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程序。

今天之前,对蕾妮而言,这个词最常用于食品加工,以各种“程序”将食物变成面目全非、对身体有害的东西,例如喷雾奶酪。

如今她体验到的却是逮捕程序。

采指纹、拍档案照。“请转到右边!”几只手在她身上拍打、搜身。

“好好玩噢!”小迈双手划过牢房栏杆,跑到尽头又回头,“像直升机的声音,你听。”他又跑一次,拍打栏杆。

蕾妮挤不出笑容。她无法看他,但也无法移开视线。她哀求了好久,他们才终于答应让他一起进来。感谢老天,这里是荷马,不是安克雷奇,在大城市里规定应该更严格,执行上也更没有通融的空间。显然这一带的犯罪率依然不高,这间牢房平常只有周末用得到,用来关酒醉闹事的人。

哐、哐、哐。

“小迈。”蕾妮厉声说。看到他惊恐的表情,充满担忧的圆睁绿眸,张大的嘴巴,她才惊觉刚才大吼了。

“对不起。”她说,“过来这里,宝贝。”

小迈的情绪就像大海,看一眼就知道状况如何。她刚才大吼不但伤了他的心,甚至可能吓到他了。

又多了一件让她自责的事。

小迈拖着脚步走过小牢房,故意用运动鞋的橡胶底摩擦地面。“我在溜冰噢。”他说。

蕾妮勉强挤出笑容,拍拍水泥长凳的空位,他在她身边坐下。牢房非常小,他的膝盖碰到没有盖子的马桶。透过栏杆,蕾妮可以看见警局里大部分的地方——柜台、等候室、瓦德局长办公室的门。

她好想用力抱紧小迈,但强迫自己忍耐。他是她的儿子,是她的心跳,是她脑中的歌曲。“我有话跟你说。”她说,“我们不是经常说爸爸的事情吗?”

“他脑子受伤了,但还是很爱我。那个马桶好恶心。”

“他住在一个专门照顾受伤的人的地方,所以没办法来看我们。”

小迈点头:“而且他不能说话。他掉到洞里,撞坏了脑袋。”

“对,他住在这里,在阿拉斯加。妈咪也是在这里长大的。”

“我知道啦,傻妈咪,所以我们才来这里啊。他会走路吗?”

“应该不会。不过……你有个祖父也住在这里,还有一个姑姑,她叫作爱莉斯佳。”

小迈终于停止用塑胶三角龙敲栏杆,专注地看着她:“另外一个祖父?杰森有三个噢。”

“现在你有两个了,很酷吧?”

她听见警局门打开的声音,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外面传来卡车经过的声音,轮胎压过碎石,以及喇叭声响。

他来了,汤姆·沃克大步走进警局。他穿着褪色牛仔裤,裤脚塞进靴子里,黑色T恤正面印着大型彩色商标“沃克湾野外活动营区”。脏脏的卡车帽拉低,压住宽阔的前额。

他走到警局中央,环顾四周。

看到她。

蕾妮就算想坐着也坐不住,而她等不及想站起来。她轻轻将小迈放在旁边,然后站起来。

她感觉到颤动的情绪,一半是焦虑,一半是欢喜。此刻她才知道自己多想念他。这些年来,她将他变成神话人物,她和妈妈都是。对妈妈而言,他是她应该把握的机会。对蕾妮而言,他是理想中的爸爸。她们经常谈起他,但最后因为对双方都太痛苦,于是渐渐不提了。

他朝她走过来,摘下帽子握在手中。他变了,不是老,只是比较沧桑。他的金色长发绑成马尾,靠近脸部的地方变成灰白。显然瓦德局长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他正在森林里忙。他的头发间卡着落叶和树枝,法兰绒衬衫上也有。终于他来到牢房栏杆前。“蕾妮,寇特说你在这里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他因为做粗活而发红的大手握住栏杆。“我以为你被你爸爸杀死了。”

蕾妮羞耻地抬起头,她感觉自己脸红了。“他打我,所以妈妈杀死了他。我们不得不逃跑。”

“我会帮你们。”他靠过来压低声音说,“我们全都会帮你们。”

“我知道,所以我们才开不了口。”

“那个……珂拉呢?”

“过世了。”蕾妮哽咽着说,“肺癌。她……经常想起你。”

“哦,蕾妮,真遗憾。她以前……”

“嗯。”蕾妮轻声说,尽可能不去回想妈妈的特别之处,也不去想失去她有多痛苦。时间还不够久,蕾妮还没学会如何谈论丧母之痛。于是蕾妮放下这件事,往旁边跨一步,让他看到身后的孩子。“小迈——迈修二世——这是你爷爷,汤姆。”

沃克先生平常总是那么强大,不可思议,几乎超越人类的极限,但现在他只看了一眼那个孩子,长得那么像他儿子的小男生,她看出他瞬间崩溃了。“哦,我的天,原来是因为这样……”

小迈跳起来,手里拿着红色塑胶恐龙。

沃克先生蹲下,隔着栏杆注视着孙子的眼睛:“你让我想起另一个金发小男生。”

不能哭出来。

“我是小迈!”他露出大大的笑容,跳得非常高,好像装了喷射器一样,“要不要看我的恐龙?”小迈不等他回答,从口袋里拿出塑胶恐龙,用炫耀的动作一只只给他看。

小迈模仿恐龙叫声(恐龙的叫声像这样“噢,吼吼吼”),沃克先生说:“他长得好像他爸爸。”

“嗯。”往事强势推开现实,卡在他们之间。蕾妮低头看着脚,不敢对上沃克先生的视线。

“对不起,一直没有告诉你。”她说,“我们离开得太仓促,而且我不希望连累你。我不希望你为我们撒谎,但也不能让妈妈去坐牢……”

许久之后,沃克先生说:“啊,蕾妮。”他站起来。“你明明只是个孩子,却总是烦恼太多。既然杀死恩特的人是你妈妈,为什么你会在牢里?寇特应该颁奖给你才对,而不是把你关起来。”

他慈爱的眼神差点儿让蕾妮支撑不住,一定只是她的想象而已。他怎么可能不生气?她抛弃他脑伤的儿子,撒谎装死那么多年,偷走他孙子人生中很多年的时间,现在还厚着脸皮求他帮忙。“我是事后从犯。你知道……帮忙……弃尸。”

他靠过来:“你承认了?为什么?”

“局长用计谋让我说出来。总之,或许这样也好,我需要说出真相。我累了,不想继续假装成别人。我会想办法。我外公是律师,只是在我……出去之前……需要知道小迈安全无虞。你可以带走他吗?”

“当然没问题,但——”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拜托你这件事,但求你,求求你,不要告诉迈修。我需要亲口告诉他小迈的事。”

“迈修不会——”

“我知道,他不会懂,但我需要亲口说出他有个儿子。这样做才对。”

她听见钥匙晃动的声音和脚步声。瓦德局长走过来。他经过沃克先生身边,解锁、开门。“时间到了。”他说。

蕾妮弯腰对儿子说:“好了,宝贝儿子。”她努力坚强起来。“你先去爷爷家。妈咪……有事情要做。”她轻轻推他一把,让他离开牢房。

“妈咪,我不想走。”

蕾妮用眼神请沃克先生帮忙,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沃克先生长满老茧的大手按住小迈的小小肩膀。“小迈,今年是粉红年。”他的声音暗藏激动,像蕾妮的心情一样。“也就是说河里挤满了粉红鲑。我们今天可以去安克河钓鱼,你很可能会钓到这辈子最大的鱼噢。”

“妈咪和爸比可以一起去吗?”小迈问,“哦,对了,爸比不能动。我忘记了。”

“你知道你爸爸的事?”沃克先生问。

小迈点头:“妈咪很爱他,超过月亮和星星,就像爱我一样。可是他的头受伤了。”

“这孩子必须马上离开。”瓦德局长说。

小迈看着蕾妮:“我要和新爷爷去钓鱼,对吧?然后再回来玩监狱游戏?”

“嗯。”蕾妮尽力不哭。她教导儿子要永远信任她、相信她,他真的很听话。她将他拉过去抱住,将他的触感印在身上。她一次又一次鼓起勇气,回到家,说出真相,联络汤姆·沃克,没想到最难的竟然是放手让儿子走。她挤出颤抖的笑容。“拜,小迈。要乖噢,听爷爷的话,不要打破东西。”

“拜,妈咪。”

沃克先生抱起小迈,让他坐在强壮的肩头。小迈高声嬉笑。

“看,妈咪,快看!我变成巨人了!”

“她没有做错事,不该被关。”沃克先生对瓦德局长说,他耸肩,“你一直都是个只会死守规定的烂人。”

“你骂我有什么用?去法庭上骂吧,汤姆。我们很快就会安排提审。三点,法官希望四点能在河边钓鱼。”

“很遗憾,蕾妮。”沃克先生说。

她听出他温暖的语气,知道他准备给她安慰。蕾妮不敢接受,任何善意都会摧毁她仅存的一点儿自制力。“汤姆,好好照顾他,他是我的世界。”

一瞬间,不到一秒的时间,她抬头看着坐在爷爷肩上的儿子,心中祈求:拜托让我安然渡过这一关。然后牢门砰的一声关上。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过得很慢,她的眼睛、耳朵接收到的东西都很陌生,电话铃声、门开关声、叫外送午餐声、无数靴子踩过警局地板的声音。

蕾妮坐在硬邦邦的水泥长凳上,颓然靠着墙。阳光从牢房的小窗户洒进来,让温度升高。她将汗湿的头发从眼睛上拨开。整整两个小时,她哭泣、流汗、低声咒骂。她全身都湿了,毫不夸张。她的嘴巴有股怪味,像旧鞋的里面。她走向没有盖子的小马桶,脱下裤子坐下,希望没有人看见。

小迈还好吗?希望沃克先生找到行李箱中的虎鲸玩偶(不知道为什么叫作巴伯)。没有巴伯,小迈晚上会睡不着。蕾妮怎么会忘记告诉沃克先生这件事?

警局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他弯腰驼背,头发非常乱,感觉像触过电。他穿着钓鱼用的吊带防水裤,拎着绿色尼龙公文包。“嘿,玛希。”他的声音非常洪亮。

“早安,丹比。”柜台里的女警说。

他看看左右:“就是她?”

女警点头:“对,蕾诺拉·欧布莱特,三点提审。约翰要从索尔多特纳过来。”

那个人朝她走来,在牢房外停下脚步。他叹口气,从脏兮兮的公文包里拿出档案开始读:“真详细的自白,你没有看电视吗?”

“你是谁?”

“丹比·柯威,你的公设辩护人。我们要速战速决,进法庭,答辩无罪,然后出来。粉红鲑鱼正在洄游,好吗?你只要在法警说起立的时候站起来,然后说‘无罪’,这样就好。”他合上档案。“有人可以帮你交保释金吗?”

“你不想听我说事情的经过吗?”

“我已经有你的自白书了,要说晚点儿再说。我保证,我们会聊很久。梳一下头发。”

蕾妮还没消化他来过这件事,他已经走了。

* * *

法庭让人感觉比较像小镇的诊所,不像司法殿堂。这里没有闪亮的木质装饰,没有教堂长凳般的旁听席,前方也没有大桌子。这里只有合成地板、几排椅子,检方和被告各有一张桌子。法庭前方,在里根总统的照片下,一张美耐板长桌恭候法官大驾光临,旁边的证人席只是一张塑胶椅。

蕾妮和律师一起坐下,他埋首桌前研究潮汐表。检察官坐在对面,他体格瘦削、胡须茂盛,穿着钓鱼背心配黑长裤。

法官进来了,后面跟着速记员和法警。法官穿着黑色长袍配Xtratuf钓鱼靴。他在放着“法官约翰·雷曼”名牌的位子坐下,抬头看一眼时钟:“双方,请速战速决。”

蕾妮的律师站起来:“若庭上同意——”

他们身后的法庭门砰的一声打开。“她在哪里?”

蕾妮就算活到一百一十岁也绝不会忘记这个人的声音。她的心欢喜翻腾。“大玛芝!”

大玛芝气势汹汹地上前,手环叮咚作响。她的深色脸庞点缀着许多黑痣,头发像钢丝绒缠成毛糙的发束,用折起来的发带挡住,以免披散到脸上。她的牛仔衬衫太小了,紧紧绷在保龄球般的胸前。她的长裤染上蓝莓汁,裤脚塞在橡胶靴里。

她一把将蕾妮从座位上拉起来,紧紧抱住。大玛芝身上有着自制洗发精和柴火的烟味——夏季阿拉斯加的气味。

“搞什么鬼?”法官敲法槌,“怎么回事?我们正在进行提审,这位小姐被起诉的刑事罪名很严重——”

大玛芝放开蕾妮,将她按回座位上。“去你的,约翰,起诉她才是犯罪。”大玛芝大步走向法官席,每一步靴子都发出咚咚声响。“这孩子是清白的,她什么都没做,那个神经病瓦德拐骗她写下自白书,费这么大的功夫为了什么罪名?协助犯罪?事后从犯?真是的。她那个烂人老爸不是她杀的,她只是太听话,惊恐的妈妈叫她逃,她就逃了。当年她才十八岁,家里有个会家暴的爸爸,谁不会逃?”

法官猛敲法槌:“玛芝,你的嘴巴比国王鲑还大,快点儿给我闭上。这里是我的法庭,而且现在只是提审而已,不是正式审判。等到审判的时候,你可以尽管提出证据。”

“亚卓安,撤销起诉吧。”大玛芝转向检察官,“鲑鱼季只剩几天了,难道你想全部耗在法庭上?错过今年洄游的粉红鲑和银鲑?卡尼克的所有镇民都知道恩特·欧布莱特很坏,油管那边的人八成也有同感。我会带源源不绝的证人来为这孩子做证,第一个就是汤姆·沃克。”

“汤姆·沃克?”法官说。

大玛芝点头,双手抱胸,传达出坚定的立场,她愿意整天死守在这里,不辩赢不罢休。她看着法官。“没错。”

法官看瘦巴巴的检察官一眼:“亚卓安?”

检察官低头看看摊在眼前的文件,用笔敲桌子:“这个嘛,庭上……”

法庭门打开。柜台女警走进来,她紧张兮兮地不停摸裤腿。“庭上?”她说。

“什么事,玛希?”法官没好气地说,“我们正在忙。”

“州长在线,他想跟你通话,立刻。”

* * *

前一分钟,蕾妮还和律师一起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一转眼,她已经离开警局了。

她看到大玛芝站在卡车旁。

“怎么回事?”蕾妮问。

大玛芝接过蕾妮的行李箱,扔进生锈的后斗。“阿拉斯加和其他地方没两样,有权有势的朋友很好用。汤姆打电话给州长,他撤销了起诉。”她拍拍蕾妮的肩膀。“结束了,孩子。”

“这只是一部分而已。”蕾妮说,“还有更多要面对的事情。”

“是啊。汤姆要你去他家,他会带你去看迈修。”

蕾妮不准自己多想,现在还不行。她点头,绕到前座上车,爬上铺着毛毯的长条座位。

大玛芝坐上驾驶座,扭动壮硕身躯调整姿势。她发动引擎,收音机跟着响起。

喇叭里传出歌声,“快点儿再拿走我的一小片心吧,宝贝”。蕾妮闭上双眼。她很想知道这份哀伤是否将持续到永远,是否每首歌、每种气味、每个影像都会重新撕开失落的伤痕。

“孩子,你好像很虚弱。”大玛芝说。

“我很难不虚弱。”她很想问大玛芝关于迈修的状况,不过老实说,蕾妮觉得再小的打击都能让她崩溃,于是她只是望着窗外。

车子经过码头,蕾妮忍不住惊叹地看着神奇的一束束阳光。世界仿佛从内部绽放光芒,梦幻的绚烂色彩,仿佛镶上金边,星星点点的白雪与岩石,绿草蓝海的颜色都非常不可思议。

码头上挤满渔船,各种声音十分嘈杂。海鸟呱呱叫,轰隆作响的引擎喷出黑烟,聒噪的水獭在渔船间悠游。

她们登上大玛芝老旧的红色渔船“公平狩猎号”,高速驶过平静碧蓝的喀什马克湾,朝高耸的雪白山区前进。水面反射的阳光太强,蕾妮举起手遮住眼睛,但她无法保护她的心,回忆从四面八方涌上。她想起当年那个十三岁的边缘少女,第一次看到这里的高山。当时她是否察觉阿拉斯加将占据她的心并重新塑造她?她不知道,也想不起来,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船绕过赛迪湾,从两座青翠的隆起岛屿间钻过,沙滩上到处是泛白的漂流木与鹅卵石。船放慢速度,避开一块露出水面的大岩石。

阔别多年,蕾妮终于再次看到卡尼克码头,以及建立在高架平台上的小镇。她们将船绑好,踏上栈道,往作为码头出入口的铁丝网走去。大玛芝应该没有说话,但蕾妮不太确定。她只能听见自己身体的声音,因为回到这个塑造她的地方而重新活过来——她的心脏狂跳、肺部呼吸、脚踩在大街的碎石上。

这些年来,卡尼克发展了很多。面向海滨的护墙板漆成缤纷色彩,很像她在照片里看过的北欧峡湾小镇。联结整个镇的栈板好像换新了。路灯如守卫矗立,两侧伸出的支架上挂着威士忌酒桶,里面栽种着天竺葵和矮牵牛花。左手边的杂货店扩建成两倍大,装了红色的新门。街上开了一家又一家店铺:零食钓具店、餐馆、手工艺品店、纪念品店、冰激凌摊、运动用品店、导览公司、轻艇出租,还有全新的雪橇犬酒馆(命名的灵感来自罗伯特·谢伟思的一首诗)与吉妮娃旅舍,门上挂着巨大的白色鹿角装饰。

她想起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妈妈穿着新买的健行靴和轻飘飘的乡村风上衣,她说:用动物尸体做装饰的邻居有点儿可疑。

蕾妮不禁莞尔。老天,当时他们真的毫无准备。

观光客和当地人混杂(依然可以从穿着打扮上轻易分辨)。雪橇犬酒馆前停着一排车辆,几辆沙滩车、几辆越野摩托车、两辆卡车,一辆柠檬绿的小型福特品牌拖车,保险杠用强力胶带固定。

蕾妮坐上大玛芝的老旧国际收割机卡车,她们经过杂货店。清澈的河流上,桥梁刚油漆过(两旁满是垂钓的人),过桥之后不久,碎石路就变成泥土路。

在约八百米的距离内,出现许多文明的新迹象:一辆露营车停在路边,轮子固定住,旁边有台整个生锈的牵引机;两条新车道、一栋组合屋,沟渠边有辆旧校车,没有轮子。

蕾妮发现大玛芝在她家路口立起新招牌,上面写着:轻艇与独木舟出租!

“我喜欢惊叹号。”大玛芝说。

蕾妮正准备回话,却发现已经到了沃克家,拱门欢迎游客光临野外活动营区,并列出各种活动:钓鱼、轻艇、赏熊、飞行观光、飞蝇钓。

接近车道时,大玛芝放松油门。她看了蕾妮一眼:“你确定要进去?我们可以晚点儿再来。”

蕾妮听出大玛芝的关怀,知道她随时愿意给她安慰,给蕾妮时间,做好准备再与迈修重逢。“我准备好了。”

车子开过沃克家的拱门,摇摇晃晃前进,车道上现在铺了碎石,变得很平整。左手边的树林里建了新的木屋,每一栋的位置都可以将海湾美景尽收眼底。一道装了扶手的蜿蜒阶梯通往下面的海滩。

不远处就是沃克家的住房,现在变成沃克游客中心了,但依然是这一带最美的房子,两层楼高的原木建筑,宽敞门廊、大窗户,可以同时欣赏海湾与高山。前院的废弃物已经清除了,生锈卡车、一卷卷铁丝、堆起的栈板,这些全消失了。现在四处立起了木墙板,藏起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露台上放着几张躺椅。畜栏移到远处的树林边缘。

在码头边,一架水上飞机和三艘铝制渔船系在一起。到处都是人,在小径上散步,在海滩钓鱼。员工穿着棕色制服,客人则穿着色彩搭配的防水衣物与全新的羊绒背心。

她一到,小迈立刻从屋里冲出来。他蹦蹦跳跳穿过露台,绕过躺椅,来到她面前,手里挥着一个东西。

蕾妮弯腰把他举起来抱住,因为抱得太紧,他扭动想挣脱。她现在才发现她多害怕失去他。

汤姆·沃克走向她,身边跟着一位美貌宽肩的原住民女性,黑色及腰长发中有一片银丝。她穿着褪色牛仔衬衫,衣摆塞进卡其裤,腰带上挂着刀鞘,胸前的口袋有两把剪线钳探出头。“嘿,蕾妮。”沃克先生说,“这是我太太,爱特卡。”

那个女人伸出手微笑:“我听过很多关于你们母女的事情。”

蕾妮握住爱特卡粗糙的手,喉咙有点儿紧绷,她说:“很高兴认识你。”她看着沃克先生。“知道你提起过她,妈妈一定会很高兴。你知道,她最喜欢成为注目的焦点。”蕾妮哽咽。“她会为你感到高兴。”

之后,他们三个都沉默了。

小迈跪在草地上,让蓝色三角龙和黄色暴龙对打,自己负责配音。

“我想现在就去见他。”蕾妮说。她本能地知道,沃克先生在等她表明准备好了。“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想一个人去。”

沃克先生对妻子说:“爱特卡,麻烦你和大玛芝帮忙照顾一下小家伙。”

爱特卡微笑,将长发拨到背后:“小迈,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海星吗?我们族人称为‘幽特’的那种生物,大海摔跤手。你想看吗?”

小迈跳起来:“要!要!”

蕾妮双手抱胸,目送大玛芝、爱特卡和小迈走向通往海边的阶梯。小迈高亢的说话声渐渐远去。

“你恐怕会有点儿难接受。”沃克先生说。

“真希望我有写信回来。”她说,“小迈的事,我一直很想告诉你和迈修,不过……”她做个深呼吸。“我们担心回来会遭到逮捕。”

“你们应该信任我们,我们会保护你们。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

“我抛弃了他。”她轻声说。

“当时他承受太大的痛苦,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不会知道你是谁。”

“知道他有多痛苦,让我良心更不安。”

“你也很痛苦,应该超过我所知道的状况。你离开的时候已经知道怀孕了吗?”

她点头:“他好吗?”

“这条路非常艰辛。”

两人陷入沉默,蕾妮感到极度难过和内疚。

“来吧。”汤姆握住她的手臂,给她扶持。他们经过住宿木屋,走过以前是羊栏的地方,穿过一片收割过的干草田,进入一片黑色杉木林。

沃克先生停下脚步。蕾妮以为会看到卡车,但并没有。“我们不是要去荷马吗?”

沃克先生摇头。他带她进入树林,走上一条木栈道,两旁装上歪扭的树枝作为扶手。下方,在一片树林围绕的土地凸出处,矗立着一栋俯瞰海湾的木屋——吉妮娃的木屋。一道很宽的木桥从栈道通往门口,不是桥,是坡道。

轮椅坡道。

沃克先生走在前面,靴子踩在像坡道的桥上。

他敲敲门。蕾妮听见模糊的回应,沃克先生打开门,带蕾妮进去。“去吧。”他轻轻推她进去,舒适的小木屋有一整面落地窗,俯瞰海湾美景。

蕾妮首先看到许多大型绘画作品,一幅正在进行的作品立在画架上,上面有着各种色彩。颜料滴落、喷溅、挥洒,虽然很奇怪,但蕾妮总觉得这幅画在描绘极光,她说不上来为什么。那所有色彩中藏着变形的奇异字母,她几乎可以看出来,但又看不清楚。她只知道这幅画带给她奇特的感受,先是深沉持久的痛,然后升起希望。

“我不打扰你们了。”沃克先生说完这句话的同时,蕾妮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他在后面,在一个贴着旧式白瓷砖的厨房里,背对着她。

那个人缓缓转动轮椅,沾满颜料的手灵活地操作轮椅,转过来面向她。

迈修。

他抬头看她。他脸上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粉红色凸起疤痕,让他有种像是缝在一起的奇异感觉。他的鼻子扁塌,像是身经百战的老拳手,右边颧骨上有块星形伤疤,将眼角微微往下拉。

他的眼睛。她看到了他,她的迈修。

“迈修?是我,蕾妮。”

他蹙眉。她等他说话,什么都好,但他没有开口。他们曾经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只剩下漫长的沉默。

她感觉眼泪涌上,但无法制止。“我是蕾妮。”她用更轻柔的语气重复。他呆望着她,只是望着,好像在做梦。“你不认识我。”她抹抹眼睛。“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认得我。你也不会明白小迈的事。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只是……”她后退一步。看来她毕竟做不到,她感觉自己被撕裂成两半。

晚点儿再来好了,先练习一下要说什么。她会向小迈解释,让他做好心理准备。现在他们有很多时间,她想好好完成这件事。她转身准备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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