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11)

风狠狠地刮了一夜,越刮越猛烈,就连那密集厚重的大雨,下到清晨时分,也因被风追赶而变得疲软无力,不得不缴械投降。

暴风雨所及之处,满目疮痍。人们本来还期望这场风暴能逐渐示弱,可却眼见着它越发肆虐地席卷了整个大区。

整座城镇的人都被惊醒了。

这两天积累起来的疲劳感重重地压在安托万身上,再加上昨天夜里,他又是一夜没合眼。

整个晚上,他都在想象,这一发不可收拾的悲剧将会演变成什么模样。就这样躺在床上,他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听着玻璃在百叶窗后面瑟瑟发抖的声音,以及风灌进烟囱时发出的低沉啸叫,突然觉得,这座在暴风雨下颤抖着的房子,与自己的命运,竟是如此混沌地联系在了一起。此外,他又不停地想到自己的母亲。

关于雷米的失踪以及自己的儿子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她完全没有掌握任何具体细节。不论是谁,碰到这种情况,恐怕都会终日沉浸在阴森恐怖或天真无辜的想象中,而库尔坦夫人,却有她自己的一套。她在那些困扰自己的事件和想象中间,竖起了一堵又高又坚硬的墙。穿过这堵墙到达她的焦虑情绪也因此变得若有若无,继而被她用那些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日常琐事和习惯,很好地掩盖了。生活总是高于一切的,她很喜欢这句话。这就意味着,日子还得照常过,往日的生活已经不复存在了,但将来的生活要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现实不过是人的意志的反映,何必被一些无用的烦恼所困扰呢?而远离烦恼,最保险的方式,就是无视它。这是必经之道,这么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她,这是百试不爽的一招。

儿子吞下了药柜里的所有药片,想就此了结自己的生命。没错,大家可以这样去理解。但是,如果把这件事解释为科瓦尔斯基先生卖给了她一只变质的肉鸡,造成了食物中毒,这件事马上就变得不那么严重了。只是运气不好,遭遇了件坏事罢了,喝两天汤,一切又会好起来。

这一夜阴森的氛围也难以溶解安托万的万千思绪,门外的狂风发出巨大的噪声,像是要把房子掀翻,而整座房子也像一个发怒的马达,不停地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安托万终于决定下楼看看。他在想,母亲是不是才躺下,她还穿着跟前一天一样的衣服。电视屏幕依然亮着,声音被调到了最低。

桌上还摆着她早上准备好的早餐,平日里用的那些器皿都像往常一样摆在餐桌上,可是她没有打开百叶窗,房间里一片昏暗,就像是在晚上吃早饭。从屋子里穿堂而过的风,吹得厨房里的灯剧烈摇晃。

“我刚才没能打开……”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甚至没有跟他问好,也没有关心他的身体状况……没能把窗户打开这件事,完全震惊了她。她的声音里隐约透露出一种不安。天气预报里播报的那些损失,可不是一碗汤就能换回来的……

“也许你能打开呢……”

安托万分明感觉到,母亲要求他开窗的这句话后面,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东西,但又无法理解是什么。

他走到窗边,转动了一下把手,而此时窗门突然给了他一个剧烈的反推力,他险些摔个人仰马翻。最后,他只能奋力地抓着把手,才成功把窗门重新关上。

“最好还是等风小一点儿吧……”

他坐下来准备吃早饭,心里明白母亲不会问他任何问题。库尔坦夫人用跟往常一样的手法,在干面包片上抹着果酱,果酱瓶也依然放在桌上的老位置。安托万一点都不饿。母子俩无声地交流了好几分钟,似乎都在盘点着对彼此的不解,终于他收拾好餐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发现PS游戏机又被放回了包装盒,于是决定把它拿出来,尝试着玩一局,然而他始终忧心忡忡,最终又作罢。

听到电视声音响起来时,他赶紧跑到走廊,往楼下走了几步。有人在播报,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将会有暴雨,且将伴有强风,建议人们不要外出。

原来眼下的情况,只不过是刚开始。

不到一小时之后,天气预报的预测都成了现实。

窗户像纸张一样剧烈抖动着,风从各处猛烈地灌进来,整座房子嘎吱作响,如同发生了地震。

库尔坦夫人焦急地爬到谷仓上去查看,结果连五分钟都没能坚持:屋顶的瓦片在狂风暴雨下剧烈颤抖,雨水从缝隙里顺着墙流下来,流到了地板上。下楼的时候,她被吓得脸色苍白。

此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她被吓得跳起来,发出一声尖叫……声音是从房子的最北面传来的。

“你别动,我去看看。”安托万说道。

他套上一件派克大衣,又穿上了鞋。库尔坦夫人本该做点什么阻止他,可是当时她已经完全被吓蒙了,没有意识到,当安托万打开门时,会遭遇什么样的危险。她大声地叫着他,然而为时已晚,门已经合上,安托万已经在外面了。

令人担忧的是,沿路停在人行道边的车辆,正在像活物般窜来窜去。雷声不断轰鸣,就像一条随时准备跳起来的发怒的牧羊犬,闪电也是一阵接着一阵,蓝色的光照亮了周围的房屋,其中有一些屋顶分明已经开裂了。

街道的另一边,两条电线杆子交叉倒在地上。狂风卷起一堆杂物,雨布、木桶、木板,随时都有可能从手边或脸旁擦过。人们隐约能听到消防车的鸣笛声,不知道消防员们正去向何方。

风力如此之大,安托万感到自己随时可能被风扔到院子的另一头,甚至更远的地方。必须紧紧抓住一个什么牢固的东西才行,可是环顾四周的汽车和屋顶,他瞬间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什么东西是稳固的。安托万缩成一团,只能两只手交替抓住什么东西,才能慢慢一步一步往房子的另一头走。这时,他往墙角瞥了一眼,差点没来得及把头缩回来,一块旋转的铁皮就在离脑袋几厘米的空中飞速划过。他赶紧跪下来,尽量把身体压低,双手抱头保护着脑袋。

院子里的杉树已经被风刮倒了。这棵树还是快十年前的圣诞节期间种下的,安托万回想起从前的家庭盛宴,当时他的父亲还住在这所房子里。

整座城镇在狂风中不停地扭曲着,像是要被连根拔起。

安托万站起身,才稍微松了一口气,马上就被一阵飓风扇走,摔倒在一米开外的地上。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风力实在是太大了,他马上又滚倒在地,一路滚到院子墙根,撞了上去。于是他就在墙角蜷成一团,头放在两个膝盖中间,完全屏住了呼吸。

好一会儿,他才稍微回过神来,看来返回大门口已经成为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他看到了德梅特家的房子,想到原本应该在今天上午进行的第二次搜救行动。现在这个点,人们本该已经出发去圣犹士坦树林了,可是显然,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就连走到街角都已经成为一件不可能的事。

他匍匐着爬到隔开两家院子的栅栏边,偷偷地朝德梅特家看了一眼。院子里的秋千已经躺倒在地,而其他的东西都被风刮到了矮小的围墙边,包括那些垃圾袋。那个装着狗的尸体的垃圾袋被风撕烂,尤利西斯的骨架有一半已经露了出来,开膛破肚的尸体依然毛茸茸的,看起来十分暗沉。

安托万被吓坏了,赶紧转过头,却看到自家屋顶一角的天线摇摇欲坠。

要不是想到了他的母亲,想到她还没看到自己回去该有多么担心,安托万可能会一直蜷缩在墙角,看着这所房子在自己眼前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为了尽可能不让风有可乘之机,他趴在地上,花了整整一刻钟的时间,匍匐着穿过了院子。最后他成功地绕了房子一圈,找到了后面的小门,这里能稍微遮挡一些风力。等他终于进到屋里时,早已疲惫不堪。

他的母亲赶紧冲过去,把他搂在了怀里。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就好像刚刚出去与暴风雨做斗争的人是她,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我的老天爷!这样的鬼天气,我竟然让你出门了……”

无法想象,这场灾难何时才能停止。雨已经完全停了,雷声也慢慢平息,只有这狂风,一刻比一刻刮得更迅速,更猛烈。

他们别无他法,只能关好门窗,困在黑灯瞎火的家中,听着整座房子吱吱嘎嘎的开裂声,就像大海上被卷进龙卷风里的船只。屋顶的天线恐怕早已被风刮走了:电视在上午快11点的时候就失去了信号。一个小时之后,电源也被切断,电话也打不通了。

库尔坦夫人坐在厨房里,两只手紧紧握着已经变凉的咖啡杯。安托万心中突然燃起一种保护欲,不想让母亲一个人待在那儿,于是他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看着母亲饱经苦难的神情,安托万突然想把自己的手放到她的手上,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

他突然想起,透过客厅的百叶窗,有一个地方可以直接看到外面。而此时,他所看到的场景把他吓得魂不守舍。之前还停在路边的两辆车早已没了踪影,一棵两米多长的大树在路上飞速地横冲直撞,一会儿撞上这家的围墙,一会儿又撞到那家的庭院大门……

风暴鼎盛期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

快到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才终于平息下来。

博瓦尔镇的居民们被眼前这副惨烈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一些德国的气象学家把这次暴风雨称为战神“洛瑟”。

但是很快,人们又不得不迅速回到屋里。

暂时让位于暴风的大雨,跟这场灾难协同配合,此刻又回到了主场,好一顿耀武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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