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蕾妮被雷声吵醒。她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想象窗户下面长出蘑菇,烂泥中冒出有毒的菇伞,闪耀着诱人的光芒。昨晚午夜过后很久,她还没睡,忙着阅读关于阿拉斯加的资料,那片土地广大而险恶。那个地方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令她神往。阿拉斯加被称作“最后的疆界”,似乎和她的爸爸很像,太过激烈,太过豪爽,有点儿危险。

晨光将眼前的事物染上珍珠光泽,她听见某处传来音乐——收音机播放的歌曲,声音很小。“欲罢不能的感觉。”她掀起被单下床。她走到厨房,看到妈妈站在炉台前抽烟。在灯光下,她让人感觉很虚幻,白金色的像羽毛一样蓬松自然的发型因为刚睡醒而乱糟糟的,蓝灰色烟雾笼罩着她的脸。她身上的白色坦克背心因为洗太多次而变得松垮,挂在她纤瘦的身体上,桃红色内裤的腰围失去弹性。她的喉咙底端有块紫色淤血,莫名美丽,形状有点儿像爆炸的星星,衬托出她细致的五官。

“你应该在睡觉才对。”妈妈说。

蕾妮来到妈妈身边,头靠在她肩上。妈妈的皮肤有玫瑰、让·内特香水和香烟的气味。“我们不睡。”蕾妮说。

“我们不睡。”妈妈常说这句话。你和我。她们母女之间时常交流,互相安慰,仿佛彼此相似能够增进她们之间的感情。确实,自从爸爸从战场上回来之后,妈妈经常失眠。蕾妮夜里醒来,总会看到妈妈在屋里游荡,轻薄透明的睡袍敞开,没有化妆的脸庞失去色彩,显得苍白脆弱,前额因为担忧而长出皱纹。她会在黑暗中低声自语,说些蕾妮听不清楚的话。

“我们真的要去吗?”蕾妮问。

妈妈看着放在咖啡壶上的玻璃小滤杯,黑咖啡一点一滴流出。“应该是吧。”她的语气同时有着希望与恐惧。没错,这次搬家会是精彩的冒险,但他们的冒险之桥下有着污水洪流,再好的开始也会导致最坏的结局。

“什么时候?”

“你也知道你爸爸的个性。很快。”

“我可以读完这个学期吗?”

妈妈耸肩。

“他在哪里?”

“天还没亮,他就出门了,要去卖掉他爸爸遗留的钱币收藏。”妈妈喝了一口咖啡,将马克杯放在美耐板台面上,“阿拉斯加。老天,干脆去西伯利亚算了。”她深吸一口烟之后呼出,“我需要可以商量的女性朋友。”

“我就是你的朋友。”

“你十三岁,我三十岁。我的角色是妈妈才对。我应该努力记住。”

蕾妮发现妈妈的语气里透露着绝望,她不禁感到害怕。她知道她的家庭、父母有多么不堪一击。所有战俘的子女都知道,人有多容易被毁坏。她依然戴着闪亮的银色战俘手环 (1) ,纪念一位不能回到家人身边的上尉。

妈妈的脸色很苍白,鬈发凌乱。她的红色咖啡杯上印着:“女人属于家庭,更属于参众两院。”“他需要机会,全新的开始。我们全都需要。或许阿拉斯加是我们寻找的答案。”

“就像俄勒冈、斯诺霍米什,还有保证会让我们发财的袋装种子。别忘了,有一年他认定可以靠玩小钢珠赚大钱。就不能至少等到学期结束吗?”

妈妈叹息道:“应该没办法。去换衣服准备上学吧。”

“今天放假。”

妈妈沉默许久,然后轻声说:“上次生日,爸爸不是送你一件蓝色洋装?”

“嗯。”

“去换上。”

“为什么?”

“去就是了。快去换。我们要出门办事。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无论我们想不想。”

尽管蕾妮感到烦躁又困惑,但还是听妈妈的话。她总是乖乖听话。这样比较轻松。她回房间翻衣橱,终于找到那件洋装。

蕾妮,你穿起来美得像幅画。

根本没有这回事。她很清楚自己的样子:又高又瘦、胸前扁平的十三岁女生,穿着一件过时的洋装,露出竹竿似的大腿,膝盖看起来像门把手。她应该是即将成为成熟女性的青春期少女,但显然她离发育还很远。她很确定,同年级的女生里,只有她月经还没来,乳房也还没隆起。

她回到厨房,妈妈不在了,只留下烧焦咖啡与香烟的气味,她瘫坐在一张椅子上,翻开《野性的呼唤》。

至少过了一个小时,妈妈才出来。

蕾妮差点儿认不得她。她将金发梳齐、喷胶,束成一个小发髻;穿着合身的牛油果绿的聚酯纤维洋装,纽扣扣到领口,系上腰带,从喉咙到指尖、膝盖都包得紧紧的,还穿了丝袜。鞋子也是老人鞋。“老天爷。”

“好啦,好啦。”妈妈点起一支烟,“我活像家长会烘焙义卖的筹备委员。”她搽的蓝色眼影霜有小亮片。她粘假睫毛时手不太稳,眼线也比平常粗。“你只有那双鞋吗?”

蕾妮低头看看形状像锅铲的地球鞋,鞋尖的设计让她的脚趾比脚跟高一点儿。因为乔安娜·博克维兹有一双,班上的同学全都羡慕得要命,所以她求了又求,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我还有一双运动鞋,可是昨天鞋带断掉了。”

“好吧。算了。走吧。”

蕾妮乖乖跟着妈妈走出家门。她们坐上那辆钣金凹陷、底漆裸露的野马车,红色椅垫破损,后车厢关不上,只能用亮黄色弹力绳绑住。

妈妈翻下遮阳板,对镜端详妆容(蕾妮相信,在妈妈照完镜子、点上香烟之前,钥匙无法转动)。她补口红,抿抿嘴唇,用袖子的小小三角尖端抹去不完美的地方。满意之后,她将遮阳板翻回去,然后发动引擎。收音机打开,黑色小音箱大声播放《绿洲午夜》。

“你知道吗?在阿拉斯加有一百种死法。”蕾妮问,“跌落山崖、踩破太薄的冰层、冻死、饿死,甚至被吃掉。”

“你爸爸不该给你那本书。”妈妈将一盘磁带塞进音响,卡洛尔·金的歌声取代广播。“我感觉地球在转动……”

妈妈跟着唱,蕾妮也加入。在那美好的几分钟,她们做着非常平凡的事,开车沿着五号州际公路前往西雅图市中心,每次前面一有车挡路,妈妈就变换车道,握方向盘的手上夹着一支烟,每次转弯,烟灰就飘落。

她们经过加油站,一长排车辆在等候,一张告示牌上写着:汽油售罄。

过了两条街之后,妈妈把车停在银行前面。她再次检查妆容,交代一句“待在车上等”,然后下车。

蕾妮靠过去锁上车门。她看着妈妈走向大门。妈妈不只是走路而已,她的步伐摇曳生姿,她的臀部轻轻左右摆动。她很美,她自己也知道。这也是妈妈和爸爸吵架的原因——男人看妈妈的眼神。他讨厌妈妈卖弄美色,但蕾妮知道妈妈喜欢引人注目(不过她很小心,从来不承认)。

十五分钟后,妈妈走出银行,步伐不再摇曳生姿。她杀气腾腾,双手握拳。她好像很生气,更正确地说,是狂怒。她细致的下颌非常紧绷。她打开车门时骂了一句“王八蛋”,用力关门时又骂了一次。

“怎么了?”蕾妮问。

“你爸爸领光了户头里的钱。除非你爸爸或我爸爸联合签名,否则银行不肯发信用卡给我。”她点起一支烟,“老天,现在都一九七四年了,我有工作、能赚钱,女人竟然需要男人签字才能拿到信用卡。妈的,难怪女人要烧胸罩,简直没天理。”

蕾妮不懂,烧胸罩对女人取得信用卡有什么帮助。

“宝贝女儿,这是男人的世界。”她发动车子。

妈妈驶出银行停车场,高速开上马路。

妈妈经常变换车道,蕾妮很难坐稳,她一直左右滑来滑去。她太专心保持重心,以致过了好几千米才发现,她们已经穿过西雅图市区迷宫般的山丘,现在车子开进一个安静的社区,两旁树木夹道,房屋堂皇,平整的车道上停着非常耗油的车辆。“我的天。”蕾妮低声说。她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太多年,她都快忘记了。

这条街上的房子散发着贵气。水泥车道上停着全新的豪华房车,凯迪拉克、托罗纳多、林肯大陆车款。

妈妈把车停在一栋大房子前面,灰色粗石建筑,窗户是菱形的。房子坐落在一小片高起的地上,草坪修剪完美,四周以精心维护的花圃作为界线。草坪上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哇,我们好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蕾妮说。

“我知道。你待在车上。”

“才不要咧。这个月又有一个女生失踪了。我不要一个人坐在恐怖的西雅图街上。”

“过来。”妈妈从皮包里拿出梳子。她把蕾妮拉过去,凶狠地梳整那头红铜色长发,好像和蕾妮有仇一样。“啊!”蕾妮痛呼。妈妈将蕾妮的头发绑成两条麻花辫,从蕾妮的脑袋两边翘起,看起来活像水龙头。蕾妮的头发本来就很乱、很难整理,妈妈竟然把她弄得更丑了。

“蕾妮,进去之后你只能听。”妈妈在麻花辫上绑蝴蝶结。

“我长大了,不能绑两条麻花辫啦。”蕾妮抱怨道。

“只能听。”妈妈重复,“带着你的书,安静坐在旁边,让大人谈事情。”她打开门下车。蕾妮急忙跑到人行道上和她会合。

妈妈牵着蕾妮的手,带她走上一条步道。两边的灌木丛修剪出造型。她们来到一扇很大的门前,上面的古董黑色铰链很华丽。

妈妈瞥了蕾妮一眼,嘀咕着说:“豁出去了。”然后按下门铃。铃声低沉而响亮,有如教堂的钟声,里面很快传来闷闷的脚步声。

不久之后,蕾妮的外婆打开门。她穿着茄紫色的保守洋装,腰间系着窄版腰带,脖子上戴着三股珍珠项链,这身打扮就算去跟州长吃饭也不嫌寒酸。她的栗色头发盘起,而且上了很多胶,感觉很像圣诞果干面包。她瞪大上了浓妆的眼睛。“珂拉琳。”她低声说,上前敞开怀抱。她的南方口音很悦耳,妈妈偶尔也会像这样说话,感觉像在唱歌。

“爸爸在家吗?”妈妈问。

外婆后退,失望地放下手臂:“他今天要开庭。”

妈妈点头:“我们可以进去吗?”

蕾妮看出这个问题让外婆很难过,扑了粉的浅色眉毛中间挤出皱纹:“当然可以。蕾妮,真高兴能再见到你。”

外婆退回阴影里。她带她们穿过门口的短通道,屋里有很多房间、很多门,一道楼梯蜿蜒通往阴暗的二楼。感觉这栋房子应该属于古老的年代——女人穿马甲、男人戴高帽的时期。

所有东西都有柠檬家具蜡和鲜花的气味。

外婆带她们去封闭式后门廊,那里有弧形窗户、大型落地窗,到处摆满植物盆栽。家具全都是白色柳条编织成的。外婆让蕾妮坐在可以欣赏外面花园的小桌旁。

“我好想你们。”外婆说,她似乎因为承认这件事而难过,转身踩着高跟鞋离开,不久之后拿着一本书回来,“我记得你很爱看书。你才两岁的时候就一直拿着书。几年前,我买了这本书要给你,可是……我不知道该寄去哪里。这本书的主角也是红头发。”

蕾妮坐下,接过那本书,她读过很多次,甚至能背诵整段内容。《长袜皮皮》——这是给小孩看的书。蕾妮早就过了那个年纪。“谢谢您,夫人。”

“拜托,叫我外婆。”她轻声说,语气中带着一丝渴望,然后转头看妈妈。

外婆带妈妈走向窗边的白色铁桌。旁边的金色鸟笼里,一对白色小鸟互相叽叽叫。蕾妮觉得它们一定很伤心,因为不能飞。

“没想到你竟然让我进来。”妈妈说。

“珂拉琳,别说这种话。这个家永远欢迎你。我和你爸爸都很爱你。”

“只是不准我丈夫进来。”

“他煽动你背弃我们。我甚至敢说,他让你背弃了所有朋友。他想独占你……”

“我不想再谈那些事情。我们要去阿拉斯加。”

外婆倒向椅背:“我的老天啊!”

“恩特继承了一栋房子和一块土地。我们要自己种菜、打猎,照我们自己的规矩生活。我们会变得纯粹,成为开拓先锋。”

“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鬼话。你要跟他去地球的尽头,在那里没有人能帮助你。我和你爸爸想尽办法保护你,不希望你被自己的错误害惨,但你拒绝接受,对吧?你以为人生是游戏,说走就——”

“不要再念了。”妈妈厉声说。她倾身向前。“你知道来这里对我而言有多难吗?”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陷入沉默,只有鸟儿拍翅的声音,一只鸟咕咕叫。

仿佛一阵冷风吹过。蕾妮确信昂贵的透明窗帘掀动了,但所有窗户都关着。

蕾妮努力想象妈妈生活在这个尊贵、保守、封闭的世界里,但实在太难。妈妈小时候受的教养和她成年后变成的模样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似乎不可能跨越。爸爸不在的时候,妈妈带她参加很多示威游行,反核、反战,她参加过那么多EST课程,尝试不同的宗教,或许这一切只是妈妈抗议的方式,拒绝成为从小被教养要成为的那种人。

“珂拉琳,这个计划既疯狂又危险,拜托不要去。离开他吧,回家来,过安全的日子。”

“妈,我爱他。你不懂吗?”

“珂拉。”外婆柔声说,“拜托,听我这一次就好。他很危险——”

“我们要去阿拉斯加。”妈妈坚定地说,“我只是来道别,还有……”她欲言又止,“你到底要不要帮我们?”

外婆许久没有说话,满是青筋的苍白手臂抱胸又放开。“这次你要多少?”她终于问。

* * *

回家的路上,妈妈不停地抽烟,一支又一支。她把收音机开得很大声,完全无法交谈。其实这样也好,虽然蕾妮有很多问题,但不知从何问起。今天,她一窥藏在表象下的另一个世界,诱人的尖端露出地面,传出零零碎碎的信息。妈妈很少告诉蕾妮她认识爸爸之前的生活。他们一起私奔,凭着真爱对抗世界的故事,动人又浪漫。妈妈高中辍学,从此“以爱为生”。他们总是这么描述那段童话故事。现在蕾妮发现,所有童话故事都有森林、黑暗、伤心、逃家的女孩,这个也不例外。有人犯了错……是什么错呢?

妈妈显然对她的妈妈怀抱愤怒,但她依然去找自己的妈妈帮忙,甚至不必开口就能拿到钱。蕾妮无法理解,但她觉得害怕和不安。母女之间怎么会变得如此疏远?

妈妈把车开上车道之后熄火。收音机戛然停止,留下一片寂静。

“我去找我妈要钱的事,不要告诉你爸爸。”妈妈说,“他的自尊心很强。”

“可是——”

“没商量,蕾妮。绝对不可以告诉你爸爸。”妈妈打开她那边的车门下车,然后用力关上。

蕾妮没想到妈妈会下这种命令,她感到很困惑。离开烟雾弥漫的车子,她跟着妈妈走过前院泥泞的草地,一踩就发出咕叽声。她们经过大众汽车大小的杜松树丛,树上的枝丫乱糟糟地彼此攀爬,往大门延伸。

进门之后,她看到爸爸坐在餐桌旁,面前放着几份地图和几本书。他直接对着瓶子喝可乐。

她们一进去,他抬起头露出大大的笑容。“我查好路线了。我们往北经过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然后穿过育空地区。路程大约三千八百千米。我们的行程已经提前了,四天后出发。小姐们,在日历上做记号吧,这是我们新生活的起点。”

“可是学期还没结束——”蕾妮说。

“学校算什么?这才是真正的教育,蕾妮。”爸爸说。他看着妈妈说:“我卖掉了我的庞蒂亚克GTO车,也卖掉了收藏的钱币和吉他。放袜子的抽屉里藏着一小笔现金。我们把你的野马车换成大众面包车,不过呢,老天,如果能有再多一点儿钱就好了。”

蕾妮往旁边看,对上妈妈的视线。

不要告诉他。

这样感觉不对。永远不该说谎,不是吗?这样的隐瞒显然是说谎。

即使如此,蕾妮依然没有开口。忤逆妈妈这件事,她连想都不敢想。这个世界本来就很大,想到要搬去阿拉斯加,世界更是仿佛变得有三倍大,妈妈是蕾妮唯一的真实。

(1)  越战期间,美国政府制作了许多不锈钢手环,刻上战俘与牺牲官兵的姓名,发送给民众,纪念他们的牺牲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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