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13)

天亮以后,整个城镇在震惊中苏醒过来。一扇又一扇的门被打开,一个又一个民众探出头来或是走出门外,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切吓得目瞪口呆。

虽然疲惫不堪,库尔坦夫人还是亲自查探了一番灾难现场。一楼已经完全被淤泥所覆盖。家具都湿透了,水迹在离地面一米的地方画出一条笔直的线条,整个房子里散发出淤泥的味道,还能怎么办呢?没有了电,也没有了电话……周围弥漫着一种新的寂静,时间好像静止了,空气里有种东西仿佛在告诉人们,一切都结束了。与其他人一样,库尔坦夫人也感受到了这种寂静。安托万看到她慢慢站起来,用一种更加坚定的步伐朝前走去。她走出门,瞥见院子里的圣诞树早已倒在了地上,然后又走了几步,回头往屋顶看去。她吩咐安托万赶快去镇政府,看看能不能找到人手来帮忙。

安托万套上外套,穿上鞋子,穿过吸饱了水的花园。虽然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但如果仔细看看的话,他和母亲已经算是幸运的了。不管怎样,他们的屋顶还是奇迹般地保存下来了,虽然很多瓦片被风刮走,好些瓦片不知去向,还有很多摔碎在地上,但是损失不是太严重。

德梅特一家人就没有那么走运了。他们的烟囱被狂风拦腰截断,整个倒插下来,从屋顶一直到地窖,坍塌的过程中还把整个浴室和半个厨房压得粉碎。

贝尔纳代特裹着一件浴袍,外面套着一件过于宽松的皮制大衣,站在外面呆呆地看着天空。烟囱倒下来的时候,把雷米床上的床单都卷走了。想到烟囱突然倒下时,有可能会把躺在床上的雷米砸个正着,天花板有可能会在他头顶上塌下来,人们不禁不寒而栗……若是如此,很有可能他现在已经丧命了……两天以来经历了如此深沉的苦难,贝尔纳代特似乎已经麻木,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她孱弱的身形落魄至极,像一条遇难船的残骸。

德梅特先生出现在雷米房间的窗前,一脸震惊的样子,就像是来找自己的儿子,却突然发现他不知所终。

瓦朗提娜也从门口的石阶上走下来,走到花园里,来到母亲的身边。她还穿着前一天同样的衣物,但是她的红色牛仔裤和白色人造革夹克衫已经脏得不像样子,就好像跟谁打了一整晚的架。蓬头垢面、面色惨白的她随意地在肩上搭了一条应该是属于她母亲的格子花呢披肩,妆面糊得不成样子,残留的化妆品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深色的痕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个想法,安托万觉得,在这个世界末日般的背景中,昔日那个性感又傲慢的少女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被驱赶到路边的落魄妓女。

另一边穆绍特家的房子,百叶窗都已经被风掀走,雨棚坍塌下来,花园里随处可见盘子大小的玻璃碎片,像是在跟散落一地的瓦片残渣争夺地盘。

安托万瞥见艾米丽把脸贴在窗户上,一脸疲惫的样子。他抬起手,简短地跟她打了个招呼,艾米丽却没有回应,只是眼神涣散地盯着街上某个不知哪里的地方。她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样子被框在窗户的框架里,看起来就像一幅古代少女的画像。

艾米丽的父母也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穆绍特先生像机器人一样清理着现场,只见他机械地把花园里散落的残渣往塑料袋里装,而他那美若天仙的太太,则拉扯着艾米丽的衣袖,仿佛她往街上看,是件有失体面的事一样。

往镇中心走的路上,安托万看到整个城镇呈现出一片被轰炸过的景象。

所有车都不在原本的位置上了,狂风把它们一直卷到了博瓦尔镇的出口,被横跨在路上的铁路桥柱子挡住以后,那些汽车一辆叠一辆地堆成了一座钢铁山,轻一点的摩托车、电动车或是自行车,则散落在各地,地窖里,汽车底下,花园里,河里都能见到它们的身影。好几扇橱窗都炸裂开来,风猛烈地灌进商店,把杂七杂八的商品吹得满街都是,随处可见被水泡得发胀的医药用品,摔得粉碎的五金件,还有摆在勒梅西耶先生店里出售的礼物。那些只损失了四五十片瓦片的房主应该已经觉得十分走运了,因为其他人已经完全没有了屋顶。

隔壁工地上的起重机也倒在了洗矿厂的房子上,那十六世纪留下来的屋架已经成为记忆。在花园里,或是被摧毁的房子废墟上,时不时会发现一个婴儿的摇篮、一个洋娃娃、一个新娘的头冠,以及其他零碎的小物件,这些东西像是被上帝精心地摆放在这里,只是让人们明白,上帝的安排总是深不可测,凡人不能按字面意思去理解。年轻的神父此时应该正在忙着向整个省的信徒们解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其实是一件好事。看样子,眼下的情况可够他忙上好一阵子了。等他回来,便又可以措辞道,上帝是一个极其敏感,又十分爱作弄人的存在,只须看看教堂的现状就可以略知一二:教堂的圆形彩绘玻璃确实受损严重,可除此之外,整座教堂结构相对没有遭受太大损失。所有的彩绘窗都碎成一地,只有画着圣人尼古拉的那扇窗还完好无损,而这位圣人,通常被认为是难民的守护神。

镇政府广场上的梧桐树被风连根拔起,横倒在主干道上,把一辆小卡车压得粉碎,整个城镇也因此被截成了两片区域,不管哪一片都受灾严重。原本停放在镇政府门口帐篷处的一辆大篷车,在水流的猛烈作用下撞上镇政府的墙面,撞了个稀巴烂,人行道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塑料餐具、床垫、橱柜门、床头灯、枕头,还有一些储备食物。

在镇政府,安托万碰见了同样来寻求帮助的十几个人。所有人都在详尽诉说着家里的损失,每个人都把自己家说成是受灾最严重的家庭。有人说家里有年幼的孩子、年长的老人需要庇护,还有人说家里的房子就快塌下来了,每个人说的都是实情。

此时,韦泽先生手里拿着一堆纸,一脸忙碌地从办公室下来,提奥也跟在他的身后。走到镇政府大厅,来到人群前,他开始解释一堆没人愿意听的事情。消防员们此时应该正忙得不可开交,况且现在也不可能联系到他们,因为电话线路也不通。省政府和电力公司肯定已经制订了计划,准备恢复电力,可是没人能说清楚多久以后才能恢复,是几个小时,还是几天……人群中发出一阵高声叫喊。

“我们应该自发组织起来,”镇长摇晃着手里的纸张说道,“首要任务是要把大家的需求统计好。镇政府议会将集中处理那些最紧急的求助。”

说这些话的时候,镇长明显选择了行政措辞,以此彰显他的处事能力和坚定的态度。

“体育馆受损的情况不算严重,现在最紧急的事情是开放体育馆,接收所有无处庇身的人们,给所有人提供热汤,寻找保暖的毯子……”

韦泽先生的话语里透着一股坚定。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中,这番话显然很有道理,人们也因此感到了一丝安心,开始有了一些头绪,渐渐明白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了。

“为了恢复博瓦尔镇内的交通,得把倒下的那棵梧桐树给锯开,”镇长继续说道,“所以说,我们现在需要人手,很多人手……恳请灾情不是很紧急的人,向受灾最严重的人们伸出援手。”

此时,凯尔纳瓦尔夫人神情激动地走了进来。

她宣布道:“瓦勒内尔先生躺在他家花园里!已经死了,是被一棵树砸死的。”

“您确定吗?”

就好像财物损失还不够似的,现在又加上了人员伤亡。

“我确定!我推了他,他一动没动,连呼吸都没了……”

这番话令安托万再次想起雷米的死,眼前又浮现出他试图摇醒雷米的场景。

“那得赶紧去找他,”镇长说道,“马上……得把他抬到他家楼上去。”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也许是在思考,如果救援来得太晚,应该采取什么措施。该怎么处理一具尸体呢?又或者是好几具尸体?要把他们安置在哪里呢?

人群中有人发问:“谁来照顾他的女儿呢?”

韦泽先生不禁把手放到了后脑勺,一副为难的样子。

在此期间,又有其他人陆陆续续到了,有两名镇政府议员默默地站到了镇长身后。有些人提出可以提供避难的地方,也有人说知道该去哪里寻找毯子,还有人表示可以在体育馆提供志愿服务。人群中开始慢慢形成一股团结互助之情,韦泽先生则宣布,一个小时后将在议会厅举行一次会议,所有人都可以参加,大家将一起决定……

突然,人群身后发出一声咆哮。

所有人都回过头来。

“那我儿子呢!”德梅特先生吼道,“谁来帮我们找他?”

他在几米远的地方站住,拳头紧握,挥舞着手臂……让人们感到震惊的是,他并没有像人们预料的那样怒不可遏,而是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哀伤。

“我们今天早上不是要去搜救的吗?”

他的声音顿时弱了下去,问这个问题时的语调,更像是一个突然迷路的人正在问路。

所有在场的人都在前一天参加了警察组织的那场搜救,没有人会怀疑他们对德梅特先生的境遇采取了袖手旁观的态度,可是他所要求的事情,和人们眼下所面临的现实情况之间,产生了如此大的裂痕,没人敢贸然做出必要的解释。

韦泽先生不得不承担起这份责任,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发话,却被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声音打断了:

“我说,罗杰,难道你没有看到现在的形势吗?”

所有人都转过身去。

穆绍特先生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要教训人的样子。艾米丽的父亲是一个永远披着道德外衣,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人。在被解雇之前,他就是个令人头疼的工头,对什么事情都吹毛求疵,从来不懂得包容和宽恕。此时,他就站在他的老对头德梅特先生对面,就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所有人都还清楚地记得,他们还在一起工作的时候,雷米的父亲扇在穆绍特先生脸上那记响亮的耳光。当时穆绍特先生被扇得往后退了两米,直接坐在了装刨木屑的桶里,人群里迸发出一阵笑声,让本来就滑稽可笑的穆绍特先生感到更加羞辱。韦泽先生花了两天时间才暂停了肇事者的职务,但却拒绝解雇他。兴许是,他也跟所有人一样,觉得这件事无关公正,只是一场闹剧而已。

“所有的交通都被切断了,”穆绍特先生继续说道,“整个城市都受了灾,很多家庭都只能住在路上,你仍然觉得你有优先权吗?”

他说得并没有错,可是却很不公平,很明显,他只是为了发泄私愤,这种做法如此卑劣,让人们变得十分泄气。连安托万都差点想反驳他。

这要是在平常,德梅特先生早就扑上去了,人们得要花大力气才能把他们分开。而此时却全然没有这个必要,德梅特先生什么都没做,他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了,即便这个结果是以如此卑劣的方式给出的,也并没有改变什么。

镇长先生弱弱地插话了:

“好了,好了。”他说着,可是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人们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不仅因为没有办法再帮助德梅特先生找他的儿子,也因为大家心里都开始明白,无论多么悲伤,那可怜小男孩的失踪案都将被束之高阁了,在所有人的灾情面前,这件事再也不会成为大家共同的事了。

人们没法再继续寻找这个孩子,甚至已经开始接受他的失踪了。

有的人心里在想,即便他是走丢了,甚至在几个小时前还活着,到现在这个点也应该命丧九泉了。

有人甚至已经宁愿相信,他是被绑架了……

人群沉默了,对于德梅特先生来说,这预示着他将成为孤家寡人。

穆绍特先生得意于这场并不光彩的胜利,走到镇长跟前,主动提出自己的帮助,并询问有没有他能够帮忙的地方……

回家的时候,安托万本想弄点清理打扫的工具,找一个手电筒或是一些电池。他没有带钱,但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肯定会愿意让他赊账,只不过五金店被撞得坑坑洼洼的铁卷帘还锁着。于是他又想到可以去教堂弄点蜡烛。

走进教堂的时候,他撞见安东纳提夫人拎着一个重重的草编袋,颇有嘲讽意味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等走近了,安托万才看到,陈列架上,只剩下了一支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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