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珂拉相当确定她得了肺炎。小迈学校里流窜的所有病毒,她全都逃不过。她妈妈说是因为珂拉太瘦,蕾妮则怪罪珂拉抽烟的恶习。很可能她们两个都没错。

终于家人施加的压力让她不得不屈服,她和妈妈的医生预约看诊。珂拉提早下班,离开工作的艺廊,现在坐在消毒过的等候室里。

等候。

医生做了一堆检查,说是以防万一。她非常感谢,但其实她只想快点儿拿到抗生素处方签之后回家。小迈就快放学了。

珂拉翻阅最新一期的《时人》杂志(头条很蠢,特德·丹森再度入住“欢乐酒店”)。她试着做杂志后面的填字游戏,但她对大众文化的认识不足,所以难有进展。

三十多分钟后,顶着蓝色头发的护士回来说:“你可以进去了。”她带珂拉在走廊上前进,经过一扇扇紧闭的门,整栋建筑隐约飘着消毒水和橡胶的气味。

诊室狭小拥挤,墙上挂满自大的证据:证书、奖状之类的东西。医生指着一张黑色硬椅子。

她坐下,本能地脚踝交叠,拿出多年前乡村俱乐部时期学习的仪态。她突然有个很傻的念头,这象征了她这一生经历过的女权变化。现在是一九八六年,属于亮片、垫肩、雅痞的年代,“花的力量”“爱之夏” (1) 都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了,再也没有人在乎女人的坐姿。

“你好,依芙琳。”医生说。感觉她很严肃,头发像钢丝绒,显然热爱睫毛膏。她好像只靠黑咖啡和生食蔬菜存活,但珂拉哪有资格嫌别人太瘦。办公桌后面的灯箱挂着几张黑白图片,感觉像建筑效果图。

“那是什么?”珂拉抬起下巴指着那些图片。看起来像一只章鱼正在吞噬什么东西。

“你的肺。”医生说。

“然后呢?”

普瑞许医生指着诡异的图片说:“这些是肿瘤,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有没有看到这里的曲线?肿瘤造成你的脊椎弯曲,已经转移到肝脏了。”

等一下,什么?

怎么会这样?

哦,对噢,她抽烟,这是肺癌。多年来,蕾妮一直唠叨要她戒烟,吓她迟早会发生这种事。珂拉只是笑着说:“宝贝女儿,过马路也可能被车撞死呀。”

“我们准备进一步检查。”普瑞许医生继续说。

珂拉听见她说的话,但内容在她脑中变成一堆纠结的字,一连串吸气、吐气。

普瑞许医生继续说下去,以平凡的文字讲解无比重大、难以掌握的内容。肿瘤、切片、血流、变形、扩大、骨髓、积极治疗,然后出现她没听过的词语:化疗、顺铂 (2) 、肾毒性药物。

珂拉不听了,听了又有什么用?她已经知道重点了。“我可以活多久?”她没有察觉她打断了医生的话。医生正在讲什么不良反应的事。

“葛兰特女士,没有人能确切告诉你。不过你的癌症属于侵袭性,四期肺癌,而且已经转移到脊椎和肝脏了。”

珂拉很清楚真相有多残酷:“普瑞许医生,我有孩子。我还能活多久?”

“我们将会采用积极治疗,化疗、手术。”

“嗯哼。”

“葛兰特女士,总是有希望的。”

“是吗?”珂拉说,“但也有报应。”

“报应?”

“他心里有毒,而我全喝了下去。”珂拉对自己说。

普瑞许医生蹙眉:“依芙琳,癌症是疾病,不是什么报应或业障。那是黑暗时代的古老观念。如果真要说你做了什么导致罹癌,那绝对是抽烟。”

“嗯哼。”

“好。”普瑞许医生皱着眉头站起来,“我们要让你住院接受检查,需要通知什么人吗?”

珂拉站起来,因为太无力而不得不抓住椅背。她的后腰又开始痛,从身体里拧绞、撕裂她。知道疼痛的原因之后,她感觉更糟了。

癌症。

我得了癌症。

她无法想象说出这句话。

转移。

她闭上眼睛,呼了一口气。想象——回忆——一个小女孩,有着狂野的红发和肥肥小手,脸上的雀斑像肉桂粉,敞开怀抱对她说:“妈妈,我爱你。”

珂拉经历过太多,每次差点儿死掉都活了下来。她想象过一百种不同的生活,练习过一千种赎罪的方式。她想象自己变老,鸡皮鹤发,该哭的时候笑,该加糖的时候放盐。在梦中,她看到蕾妮再次坠入爱河,结婚,生下另一个孩子。

梦。

在一次呼吸的瞬间,珂拉的人生压缩成能够放在掌心的大小。她的所有恐惧、后悔、失望全部消失,只剩下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她怎么没有一开始就看出来?为什么浪费这么多时间寻找自我?她早该知道,从最初到永远。

她是妈妈,妈妈。而现在……

我的蕾妮。

她如何才能说再见?

* * *

蕾妮站在妈妈病房紧闭的门外,努力让呼吸平静。她听到四周的噪声,走廊上下,人们穿着橡胶底的鞋子匆忙奔走,推车进出一间间病房,喇叭在广播着什么。

妈妈从医院打电话回家。

说不定没什么,大概是肺炎。今年冬天,妈妈一直感冒好不了,害她不停地咳嗽。或许是腰椎间盘突出,导致她后腰疼,也可能是多年前断过的骨头遭到风湿纠缠。

蕾妮握住银色门把手,用力一转。

她走进一个大病房,天花板上的金属轨道挂着布帘,将房间分成两个部分。

妈妈坐在床上,背后垫着一堆洁白的枕头。她的样子像古董娃娃,精致的脸庞上,蛋壳般的肌肤很紧绷。她穿着尺寸过大的病人袍,领口露出锁骨,两边的肌肤都凹陷了。

“嘿。”蕾妮弯腰亲吻妈妈柔软的脸颊,“你怎么没告诉我要来看医生?我可以陪你。”

“小迈今天去校外教学。他们喜欢儿童博物馆吗?”

“很不错。”蕾妮拨开落在妈妈眼睛上细柔泛灰的金发,“你为什么住院?因为肺炎吗?”

“我得肺癌了。那个阴险的鬼玩意儿入侵了我的脊椎和肝脏,在我的血液里转移。”

“什么?”

“对不起,宝贝女儿,状况不妙。医生不抱太大的希望。”

蕾妮真的惊愕地后退一步。她差点儿举起手蒙住脸。

她想大喊别说了。

她无法呼吸。

癌症。

“你、你很痛吗?”

不对,她想说的不是这个。她到底想说什么?

“啊。”妈妈挥挥满是青筋的手。“我是阿拉斯加人,我很强悍。”她伸手经过蕾妮旁边要拿香烟。

“这里应该禁止吸烟吧?”

“我确定这里禁止吸烟。”妈妈点烟时手在发抖,“不过明天我就要动手术了……”她勉强挤出笑容。“接着要化疗,会掉发、恶心。那个造型应该很适合我。”

蕾妮靠近病床。她发不出声音,感觉好像她精心筑起的世界裂开崩塌了。

“你会努力对抗吧?”蕾妮眨眼忍住泪水,不想让妈妈看见。

“当然,我会狠狠修理这个贱货。”

蕾妮点头,抹抹眼睛。

“你会好起来。外公会让你接受全西雅图最棒的治疗。他有个朋友是福瑞德·哈金森癌症研究中心的董事。你不会……”

“我不会有事,蕾妮。”

蕾妮太想相信。

“我们要不要考虑搬回外公家?那里离医院比较近。”

“好主意。”蕾妮说。

妈妈摸摸蕾妮的手。蕾妮站在那里,感受和妈妈的联结,透过呼吸、接触,以及持续一生的爱。她想微笑,想说有安慰效果的话,但该说什么才对?面对汪洋般的癌症,几个单薄的字能有什么作用?“我不能失去你。”蕾妮喃喃说。

“嗯。”妈妈说,“我知道,宝贝女儿。我知道。”

* * *

亲爱的迈修:

距离上次写信给你只过了几天。真奇妙,人生竟然能在短短一个星期中改变这么多。

那种奇妙让人笑不出来。这点可以确定。

昨晚,我躺在舒适的床上,穿着商店买来的睡衣,发现有太多事情我不愿意去想。于是我只好来找你。

你妈妈过世的事情,我们好像太少谈起。或许是因为当时我们都还太小,或许是因为你创伤太深。但后来我们比较大的时候,应该要谈才对。我应该告诉你,我永远会聆听你的痛苦。我应该问你记得什么。

现在我知道痛苦会让人封闭、沉默,哀伤变成独特的薄冰。我还没有失去妈妈,但一个词就把她从我身边推开,在我们之间竖起前所未有的障碍。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们互相欺骗。我感觉得出来,我们为了保护对方而撒谎。

但再怎么保护也没用,对吧?

她得了肺癌。

老天,真希望你在这里。

蕾妮放下笔。这次写信给迈修没有带来半点儿安慰,反而让她更难过、更孤独。

真可悲,竟然没有其他人可以听她说这件事。她最要好的朋友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她把信折好,放进鞋盒里,里面装满这些年来不能寄出的信。

* * *

那年夏天,蕾妮眼睁睁看着癌症将妈妈抹去,最先失去的是头发,然后眉毛也没了。接着她肩膀挺直的线条也不见了,先是变得松垮,然后消失。再下来,她失去了姿态与步伐。最后癌症彻底夺走她行动的能力。

到了七月下旬,癌症抹去了那么多,现实终于被披露,她最近一次的正子断层扫描带来世界末日。医生所做的一切都无效。

蕾妮默默地坐在妈妈身边,握着她的手,听医生宣布所有治疗都失败了。癌症四处转移,有如不断移动的敌人,斩断骨头、摧毁内脏,已经不用讨论继续治疗或抵抗了。

于是她们回到葛理何家,在阳光室摆了一张病床,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他们联络安宁照护机构。

妈妈奋斗求生,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努力过,但癌症不在乎她有多努力。

现在,妈妈以非常、非常缓慢的动作,随着床的角度换成弯腰驼背的坐姿,满是青筋的手上拿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不停地颤抖。当然,她已经不能抽烟了,但她喜欢拿着。枕头上有几束她的头发,在白色棉布上有如金黄藤蔓。床边摆着氧气桶,透明管子插进妈妈的鼻子里,帮助她呼吸。

蕾妮由床边的座位站起来,放下正在朗读的书,帮妈妈倒了一杯水端过去。妈妈伸手接过塑胶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蕾妮双手握住妈妈的手,帮她拿稳杯子。妈妈像蜂鸟一样啜了一小口,然后开始咳嗽。她像小鸟一样单薄的肩膀不停地抖动,蕾妮敢发誓她听见蜡纸般的皮肤下,骨头互相撞击的声音。

“昨天晚上,我梦到阿拉斯加。”妈妈倒回枕头上。她抬起视线看着蕾妮。“其实也是有好的部分,对吧?”

听到妈妈如此轻松地说出这个词,蕾妮大为震撼。多年来,她们之间一贯的默契是绝口不提阿拉斯加,也不提起爸爸或迈修,但或许接近尽头的时候,难免要回顾一下开端。

“绝大部分都很棒。”蕾妮说,“我爱阿拉斯加。我爱迈修,我爱你。我甚至爱爸爸。”她低声承认。

“在那里有很多欢乐,我希望你记住,还有冒险。我知道,回想过去,不好的事情很容易跟着浮现。你爸爸的暴力行为,我一再托词的借口,我对他的可悲爱情。不过也有好的爱,记住那个,你爸爸爱你。”

这番话让蕾妮心痛到难以承受,但她看得出来妈妈多需要说出口。“我知道。”蕾妮说。

“以后要告诉小迈我的事,好吗?告诉他,我每次唱歌都弄错歌词,我以前好爱穿热裤配凉鞋,而且穿起来很好看;告诉他虽然我很不情愿,但还是学会做阿拉斯加人,我从来不让那些坏事要我的命,我一直很努力。告诉他,我第一眼看到他妈妈就深深爱上她,我非常以她为荣,有时候甚至到了无法呼吸的程度。”

“妈妈,我也爱你。”蕾妮说,但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然而现在她们只剩下话语,有太多话要说,而时间太少。

“蕾妮,虽然你很年轻,但你是个好妈妈。我从来没有做到像你这么好。”

“妈妈——”

“不要说好听话,宝贝女儿。我没时间了。”

蕾妮弯腰将落在妈妈额头上的几根头发往后拨。她的头发像鹅绒一样细软。她的消逝令人难以承受。蕾妮只能眼睁睁看着,感觉有如浪潮侵蚀沙洲,不断淘空,最后终于无力支撑而倒塌,落入涨高的水中。每次呼气,妈妈就丧失一些力气。

妈妈缓缓伸手,打开床头柜最上层的抽屉,昂贵的工艺技术让抽屉无声滑出。她用颤抖的手拿出一封信,信纸整齐地折成三折:“拿着。”

蕾妮不想拿。

“拜托。”

蕾妮接过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打开,看到第一页上面的内容,字迹潦草,几乎难以阅读,太多花哨笔画。上面写着:

本人珂拉琳·玛格丽特·欧布莱特,枪杀丈夫恩特·欧布莱特,因为他殴打我们的女儿,于是我对他的后背开枪。

我以捕兽夹作为重物,将他沉入玻璃湖。我因为害怕坐牢所以逃跑,不过,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相信那天晚上我救了女儿和自己的性命。我丈夫多年来一直对我暴力相向,卡尼克的许多居民都猜到我遭受家暴,并且想伸出援手,但我拒绝接受。

他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并成为我良心的重担。罪恶感化身为癌症夺走我的性命,这是上天在主持公道。

我独自杀死他并弃尸,我的女儿完全没有参与犯案。

珂拉琳·欧布莱特 敬上

在妈妈字迹抖动的签名下,外公以律师兼见证人的身份签名,然后还有公证章。

妈妈对着一团面纸咳嗽,剧烈咳嗽掏空了她,不停地大力震动,几乎折断她因为癌症变得脆弱的骨头。妈妈吸一口气,发出带痰的声音,然后抬起视线看蕾妮。在那可怕又美好的瞬间,时间在她们之间停止,世界屏息。“蕾妮,时间到了。宝贝女儿,你一直在过我的人生,现在你该过自己的人生了。”

“让你扛下杀人罪名,假装我毫无责任?你要我以这种方式开始新生活?”

“我希望你回家。外公说你可以把罪名全部推给我,只要说你毫不知情就可以了。当时你还小,他们会相信你,汤姆和大玛芝会帮你做证。”

蕾妮摇头,因为悲伤太过沉重而说不出话:“我不会丢下你。”

“啊,宝贝女儿,这句话你这一生说了多少次?”妈妈疲惫地叹息,悲伤含泪的眼睛注视着蕾妮。她呼吸时很辛苦,发出咻咻声响。“但我要离开你了。我们无法继续逃避这个现实。”她轻声说,“拜托,为了我,你一定要做到,要比以前的我勇敢。”

* * *

两天后,蕾妮站在阳光室外,听着妈妈和外婆说话。妈妈的呼吸非常痛苦,每次都发出咻咻声响。

门开着,蕾妮听到外婆说对不起,她小心控制语气,但声音颤抖。

蕾妮越来越觉得“对不起”这句话并不重要。她知道过去几年来,妈妈和外婆已经把需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她们片片断断聊起过去。她们从不曾一次全部说出来,也没有哭泣拥抱的感人结局,她们只是一次又一次淡淡地提起过去,反省各自的行为、决定与想法,互相道歉、互相原谅。这一切让她们找回两人之间真正的关系,她们一直以来的关系——母女。她们之间最根本、最持久的联结——很脆弱,过往一句无情的话就足以造成断裂,但又很坚毅,就连死亡也无法消灭。

“妈咪!你在这里呀。”小迈说,“我到处找你。”

小迈蹦蹦跳跳过来,大力撞上她。他拿着最宝贝的《野兽家园》绘本。“外婆答应要讲故事给我听。”

“恐怕不行耶,宝贝儿子——”

“她答应我了。”说完之后,他从她身边挤过去,走进阳光室,姿势大摇大摆,像西部片里的约翰·韦恩要去找人打架。“外婆,你有没有想我?”

蕾妮听见妈妈微弱的笑声,然后听见小迈撞上氧气筒的声音。真是的,这孩子简直像刚出生的小马一样,毫无协调性。

不久之后,外婆走出阳光室,看到蕾妮时停下脚步。“她要见你。”外婆轻声说,“西塞尔已经进去过了。”

妈妈要求和每个家人单独见面,他们都很清楚这代表什么。

外婆紧握一下蕾妮的手又放开。外婆最后看了她一眼,神情满是苦痛忧伤,然后走向楼梯上楼,回到她的卧房。蕾妮猜想她大概终于允许自己为即将失去女儿而哭泣。他们都尽量不在妈妈面前落泪。

阳光室传出小迈高亢的声音:“外婆,讲故事给我听。”然后是妈妈模糊的回答。

蕾妮看看手表。妈妈和他在一起撑不了几分钟。小迈很乖,但他毕竟是男生,忍不住会蹦蹦跳跳、叽叽喳喳,总是动个不停。

蕾妮向来习惯仔细听妈妈的声音,现在更是如此,因为如今每个时刻都很重要,每次呼吸都是恩赐。蕾妮学会将恐惧藏在心里,埋在安静的角落,用笑容掩饰,但恐惧总是如影随形。她经常忍不住想,这次呼吸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这次要结束了吗?每当妈妈闭上眼睛,蕾妮就跌入更深的绝望。

到了这么接近结束的时候,很难相信还会有回光返照的机会。妈妈承受如此剧烈的疼痛,即使只是希望她多活一天、一个小时,感觉也很自私。

蕾妮听见妈妈说:“结束了。”这句话的双重意义令人痛心。

“再讲一个嘛,外婆。”

蕾妮走进去。所有白色藤编家具都推到墙边或搬走。那对鸟儿几年前死掉了,空荡荡的笼子依然放在原位。陶瓷花盆里长着茂盛的绿色植物。一棵柠檬树散发着香气。

妈妈的病床放在最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感觉很像童话故事中藏在森林深处的床,阳光照耀,四周都是温室花朵。

妈妈就像睡美人或白雪公主,躺在玻璃下的美人,全身只剩嘴唇还残留一些色彩。她的其他部位变得如此瘦小苍白,仿佛整个人融入白床单。透明塑料管从鼻子伸出,绕过耳朵,连接氧气筒。

“够了,小迈。”蕾妮说,“外婆需要休息。”

“哦,狗屎啦。”他的头和小小肩膀颓然垂下。

“不可以没礼貌。”蕾妮一手按住他的肩膀。

“只是狗便便的意思。”他抬起头,“便便可以吗?”

蕾妮努力憋笑:“曾外祖母烤了饼干给你吃,应该在厨房。”

小迈皱起鼻子:“她做的饼干像便便。”

妈妈大笑,但很快变成咳嗽。“这孩子对饼干很有品位。”她的声音气若游丝。

“外婆又咯血了。”小迈说。

蕾妮从病床边的盒子抽了一张面纸,靠过去擦拭喷在妈妈脸上和手上的血。“小迈,来亲一下外婆的手,然后出去吧。曾外祖父买了新的飞机模型,在等你一起组装呢。”

妈妈的手虚弱地从床上抬起,手指无力地垂落。因为癌症、点滴、化疗,她的整个手背都淤血了。

小迈弯腰时大力撞到病床,连她妈妈也跟着晃动,他的膝盖踢到氧气筒。不过他非常温柔地亲吻那只淤血的手。

他离开之后,妈妈叹口气,躺回枕头上。“那孩子简直是头公麋鹿,你该让他去学芭蕾或体操。”

“我觉得他只是长得太快了,像绿巨人浩克一样,瞬间就把衣服撑破。”

“唉,他爸爸是个大个子。”

“是啊。”蕾妮说,“你还好吗?”

“很累,宝贝女儿。感觉好像我一辈子都在拼命搏斗,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我让自己成为别人的倒影。”

蕾妮无法呼吸:“没有这回事。”

“我好累,但我……不能离开你。我……不能。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你就是我这辈子最伟大的爱。”

“天生一对。”蕾妮低语,感觉泪水滑落脸颊。

“相亲相爱。”妈妈咳嗽,“想到只剩下你一个人,没有我……”

蕾妮弯腰亲吻妈妈柔软的前额,抚摩她光秃的头顶。她知道现在必须说什么,妈妈需要听她说什么。一直以来,她们总是这样。总有一方要为了对方坚强起来。“妈妈,不用担心我。我知道你会永远陪着我。”

“永远。”妈妈轻声说,声音细到几乎听不见。她举起手,抖得非常严重,摸摸蕾妮的脸颊。她的皮肤很凉,看得出来这么简单的动作都让她非常辛苦。“我好累……”

“你可以走了。”蕾妮低语。

妈妈深深地叹息。在那一声叹息中,蕾妮听出妈妈抗拒这一刻多久了,也感觉到她终于放弃了。妈妈的手离开蕾妮的脸,重重落在床上,像花朵一样绽放,露出握在里面的染血面纸。“啊,蕾妮……你是我一生的最爱……你知道吧?”

“我知道,不用担心我。”泪水滑落蕾妮的脸颊,“我爱你,妈妈。”

妈妈的眼睑颤抖着合上:“爱……你……我的宝贝女儿。”

她最后的一句话太小声,蕾妮几乎听不见。她深刻感觉到妈妈的最后一次呼吸,仿佛是她自己的呼吸。别走,妈妈。没有你的世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接着只剩一片寂静,从来没有这么寂静过。

走了。

(1)  花的力量(Flower Power):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美国反文化活动的口号,标志着消极抵抗和非暴力思想,源于反越战运动。爱之夏(Summer of Love):发生于一九六七年夏天,当时有多达十万人会聚在旧金山的海特-阿什伯利区附近,后来被称为“嬉皮革命”。

(2)  顺铂(Cisplatin):一种含铂的抗癌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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