥之后,他们会需要交易用的货物。于是他们投资了毛纺厂、牧羊场和丘陵草场;他们购置了锡耶纳河附近的土地,种植了一千亩的柠檬树;他们投资餐具、锡制器皿和矿业;这一切都是为了尽可能地做好准备,等待艾斯凯渥像爱之女神那样光彩照人地浮出海面。

松鼠号的租约到期,他们忘了去续租,不过公司的投资项目却全都非常成功。令人意外的是,共和国的公民们也能从中获益。每一个月,都会有数以百计的民众离开他们往日艰难谋生的农场和农庄,前往这座城市,在新的铸造厂和工厂里工作。有了赚来的钱,他们就有能力购买公司的贸易伙伴生产的廉价商品;那些向来用木头盘子吃饭的家庭如今有了精美的白镴餐盘,身上的衣物也从手织土布换成了美观的绒面呢。多亏了仅百分之三的上税率和对公司股票的投资,议会那些五花八门的宏大项目也有了足够的资金:公共建筑,铺面道路,在德内法河上建造水坝来抽干沼泽的积水,以便提供种植柠檬树所需的土地。他们还创立了共和国第一支公有舰队,而那些战舰在公司的造船厂里建造,配备我父亲铸造的加农炮。人们普遍认为这些是全世界最先进的战舰,而且无论在近海还是远洋,都足以与任何对手匹敌。人们还认为,如果有机会的话,这支舰队甚至能打得帝国那些古老的大帆船和单桅轻帆船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那场战争持续了三年。导火索是伊弗克半岛。在当时看来合情合理。伊弗克半岛理论上是帝国疆土,但那儿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个农夫的几座牧羊场,以及当地蒙昧未开的土著(大概跟公司出现前的我们一样不开化)。帝国不会浪费钱财和资源去保护这样偏远的边区,这样做太不划算了。而在另一方面,大家心里都清楚,我们还可以把这些土地种满柠檬树。

这场战争是在艾奎拉海角打响的。帝国的两支古董单桅轻帆船分舰队仅仅用了一小时出头就将共和国华丽雄伟的新舰队送入了海底。

消息传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引发了强烈的愤慨。第一公民向着聚集在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广场的庞大人群发誓说,我们绝不投降,即使只剩一兵一卒。我们的第二舰队在三周之内就能出海,数量和武装都是先前的两倍。第三、第四和第五舰队更加强大。但不幸的是,还不够强大。

等到投降条约签署,帝国舰队也不再封锁城市海港以后,刚刚任命的临时 政府也安顿下来,开始审视残局。我们的资源所剩无几。我应该是把人员和金钱总计损失的数字记在了什么地方。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这些事光是停留在脑海中,时间长了都会让人不快。他们争论着是该解散公司,还是作为耻辱的象征将其留下。他们无法决定,于是将这项工作交给了委员会。这些是十一年前的事了。结论直到今天也没有公布。

我刚开始肯定以为他在用拨火棍拨火。

大脑就是这样的。它接受影像,然后努力依照合理的现实情景加以解读。我有上千次目睹别人用拨火棍把将熄的火头拨旺,这是合乎情理的做法。而烧掉这些手稿却完全不合情理。

但当我定睛细看、弄懂了他究竟在做什么时,我身体突然僵住了。我在脑海中将那一幕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如果我立刻做出反应,是否就能将他推开、阻止手稿被毁?这简直像是一场游戏,类似网球比赛什么的。差不多十次里有四次我能赢:我会将他从壁炉边拖开,从他的手中夺下手稿,踩灭火苗,有时它受损严重,有时部分烧毁,但我能挽回一些东西。其余的六次我没能阻止:他会将我推到一旁,或是我们争夺不止,直到火焰蔓延上来,我只能放开手。我记得它燃烧得出奇迅速。这或许和羊皮纸熟化的方式有关,我想当时的人用的应该是硝石。

无论如何,羊皮纸卷已经烧成了灰。我盯着他看,我说不出话来。他也看着我。直到火焰烧到他的手指,他才放开手。

“瞧瞧你逼我做了些什么。”他说。

他做了解释。他告诉我,爱和恨就像一对亲兄妹,都会让人产生对另一个人的过度着迷;爱和恨都能会导致人们做出过激的行为,让人做出牺牲,让人顺从另一个人。他告诉我,当那份手稿最初送到他手上之前,他已经下定决心杀 死我,因为他无法容忍让我继续存在下去。但他也有他的顾虑,杀死我会让他赔上自己的性命,因为他无可避免地会被找到、逮捕和绞死。这让他心烦意乱,因为这在非常现实的意义上(这是他的原话)意味着我才是胜利者。我会作为无辜的受害者被人铭记,他则会作为罪犯遭人唾弃,而这样一来,他就等于在道德的较量中不战而败了。这在他看来就是拿罪恶来对抗公义,结果必然是自掘坟墓。

不过(他说)他已经决心要为此做出终极的牺牲:献出他的声誉,良心,性命和荣誉——人的仇恨没有比这个大的(1) 。但当那份手稿——连同他叔叔寄来的其他垃圾一起——从天而降的那一刻,(他说)他认为这绝对是某种征兆,是无匹骄阳送来的征兆,尽管他先前根本不信神祇。

这番话可谓意味深长,因为在那一刻,我的论文正摊开放在他的书桌上。他同时阅读着手稿和我的论文。起初,他完全被打垮了。手稿证明了我是对的,自始至终都是对的——也就是说,我是对的,我作为学者更加优秀,更有价值,我完全胜过了他。但随后(他说)他渐渐理解了太阳神的真正用意,也明白了那份手稿为何会恰好在那时出现在他的手上。

毕竟,我是个学者。虽然各方面都不尽如人意,但我仍然是个学者。对我来说,没有比证明我的工作、科学和真理更加重要的事情。正因如此,最大的惩罚就是让我不带任何怀疑的阴霾,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正确的,却永远无法加以证明。只有他和我知道真相,只有因为相互憎恨和痴迷而纠缠在一起的我们两人才知道。而决定性的证据,我刚刚亲眼见过的证据,则将永远无法寻回。等到某一天——这在学术范畴里是无可避免的——另一位拥有头脑和能力的学者会对我的研究提出异议,并且质疑我的成果,而我将会毫无抵抗之力。我知道真相,但却无力去证明。

他说,这就是他做出这种举动的原因。当然了,接下来怎么做完全取决于我。我有完全正当的理由发火并杀死他。他根本不会在乎:因为之后我就会被装在囚车里穿过街巷,最后脖子上套着绳索,被人推下凳子,在民众的讥笑声中死去。不是吗?好吧,如果这样不行,我还可以去教职员理事会告发他,将他的所作所为告诉他们。他正希望我这么做呢。他会坚决否认,而我没有证据,而且(考虑到我们过去的恩怨)我的指控会被当作抹黑他的企图而被置之不理,我的声名将会蒙羞,我的研究成果也会变得一文不值。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那样一来,我就会用余生去回忆他是如何击败我,如何在头脑上胜过我,如何用他超凡的智慧去设计这么个完美的陷阱。这样的想法会随着岁月逐渐侵蚀我的心灵,就像腹中的绦虫,在它生长变强的同时,我也会愈加憔悴虚弱。

我什么也没说,没什么可说的。我喝下已经冷掉的茶,回了家。

我遇见过一位老人,他说他觉得八十多岁的自己比年轻时更快乐,我觉得难以置信,他却笑了。他说,我摆脱了最可怕的敌人。我自己。我的过去(他解释道)。所有我做过的蠢事和说过的蠢话,所有我撒过的谎,所有当我想起就会感到丢人或者哭泣的事。你看,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因此没有了证人。只有我知道真相,而我现在的记忆力这么差,根本不值得相信。所以就我所知,所有那些糟糕的事也许从未发生过。而这(他说)就是自由。

历史、科学、学术,这些都是从靠不住的证据和证人那里萃取真相的技艺。但十有八九,你只能指望在权衡可能性之后得出可信的结论。你的陪审团——也就是和你拥有同样头脑和动机的学者同行——只会相信最合乎情理的论据,以及可能性最高的版本。我们就是这样,通过常识判断、理性思考、深思熟虑后的行为,以及合理的动机来构筑过去的仿制品。不妨回想一下你做过的决定,还有这些年来你做过的一些事吧。

正因如此,历史完全有权怀疑我对于埃涅阿斯的手稿被毁的说法。历史会争辩说,没有哪个正常人会为这样无稽的理由做出这种行为。因此从逻辑角度考虑,除非卡齐德努斯疯了,否则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的确如此,而且每个历史学家都很清楚,如果你的论点取决于关键人物是否精神错乱,那么你的观点本身恐怕也是不真实的,至少也是非常不可靠的。我们会说,回家去想个更合理的解释吧。精神错乱可没那么常见。

讲到这里,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谈论我自己了。因为从这里开始,我的行为和其后果都意义重大,值得记录下来。我自己当然也是个不可靠的证人,因为我下面将要提出的大部分主张都无法借由外部来源加以证明,我所声称的动机和言行的可行度必须由诸位自行判断。我不会太过介意,我很欢迎适度且善意的怀疑。除此之外,如今世人认定我已经死去,和这些事毫无干系,因此我根本没有在意的理由。

卡齐德努斯烧毁手稿后的那一周时间,我实在记不太清了。人们告诉我,我当时浑浑噩噩地到处游荡,别人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既不回答也不会大发脾气。所有人都以为我有亲人过世了。

我可没那么好运。这样说吧,我从父亲的庭审之后就没跟母亲说过话了。她似乎以为我本可以做些什么。我不清楚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许她觉得我能像魔术师那样从袖子里变出艾斯凯渥来。我最后一次听到哥哥的消息时,他正在梅斯卡雷尔,试图在早已供大于求的市场上贩售钻石和高价的小型艺术品。如果是他们几个人之一,或者哪个别的亲戚过世——当然,我会为他们流泪,但生活还会继续。不过如果是那份手稿的话,就完全另当别论了。

手稿焚毁后的第八天晚上,我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将一本瓦巴拉图斯的《后期航海记录》摊开放在书桌上。我在书中寻找某种证据,以此支持“艾斯凯渥的气温可以种植橄榄树”这一观点。这太荒谬了:我早就知道艾斯凯渥有橄榄树,因为埃涅阿斯在书中提到过。但瓦巴拉图斯著作中含混不清、缺乏连贯性的描述导致存在另外两种解读,这就意味着我无法证实我的假设,也意味着我的“艾斯凯渥的纬度肯定低于62度,也就是栽培橄榄树的纬度上限”这一主张缺乏有力的理论支持。我很想把瓦巴拉图斯的书丢进炉火里,只不过出于某些原因,我已经有八天没有给壁炉生火了。这实在很蠢,因为天气正越来越冷。

我开始慢慢觉得自己已经没法继续下去了。我的面前仿佛有一道无法通过的屏障:一条泛滥的河流、一道沟壑、一片汪洋。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目的地,我能嗅到柴火的烟气,听到儿童嬉闹的声音。但我虽然走到了这里,却无法再越过最后一百码的距离,我身边的口粮也不够让我原路返回,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真见鬼。我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白兰地,强迫自己去认真思考什么是真相的本质。

就拿“可信度”这个概念来举例吧。它在学术领域可谓至关重要。只不过,就像,呃,就像白兰地那样,可信度可以容忍某种程度的稀释。比方说翻译:你读到的文字并非作者所写的文字,但合格的翻译同样具有相当的可信度。还有引用和报告:学术工作的很大一部分就是从其他作者的引述里寻找原文早已失落的珍贵学识。寻根溯源,这是学院派人士最爱的打发时间的方式——阅读一位历史学家的作品,努力查明他记载的事实和主张里哪些照搬自时代更早的作者A(以准确和可靠而闻名),哪些又是取自作者B(学术界普遍认为在著述时经常捏造事实)的观点。还有原始手稿:我们只有寥寥几份非常古老的手稿。大部分古典时代伟大作家的作品只剩下后世的翻版,是原始手稿的副本的副本的副本的副本。一旦某页文字经过翻译、引用或者编辑以后,它就不再具备真正的可信度。但我在版本较为现代的、由洛凯斯翻译的瓦巴拉图斯的《新航行记录》中找到的关于阿基劳斯的片段,却无论从何种标准看来都足够可信:如果这正是我想要表达的主张,我会毫不犹豫地引用这段内容来作为佐证。

那么,接下来——

首先,我需要找些可以用来写字的东西。这并不太难。这儿有好些足有三百年历史的旧羊皮纸,前提是你知道该去哪儿找。说来也巧,我有个当律师的表兄。在他事务所的凉爽干燥的地窖里,存放着数千包所有权证书,其中有许多极其古老,早已看不出外表的任何分别。我编了个借口,他就给了我一份 修正契据——内容是解决先后将土地卖给第三方的一对邻居之间的边界争端,同时声明原契据的失效——上面有一位议会官员的副署签名,而那位官员是在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从艾斯凯渥返回的后一年就任的。太完美了。你还想要多可信?

那时的人用炭黑(2) 和磨成粉末的栎瘿(3) 来制作墨水。如果你稍微沾湿羊皮纸,再用浮石打磨,文字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当然了,纸张的厚度会稍有损失,但这不是问题。而且每有十份旧文献,就至少有六份是写在可用浮石打磨的羊皮纸上的。毕竟羊皮纸的成本不低,而那时的人比现代人要节俭得多。事实上,这样完全符合我们对埃涅阿斯其人的认识:他们是会用二手羊皮纸的那种人。虽然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这么做,但这是完全有可能的。甚至可说是合情合理。

如果你碰巧读过西奥吉尼的《多样的艺术》,那么用炭黑和栎瘿来制作墨水就毫无困难:那本书的问世比埃涅阿斯还早了两个世纪,但制作方法在此期间并没有多大改变。学院的空地上有一棵高大的老栎树,已经在那儿生长了至少两百五十年。直到今天,它的果实仍旧会不时地落下。你看,这就是关注细节。这就是可信度。至于炭黑,我爬上旧会堂的铅皮屋顶,在烟囱的通风帽里摸索了一番。我把手伸到深处,取出来的是厚厚一把炭黑,恐怕埃涅阿斯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已经在那儿了。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需要做到这种程度,但如果有什么事值得去做(4) ——

字体和笔迹。毫无问题。毕竟我在这方面可是世界顶级的权威人士。如果有人想知道某段文字是不是埃涅阿斯的亲笔,就一定会来找我鉴定。而且我还有模仿他人笔迹的才能。因为我在学院进修的时候,我父亲给我的生活津贴算不上充足,而我被迫模仿他的笔迹在公司的汇票上签名,才做到收支相抵。等到后来,我父亲的字迹变得太过潦草,他自己签字的汇票经常受到记账员的质疑,但我签字的那些却从来都能顺利兑换。

我去了一次考利托纳,那里收藏着埃涅阿斯仅存的书信中的两封,而我仔 细研究了一番。我非常确定,埃涅阿斯在写书时用的是一支新奇的(对当时而言)带钢制笔头的笔。但大部分权威人士都认为钢笔头在二十多年之后才会普及,所以我还是选择了普通的鹅毛笔。

用来给大写字母做红色装饰的胭脂红却是个大问题。过去的人是将晒干的甲虫尸体碾碎制成的——但必须是仅存于马拉坎托的那种甲虫才可以,因此造价极为昂贵,也因此在手稿的字体装饰方面十分流行。而在今天,我们是通过研磨矿坑中特定层次的岩石来制造胭脂红的。人人都说看起来毫无分别。我就看不出来。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不想再冒任何险了。另外,我觉得这是我的义务。如果我现在所做的事既正当又正确,那么我就必须做好才行。说来也巧,在如今乏人问津的东大楼的化学品库房里,我找到了一个落满灰尘、十分古旧的小瓶子,里面装着六只干瘪的胭脂虫。就我所知,这些虫子完全可能有三百年的历史了。我将西奥吉尼的著作摊开放在我面前的长椅上,小心翼翼地用杵将虫子捣碎,加上其他零碎原料,随后便得到了漂亮的深红色糊状物。这是货真价实的胭脂红墨水。

不幸的是,真正的胭脂红墨水会随着时间而褪色。我在卡齐德努斯烧毁的那份手稿上看到的颜色更像是偏红的粉色。据我所知,人工让这种墨水褪色的方法并不存在。最后我只好加入磨成细粉的大麦粉和几滴水生风信子的汁液,就这样调制成了我需要的颜色。当然了,这样做并不对。这是种完全真实可信、制作方法也毫无问题的偏红的粉色墨水(配方来自西奥吉尼的著作),却终究是伪造的。我的心里很不舒服,但我别无选择。

至于遣词造句的部分,我只能再次庆幸自己是这方面的专家。我读过埃涅阿斯现存的所有手迹,而且都读过很多次。我了解他的表达方式,他的用词怪癖,还有节奏和韵律,以及口头禅。除此以外,我对于手稿的内容也记得相当清楚:无论是什么文字,只要我读过一遍,那么几星期甚至几个月以后,我通常都能回忆起大部分的内容。对于我读过的那份手稿,我认为自己应该能将其中三分之一回忆得一字不差。我立刻在纸上写了下来,然后着手填补其中疏漏的部分。在填补的过程中,我也越来越放心,因为我在手稿里看到的许多文字简直就像拿我的那些论文、短评和演讲稿改写出来的。原稿中提到的一两件事我记不太清,或者记得不够确切,我不敢就这样加进去,只好选择放弃。我忍住了诱惑,没有把我的研究成果——虽然不知为何埃涅阿斯没有在他的手稿中提及这些——加入进去。我不禁感到自豪。我现在明白,像外交官或者贸易代理人之类的职业,在谈判白热化的时候多么容易逾越自己的职权。我很想把我尚未验证过的一条理论加入进去:关于阿纳克斯的西利奥-贝塞里档案馆收藏的那个装满松软红色尘土的小杉木盒子。根据传统说法,这个盒子是埃涅阿斯的随船医生带回来的,而我相信它是磨光石的样本(其特性直到埃涅阿斯返航后不久才为人所知)。我完全可以在文中不经意地提起磨光石,以及“我的”船医朋友是如何用一只小盒子把那种石头带回家乡的,这正是埃涅阿斯经常会一笔带过的那种轶事。但是不行,那样做是错的,我也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再现手稿的工作从头到尾花掉了我七个礼拜的时间。随后我将它放在大会堂厨房上方的椽子上:烟囱的衬套有些瑕疵,漏出的烟会飘到那儿。而且那里的空气略显潮湿和油腻。我注意到老旧的手稿往往摸起来又湿又黏:埃涅阿斯的手稿并非如此,但我还需要证明它的出处,它必须和那位外甥女有关——说到底,这可是真实发生的事,而原始手稿本身也是学术方面的研究对象——但对于我为何会得到多瑟鲁斯家族拍卖会卖出的东西,我想不出合理的解释。毕竟拍卖员那儿肯定有购买者的清单,而我的名字肯定不在上面,从而惹人生疑。这就意味着我必须编造某个假想出来的中间人,或者收买某个旧手稿商人来当我的同伙,后一种办法我真的很不想尝试。于是我决定先从《安库沙家族日记》里提到的一段旧事着手,这件事我多年前就已知晓,但从未深入探究过:大约一百七十年前,奥缇嘉·安库沙提到自己去多瑟鲁斯家族拜访,并表达了对某些古旧地图与海图的兴趣,于是洛丽乌斯·多瑟鲁斯便将这些东西作为礼物赠予了她。奥缇嘉是位艾斯凯渥方面的业余学者(而且算不上太优秀)。我的理论就是,在洛丽乌斯送给她的那一捆旧地图里,就包括埃涅阿斯的手稿。这套理论行得通,因为奥缇嘉在返回后不久就死于肺炎,也就不会有时间仔细察看她得到的那些地图,从而认出埃涅阿斯的手稿。那些地图应该就被丢在安库沙家族的档案馆里,无人过问。我在几年前获得了研究安库沙家族文献的许可,却始终抽不出时间去做。但我碰巧发现,大部分的档案都存放在主厨房正上方的阁楼里。

好吧,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你在世上最爱的人死去,而你用某种方法把那个人的灵魂装进了瓶子里;假设你走遍了每一座墓园,挖出新近埋葬的尸体,小心翼翼地从各处选择部件;再假设你能以高超的技巧将所有部件缝合在一起,外人根本看不出破绽;假设你能拼出一具看起来和你的爱人完全相同的身体,就连你也看不出分别;假设你能把灵魂吸出瓶子,吹进那具组装身体的嘴里,让它起死回生——

那么,你会怎么做?

坦白地说,我很期待能和卡齐德努斯再次碰面,但我没必要打乱自己的节奏。我也用不着等待太久。当我接受帝国勋章的时候,他也作为嘉宾到场,我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是我坚持把他的名字加入宾客名单的。

他站在角落里。在任何社交集会上,他都是这么做的。我走到他面前,露出微笑。他以冷酷的眼神久久地打量着我。

“恭喜你。”他说。

这有点出乎我的预料,“谢谢。”

我本已准备好面对他的愤怒(岂止是准备好?简直是求之不得),但我没想到他的怒意会如此强烈。我花了点时间才得出了答案。他并不是在生我的气。他是在对整个世界大发雷霆。

“我把胜利拱手让给了你。”他说。(他穿着他那件因为老旧而发绿的黑色入学礼服,里面是一件袖口磨损不堪的衬衣,脚下那双破旧的黑靴子在二十年前大概十分昂贵。而其他人都穿着长大衣,露出镶边蕾丝。我想他只是在努力显得更专业些。)“你运气很好。”

我皱了皱眉,“是吗?”

他压抑怒气的样子真的相当可怕。我能看到愤怒试图涌入他的双臂和双手,但他始终将其束缚在头脑里。“噢,我向你保证,这是一项伟大的学术成就。你追寻的是其他人都遗漏的线索,而它引领你得到了这份奖赏。我完全没有暗示你没资格得到这枚勋章的意思。”

他的话令我大惑不解,“抱歉,你说什么?”

“噢,你有资格。真的有。如果你看过提名书,就会看到我是第四个签名的人。”他顿了顿,长长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看得出他随时都可能情绪失控。“但我完全没料到会有第二份手稿存在。”他盯着我看了三秒钟,“这就是你的运气。”

我差点忍不住放声大笑,不过我还是朝门那边点了点头。“到外面去,”我说,“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他耸耸肩,跟了过来。门外天色昏暗,细小的雨点也开始落下。“什么事?”

我告诉了他。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肯定会攻击我。我有些忐忑。我小时候学过剑术——虽然不喜欢,却很擅长——但我在暴力方面的经验仅此而已。我比他高大,但他的手臂和熊一样健壮。我不明白原因,毕竟他从成年起就一直是个学者。

“是你伪造的。”

我点点头。

“我懂了。”我几乎能听到他的想法。因为愤怒,他要清楚地思考都非常困难。“而且当然了,我没法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必须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大致上就是这样。”

他突然间全无表情。“我检查过,”他说,“我起初就觉得它是赝品,是你 请别人伪造的复制品。”然后他皱起眉头,一脸困惑。“但我找不出丝毫漏洞。”他说。

“谢谢你。”

“你是让谁——”

“是我。我自己。”

“老天爷啊,”他同时抬起了两边眉毛,“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该不会以为我会蠢到找人同谋吧。”

“那些大写字母,”他说,“你没法让胭脂红褪色。”

“我用了西奥吉尼的配方,给墨水加上了粉色。”

我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他从来没想到过这种方法。“恭喜你,”他说,“我很佩服。我根本没想过你有这样的创造力。”

“我靠的不是创造力,这才是关键。我没有发明任何新东西,我只是把它们 复制下来而已。”

他摇摇头,“我一直很想学会绘画之类的技艺,但我根本一窍不通。你完全 可以当个艺术家。”

“我从来没想过成为别的什么人,我只想做我自己。”

我从未在一个人的脸上见过如此强烈的蔑视。他转过头去,不再看我。我察觉到自己现在必须自卫,虽然我已经击败了他。“这和那些古典艺术的存续方式没多大区别,”我说,“原本的作品已经失落,但有人制作了复制品。如果你能透过虚假的外表,就会发现最终成品和《吉格利亚米法典》同样可信。等到一千年以后,就算有人得知真相,也不过是按照惯例加上一行脚注而已。”

他又变得面无表情。“上个月欧佛洛绪涅大学邀请我去任教,”他说,“薪资更高,并且让我担任系主任。我想我应该接受。”

我震惊不已。欧佛洛绪涅大学。我想那儿肯定有些人是识字的——虽然为数不多,比如书记员和海关人员之类的——但没有人会在学院待过以后再去欧佛洛绪涅。这就像是要用三十年的时间把自己饿死一样。“为什么?”

“因为你赢了。”他说。然后他转身走开,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是谁说的那句话来着:比失利更令人悲伤的就是获胜?说这句话的人和我不是同时代的,我也不会费工夫去查。总之,这句话毫无意义。等到最初的内疚感过去,胜利就显得如此美好。

我有充足的理由沾沾自喜。面对足以令大多数人崩溃的挫败,我重新振作,随后做出反击。我击溃了敌人,而且我的动机是正义的。作为回报,我得到了地位和名望:我获得提拔,坐上了商业史系空缺的指导教授席位;得到了许多大学颁发的荣誉博士学位;还有终身职位,更多的薪水,更好的住处;教学任务的减少也让我有了更多的研究时间。的确,我如今从中获益的胜利并非我真正赢得的那一场,但你用不着回顾太久以前的历史,就能找到极为相似的先例。毕竟,每个人都说是帕莱克洛斯击败了白帐汗国(5) ,这完全是胡扯。他当时身在千里之外,忙着拆毁苏诺桥,好让阿兰姆·查塔特无法过河。他拯救了共和国,这点毫无疑问,但他所用的方式并非街头巷尾的人们以为的那样。

彻底的胜利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等你达成胜利以后,战争就结束了。我大半的人生都在努力让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的手稿重见天日,而如今,我正处在完全成功的沮丧之中。每天醒来,我最先想到的都是同一个问题:“现在该做些什么?”而我发现自己答不上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什么事也不必做。指导教授就是个闲职。你不必授课,也不必著书立说。你所要做的就是摆出睿智的样子四处游荡,或许再特别开恩,为少数几个仰慕者解释你过去有多么聪明。指导教授通常由年逾古稀的老人担任。而在当时,我只有三十七岁。

“公爵大人想见你。”她说。

这我相信,我心想。有谁不想见我?“那将是莫大的荣幸。”我回答。我没说是谁的荣幸。

“好吧,”她语气轻快,“我会为你们安排。他希望能越快越好,所以你得留出空来。”

“应该不成问题,”我说,“等到下周的这个时候,我就能完成会议要求的论文,然后我得为阿利克西斯那边的讲座做些准备,不过之后我应该就——”

“不行,”她说,“这很重要。”

我很想跟她好好讨论“重要”这个词的真正含意,但就在那时,我们听到她丈夫的说话声从楼下的门厅里传来。她的房间有个阳台,墙上长着一根足有百年历史的葡萄藤。我恨爬墙。

公爵来见我了,这都得归功于我如今的地位。是他亲自来见我,这是莫大的荣幸。原本的我恐怕是办不到的。

我和以往一样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出于某种理由,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藏书室里的书桌边,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坐着。我有一盏油灯——毕生节俭的习惯很难改掉——狄奥多罗斯的《一般论述》摊开放在我的面前。理论上我是在查找某段参考用的资料,但事实上,我觉得我的行为就像森林里的野猪那样,为自己建造一处巢穴,好在白天的时候蜷缩在里面,不让别人看见。

响亮的敲门声传来,还没等我起身,门就骤然打开,两个戴着铁盔的人冲了进来。我还以为他们是来逮捕我的,我理所当然地动弹不得。但他们随即停住步子,在门框的两边分别站好,接着公爵走了进来。

就在不久之前,你还能随处看到肖像画。作为学者,我可以告诉你,这些画的百分之九十都是照抄从前挂在豪斯礼拜堂中庭处、由崔伯莱乌斯绘制的肖像。对于这些大批量印制的画像,我最感兴趣的是构图方面的微妙改动——上方左边位置的那朵白玫瑰的意义,或是栖息于窗台、悄无声息地变化为知更鸟的那只鹪鹩象征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政界动向。当然了,公爵也是某种造物,是经过创造、重制、改动和修正的事物。一直到我真正遇见他,我心中仍然觉得他似乎只是他本人的仿冒品。请注意,当时是在脱离帝国的辩论会之后,但又在白手套丑闻之前。公爵比全盛时期少了大约三分之一的财富和权力,但他仍旧是共和国第二富有和第三有权的人。我的房间根本容不下这样的大人物,就算他们的身高只有五英尺。

不,这在肖像画里当然是看不出来的,但事实就是如此。至于无匹骄阳为何会把他造成这副模样,我毫无头绪。在画像上,你看到的根本是个完美无缺的人——典型的身材比例;如果碰巧是经典派或者后矫饰派画风,你会看到完美的肌肉张力;如同古旧硬币上的皇帝的面孔,而那时铸币机械的做工远远没有现在这么马虎。通常来说,人们会假定现实生活里的他跟画像上截然不同。但他们错了。画像的绝大部分都惊人地准确:是原型逼真而传神的副本。只不过他只有五英尺高,这也就意味着当我起身问候时,他的头顶才到我的肩膀。

“请,”我说,“请坐。”

他没有反应,我这才发现,房间里仅有的另一把椅子上堆满了书。我拿起书,丢到地板上。我的样子活像个傻瓜。他坐了下来。我扫视周围,寻找着能招待他的东西,但两个水瓶都是空的,不过这样或许更好吧。

我在他对面坐下,书桌阻挡在我们之间,他怎么看都像是个在接受指导的学生,就像学生那样,平静而沉默地坐在那儿。我最恨他们这么做:我又不是负责逗笑的杂耍演员,也总是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我清了清嗓子。“我能为您做点什么?”我说。

他看着我。他的鼻梁非常单薄,就和那些泛滥的肖像画里一样。但崔伯莱乌斯在绘制时避开了这一缺陷,只画了他脸部的四分之三:这就是同时造成假象和描绘事实的方法。“请允许我向你道贺。”他说。

见鬼,我这时候应该怎么回答?“谢谢。”

他将双肘搁在椅子的扶手上。这本该是个十分威严的姿势,宣示着自信和权力,但那张椅子是我父亲的,而他是个大个子。因此椅子的扶手分得太开,让 公爵的姿势看起来像只小鸡。当然了,镜子这种东西,在你需要的时候总是找不到的。“你也许知道,”他继续说着,“我多年来一直热心研究艾斯凯渥的问题。我读了你的相关论文,令我印象深刻。”

无匹骄阳从云朵间俯下身子,拍拍你的头,然后说“干得好”。这种感觉很棒,但你打心里会希望他赶快离开。可公爵却像围城的军队那样,在我的椅子上驻扎下来。我努力不动声色。他瞥了眼对面书架上的那些书,然后目光转回我身上。“那份手稿,”他说,“这是你的丰功伟绩。”

“谢谢。”

“我冒昧地把手稿带来了。”

这句话真的让我大惊失色了。当我在安库沙家族档案馆里找到手稿的时候,他们理所当然地怒不可遏。光是想到如此价值连城的东西在他们潮湿的阁楼上搁置了整整三百年,就让他们发疯。他们把手稿转移到了金库里,雇佣了四十个武装护卫,并且立刻开始与财政部沟通,希望确保让这件无价之宝留在共和国。我相信他们最后谈妥的金额是二十万安琪儿。在此期间,除了我和我本人认可的学者以外,没有人可以接近它。

几乎没有人。他晃了晃指头,我先前没发现的第三个铁盔兵就快步上前,手里拿着一根镀银的管子。这是件真正的艺术品,上面的装饰图案是拟人化的艾斯凯渥将一只丰饶之角递给共和国之灵。这东西肯定是特别定制的,多半是请人昨晚通宵赶工做好的。

那个铁盔兵炫耀似地穿上一副崭新的白棉手套。然后他把书桌上所有我的书和文件都拂到地板上——公爵为此有些不悦,但我看不出那个可怜人还能怎么做——接着打开管子,把我的手稿在书桌上铺开。

手稿自然不是头一回出现在这里。事实上,我在制作它的期间早就对它见惯不怪了,所以我只能告诫自己,这是手稿第一次离开安库沙家族,这一刻意义重大。但感觉还是很怪:就像有人以非常正式的礼节把你介绍给你的儿子,而你还得装作不认识他。

“好了。”公爵把手伸进外套,拿出一副金边夹鼻眼镜。我吃了一惊。戴上眼镜的他就像换了个人。“啊,就是这个。”他把手伸向那张羊皮纸:他碰到了纸面,而且没戴白手套。我吓坏了。他好大的胆子。不过说真的,并没有把我吓到胡言乱语的程度。

他抬起头看着我。“没有地图索引。”他说。

“对。”

“我得说,这在我看来非常古怪。”他取下夹鼻眼镜,放到那份手稿上。我抽搐了一下,但没有出声。我能看到那些铁盔兵正盯着我看。当然了,干他们这一行的,必须得留意哪怕再微小不过的危险信号。“因为埃涅阿斯在《航海学概述》里明确地说过,为了规划返航的路线,他计算出了艾斯凯渥的坐标。”

事实上,公爵的说法是错的。埃涅阿斯暗示过,但并没有明确提及。出于某些原因,我并没有纠正他。

“因此,”他续道,“按照常理来说,手稿里应该会有详细的地图索引才对。”

停顿了片刻,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他靠回椅背。椅子发出轻轻的嘎吱响声。我先前说过,我父亲是个大个子,喜欢翘起椅子,以后腿部分支撑他的重量。榫头和木胶早就受了不少罪。我向无匹骄阳无声地祈祷。“二十年来,我一直在研究埃涅阿斯——当然了,只是业余水平,”他续道,“在此期间,我逐渐形成了一套属于我本人的理论,具体是关于这本书创作时的情况以及埃涅阿斯死时,这份手稿为什么没有和其他文件放在一起。你愿意听听看吗?”

“噢,当然。”

他笑了。看来我没有答错。

(公爵说)就在埃涅阿斯从艾斯凯渥返回后不久,他就和他的儿子戴夫斯起了争执。争吵的起因是戴夫斯拒绝迎娶邻近领主的女儿为妻——这场婚姻对他们家族的权力和土地大有裨益,却不合戴夫斯的意,因为他已经有了心上人。邻近家族的书信内容证明了这场争吵的存在,但那些书信许多个世纪以来都被束之高阁。直到最近,作为公爵佃户的他们才意识到这些信件的重要性。(他带了抄本来给我看,甚至还找人做了公证,因此我知道这些信件并非伪造。)这场争吵导致埃涅阿斯从当时最顶尖的律师那里听取了法律意见(那位律师的后裔为公爵代理过产权交易,公爵也得以查看相关的文件),并且得知,由于极其复杂的“不动产限嗣继承”的规定(说真的,我也不太理解),他不能阻止自己的儿子继承全部土地和不动产,但可以随意剥夺他关于动产、现金以及无形动产的继承权——

无形动产(发现我居然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公爵显得有些失望)的意思是有价值但非实质的财产——借款、允诺支付的款项、合同收益之类的东西。埃涅阿斯的无形动产当然就是他所知的艾斯凯渥的位置。这一知识不仅作为潜在资源很有价值,还会产生更加直接的利益,因为埃涅阿斯和六位当时顶尖的商人合作(三号证物:公证过的协议副本),就艾斯凯渥的开发和利润分配达成了协议。埃涅阿斯将会得到净利润的百分之六十六,但他没有投入一分钱。作为交换条件,他答应透露地图索引。

出于对他的合作伙伴的了解,他告诉律师,他并不相信他们会遵守协议。那些人如果能设法从其他途径得知坐标,就完全有可能终止和他的合作,坐享全部利润。此外,为了获取所需的信息,他们会毫无顾忌地收买埃涅阿斯的书记员、仆人甚至是家庭成员。

因此(公爵继续讲述着)埃涅阿斯有充分的理由避免将坐标记录下来,至少不会记录在他无法完全信任的人可能看到的文件上——而他的儿子已经被他归入了那一类人。另一方面,只有最蠢的蠢人才会只依靠自己的记忆力。他必须将坐标写下来,但必须是以只有他才能读懂的形式。换句话说,他会以暗码的形式写下来。

(这时我很想反驳,但他看了我一眼,于是我决定闭嘴。)就像我本人所证明的(公爵继续说道)埃涅阿斯把手稿交给了他的外甥女:

一个愚蠢、肤浅的女孩,遵循她所嫁入的那个家族的传统。她正是那种会允许表兄戴夫斯察看手稿内容的蠢人,如果他好言好语,她说不定甚至会让出手稿。可是,除了埃涅阿斯的第二本著作以外,坐标还会记在什么地方呢?埃涅阿斯将书的大部分内容作为备忘录写了下来——但不是为了出版,因为其中的信息需要保密,也因为他和合作伙伴的协议。正因如此,以暗码写成的信息肯定就隐藏在文字中。

在没有手稿本身的情况下,公爵说,他只能推断出这些。不过还有一条零散的线索,是他在两年前于康纳努斯家族的图书馆里发现的。

我忍不住开了口,“康纳努斯家族允许您参观他们的藏书?”

他皱了皱眉,“这是当然的。”

“很多学者都想进去参观,但几百年来没有一个成功的。”

他用他长而纤薄的鼻梁对着我。“噢,”他说,“那他们对这种事还真够执着的。”

他找到了一封信(还带来了经过公证的副本),是曼尼乌斯·康纳努斯写给某位友人的——某个名不见经传的乡绅,我完全没听说过这个人——在信中,他提到他的表亲奥索西乌斯让手下一名擅长字母装饰的书记员去协助大名鼎鼎的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没错,就是那个衣锦还乡的暴发户。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理由,柏利格林诺一心想找一位身家清白、行事谨慎,并且不会受人贿赂、勒索或是威胁的书记员。奥索西乌斯推荐的那个人已在家族里工作了五十年,而奥索西乌斯欠埃涅阿斯一大笔钱。作为占用那名书记员一整天时间的交换,埃涅阿斯免除了奥索西乌斯的欠款。这听起来的确十分离奇。

“而这,”公爵的口气骤然急切起来,“就是我寻找的线索。突然间一切都明朗起来了。”

听了这一大通话以后,我一时间回不过神来。我很生气,因为我想到埃涅阿斯留下了这么多的线索,可贵族阶级的自私和傲慢却让我无法得知它们的存在。纯粹的渴望在我心中滋长,我想象着自己能写出怎样的论文,前提是我能说服公爵把这些公证过的文件副本留给我。“劳驾您说明一下。”我说。

“那些大写字母,”公爵不耐烦地说——当然,像我这样的聪明人早就猜到 了。“每段开头的红色装饰大写字母。”他皱眉看着我,就像我久久没能理解某个概念时,导师看我的样子。“我应该用不着提醒你,当时在受过教育的圈子里,对数字命理学兴趣浓厚的人都有哪些。”

他说得没错。在埃涅阿斯所在的时代,数字命理学是最新的流行。这些混迹社交界的巫师采取一种独特的算命方式:将你姓名的对应数值相加——比如字母A对应数字1,B对应2,以此类推——然后加上你的出生时间,减去你第一个孩子的中间名,乘以你的出生地与黄金神殿之间的距离(以里为单位),总之想方设法得到某个吉利的数字,以便算出你希望听到的命运。我相信,这种算命行为应该尚未绝迹。

而且没错,这正是埃涅阿斯会感兴趣的那种东西。迷信的倾向(黑猫、喜鹊,还有各种各样的胡说八道)再加上科学的思维方式,让他很容易被占星师、炼金术师、精神疗法家和其他当时被视为科学家的骗子所欺骗。说到这里,我想起他的藏书中包括普利西安(6) 的《真实之镜》,斯代利安努斯的《多种多样的艺术》以及另外几本描写数字命理学的书籍:这些在埃涅阿斯出海前所做的物品清单中有所提及。公爵肯定知道这回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开口说:“再次劳驾。”

他叹了口气。“我相信,”他说,“如果能找出手稿上装饰过的大写字母的对应数值,把它们放在一起,就能得到艾斯凯渥的坐标——可以说,就藏在我们眼皮底下。否则他何必用惊人的代价雇佣一位精通装饰字母的书记员,还坚持要求此人的品格无可指责?”他顿了顿,看向我的目光就像干草垛旁的一只小猎犬,“你觉得呢?”

对失去地位的恐惧终于在我脑海初露端倪。首先,如果他的猜测正确,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这样一来,他就成功颠覆了我几周前出卖灵魂所换取的学术成就。作为学者,尽管面对这样的局面,我心中的兴奋仍在不断增长。我同样清晰地意识到,手稿上的那些大写字母,尽管以最精致、最可信的材料,费尽心思修饰而成,却是由我所选择的——虽非随意选择,但结果恐怕也不算精准。

“你觉得呢?”他重复了一遍。

当时的我很想提出相反的论点。在整个学术生涯里,我特别擅长进行诡辩、提出反驳、做出看似合理的怀疑,即使我知道自己针对的假设其实再正确不过。我的平步青云也要归功于这一天赋:面对比我优秀、思维敏捷方面却略微逊色于我的人时,我毫不吝惜地运用了这件武器。可现在,在我最需要它的时候,它却弃我而去。

我尽了全力。我就来源的可靠性、传闻证据的价值、出现的时机、人物传记、某些语义解释方面的细枝末节提出了许多问题。公爵以大人物特有的冷静和耐心一一驳回,所用的论据和例证反而让我更加确信他完全正确。在半个钟头的糟糕表演之后,他把我逼到了死角,让我无法再闪烁其词。我尽可能优雅地缴械投降,而他对我露出了微笑。

“谢谢你,”他说,“你也明白,我非常看重你的观点。就像你所说的,如果你觉得我找出了答案——”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也点了点头。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既然如此,”他拿起夹鼻眼镜,稳稳地架在鼻子上,“我提议我们现在就开始。你那边有纸笔之类的东西吗?”

就在那时,有个声音——平静而动听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响起。它说: 不用害怕,这些数字终究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凌乱数字,而他会伤心地认定自己的结论是错误的,然后离开,不会再来打扰你。那种平静的语气令人安心,也让人本能地愿意相信。我递给他一支笔(我差点将自己伪造手稿时用的羽毛笔递给了他;因为那支笔离我最近,就在我书桌的抽屉里)和墨水盒,还有半张崭新的亚麻布纸。他写字的样子就像个熟练的书记员或是抄写员,动笔的时候不 看自己的手,而是透过夹鼻眼镜的上半部分盯着那些数字。但他写得非常用力,甚至折弯了我最好的笔尖。

然后他开始了计算。先是心算,随后写下字母表,在旁边配上对应的数字。他第一次计算的时候犯了个错误。他把最终结果写在了纸的最下方。我必须承认,这些看起来很像是地图索引:数字正确,大小顺序也很恰当。这让我的心底一阵悔恨,但我又想,那又如何?这样反而更好。他会高高兴兴地离开,等回到家,查看地图的时候,他才会发现没有这么个地方存在,而他不会急着宣扬自己的失败。他不会对此再多说什么,如此一来就万事大吉了。

“你这儿有没有,”他问我,“世界地图之类的东西?”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当然了,在他平时生活的圈子里,这或许是个合乎情理的要求。我去过一些大家族,他们把世界地图画在墙上,对应的则是天花板上的星空图。“恐怕没有。”我说。

他蹙额片刻,随后双眉扬起。“地图室。”他说。

噢,我也想到了。当然了,学院的地图藏品之丰富可与任何地方相媲美。我做着徒劳的挣扎。“那里在晚上应该是锁着的。”我说。他用不着提醒我,我是学院的资深教员。他就这么看了看我。“我这就去守门人那里拿钥匙。”我说。

你永远没法看到地图室真正的样子。我去过那儿大概十几次,都是为了查阅和我的研究有关的内容。我一直觉得那儿像是间庞大的服装店,放满成卷布料的架子将墙壁遮挡得严严实实。你取下自己要找的布卷,在十二尺长的桌子上铺开,用沉重的象牙和乌木摆设压住边角,免得让它重新卷起来。地图室的确有世界地图:事实上,那儿足有六十六张,各有细微的不同。学问和学术就是这样。你学得越多,真正知道的也就越少。

他选择了奥伦库莱乌斯的“第六投影图”:这个选择稍显另类,但换作我也会选这张。我没有问他原因,这大部分是因为我害怕他会对我说,我在三年前的某篇论文中曾对它表示了强烈的支持。出于某种理由,奥伦库莱乌斯选择用红色绘制经线和纬线,经过这么多年,已经有些褪色了。这样一来,在以绿色和棕色标示的陆地上,辨识经纬线的难度就翻了几倍,但在蓝色的海洋上还是相当显眼。

“这儿。”他用指尖指着南海的中央。

那儿什么都没有,但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他会指出,我们在找的毕竟是个尚未发现的国度。所以它自然是在空无一物的大海中央。我的心中又是一阵悔恨。为什么得出的结果不是在席安山脉或者中央大沙漠的中央?不,那个声音告诉我,这样再好不过。他在地图上找到了看似合理的方位,现在就该离开了。他甚至可能会付你酬劳。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结束,而你幸存下来了。

“要是你父亲,”他突然说,“能活着看到这一刻,那该多好。”

我觉得脑袋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您认识他?”

他摇摇头。“只是泛泛之交,”他说,“他在大城堡的时候,我去拜访过他两次。”

这对我来说倒是新鲜事。但父亲过去也曾经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人们看待他的方式也和如今截然相反。我什么也没说。

“我要问他几个和公司有关的问题。”他继续说着,而我突然想了起来。他买下了公司,对吧?而且还是以非常离谱的价格。那恐怕并非他的一时兴起:他已经谋划了多年,一丝不苟地研究着所有相关的线索,所以他会去见我父亲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很欣赏他,”他说,“我相信他是个诚实的人。”

他这话或许是在讨好我,可这有什么必要?我的心脏仿佛停跳了。“谢谢您。”我说。

他其实并不需要我的感谢,而且他这番话有些过于客套了。“如果他知道有人终于找到了艾斯凯渥,肯定会很高兴的,”他续道,“即使在那种艰难的处境下,这件事对他来说也很重要。”

是吗?我从没想过向父亲提出这样的问题,甚至没想过他会有任何看法。我父亲其实是个理想主义者,是个梦想家,相信大海彼端有无人知晓的神奇土地。但我从未这样看待过他——这时我才头一次意识到——我并没有那么了解他。对我来说,他只是在行使父亲的职责而已,我始终没把他当作普通人来看待。虽然公爵见过他两次,却多半比我更了解他。

“我家里也有一张第六投影图的复制品,”(噢,这是当然的)“明天一早,我就会去参照卡齐德努斯的洋流和潮汐。”

我吃了一惊,然后才明白过来,他要参照的是卡齐德努斯的作品,不是卡齐德努斯本人。事实上,卡齐德努斯的《洋流和潮汐》(正确的名称是《以海路前往艾斯凯渥之实践探讨》)是一部出色的作品:他搜罗了埃涅阿斯那次航海的所有证据,随后和已知的潮汐、洋流、盛行风,与埃涅阿斯可能前往的所有区域的相关细节进行对比。如果我想知道那场可怕的风暴是否会将埃涅阿斯吹向公爵在地图上指着的位置,那么我应该参阅的就是卡齐德努斯的著作。

此时我所能想到的只有如何摆脱他。“我自己也会查查看的。”我才刚说完,就发现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劲。但我不敢重新措辞,而且他似乎没在听我说话。我不禁心想,如果我就这么悄悄退出房间,他或许根本察觉不到。但最后,我还是决定不冒这个险。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那个细小的声音再次响起。它在说,这不是什么问题。那个疯贵族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而且他对你很满意。到了明天早上,卡齐德努斯就会确凿无疑地证明,埃涅阿斯的船根本不可能去过他完全凭借武断得出的位置,原因则是那里盛行东北信风,或者其他什么航海方面的胡言乱语。然后公爵会很合时宜地忘掉他费尽心力做出的错事,最后一切都会结束,你也可以继续当你的指导教授。但眼下还是合作为好,装出热心的样子。现在还来得及让他给你酬劳。

“这倒是,”公爵说,“你手边肯定有卡齐德努斯著作的副本。我们现在就找出来参照吧。”

于是我们这么做了,而且不出所料,我的敌人又一次让我失望了。那个毫无根据的经纬度不仅在位置上合乎情理,甚至符合目前公认(虽然寥寥无几)的那些证据。如果以正常航线行进的埃涅阿斯被卷入盛行的西南信风——后者在一年中的那个时期会达到狂风的程度——他就会像离弦之箭那样,被吹到地图上的那个位置。

公爵笑了笑,合上书本。他并没有向我征求意见,于是我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儿。就算他主动提出给我酬劳,我也决定拒绝。

“太棒了,”最后,他这么说道,“噢,我想已经万事俱备了。你能在,嗯,三天之内做好出海的准备吗?”

在那之后,我有好一段时间对心里那个微弱的声音避而远之。我觉得它实在没给我提过什么合理的建议,而这种想法并非不合情理。的确,我甚至怀疑它是有意牵着我的鼻子走,鼓励我做出让事态更加恶化的行为。但它一刻不停地轻声低语,到了第二天,我终于勉强允许它畅所欲言。

的确,那个声音说,你参与了一场远洋航行,这段旅程肯定算不上愉快,而且恐怕会十分危险。但想想看:你会和共和国第二富有的人一同出海,而他和你一样,这辈子从未踏上过任何一艘船。你至少差不多可以确信,他们所做的准备十分周全,船舰和船员都会是一流水准,而且至少对于乘客而言,这次航行将会在颇为舒适、多半还相当奢华的情况下度过。他答应付你三百安琪儿——这已经很不错了——外加获利的一定比例(噢,这就别当回事了)。而且等你们去到那里,发现所见之处只有空无一物的蓝色汪洋之时,错也不在你。你会浪费非常多的时间,但你存活下来并安然返回的概率并不低。

他们所做的准备——噢,你真该自己亲眼看看。

我们的舰队由五条船组成——五条,这个人拥有整整五条船。为首的那条船,或者说旗舰,是载重400吨、配有七十门火炮的三桅大帆船,雄狮号。以及载重150吨、十二门火炮的双桅纵帆船,幼狮号;载重200吨,十二门火炮,护卫 舰级配备的双桅混合式帆船,企图号;载重90吨,四十门火炮的双桅轻快帆船,苍鹭号,原为帝国所有,也是战争时期我方夺取的少数几件战利品之一;然后是载重90吨,六门火炮的单桅帆船松鼠号——并非三百年前的那艘船,但不知为何取了这么个名字作为纪念。

雄狮号上包括公爵和我——这些自不必说——以及六十名士兵,外加军需品和绝大部分的火药。企图号是补给船,携带着几乎所有的食物和水。幼狮号上携带着工具、测量设备、后备的桅杆、木材、铁器等等。就我所见,苍鹭号和松鼠号上基本只有惯于海上生活的步兵,他们仅有的作用就是令人望而生畏,并为其他船只护航。

首先送达的是军需品,朗埃克里地区因此一度拥堵。想必在这次探险中,若是出现需要作战的情况,那么这支远征队里的每个人都能分配到弓箭、火绳枪或是长矛之类的武器,外加全套黑白相间的铠甲和一些零碎东西。我们有一千把火绳枪,品质一流;三百把燧发手枪,每把价值四枚安琪儿;八百把长弓,六百把十字弓,大约四十万支箭(这些箭是按照重量出售的,所以没人知道准确的数目),一千两百根长矛,一千柄18型剑,六百柄15型剑——其余那些我实在没兴趣清点了。我们有一百匹马——雄狮号有一整层甲板都是这些马——以及干草、燕麦、压制过的大麦,诸如此类。按照我的想法,艾斯凯渥肯定也有马——埃涅阿斯提到过——所以更简单的办法是带上满满一箱金币,等到了那儿跟他们买马,前提是我们真的需要马匹。不过显然公爵大脑的运转方式并非如此。如果(我开始这么觉得了)它真的有在运转的话。

比较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些测量设备,不过我没机会近距离观察。我看着他们把设备运到船上,但大部分都装在板条箱里,而且那些箱子看起来全都一个样子。我所能肯定的只有“设备数量很多”这一点,虽然无论是重量还是占据的空间,这些设备都无法和武器相比。还有另一批大家伙——出人意料,但并没有令人不快——则是乐器。三个壮汉搬着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拨弦键琴走上踏板,而我差点被挤得掉进海湾里。除此以外,其他人还运来了大键琴、中提琴、大提琴、两把竖琴和一支大号。所以就算我们会在旅途中受苦,也不必在沉默中受苦。

我刚才说过,大部分食物都存放在企图号上。但公爵本人的食物存放在雄狮号上。把这些食物全部装到船上并妥善存放花去了他们半天的时间。我能体会到公爵的手下有多么辛苦。要在一条船上储存两百瓶精致的红酒,同时还要避免瓶身剧烈摇晃、暴露在危险的高温之下、遭到盗窃或者渗入海水,天晓得谁能办得到。因此整个红酒装船的准备工作只能暂时搁置,直到木工想到办法将中层甲板的嵌板部分改造成应急用的酒窖。

别问我航行的事。我并不在场:虽然我的身体在那儿,可我的其他部分却在别的地方。我的身体——遭到虐待,长久受苦的肉体——在狭小的船舱里度过了三个星期,期间我蜷缩在木头架子上,隐隐作痛的关节和做工粗糙的木板之间只有个装满了发霉羽毛的麻袋。时不时会有人想起我,给我带些食物来:那些食物比我在贵宾席上吃过的还要精美,但我毫无胃口。何必费那个事呢?它在我肚子里装不了多久,等到我吐出来的时候,只是平添痛苦而已。

我也不认为我错过了什么。毕竟,大海就是大海。我时不时会问膳务员是不是快到了,可他的回答却只有微笑。在一段相当激烈的航行之后——其间我的身体不断被从架子甩到客舱的墙上——我问他风暴有没有给船身造成太大的损伤。“什么风暴?”他说。我确实应该先提醒他的,不过是他非要在那时揭开一碟炒鸡蛋的盖子,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吐在了他的鞋子上。

有那么一天,船似乎在海上静止了很久。我半点也不在乎。在航行开始之前,我最担心的是旅途中的无聊:那时的我真够幼稚的。如果你遭受了二十一天连续不断的折磨,你的内脏自始至终想要透过你的嘴巴离开身体,在这种时候,无所事事的漫长间歇就像无匹骄阳赐予有福之人的极乐与狂喜。事实上,我曾经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可答案是否定的。我没那么好运。

就在我鼓起勇气想要起身的时候,门开了,公爵走了进来。

当然了,那时的我已经知道,他天生就是个水手。他用一部分时间站在甲 板上,观赏包裹金边的壮丽景色;另一部分时间则坐在他的客舱里,用数学工具做着精细的计算。他看了我一眼,脸上抽搐了一下,随后用亚麻手帕捂住了鼻子。

“或许你愿意到甲板上来看看。”说完,他便离开了房间。

就在我将脑袋探出舱门的那一刻,阳光就像一记重锤,打得我晕头转向。

“感谢你的到来。”我能听到公爵的话声,但我眼中所见只有炫目的橙色、黄色和红色云彩。“我想你应该很想亲眼见证这非凡的一刻。毕竟,这也是你和你父亲的梦想。”

他的话毫无逻辑可言。我摸索着前行,直到我的手碰到某个可以抱住的东西为止。后来我才发现,那是某个人的手臂。我迅速放开,步履蹒跚了一阵,然后靠着什么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桅杆)瘫坐在地。眼前的斑斓色彩略微淡去了一些。我能看到船的甲板,清澈的蓝天,深蓝的海水。除此之外,看不到什么非凡的景象。

“艾斯凯渥。”公爵说。

我很想说,别傻了,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天空和海水。但他正指着什么——确切地说,他正在为将来会铸造的、用来纪念这一刻的铜像摆着姿势:背脊挺直,侧面就像挽弓欲射的弓箭手,他的右臂伸出,与身体形成直角,直指前方。指着什么?我看了过去。除了海平线上略带灰色的模糊云朵之外,什么都没有。

“您说什么?”我说。

他没有回答。甲板上还有另外四五个人,他们的衣着过于整洁华贵,不可能是水手——而且他们都在看着那片云彩。是在迎合那位终于失去理智的大人物吧,但也许不是。

那些并不是云彩。事实上,我正看着一片山脉,虽然距离十分遥远。那是陆地。

“船长,”公爵说,“麻烦你给我们的客人看看海图。”

但海图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图上有很多淡蓝色,配有铅笔画出的线:一些是之字形的线,线的每个转折处都以细小优雅的笔迹标有日期。最长的那根线在中央的某处戛然而止。我不禁在海图上查看起纬度和经度来。

“就是埃涅阿斯所说的位置,半点不差。”

不,我心想。不,别这样。即使是对于恶作剧积习难改的无匹骄阳,即使是设计了人类的消化和生殖系统、给予凡人神明的头脑和山毛榉树的一半寿命的无匹骄阳,也不可能如此残忍、如此反复无常。我瞪大眼睛,希望那片山脉其实是云彩,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些是山脉,就和埃涅阿斯描述的山脉一样,正如卡齐德努斯的壁炉中灰飞烟灭的那些文字所描述的,如果你从西北方接近艾斯凯渥,看到的就会是这片高山:那是奥杜斯山脉,而强大的奥斯城就坐落于山脚的位置。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心里那个小小的声音说。的确。有些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站在哪一边。

几乎就在我们看到陆地的那一刻,风彻底停止了。船帆静止不动,厨房的炊烟径直升向天际,就像一棵参天大树。

我们就这么等待了两天。我们还听不到孩童的嬉闹声,闻不到任何烟味,但我们离得那么近——只是还没近到可以放下小艇划过去。于是我们等待。公爵努力保持沉着,但在大部分时间里,他都用一架庞大的黄铜望远镜凝视着远方那个小小的凸起,而且完全没有与人分享的意思。但在我看来,全然静止的海洋足以弥补受困此处的挫败感。我开始吃得下东西,能够下床四处走动。我在甲板上找了个看起来没有航海用途的安静角落,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卷绳索上,读起了一本书。

在第三天的凌晨时分,风吹了起来。当我的身体被甩下床架,撞上天花板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出了什么岔子。我落地时的姿势不太对头,随后就那么躺在那儿,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我真的不太了解这些东西:谁能弄清颅骨碎裂和狠狠撞了一下之间的区别?——这时有人闯了进来,把我拖离地板,带着我匆匆走出门去。我还以为自己遭到逮捕,即将受到处决——我用不着多加想象也能得出可能的原因——但随后我才明白,我们撞上了水下的岩石,现在他们需要所有人一起操作水泵。

所有人。公爵也在那儿,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拉杆上。看起来进展很不顺利。我花了点时间才有所察觉,不过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低下头,却看不到膝盖在哪儿——因为我的双膝已经淹没在水下。这让我忘记了自己柔软无力的双手,开始绷紧肌肉,就像奋力爬出火坑的人那样全身用力。一直等到停下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喘得厉害,几乎无法呼吸。

我们用水泵不停地抽着水,一直到天亮之后很久,这时风又突然止歇,船也停止了移动,我们都像破麻袋那样瘫软下来。等到最后有人下来的时候,他说出口的并不是好消息。

风暴几乎将我们吹到了岸边。我们没有靠岸,全都要归功于船长和舵手像疯子那样地拼命阻止,否则我们就会像磨盘里的玉米那样,被暗礁碾得粉碎。幼狮号和企图号就没这么走运了。瞭望手看到那两条船下沉,而且即使找到了幸存者也救不了他们。至于松鼠号的遭遇则无人得知。已有五十岁高龄、建造于帝国船厂的苍鹭号就像急流里的一片木头般起起伏伏,几乎毫发无伤。雄狮号的情况就很不乐观了。三根桅杆都被吹得无影无踪(别忘记,后备的桅杆都存放在幼狮号上),吃水线下的船身受到重创,两根船肋满是裂纹,这条船如今全凭无知和习惯才勉强维持着完整。我们仍有可能将雄狮号靠岸——可能性大约是十分之一,如果真能做到这一点,并且拥有随着幼狮号一起沉没的工具和材料的话,我们也许能修好它:但前提是尽可能抛下所有不必要的重物。不必要的重物,意味着那些火炮、火药、马匹和饲料、武器和铠甲、公爵的葡萄酒、以及所有对船只航行来说并不完全必要的人员。

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些马匹全部丢进海里。它们万分不愿下去, 所以我们只能遮住它们的眼睛,切断它们的脚筋,再以船帆的横杆作为杠杆,让它们翻下船舷。这用去了很长的时间。我仍旧是应急劳动力的一员,虽然我所能做的只是搬运横杆而已。我疲倦得无法思考,但这反而是好事。我们忙碌了一整个白天,直至深夜,只有“风随时都可能再次吹起”的美好愿望驱使着我们。公爵一直待到傍晚时分,才转移到苍鹭号上,而那条船陪伴我们度过了一整个夜晚。我想我应该是在绞盘边上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上,全身都酸痛不已。

到了黎明时分,我们再次搁浅。他们从苍鹭号上取来了一根桅杆,配上应急索具,然后只要凭借一点运气,我们就能让雄狮号顺利靠岸,不过前提是有一股非常温和的风恰好吹向正确的方向。就在早晨过去一半的时候,这样的风刮了起来。残破不堪的雄狮号慢慢吞吞、像是踱步般地越过海面。等到天黑的时候,他们抛下船锚,放下小艇。无论这是个怎样的鬼地方,我们都已到达。

在风暴到来前,那段风平浪静的时间里,公爵绘制了一张地图。那是他能带在身边的少数几样东西之一,就塞在他的靴筒里。这张地图基于埃涅阿斯的手稿和其他已知的证据制成,要不是我知道真相,多半会对它深信不疑。

他此时站在海滩上,双手拿着那张地图,抬头看着群山。他们把我带到了他身边:看起来,我也是必不可少的。我当时乘坐着雄狮号,后者只差一点就成功靠岸,不过这样的距离足以让十分之九的乘客和船员坐上小艇离开。其余的人由苍鹭号派出的小艇救起——苍鹭号的吃水很浅,所以就算如此接近岸边也毫无问题。

“这儿,”公爵说着,从他推断出的地图上抬起目光,“肯定就是伊利亚峭壁。”

我很清楚这是哪儿:奥杜斯山脉的山麓丘陵,在埃涅阿斯的时代,那儿是刚刚开始扩张的奥斯城的城郊地区。他开始用圆规测算距离,他的嘴唇也在动。仔细打量之后,我忽然觉得有必要指出一件事。

“如果这儿是伊利亚,”我说,“城市又在哪儿?”

我的观点有理有据。奥斯城在海上就能看到:埃涅阿斯在靠岸时就看到了城市,随后径直驶入了壮丽无比、探入海湾四分之一英里的大理石码头。我们着陆的位置却是沙滩,而且周围丝毫没有人造物件的踪影。

他没理睬我。“那样的话,”他续道,“河流入海口应该就在我们左方不到六百码的位置。”他放下地图,转头看去。我也朝那边望去,在海面上找到了水流的痕迹与下层逆流导致的波纹。恰好就在他所说的位置。但没有城市的影子。

“跟我来。”他说。然后我们全体出发,沿着海滩前进,潮湿的沙砾黏附在我们的脚跟上。几分钟过后,我们站到了一条湍急的河流边,而它就在这儿汇入海洋。公爵的表情就像是刚刚得到了头戴金珠三重冕的无匹骄阳亲自颁发的功绩勋章。“这条河,”他说,“那座露天市场从前就在这儿。”

从前——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我从没想到过这种可能。

“我能想象出发生了什么,”公爵说,“海湾随着时间推移而淤积泥沙,失去了作用,所以才会遭到废弃,”他露出微笑,“我们所看到的情形倾向于支持这种观点,不是吗?”他转过身,用剑尖戳了戳地面。“按照我的猜测,露天市场就埋藏在这片沙滩下的什么地方。真是可惜。我还期待能看到城市奠基者的巨型铜像呢,”他耸耸肩,“也许他们离开的时候把铜像也搬走了,那样的话,我们早晚会看到的。”

作为学者,我认为圣经的内容在口口相传之中已经遭到了某些曲解。举例来说,我认为那句名言应该写作:那看见却仍信的人有福了(7) 。

另一个人用剑敲打着周围的灌木。我看着他,随即听到了钢铁敲击岩石的叮当声。他跪了下来,拔下一把杂草。公爵走了过去,站到他身后。“在这儿,”那人说,“瞧。”

那是一块打磨过的光滑石头,在砍断的灌木残桩之间隐约可见。

我们又搜寻了一个钟头左右,但没能找到其他东西。然后雄狮号和苍鹭号的船长找了过来,温和但坚决地把公爵拉到一旁。他们坚持要对之后的事务讨论一番。

大致来说,我们在海滩上有将近三百人,包括两艘船的船员加上公爵的随行人员以及士兵。苍鹭号上的食物足够喂饱所有人,如果我们能稍微减少些食量,那么大概能喂饱两倍的人。一百五十人可以挤在苍鹭号的船上,同时不至于压沉它,但船上会相当拥挤,而且载着这么多人,那艘船哪儿也去不了。必须解决食物和暂时住所的问题。他们希望公爵给予指示。

公爵对这些事不怎么感兴趣。他告诉他们照自己认为合适的方法去做,然后低头看着地图,沿着沙滩向高处走去。我很想留下来偷听那两个船长的谈话,但他们清楚无误地表示不需要我在场,于是我又快步回到了公爵那边。

他找到了(他所推测的)主干道——那条路很宽,按照埃涅阿斯的说法,四辆大型马车可以齐头并进,车轮还不会相互刮擦——直通港口的方向。他指了指遍布山丘的茂密森林,沿着道路前进,我们就会到达北方大道。那条路从奥斯城一直通往都城艾诺,途中要经过山脉中的一处狭窄的山口。公爵说,如果我们立刻出发,就能在明日中午时分到达艾诺城。艾诺城的居民会给我们所需的食物和住处,我们也可以展开商谈,要求他们提供我们返回时用的船只,至少是建造足以容纳其余人手的大船所需的材料。他从地图上抬起目光,直视着我,然后说:“你是这方面的顶级权威。你有何看法?”

(我有何看法?让我想想。依我看,这儿不是艾斯凯渥,不可能是。经由一系列离奇的巧合,以及极度一厢情愿的看法,我们都认为这儿和艾斯凯渥很像:但请注意,公爵手里拿着的这张地图是在我们抵达之后绘制而成的:是在他花费漫长的时间,用他那副硕大的望远镜凝视海岸之后。如果不考虑那张地图,就只能回到文字的解读上了。就我所知,拥有河流入海的海湾和天然海港的地方,全世界加起来恐怕足有上千之多。或许这样的地方在自然界比比皆是,只要集合了某些要素——河口加上高山加上盛行风,再加上某种特别的潮汐规律,就会形成这么个地方。因此,教授要遗憾地通知你,你的假说并未得到充分验证,而你的论文也未能达到发表水平。

可无论这儿是不是艾斯凯渥,除非我们能找到些食物和遮风避雨的地方,否则我们都会死去。如果我们就这么一头闯进森林,而不是去做挖掘海龟蛋之类的事,我们就会失去宝贵的时间,导致食物短缺。

如果我解释,或许他会听。如果——)

我们沿着那条路前进。说句公道话,在地上的植被和枯枝烂叶之间,的确有一条清晰可见的线:一条自然界中极少出现的直线。而且刚才还有人发现了打磨过的石头。这样说来,这儿很可能曾是一条路。

在大约三百码过后,那条直线径直通向森林之中。公爵带着指南针,那是个装在镀银盒子里的漂亮小东西,而那盒子用蓝色丝线挂在他的脖子上。根据埃涅阿斯的说法,艾诺城就在奥斯城北面三十二里远处。我以安慰的口吻告诉自己,在森林里比在海滩上更容易找到可以食用的野兽和鸟类。可我的断言毫无根据。我算不上真正的学者。

我完全不想讲述在森林里的经历。就在头一天,有人朝某个看上去像猪的生物开了一枪。他打偏了。枪声惊动了大约一百万只黑色的小鸟,它们尖叫着飞向远处。自此以后,森林里的活物就只剩下了我们。

我们在一片荆棘丛中过夜。我们选择那里扎营,是因为它太过浓密,我们仅剩的力气不足以在其中开出一条路来。当我的背脊碰到用碾碎的荆棘铺成的粗陋床垫,我立刻沉入了梦乡,一直睡到被人踢醒为止。我希望他们把我留在那儿,因为我全身酸痛,走起路来生不如死,但他们不同意。我越来越没脾气可发,就算我是傻瓜也知道不必去自找罪受。我只是照他们说的去做。

一般来说,森林里要比森林外凉爽一些:正因如此,我根本不敢去想象外面的温度,如果真有“外面”的话——在我看来,这片森林根本无边无际。不管怎样,我们首先要面对的是致命的炎热,再加上完全没有饮用水,理由也显而易见:根本没有能装水的容器。大约午后三点钟,我们偶然撞见,或者说几乎跌进一条河里。公爵立刻宣布它是阿劳拉河。我赞同了他的话。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夜晚寒冷刺骨。我们点燃了火堆,但这只是杯水车薪。到了第二天早上,约莫二十人开始发烧、胃绞痛,还有另外一些不同的症状。食物已经吃光了。我们答应那些病人,说一定会回来找他们。入夜的时候,又有三十来人出现了相同的症状:他们同样被留了下来。我忙于每分钟检查自己的体温三次、留意热病初期最微不足道的征兆,除此之外,另一小部分的我,则做着心算:三百减去五十等于两百五十,在必要的时候,苍鹭号可以带上其中七十人返回家乡。等到次日傍晚,队伍的人数缩减到了一百八十,而我的身体依旧健康。现在(那一小部分的我在说),只要公爵患上这种未知的疾病,然后死掉,我们就都能——

公爵在第四天的下午得了病。我们停止了前进,因为前方出现一大片绿色的平顶真菌丛。当时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些东西是有毒的。真菌引发了一场混战。我既不强壮,更不坚定。我一朵真菌也没抢到。有些人把好运都占完了。

半数的中毒者在当晚就送了命。等到第二天破晓,幸存的那些人也动弹不得。他们汗流浃背,抽搐不止,鼻子也流出血来。公爵不知哪来的力气,强撑着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大概是为了不让自己死在枯枝败叶中吧。我坐了起来,盯着他看了大约三个钟头。他呼吸缓慢,而且出气多进气少,但他始终保持着呼吸。三个钟头以后,我受够了。我站起身,在冬青、荆棘丛和断枝间跌跌撞撞地走着,直到我的脚绊到了什么东西,随后跌倒在地。睁开双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身下是一朵肥大的奶白色真菌,也就是他们叫作“鸡肉伞菌”的那种东西。按理说烹调过才能吃。去他的烹调。

当我吃到心满意足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试图按原路返回,却怎 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我干脆放弃了回去的打算,环视了一圈,想找个能凑合一晚的地方。就在这时,我看到有个人的脚从一棵树后伸了出来。看来我应该是绕了一大圈又走回了原地,要不就是一场猛烈的风暴把我吹离了航线,诸如此类。总而言之,我回到了营地。我去见了公爵。

九十六个人因为食用了有毒菌菇而丧生。公爵活了下来。等我返回营地的时候,他正坐得笔直,地图放在膝上,虽然天色已经暗到无法阅读了。他抬头看着我,而我吃力地朝他走去。然后他说:“如果我没弄错的话,那边的小山应该就是卡塔·阿诺山。”

我盯着他看,“您说什么?”

“卡塔·阿诺山。埃涅阿斯就是在那儿的驿道上更换马匹,继续前往艾诺城的。这样的话,正前方十二里处就是艾诺城了。”

“我一直在想,”我说,“我或许应该回到船上去。”

他对我露出微笑,“就这么错过所有的乐趣?我可不这么想。”

“我想我还是回去的好。”我说。

他耸耸肩。“你想单凭自己把那条船开回共和国去,”他说,“你真是个不一 般的家伙。而且你还得空着肚子。”

我没把那朵鸡肉伞菌的事告诉他。我说:“我不认为艾诺城还在那儿。如果 它是首都,而且距离这儿只有十二里路——”

他抬起一只手,而我闭上了嘴。“我想在死前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他说,“你 呢?你就没有一丁点儿好奇吗?”

我思索起来:他就快死了,而且他对这件事如此确信,那干吗不让他死得安 详些呢?但如果我们能在这儿转身返回,或许还能捕到鱼之类的东西。只要他开了口,所有人就都能回去了,不是吗?“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我说。

“是吗?”

“是的。”然后我告诉了他。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当时的神情。难以言喻。我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他 不相信我,而且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编出这么个难以置信的故事。等我讲述完毕之后,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低头查看起地图来。“如果从艾诺城出发,”他说,“我们可以坐小艇从佩拉奈玛河顺流而下——假使我们能租到小艇的话——然后沿着海岸返回奥斯城。这样就不必原路返回了。”

我摇摇头。“你忘记了,”我说,“德尤多附近有挂瀑布。埃涅阿斯说过,它和新年神庙的尖塔一样高。”

“那儿肯定有水陆联运(8) 的设施。”公爵答道。

“埃涅阿斯可没提到过。”

“那现在也该有了,”公爵说,“毕竟那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于是我去找了其他负责人。结果证明,这完全是吃力不讨好。雄狮号和苍鹭号的船长和大副都已死去,三人死于真菌中毒,一人死于高烧。苍鹭号的舵手还活着,但他已经精神错乱,对着根本不存在的人大喊大叫。至少这能解释暴乱为何没有发生:因为根本没有人能挑起暴乱。

我在营地里转悠,清点着人数。这时我已经觉得好多了,这都得感谢那朵鸡肉伞菌。我的清点结果是六十一人,等到明天早上,活下来的恐怕只有五十八人。我坐在一棵树下,双手抱头,痛哭流涕。没有人提出异议或是指指点点,看起来根本无人察觉。

就在我快要哭瞎眼睛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这支远征队的高级官员还剩下一位:那就是我。我毕竟是学院人文学科的指导教授,因此,我在低阶秘议会拥有对应职务的位阶,也是学会的常务代表。然而,我不太确定自己的权限能否扩展到世界的这个角落;而且我并不想当什么领袖,如今在死亡线上挣扎已经够惨的了:若是最终因为我的失误而害得大伙送命的话,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那天夜里,我两度醒来,一心想要沿着我们在森林里踩出的那条小径原路返回。但我并没有付诸实施。我太害怕了。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死亡,灾难,还有突然间分崩离析的一切。当我们从安定走向劫难的那一刻,我本想加以阻止,可我办不到。事实显而易见——我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逃避的事实——事到如今,我和其他人都已经无能为力。就算我回去,等待我的依旧是绝望,我们走得太远了。如果我们继续前进——噢,谁知道呢?我们也许能误打误撞地来到森林边缘,或者遇到友好的蛮族,或者杀死一头庞大、笨拙、动作缓慢,而且毫无头脑可言的野兽。

黎明降临,没有人急着出发,就连公爵也一样。我们花了点时间向死者行注目礼——我们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工具,无法埋葬他们,于是我们只好把他们留在原地。我们唯一能表达敬意的行为就是多看他们一会儿。大伙儿三三两两地站起身,犹豫不决。接着,在没有任何命令的情况下,我们沉默地转身面向北方,然后迈开了步子。

不知道我们走了多远——林冠又高又繁茂,几乎看不到太阳——这时我身边的那个人(我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抓住我的肩膀,指了指。他并不是唯一察觉的人。在天际线上,在树木间偶然产生的缺口之中,有个人类的轮廓,那人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有人大叫起来,我们也纷纷跟着叫喊。那个人类的轮廓没有动。我们快步向前,口中或是哀号,或是恳求。事实上,在有人抵达能够看清那东西的视野范围之前,我就明白了几分。相应地,我放慢了步子,开始行走,而身边早已有人飞奔起来。

埃涅阿斯喜欢他在艾斯凯渥所见的大部分食物,但他对他们的艺术品稍显苛责。他说过,他们的画作过分简化,色彩却运用过度,他们的雕塑作品僵硬而不自然。但他又补充说,某些作品的大小令人惊叹。他说过,就在艾诺城外一里处,通往奥斯城的大道上,就有这么一件作品:一尊迈步前行的女性玄武岩雕像,至少有十五英尺高——

好吧,它经历了严重的风化和磨损,除了能看出是个向前行走的人类之外,其他细节很难确定。我们围在雕像底部,抬头看去。雕像没有面部。但在底座上——那儿的位置很低,风吹不到,雨水也很难淋到——有一行铭文,那些文字是我从未见过的。

公爵蹲下身子看了看,然后缓慢而费力地站起身。“就快到了。”他说。

历史要求纯粹。历史应该是这样的:在第六个月的第十七天的第十个小时过后,在共和国建国的第一千两百七十一年,公爵从西城门进入了艾诺城。当然了,书写历史的会是我这样的人。

然而,作为历史学家,我面临着一个压倒性的不利条件:我当时在场。因此,如果我还死死抱着自己仅剩的那点诚实的话,就只能说我已经不记得详情了。我无法告诉你当时是什么时间,因为那儿的林冠又高又密,我看不见太阳;我可以推算出日期,但我怀疑自己的记忆漏掉了一整天:按照其他幸存者的说法,我们在见到那尊雕像之前又赶了一天的路,可我却完全没有印象了。对于年份,我倒是相当确定(但别忘记,苏埃凡尼乌斯最近的那份极具说服力的论文提出,共和国并不是在共和国史的第一年建成的,而是在两年之后)至于我们是从哪里进入城市的,谁又知道呢?我们从两棵像是被藤蔓勒死的枯树之间走过,后来我们才发现,那是破碎的石柱残桩。公爵认为那些是城门的残骸,但在我看来,那只是一座很大的制革厂的后门。至于城市的名字,噢,去问别人吧。我耗尽一生时间孜孜不倦地进行详尽的研究,现在至少可以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提建议的大师。

那日所剩下的时间和次日的大半天,我们在这座城市里晕头转向地闲逛,就像一群第一次去城里的乡下人。我们被残垣断壁绊倒,掉进排水沟、蓄水池、喷泉以及恐怕是埃涅阿斯提到过的那座巨大的露天浴室里(只不过早已爬满了纠缠的藤蔓、石楠和匍匐植物,也因此无从得知它原本有多深)。还有一次,我们显然是从一座大型建筑物的平坦屋顶上走了过去。按照我的推测,这个区域至少堆着从地面算起十二英尺高的腐叶土,因此我们至少是行走在两层楼的高度:也就是说,我们很可能径直穿过了城市的郊区,却丝毫不知它的存在。我们又找到了二十来条以同样的未知文字写成的铭文:公爵一心想记录下来,但没有人带着纸或者笔。有人试着生了火,想烤焦木棍的一头做成炭笔,但没能成功。

找到窗户的是个随行士兵,我已记不清他的名字。他矮小、乐天,拥有站着睡觉的不寻常能力。我跟他时不时会聊上几句,他的乐观感染了我。他在灌木丛里东翻西找的时候,摸到了一个像是巨型蚁冢的东西,只不过在翻开那些林地表面堆积的枯枝烂叶后,下面却是块石头。他又翻找了一阵子,随后有些吃惊地发现自己探索的步伐踢碎了一块窗玻璃。那声音引来了其余的人,我们在周围聚集起来。毕竟,途经此地的路人很可能会以相对完好的建筑物作为储存食物的仓库。

那是一扇圆形的硕大窗户,我们朝里望去,只能借着微弱的光亮勉强判断出这是一座塔楼上的圆花窗。有人找来一块石头,丢了进去。我们等待着它撞上地板的响声,可什么都没听见。就在我们快要放弃的时候,听到了微弱而遥远的一声“叮当”。那士兵尽可能地把头探进去,随后又匆忙收了回来。他解释说,里面简直臭不可闻。下面有什么东西?天知道。但这扇窗离地面非常非常高,而且其间全无阻碍。如果我们有够长也够结实的绳索的话——但我们没有。就算真有,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没有力气拉起一个人。

至于我们对这座城市究竟探索了多少,我真的不清楚,因为就在次日的下午,我们有了重大的发现,所有人都因此抛开了其他念头。而在场目睹的我有责任向你们转述整个过程。

幸好随行者里有几个人是农民出身。他们认出那种从树上悬垂下来,黄绿色的粪便状物体是芭蕉:一种廉价、低劣的动物饲料,我们通常会用平底快船从斯刻里亚岛运来。芭蕉可以吃。

后来我们认定,这些芭蕉应该是一丛观赏用芭蕉树的第五或是第六代后裔(那棵树看起来确实挺漂亮),而种植那种芭蕉树的目的通常是装饰公共场所或 者房屋。谢天谢地,这些芭蕉树并没有演变成什么有害的变种,大部分栽培用的果树可做不到这样。入口的芭蕉既生又苦,但我们都忍了下来,狼吞虎咽,直到几乎站不起来为止。随后,在食物管理方面尝过苦头的我们用芭蕉塞满了衣服上所有的口袋和空隙,将成捆的芭蕉用藤蔓绑住,背在背上。我们离开的时候,树上还有几只幸存的芭蕉孤零零地挂在那儿,但这只是因为它们离地太高,我们够不着。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觉醒来,芭蕉带来的狂欢气氛已经散去。我们爬起身,开始沿着来路返回。没有人下达命令或者做出决定:也没有人反驳。感觉就像一场相当无趣的戏剧闭幕,所有观众站起身,缓缓地、陆续地离开剧院,没什么人有谈论的兴致。我本以为公爵会大发雷霆,我觉得他应该想要留下来,继续探索。这证明了或许他比我所想的更有理智:如果他在这时候想要阻止我们回去,他恐怕就活不了多久了。说实话,公爵也没有阻止我们的理由了。我相信,当他踏入那座曾经无比期待的失落之城的那一刻,他已觉得人生在世是如此兴味索然。但是到了第二天,他就表现出了恢复生气的迹象。他走到我们这支小得可怜的队伍的最前方,坚持要为我们领路(因此导致我们两度迷失方向)。他跑前跑后,询问每个人的身份,这个举动却不是那么明智,因为我们最后发现,活下来的五十四人里,只有七个是水手。随后,其中两个水手与另外三人又死于那种不知名热病的复发。这反而让可怜的公爵更加精神焕发。他开始为剩下的五个水手制订计划,让他们向其他人传授航海的技艺,好让大家能够驾驶苍鹭号返回家乡。没有人把他的话太当回事。

离开森林,走进阳光的时候,我们仍旧带着大量的芭蕉,但面前却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卵石海滩。我们并未因此过于不安。远离那些可怕的树足以弥补稍微迷路的麻烦。我们沉默不语地在海滩上过了一晚,等到次日黎明,公爵指着海滩的左方,说“跟我来”。我们毫无反应。他又说了一遍。我们还是停在原地。接着他耸耸肩,朝右方走去,而我们也陆陆续续地跟了上去。一两个钟头之后,我们便到达了当初的海湾。

出于某些理由,在离开森林的这段路上,我一直努力做着心理准备,免得发现船已不在那儿的时候过于失望——也许会发生什么意外,比如沉没、烧毁或者被路过的海盗拖走。幸好这次我猜错了,因为当我们绕过一处岬角,看到海湾的时候,苍鹭号就这么搁浅在沙滩上,正是当初所在的位置。更不同寻常的是,那儿并不只有它而已。

他们告诉我们,松鼠号的船员度过了一段相当艰难的时光。让幼狮号与企图号沉没,并让雄狮号受到致命创伤的那场风暴,反而将他们吹离了海湾,并且径直送入一股湍急的洋流之中。那股洋流带着他们沿海岸前进了两天。他们失去了桅杆,所以对此无能为力,最后洋流渐渐平息,把他们搁放在一片沙洲上。第二次涨潮又再次让船身浮起。他们趁机派小艇上岸,砍下两棵大树制成了新桅杆。就在桅杆做好后不久,骤然刮起的风便将他们送入海中。他们在狂风暴雨中缓缓前进,来到岸边,却发现苍鹭号也搁浅在海滩上,周围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到了第二天,他们开始捕鱼,而且幸运地捕获了大量的深蓝色沙丁鱼。就在这时,死气沉沉的我们出现了——可其他人究竟去了哪儿?

松鼠号的船长是公爵在里奥帕的某个佃户的儿子:他从十二岁起就在公爵手下效命,几乎将他奉若神明。当公爵要他负责指挥远征队,还说自己不打算插手的时候,那个可怜人一时间吓呆了。不过等他回过神来以后,就开始着手处理那些烂摊子,而且总体来说,他做得相当不错。

仔细检查之后,我们发现松鼠号在数次风暴中所受的损伤要比原先推测的更加严重。如果有充足的时间,再加上修理船舶所需的设备,松鼠号是可以修好的。不过在当时,我们的新任领袖只能决定抛弃这条船,并将大部分人转移到苍鹭号上。我们缺少的东西相当多——水手、食物以及最重要的、储存淡水用的木桶,但在资源极其有限的情况下,我们几乎无能为力。于是他决定把回乡的这段路程尽可能地缩短。因此,第二天的黎明时分,我们就驶出了海湾,几乎立刻赶上了一股大小非常合适的风,而且正是我们想要的西北风。我不记得有人回头张望过被抛在身后的那片海岸,感觉上,所有人都想趁着那个杂种苏醒并再下杀手之前迅速撤离。

关于芭蕉。别让它们受寒,否则味道就会变差,还会腐烂。换而言之,别把它们存放在甲板上的网子里。

可惜我们当时不知道这些。因此,我们在至少还有六天路程的时候耗尽了食物。我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那些芭蕉幸存了这么久,最后却被寒潮杀死,真是荒谬至极。松鼠号的船员试着撒网捕鱼,但捞起来的网子总是空空如也。现实不断击打着我:我们所在的海域没有鱼。要不是有人发现了地平线那边的一面船帆,真不知道我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世事难料。如果我们没有失去雄狮号和其余的船只,所有人都挤在苍鹭号上,我们也就没法和那艘帝国克拉克帆船(9) 以能够接舷的距离并肩航行——那艘船配备有大量的重型火炮,货舱里装满了肉豆蔻仁、肉豆蔻干皮、胡椒、海象牙和青金石。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就是先前安排好,将会在这个坐标点与他们会合的护航船,将会确保他们安然返回,免受共和国的私掠船的袭击。

当我们返回时,我把刚毅与仁慈号上的货物在拍卖会上卖出的价钱做过记录,只是不记得放到哪儿去了。为了让你大致上有些概念,这么说吧:为了那张有追溯效力的私掠许可证,我们交给国库的百分之二十款项,略微大于共和国政府来自其他渠道的全年收入。剩余的百分之八十首先用来偿还公爵的抵押借款,赔偿他远征过程中的全部损失,并向那些未能生还者的家属支付抚恤金。余下的部分在其余人之中按比例分配,公爵独得百分之五十。我得到了四百零七安琪儿,在那时,这笔钱已经是我所拥有过的最庞大的财富了。

我为此思索了很久。说到底,海洋是如此广阔,而刚毅与仁慈号更因为显而易见的理由远离了平常的航道。除此以外,我们乘坐帝国船舰恰好出现在那条克拉克帆船预计将与帝国战舰汇合的位置,这样的可能性能有多大?我不是数学家,但我也知道,这肯定不比在一组胡乱计算出的坐标位置找到新大陆或者大型岛屿的可能性大上多少。然而事实上,刚毅与仁慈号上的财富,在共和国私掠船夺取过的船只之中,只能排到第四:再想想雄獐号、无暇正统光辉号以及白天鹅号,那些都是偶然的遭遇;再加上有史以来最大的猎物,群兽之王号——当时奥莱乌斯指挥的船只和群兽之王号驶在相隔超过两百里的航道上,随后两船分别卷入强烈的风暴之中,等风暴止歇时,在一望无际、看不到陆地的海面上,两船之间只剩下了几百码的距离。

刚毅与仁慈号上装载的并不只有财宝。船上还有咸牛肉、咸猪肉、饼干、面粉、水果、水桶,甚至还有七十余只活着的鸡仔(不过在被我们发现以后没活多久)。在正常情况下,我们恐怕很难有足够的人手去押解那条比我们大得多的船。但实际上,我们不仅安全地把那些财宝带回了家,还在同时减轻了苍鹭号上过于拥挤的状况。

从那时起,一切都变得无比顺利。有一股微风始终伴随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气候温暖,就在我们穿过第十七条纬线的时候,两个患上那种未知热病、生死未卜的家伙突然间彻底痊愈了。等我们看到钟塔的那一刻,公爵也几乎完全恢复了正常。他把我叫到甲板上,对我发表了一通演说:他说从整体来看,这次远征是成功的。我们找到了艾斯凯渥。的确,在埃涅阿斯和我们之间相隔的那三个世纪里,我们探访的那两座城市都已遭到废弃。对于这一点,有各种可能的理由,他将把所有理由在他已经动笔的著作里进行分析。但整个国家全都变成那样是绝无可能的,等我们明年回去的时候——

“公爵?”她说,“噢,他已经彻底被人遗忘了。已经没有人再提起他了。”

我突然有些头痛,“我还以为——”

“那笔钱财?”她对我笑了笑,仿佛我是个头脑简单的孩子,“全没了。他才 刚刚回来,就对小麦期货(10) 豪赌了一把。但那一年是创纪录的大丰收,于是他回到乡间的住处休养去了。在此期间,艾瑞特拉乌斯子爵——”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她小巧的黑色眸子亮了起来,“那才是你非结识不可的人。”

不久后,我就不再和她见面了。

不管怎么说,我是个学者。只因为我在做人方面失败,并不代表我的学术成就也相应地存在缺陷。我可以分析证据,得出结论,系统地阐述可信的假说。

那么就开始吧。我之前应该提到过,我有那种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我肯定是把那份原始手稿上的红色装饰字母铭刻在了脑海中的某个偏远角落。随后当我制作那份尽可能真实的复制品时,我记起了那些字母,并将它们用在了段落的开头。

公爵那套埃涅阿斯暗码的理论是正确的。我们去的那地方的确是艾斯凯渥。三百年里可以发生很多事。想想看吧。三百年前,马塞拉还是个强大的王国,就像共和国一样庞大而有力。现在那儿还有什么?几尊雕像的底座,残存的几栋建筑物,其余的石材都被当地人抢去盖猪圈了。

再说我们撞见那条克拉克帆船的离奇好运:当时我们询问船长,他是从哪儿运来的这些贵重货物,他起初拒绝回答,这倒也正常。但随后我们向他解释了海洋是多么辽阔,又问他游泳的技艺究竟有多出色的时候,他告诉我们,他是从正值当年香料收获期的马斯·阿奇巴岛回来的,那里是帝国的边区,帝国的大部分香料都是产自那里。那儿从两百年之前就是帝国的财产,而且他拒绝告知我们那座岛的地图坐标,就算我们把他喂鲨鱼也不会开口。

马斯·阿奇巴岛的发音跟艾斯凯渥不无相似之处,更可能的情况是,这两个名字都是其真正名称的误读。所以说,如果那条帝国克拉克帆船和我们是从同一块陆地的不同位置离开,而且航行的方向几乎相同,那么我们在返回的路上相遇也就没那么难以置信了。这仍旧意味着异乎寻常的运气——对我们是好运,对他们则相反——至少有这种可能性。当然了,帝国方面的军事占领也很适合用来解释奥斯城和艾诺城毁灭和废弃的原因。每当帝国在殖民地交到新朋友的时候,他们总喜欢玩一些粗鲁的游戏。我想那位船长应该仍在地牢里接受审讯,前提是他还活着。正因如此,我相当确信相关的细节早晚有流出的一天,整件事也会真相大白,并且令所有人满意。

又有人发起了一次远征。不是那位公爵:他已经卖掉了公司,清偿了他投资小麦期货的欠债,随后城市商人所组成的财团接管了公司。他们以井然有序、极具效率的方式去了艾斯凯渥,心里只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结果也可以说是成功了。他们听说了关于圆花窗和可怕气味的故事,于是冒险一试,事实证明,他们的猜测完全合理。那种气味——他们推测——应该是某种动物的粪便(后经证实是蝙蝠粪便:这是制造硝石的最佳原料,而众所周知,硝石是火药的主要成分)。他们带回了一整船的材料,打算每年回去那里一次,直到全部运完为止。

某一天,我在翻阅收藏的那本艾姆莱乌斯的著作副本时,找到了多年前用作书签的一张纸。那是我父亲持有的百分之十的公司股权证明,是他在公司破产前不久、市场一蹶不振的情况下,为表示团结而买下的。我把这份股份卖给了财团,换得了两千安琪儿。一切都很顺利。

我常常强迫自己去忘记一件事,但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它总是令我在夜半时分惊醒,我必须喝下很多白兰地才能摆脱噩梦。

我说过那艘克拉克帆船的货物里有水果。的确如此。但我没有提到的是,船上装着的是整整三吨质量上乘、新鲜采摘的柠檬。

(夜潮音译)

(1) 《圣经》中原有“人为朋友舍命、人的爱心没有比这个大的”一语。

(2) 指含碳物质在空气不足的条件下不完全燃烧或受热分解形成的黑色粉末。

(3) 指栎树受瘿蜂螫刺之后所形成的球状物。

(4) 谚语。全句是“如果有什么事值得去做,就值得把它做好。”

(5) 真实历史上由成吉思汗的孙子斡儿答创立,是金帐汗国的一部分。

(6) 真实历史中是公元六世纪的古罗马拉丁语语法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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