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20)

雨已经连绵不绝地下了一个多礼拜,再加上这段时间天黑得早,下午才刚结束天色就已经变暗,在各处奔波的他就更容易感到疲惫了。他也尝试过好好地安排,精心地规划合理路线,可是每次走到半路,病人的电话总是响个不停,迫使他不得不在一天内要去两次马尔蒙或是三次瓦伦纳斯。

安托万看了看手表,下午六点一刻,候诊室里应该有十几个人在等着了,看样子他晚上九点前是到不了家了。他在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婚礼的前几天,他决定要留胡子,所以一直没刮,整张脸看起来老了不少。可就连他的母亲也说,这个婚礼,对他或是对艾米丽来说,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反正,艾米丽……这个女人,可真是个难缠的麻烦。起初,他很生她的气,也埋怨自己就这么任凭别人作弄,在恐慌面前如此轻易地败下阵来。他甚至想过接受基因检测,可最终他还是没做,因为即便做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人生已是这般模样,一切为时已晚。

于是,他重新找回了内心的平静,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妻子。虽然他不爱她,可是最终还是理解了她。艾米丽就像一只蝴蝶,三心二意,摇摆不定,行事冲动,既没有计谋也从不后悔。可是,她依然是个美人,孕期过后的她,只花了几个星期就完全恢复过来了。她有着平坦的小腹,完美的乳房,还有那精彩绝伦的臀部……有时,他不小心看到正在洗澡的她,还是惊为天人。偶尔,他也会与她做爱。艾米丽从不拒绝,总是假装高潮,还借口怕吵到孩子,发出克制的尖叫声。完事以后,她不忘转过身,向他保证“比上一次感觉还要好”,说完之后就沉沉睡去。安托万几乎可以确信,艾米丽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有过高潮。然而,他已经不再去质疑他们的性关系,只是作为医生,他还是要确保艾米丽做好了安全措施,然而这也只是徒劳:这个女人总能逃脱一切控制。

有时安托万偶然回家,便会撞见一头乱发的艾米丽拉扯着裙子从地下室走上来,而地下室里的电工则满脸通红,甚至连工具盒都还没打开。一开始,安托万还会觉得有些心碎。如果他是真的爱她,也许会觉得非常痛苦。事实上,他也确实感到了一丝痛苦,可却不是为他自己。有时,他会静静地看着她,在餐桌上,在厨房里,然后感到心里一紧:如此忧郁的姣好容颜,偏偏脑子里却空空如也,这是多么巨大的浪费啊。

艾米丽接受了自己的生活,就像她接受一切,接受所有人一样。而且,她对于费心遮掩、偷鸡摸狗的地下情似乎有种特殊癖好。

只有与提奥的关系是个例外,几乎人尽皆知。两年前,提奥接管了他父亲的作坊,也在政府选举上取代父亲成为新的镇长。从那以后,他就扮演起了一个现代老板,一个摩登人物角色。他穿着迪赛牛仔裤召开议会,穿着白衬衣但却不打领带去参加纪念先人的活动,穿着匡威运动鞋接待工会成员。他不遗余力地展示自己亲切的一面,压榨所有人的工资,却跟所有人以“你”相称。他霸占着医生的老婆,还说只是小时候的一个朋友而已,又算不了什么。

沿着公路穿越公有林区时,安托万被一辆满载原木材的卡车挡住了去路,不得不停下来等待。他害怕这突如其来的平静,也许这就是他最终喜欢上乡村医生这个职业的原因吧。一年前,他买下了迪尔拉夫瓦医生的诊所,当时医生曾经预言过,这个职业,你要么干两个月就放弃,要么就会干一辈子,只有这两种选择,没有中间地带。他说得没错。安托万马上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份工作中,也许再也不会放手。

至于剩下的事情,生活都把它们安定下来了。

从第一天起,艾米丽就成天四处高谈阔论那些不幸的过往,还有他的岳父,如今有了一个医生女婿,也在人前把胸膛挺得更高了。他们的孩子被寄养在岳父岳母家里,因为安托万“实在是太忙了,没有时间照顾孩子”,不过这倒也是实话。

小马克西姆生在4月1日。没错,人们对他的生日开了不少微妙的玩笑,全家人也都无一例外地加入了这个行列,都觉得这是件很搞笑的事情。他是白羊座,你们可别搞错了,可不是双鱼座 [1] 哦!哈哈哈!马克西姆这个名字,也透露出这家人对于辉煌伟大的一种妄想 [2] 。显然,这个名字是穆绍特先生给取的。

婚礼的过程简直是炼狱般的煎熬(四个人讨论了整整三个月,通知亲朋好友,准备教堂弥撒,商讨婚宴细节,还有那些为了确定宾客名单而发生的口舌之争,简直就是炼狱……)。而婚礼之后,艾米丽怀孕的事也惊动了所有人,仿佛她是上帝创世纪以来第一个怀孕的女人。

成为母亲的艾米丽变得更加耀武扬威。她的孕肚十分明显,大大的肚子挺在外面,就像是外露的财富。当别人都在排队的时候,她则会带着胜利者的微笑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去商店的时候,则会要求人们给她一把椅子,然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好让别人来对她嘘寒问暖。怀孕期间的所有反应,疼痛、腹泻、呕吐、睡眠问题,她事无巨细地对所有人和盘托出,所有人都听过她的这番倾诉。啊,我还以为是他在动,原来是胃肠气!啊!那些气体,是因为腹部空间被压缩了,这可真是不同寻常的经历啊,真是个累人的活儿(她很喜欢用“累人”这个词),但这也是生命中“最美好的礼物”。如果那天她身体状况好,便又会兴高采烈地说道:“一个女人把一个孩子带到这个世上来,真是个美丽的冒险啊。”然而,安托万对这一切却显得十分消沉。

一开始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儿子没有任何感觉,既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是觉得他不属于自己的生活。艾米丽和她的母亲永远都在跟这个孩子玩洋娃娃,而安托万只是偶尔与他打个照面。他像照顾社区里其他的小孩一样在照看他,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所有小孩当中的其中一个。

接着,马克西姆开始走路了,又学会了说话,令安托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孩子跟穆绍特一家人一点也不像。有时候,他感觉这个孩子似乎更多地遗传了他的特征,这样想的时候,他又觉得十分满意,虽然他以前总认为这样想的家长十分可笑。

又或许,是因为他主观意愿上希望儿子像自己,所以才会越看越像。目前,他只是满足于观察儿子,也不知道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如何发展。

安托万重新启动了发动机,向右拐去。老天,已经迟到了一个半小时了,候诊室估计已经人满为患了。算了,就让他们等等吧,何况他们也愿意等。安托万很快就成了博瓦尔镇极受欢迎的医生。人们常说,那位医生,至少我们还认识他的母亲。

他把车停在门外台阶前,连车钥匙也没拔,下车以后用手挡着雨,飞快地走进了这座宽敞的房子。他不会逗留太久,但是既然答应了,就得来一趟。“您好,医生,我们还以为这个时间见不到您了。把您的外套给我吧,她已经等不及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假装在忙其他事情。当安托万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啊,是您啊,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大小姐今年三十一岁,可看起来最起码有四十五岁了。她瘦得实在有些吓人,但是安托万明白,这具躯壳也许还要与死神斗争好几十年。如果说,大小姐曾经想过就此了结一生的话,那么现在这个想法早就已经离她而去了。就像安托万一样,逃跑的想法早就不复存在了。

他拉过一张椅子,在他的工具箱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久久地环顾四周,从中掏出一块巧克力,塞进了大小姐的盖毯下面。这只不过是个形式上的秘密,所有人都知道她不能吃巧克力,可她还是经常偷吃,就连医生也是她最主要的供货者。

大小姐偷偷抬起盖毯一角,瞄了一眼巧克力的牌子,做出一脸嫌弃的表情。

“医生,您输得可有点惨啊……”

自从安托万在健康医疗中心接了迪尔拉夫瓦医生的班之后,他俩便成了棋友,可他从来没有时间真正下完一局。不过,大小姐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现在他们可以通过电子邮件过招。安托万在车里的时候想着下棋的对策,在去病人家里之前回完邮件,听诊的时候就能收到答复,从病人家里出来的时候再继续回信。大小姐说得对,他输得实在有点惨,并不是说这一局,而是说他从来就没能赢过。每次输了以后,他就得给大小姐带一块巧克力。

“我没法儿久留,已经迟了两个小时了。”

“那不正好,您的那些病人,他们会走的,也许走走对他们还有好处呢!说不定,明天早上您再去看他们,他们都已经痊愈了!”

永远老调重弹地说着同样的话,他们听起来就像一对老夫老妻。安托万握住大小姐冰冷而骨感的指尖,而她也热切地握住他的手,说道:“谢谢,再见。”

大雨中,安托万返回了博瓦尔。

这些年来,小城已经发生了不少变化。圣犹士坦公园变得热闹非凡,旺季的时候,整个大区的人都会来这里游玩。距离不远,又十分适合家庭出游,这便是它得以成功的秘诀。韦泽先生带着博瓦尔镇走上了一条转变之道,他的儿子也在选举第一轮就被选举为镇长。旅游业的发展带动了当地就业,商家们都对此感到十分满意。如果一个城镇的商人们对现状感到满足,那么整个城镇也会变得充满幸福感。

并且,这样的转变也救活了木偶玩具产业。在法国人民环保意识方兴未艾的背景下,上世纪90年代被人嫌弃老土的木偶玩具重新回到了潮流前线,人们又开始重新爱上了白蜡木火车和松木陀螺。“始于1921年的韦氏木偶工厂”重新焕发了生机,员工人数几乎达到了危机之前的同等规模。

候诊室人满为患,屋里有些微热,窗户上满是水汽。

安托万打开了窗户,一屋子的人都没想到要开窗透透气。他对着人群打了个招呼,轻轻做了个手势来表达迟到的歉意。人群里一阵低语,都在表示赞许,人们总是喜欢忙得不可开交的医生,业务繁忙便是他服务质量的有力保证。

他在人群中认出了弗雷蒙先生、瓦朗提娜,还有科瓦尔斯基先生。当安托万向迪尔拉夫瓦医生提出想接管他的诊所时,医生十分高兴地答应了(尽管从他的表情很难看出来)。安托万知道,这是一位对自己的职业怀着极大热情的医生,他还曾经担心,医生会拒绝他的提议,或者要求合作运营,又或者会不停地插手业务,然而这样的担心却是多余的。诊所一卖出去,他就去了越南越池,处在河内北边的一个城市。去那里是为了照顾他八十岁的老母亲,他们已经将近五十年没有相见了。在离开之前,他给安托万留下了一本极其详细的病人档案,书写这本档案不知花了他多少时间。这就是一位老医生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以此来对付那些最难治疗的疑难杂症。

安托万已经在病人们当中认出了科瓦尔斯基先生,可是以前他从来没来过诊所。至于瓦朗提娜,每次来都要跟他讨价还价。她在一年当中总要找安托万开六次病假证明,每次来都带着好几个小不点,好显出她的柔弱,以此博人同情。安托万对她总是有种恻隐之心,尽管每次开病假证明时,他都会表达不满,可最终还是会照做。虽然他不想承认,可事实上,瓦朗提娜在他的生活里占据了一个很奇怪的位置,毕竟她曾因弟弟的失踪而备受打击,而安托万,正是杀害她弟弟的凶手。

安托万慢悠悠地坐下来,准备开始上晚班。他整理着材料,确保所有东西都就位了,把钱包放到办公桌的第一个抽屉里。这是他唯一上了锁的抽屉,倒不是为了安全,毕竟像这样的锁,只需要一把裁纸刀,一个十岁小孩也能在几秒钟之内撬开。抽屉里存放着的,是劳拉写给他的回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信放在这里。他曾一口气写下了给劳拉的那封信:劳拉(而不是我的爱人,不能给她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我要离开你了(简单,明了,决绝),然后是关于艾米丽的长长的解释,原来他一直深爱着艾米丽,然后她怀上了他的孩子,现在他就要娶她过门了,这样也好,我没有办法给你幸福,等等。当一个懦弱的男人下定决心离开他的女人时,就会写出像这种谎话连篇,一眼就能看穿的蠢信。

劳拉马上就写来了回信,在一张大大的白纸左上方,只写了两个字:“好的。”

他把信折起来,收在这个抽屉里,上了锁,随着时间的流逝,甚至都快把它忘了。

安托万给瓦朗提娜开了一个星期的病假证明后,又接待了科瓦尔斯基先生,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干瘪的老头,声音轻柔,动作缓慢而细微。安托万探了探他的心跳,十分虚弱。量血压的时候,他扫了一眼他的病历,突然想起来,对哦,科瓦尔斯基先生早就丧偶,他草草地计算了一下他的年纪,应该已经六十六岁了。

“好了,是病毒引起的……”

科瓦尔斯基先生和善地微笑着,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安托万开始写起了处方,他总是习惯在药方上写上注解,如何服用以及用量,尽量写得清晰可读,从不故弄玄虚。

他收起病人的病历,把他送到门口,与之握手告别。

彼时弗雷蒙先生已经站了起来,正准备往里走,安托万脑海中却突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冲动,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话已经出口:

“科瓦尔斯基先生?”

所有人都转身看向门口。

“呃……您可以再来一下吗?”安托万问道。

他向弗雷蒙先生做了个手势表示歉意,要不了很久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请进,请进,”他边说边指着科瓦尔斯基先生才离开的椅子,“您请坐!”

然后他绕过办公桌,拿起他的病历,重新查看起来。

安德雷伊·科瓦尔斯基,1949年10月26日出生于波兰格丁尼亚市。

安托万被一种直觉一瞬间击中,仿佛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可是几秒钟之后,这种强烈的感觉又消失不见了。

科瓦尔斯基先生分明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双眼盯着膝盖,不敢抬头。安托万明白他一定是猜对了什么。

安托万也沉默良久,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明白,一扇大门即将被打开,而他却不知门后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也不确定这扇门是否还能被关上。他把病人的病历卡捏在手里,上面赫然写着:安德烈。

“几年前,我的母亲曾经陷入昏迷……”他开始说话了,却一直低着头。

“我记得,当时我也听说了,可是现在她已经好多了,不是吗?”

“对,没错……在医院的时候,她一度意识混乱……不停喊着亲近的人的名字,有时喊我父亲,有时喊我的名字……我在想……”

“嗯?”

“我在想她是不是也喊了您的名字。您是叫安德雷伊,对吧?”

“安德雷伊是我的教名。这里的人,会叫我安德烈……”

安托万明白,接下来他要问的这个问题可能会很失礼,可是既然已经出现在脑海里了,他就不得不问出口了:

“我母亲从前也是这样称呼您的吗?”

科瓦尔斯基先生盯着安托万,皱起了眉头。他会大发雷霆,起身夺门而出吗,还是给出答复呢?

他轻声问道:

“库尔坦医生,您到底想说什么呢?”

安托万站起来,绕过办公桌,在科瓦尔斯基先生旁边坐下。

从前,他也经常与科瓦尔斯基先生打照面,也会盯着他的脸看。他那奇特的长相总是能引起别人莫名的不适,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安托万。现在,他如此近距离地打量他时,却又感到他身上散发出来一种平静的力量,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就好像年幼的孩子待在父亲身边时,会感到无比的安心。

脑海中的思绪乱作一团,以至于他不知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

科瓦尔斯基先生却也并不觉得尴尬。而且,安托万明显感觉到,他不愿意说的事,是永远不会说出口的。

“如果您不想跟我再说下去,您可以走了,科瓦尔斯基先生,您没有义务要留在这里。”安托万最后说道。

科瓦尔斯基先生沉思良久,最后做了决定。

“医生,我上个月退休了。我在南方有一所小房子……”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

“我说一所小房子,只是为了听起来更好听,其实就是个露营车,但不管怎么说,它是属于我的。退休以后,我就会去那里定居。所以,我们俩应该不会再见面了。我本来是想……我没想到您会在今天,突然这样向我发问……”

他的话十分脆弱,绷得很紧,好像只靠一根细线吊着,一碰就会掉下,继而摔个粉碎。

“我跟您说这些,是想告诉您……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明白。”

安托万把手放在膝盖上,正准备站起来。

可是马上又坐下了。

“您知道吗?”科瓦尔斯基先生继续说道,“十二月的那一天,我看到您的时候,感到非常疑惑……”

安托万屏住了呼吸。

“我当时正在开车,穿过圣犹士坦树林边界的时候,突然,在后视镜里看到一个小男孩正偷偷摸摸地穿过大路,我立马就认出来了是您。”

安托万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在此刻一齐袭来,四年了,他还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有任何危险了。就在他的生活像陷入流沙般,被日常琐碎所占据时,突然之间,回忆突然涌动,往事历历在目,雷米·德梅特是如何死去,他又是如何扛着死去的孩子穿过圣犹士坦树林,还有那消失在大榉树下的巨洞里雷米的小手……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眼前又浮现出,走在返回博瓦尔的路上,蜷缩在沟壑里的自己,在确保没有车辆来往以后,才敢起身穿过马路。

“所以,我就停在了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然后下车,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在想,您可能会需要帮助。当然,等我走到的时候,您已经不在原地,早就走远了。”

原来,科瓦尔斯基先生是唯一一位目击证人,他本可以把调查方向引向安托万。他本人甚至还被逮捕过,也曾为此担惊受怕,而且在雷米的尸首被发现的时候,他还再次被人们怀疑和盘问……

“那您……”安托万继续问道。

“我这么做,是为了您的母亲。我曾经深深地爱过她,您知道吗?我想,她也曾经深深爱过我……”

他低下了头,脸色渐渐变成红铜色,就好像刚刚说了一些庸俗不堪的事情。

“您可能会觉得很可笑,一个像我这样的糟老头子,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可是……她曾经是我一生的挚爱。”

不,安托万一点也不觉得可笑,他也一样,曾经有过一生挚爱。

“我从来不愿说出那天我在干什么,是因为……那一天,她和我,我们当时在一起,就在那台车里。我不想毁了她的清誉……她当时不想把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我也必须尊重她的意愿。”

安托万艰难地拼凑着这些故事的碎片,科瓦尔斯基先生却停下了。他跟库尔坦夫人说了些什么呢?

她在车里转身看了看,什么都没看到,然后问他干什么去了,她不想待在这里,不想这样停在路边,也不想被人们看见……

科瓦尔斯基先生下了车,去找安托万,因为他刚刚看到这个孩子正惊慌地朝博瓦尔跑去,可是他没找到他,于是只好放弃,重新上车,发动了引擎……

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呢?

“我什么都没跟她说。当时我下意识地觉得……怎么说呢……这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母亲与眼前这个男人的关系,让安托万陷入了一种不适,他很难掩饰这样的情感。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本身有多么不堪,当然,即便作为医生,听到自己的父母一方有外遇的时候,还是会感到震惊,所以,肯定也有这方面的一些因素。可是,在这种不适里,还有一些更广阔、更复杂的情感,他需要时间,需要思考,才能慢慢消化这一切。然而,这一切都基于一个问题:母亲和他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库尔坦夫人很早之前就在科瓦尔斯基先生店里干活了,甚至早在安托万出生之前……两年之前,还是三年?安托万的父亲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些日期,年月,画面在脑海里乱成了一锅粥,安托万感到脚下的地板在慢慢塌陷。

突然一股恶心油然而生。

他转向科瓦尔斯基先生,却发现他早已走到了门口。

“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医生。人总是会有很多疑问,您知道……我也问过自己很多遍……然后,有一天,您就会放弃,再也不问了。”

这个男人想必也经受了很多苦难,然而现在,他却在尽力地宽慰安托万。

安托万浑身剧烈抖动,就像下雪天没有穿外套出门一样。

“最重要的是,医生,您不要担心……”

安托万张大了嘴巴,而科瓦尔斯基先生已经离开。

两天以后,安托万收到了一个小包裹。问诊之前,他在办公桌上把它拆开来。

里面装着的,是他的手表。荧光绿色的表带。

显然,手表早已停摆。

[1] 在法国,4月1日愚人节作弄别人时,会说上一句“poisson’d’avril!”[四月鱼(愚)人!]

[2] Maxime(马克西姆)这个名字来源于拉丁语,寓意为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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