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信号切断前,他们的通话在大气干扰下持续了不到两分钟,在这短暂的交流中,奥古斯丁了解到很多东西。信号另一端的女人告诉他,她在一艘名为“以太号”的宇宙飞船上。他记得那是一项雄心勃勃的深空探索计划。好多年前,还没来北极时,他就听说正在地球轨道上建造这艘飞船。她告诉他,他们正在飞回地球,离地球只有不到二十万英里了,但一年多以前,他们跟地面指挥中心失去了联系。自那时起,他们靠无线电联系上的只有他一个人。

奥吉告诉她,他在北纬81°加拿大北极群岛上的一座研究基地,他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除了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岛屿,他对外部世界的情况知之甚少。他告诉她,之前谣传外面在打仗,而后是人员大撤离,他放弃了撤离机会,选择留在这里,再然后便一无所知了。有的只是无尽的沉默和孤绝。他想向她倾诉一切感受:离开天文台,穿越茫茫冻原的感受;在湖边安个新家的感受;杀死一头狼,再把它埋进雪里的感受;照料艾莉丝,给她做饭,教她钓鱼,替她担忧,因爱而困扰的感受;看着积雪冰块消融,沐浴在极昼的日光里,再看着它一点一点溜走的感受。他想向她倾诉这些感受—这些扑面而来的、令人不安的、值得称道的感受,它们不总是好的,通常很糟糕,但总是如此生动而迫切,于他而言如此新鲜。

他有太多话想说了。他想问问她的旅程如何,想听听生活在群星之间而不是仰望它们是什么感受。他想问问,在遥远的高处看到的地球是何模样,她离开多久了—但通信断断续续的,最后中断了。考虑到信号经过的距离、地球的转动以及大气层的波动,这并不令人意外。他保存了这个频率,打算一直监控它,不论花多长时间,也要重新连接上。

在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里,他只离开过无线电站一次:回帐篷给自己泡了一壶浓糖咖啡。他回来时,艾莉丝正躺在一张野营床上看书,奥古斯丁告诉她发生的一切—有关那个女人,以及一艘载满宇航员的飞船,但她似乎并不关心。他想让她陪他一起回无线电站,但她拒绝了,继续读书。她看起来很替他开心,但对事情的进展却完全不感兴趣。他怀疑她并不了解这件事情的意义。他耸耸肩膀,蹒跚地踱回那幢小建筑。他手里提着热水壶,试图搞明白对于有机会听到除他以外的声音、跟一个不在这个星球上的女人交谈,为何艾莉丝没有欢呼雀跃呢。

他重新坐回设备前,把接收器调至正确的波长,竖起耳朵收听白噪声中是否藏着任何异常声响。他靠在椅背上,尽力保持清醒。

0027

他从模糊的梦境中醒来,意识到自己身处寒冷的无线电站,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又听到了她的声音。他猛地坐直,慌乱地握住麦克风,任空热水瓶倒在地板上。

“我在,”他说,“KB1ZFI确认收到。”他按下“传输”按钮,按了一两秒钟甚至更久的时间,不晓得从哪儿开始说起—要问什么,要说什么。他告诉自己要有耐心,等她回应。“完毕。”

片刻之后,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声音因信号的长途穿行显得低沉沙哑,断断续续。

“KB1ZFI,我是‘以太号’的指挥官,戈登·哈珀。能跟你说上话,我们别提有多高兴了。我现在和苏利文专家在一起,你已经认识她了。苏利跟我说,对于当前的局面,你跟我们一样一无所知。收到了吗?”

“收到,”奥吉说,“很高兴和你通话,欢迎回家。很抱歉,现在的情况算不上好。实际上,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从无线电上听到任何声音了。自人员撤离后,到目前为止已经一年多了。考虑到你们的高空视角,我猜你们知道的要比我多。完毕。”

中间有一段漫长的停顿,奥吉担心他们又失联了,不过指挥官再次开口。

“要定论还太早。但我们会尽力跟你保持联络。你自己怎么样?完毕。”

“我相当好。这些研究基地储备充足。我不知道外面是否发生了核战争,化学战争,还是其他什么。但无论发生了什么,这片区域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野生动物健健康康的,没有辐射中毒的迹象。完毕。”

奥吉想知道他们是否会重新进入地球大气层。如果他们可以,也确实这么做了,他们会发现什么?除了他的冰冻居所外,还有其他什么吗?地球的其他地区看起来如何?他不晓得怎么问出口。他们离得还很远。侥幸生存了这么多个月后,他突然异常好奇,迫切地想要了解所有的事情。这次的停顿时间更长了,他想象着他们可能进行的对话。

“KB1ZFI,我是苏利文,我想我们可能要断—”然后,他们消失了。

“等着!”他朝那片无人回应的虚空大声喊道。

0027

奥古斯丁看到了最后一抹日光。秋天正式来临。极夜已经开始,气温降得极低。又到了冬眠的时候,到了不得不待在主帐篷里,让油炉一直燃烧取暖的时候了。往无线电站去的短暂路程对他而言越来越困难,他感觉自己的健康状况一落千丈,在零下气温中呼吸也让他的肺部生疼。他越是勉强自己,呼吸就越艰难,也病得更厉害。

即便如此,他依然守着夜,尽可能地等在无线电设备前。当他等在小小的无线电站的麦克风前,他断断续续地做着梦。随着时间的流逝,梦境变得越来越生动,直到他再也无法区分睡眠和清醒之间的界限。他发着烧,热度使他静脉内血液沸腾,让他保持温暖。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几个小时或者几天,他又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声音,他挣扎着醒过来。

“KB1ZFI,”她一遍又一遍地说,“KB1ZFI,KB1ZFI。”直到他终于可以起身,找到麦克风。

“收到,”他说,“KB1ZFI回复。”

“我还以为跟你失联了。”她松了口气。

“还不至于,”他回答道,声音沙哑,喉咙里充满了痰液,“叫我奥古斯丁吧。”他松开“传输”按钮,猛烈地咳嗽起来,胸口震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好的,奥古斯丁。我是苏利。今天只有我。跟我讲讲天空吧,”她说,“或者动物。天哪,跟我说说泥土也行。”

他笑了。她一定很久没见过这些东西了。

“嗯,”他开始说道,“这里的天空从早到晚都是黑的。我猜现在是十月末了。春天到来之前,这里都不会有阳光,只有星星。”

“确实是十月了。动物们呢?天气怎么样?”

“这些天已经很冷了,可能得有零下二三十华氏度了。鸟儿们大多已经飞走,但狼群还在,依旧嚎叫着,还有北极兔,在冰上到处蹦蹦跳跳的,就像那只戴着怀表的呆兔子 [45]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噢,对了,还有一头北极熊。这个季节它本不该来这么远的内陆,却出现在这里。我在雪地里看到了它的足印。告诉你个秘密,我觉得它一直都在跟踪我。”

“北极熊?跟踪你?听起来可不太妙。”

“不,不,没关系的,它是个好伙伴,只顾着自己。还有泥土,嗯,土壤已经冻住了。也没什么其他可说了。就等着过冬呢。你怎么样?”

“还可以,”她说,“我们现在在轨道上。如果可以的话,马上会跟国际空间站对接,然后着手重新进入大气层。”

“你的旅行呢?你看到了些什么?”

“木星。”她说道,声音听起来恋恋不舍,“火星。木星的卫星。各种星星。虚空。我不知道,很难全部描述出来。我们离开得太久了。奥古斯丁?我这边的信号马上就要断了,我们正在向南半球绕行。听着,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希望能再跟你通话。我希望—”

她的信号消失了。奥吉关闭设备,挣扎着回到帐篷。他穿着衣服瘫倒在野营床上。过了几个小时,等炉子将他烘暖和后,他才恢复行动能力。等他勉力脱下靴子和派克大衣,一个念头滑入脑海,又滑进潜意识,沉下去,浮上来,来来回回,直到他睡着。

0027

高烧用利爪攫住了他。他清楚地梦到自己回到无线电站,有条不紊地打开发电机、收发器,可接着又意识到自己还躺在野营床上,无法移动。而后梦境又循环开始:他的意识会清醒过来,走进无线电站,而他的身体则躺在床上。偶尔真正清醒一阵,却痛苦而短暂。他发着烧,却浑身冰凉;一边冒着汗,一边又瑟瑟发抖。大多数时候,他徘徊在意识的边缘,梦到自己醒过来,梦到自己梦到醒过来。他的大脑被困在无穷无尽的潜意识中,从一层中清醒过来,又接连坠入其他层。

艾莉丝也在,但是在现实中,还是只在梦境里,他无法辨明。她在野营床上方看着他,眼神焦急。她把湿冷的布条放在他的额头上,把滚烫的热布条放在他的胸口。她唱歌给他听,远处的狼嚎声与之遥相呼应。有时他会将她误认作琼,有时则误认作他自己的母亲。

等他经过殊死搏斗,终于清醒过来,帐篷里漆黑又冰冷,电灯烧坏了,油炉也已经烧干。过了多久了?艾莉丝在哪儿?他聚起一小撮力量,走出帐篷,更换了油桶,在再次瘫倒之前重新点燃炉子。他喝了半加仑水,水很冷,让他又头疼起来。

他放下水壶,艾莉丝正好进门。她将背后的门闩好,取下一盏煤油灯的灯罩,划了一根火柴点燃灯芯,然后把灯罩放回去。她调整好火光,把灯端到奥吉的床边,举着灯,让光在奥吉的身上照了一会儿,然后放在桌上。她把手掌放在他的额头上,在野营床边坐下,微笑起来。她一言不发,但眼睛却在说:继续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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