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奥古斯丁挣扎着坐起来。煤油灯的火焰微弱地燃着,灯芯在玻璃罩内闪闪烁烁。帐篷内似乎没人,但因为光线很暗,所以他不确定。

“艾莉丝,”他喊道,而后又叫了一声,“艾莉丝。”

他只听得到屋外柔风低吟,吹紧了篷布,油炉咝咝地烧着,煤油灯芯噼啪作响。他试着计算上次跟那个在“以太号”飞船上的女人交谈后已经过了多久—是昨天吗?前天?还是大前天?陷入迷蒙的半睡半醒状态后,他无法辨明时间的流逝。他还想跟她说话。他想了解更多—关于她的母亲和父亲,她是怎么长大的,又是在哪里长大的,她是否已经成家,有没有孩子。他想知道她为什么选择当宇航员,是什么让她决定抛下一切去承受太空中的孤独。他想跟她说说他的工作、他的成就,以及他的失败—他想忏悔自己犯下的错,希望能获得原谅。如今,在他生命的尽头,他想说的实在太多了,却没有一点力气说出口。每当他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时,都感觉天旋地转。

他把脚挪到地板上,身体伏在大腿上,双手捂着脑袋,等待视野里不再出现眼花缭乱的黑云,等着重新找回平衡。他闭上眼睛,直到不再晕眩,找到一丝平静。当他睁开双眼,艾莉丝就站在他眼前。自他生病以来,她就一直坐在那把椅子上,照料着发烧的他。她眨了眨眼,什么话也没说。

“你从哪里来的?”他问道,“你坐在那儿很久了吗?”

她点点头,继续看着他,美丽的脸庞上露出空洞的眼神。他努力理解这么久以来他所熟知的事情。他的脑袋因这样的思考而疼痛不堪。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低声说。艾莉丝歪了歪脑袋,耸了耸肩,好像在说:“你说呢?”奥古斯丁用手腕揉揉眼窝,看着眼皮里跳跃的光影。他知道,如果他睁开双眼,那把椅子上将空空如也。他睁开眼睛,果然如此。

0027

他已经多年不再想起索科罗的那个夜晚,竭尽所能再也不去想它。但此时此刻,在他衰竭的肺部发出阵阵沉重的呼吸声时,它又浮现了出来。那是在琼告诉他怀孕的消息,而他要求把孩子做掉之后不久。那晚,他突然拜访琼,她在他们共事的研究基地附近的小泥砖宾馆租了房间。夜已经深了,但她还是让他进了门。房间里到处都是书籍和崭新成沓的打印纸。她的毕业论文摞在餐桌上,紫色毡头笔没有盖上笔盖,拍纸簿摊开着,上面写满难以辨别的笔记,旁边是一杯茶。奥古斯丁跌跌撞撞地走到桌旁,倒在了椅子上。他喝醉了。茶不知怎的洒了出来,可能是他的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或是动作幅度太大。茶渍渗进她的论文,紫色墨迹像沾了睫毛膏的泪水一般沿纸张晕开。琼没有生气,但她—怎么说呢?她很悲伤。她在他身旁坐下,把空茶杯摆正,扔了一块抹布在积水上。茶水流经桌子边缘,滴到了地板上。

“你为什么来这里?”她问他。他没有回答,只是盯着眼前被毁掉的纸张。她等待着。“奥吉,”她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然后,最可笑的事情发生了:他哭了起来。他起身去橱柜拿酒,希望她没有看到他的眼泪。她在那里放了威士忌和杜松子酒。他记得上个星期自己已经喝完了杜松子酒,所以拿了威士忌,在她的空茶杯里倒了两指高的酒。当他一口喝下时,她忽然双手掩面。他们俩都哭了。

“你想干什么?”她问。他突然明白自己不该出现。她是真的不想见到他—对她仅有的一丝同情瞬间消失了。

“我想试试看,”他含糊地说,“咱们试试看吧。”

她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把桌上的威士忌拿走,把酒瓶放回柜子里。

“我想补救。”他争辩道。

她看着他,在确认他看到她的眼睛后,她回答了他。

“不用,”她说,“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

她把他赶到门口,他照做了。门口有一张桌子,是用来放钥匙和信件的,上面摆着一盆用蓝绿色花盆栽种的小仙人掌。桌子上方挂着一面镜子,他看到了镜中的自己。五官松弛,仿佛皮肤失去了弹性;眼眶通红,角膜充血发黄;衬衫领子上沾有血迹,他不确定是谁的血,也不晓得是怎么沾上去的。镜中回望他的那个男人比他预想的要苍老,比他允许自己承认的更为崩溃、更加失落。大脑因为浸润在酒精里而迷迷糊糊的,像热浪一般环绕在镜中影像的周围。不知怎的,这迷糊没有限制他的视野,反而让他看清了更多。它使镜中的影像更为明显。他看到需要补救的是他自己,也悲痛地意识到自己对这项任务无能为力,甚至连尝试的信心都没有。他明白琼看到了什么,也明白她和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离开他会更好。

奥古斯丁从镜前转身,留下镜中那丝一闪而过的诚实—它太沉重了,他无法带走;它也太灼眼了,无法长久凝视。琼替他打开门。当他倒在门框上时,她领他走出门,然后轻柔而坚决地关上了他身后的门。他一个人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背靠着门,仰望阴沉的天空。它漆黑一片,深不可测,也无动于衷。那里了无星辰,只有积云。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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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古斯丁无比艰难地慢慢整理好衣着:围巾、帽子、大衣、靴子,最后是连指手套。帐篷里空空荡荡。拉拉链的声音、靴子踩踏的声音、派克大衣摩擦的声音,所有这些轻微的声响聚合在一起,奏出一曲不间断的交响曲。屋外,冷风依旧轻柔地沉吟着—那是艾莉丝的旋律。奥吉开门时就已呼吸困难,寒意更是几乎将他击倒。风从地上吹起冰晶,灌满了他的肺部。才走了几步,他呼出的大部分气息就冻结在胡须上。他聚拢气力,决心把悲伤,把所有这些都转化为向前迈步的动作—这是他最后一次爆发。无线电站在明亮的弦月下清晰可见,他跌跌撞撞,尽快朝它走去。

他不确定要怎么开口跟她说话,或是需要说些什么,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只想听到她的声音,只想被她倾听。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他只想拥有片刻的真诚。只需片刻即可。他走到一半,发现雪地里有一串足印,便停了下来。他一路看过去,足印延伸到湖边,他看到那儿有一座被积雪覆盖的小山丘,似乎与周围不大协调。他沿着足印走去。抵达那座小山丘时,他意识到这是那只一直跟着他的北极熊—跟了这么久,走了这么远。他一部分的自我在恐慌的驱使下想要逃跑,寻找掩护,但其余部分乃至大部分的自我却想要伸手触摸它。他小心翼翼地碰触北极熊,它轻轻地笑了起来。他绕着这头大型动物,走到它朝向湖面的鼻子跟前。它的脖子和肚子平伏在雪地上,爪子拢在身下。他脱下连指手套,又摸了摸它耸起来的肩胛骨。北极熊的皮毛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但他把手指伸进去,发现熊的皮肤散发着一股温热。

那头熊又笑了,但依旧一动不动。奥吉知道它快死了。它泛黄的皮毛在月光下看起来几乎是金色的。奥吉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他瘫跪在北极熊身旁,手指继续深埋在它的皮毛中。他决定了,无线电站可以等等再去,现在这一刻—此时此刻,他已经寻觅良久,不可错过。冷风再起,卷起浮雪吹向天空,将无线电站和其他帐篷掩盖在一片白幕中,直到什么也不剩,只留下奥古斯丁和北极熊。

他想到了琼。他初次见到她是在研究所对面的停车场。她停下满是灰尘的“埃尔卡米诺”,从副驾驶座上把行李卸下来时,她那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肩头。即使是在研究所门口,他都能看到她搽的口红,以及衬衫和牛仔裤之间露出的一小片皮肤。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为她褪去衣衫,第一次看她熟睡的模样,好奇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引人注目,如此富有魅力。这一点他一直没弄明白。他想起她寄来的照片。那张快照:那个孩子,那个小姑娘,他们的女儿。她安静地站着,双臂交叉在胸前,穿着一条淡黄色的连衣裙,没穿鞋子,黑色短发正好剪到下巴处,直直的刘海剪到眉毛上方。她的嘴微微张开,像是要说些什么似的,眼神桀骜不驯,浅褐色的眸子怒目而视。

北极熊呻吟着侧身倒下。奥吉走近它。他不再害怕了。他调整自己的姿势,贴着北极熊温暖的肚子,感觉到它的庞大臂膀环抱住他,满心平静。他不再是这片土地上的外来者,而是成为它的一部分。他感到北极熊在他头顶上方的灼热呼吸,于是贴得更紧了,将自己的脸从冷风里埋进它的皮毛中。在那里,他听到安静有力的心跳声,缓慢,深沉,平稳,有如阵阵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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