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双十节后一年十六班大型水族箱依旧干净热络,四十多张耍猴道具桌椅布满立可白涂鸦和美工刀刻出的雕纹,划出四十多张地盘。炫,酷,劲,骇,爆。怪字怪画,文图并茂。黑板上的掌印,墙上的鞋印,天花板上的球印,门前门后的拳脚印,玻璃窗户上的唇印呵气印,装饰出各种肢体语言:我行我素,横行天下,卿卿我我,妖妇狼君……任君解读。雉若无其事上课,掩饰得天衣无缝,耍宝变脸,耍嘴皮说笑。余氏七彩红鳍小麒鲷,蹲坑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狡兔多窟,据说上课爱说话,导师不停地调整座位,孟母三迁又三迁。奇怪的是,不管她的蹲坑如何多变,雉一踏入教室就看见她蕈菇般沾在那里。与其说夜行兽嗅腺发生功用,倒不如说她残留视觉中红发红洋装浓妆艳抹的影像挥之不去,乃至于雉进入教室就看见某个角落弥漫一团红色雾霭,仿佛佩西芬妮的精灵光芒。逢周六穿便服——这是整洁秩序比赛前三名的犒赏方式——照例是蓝色牛仔裤和那袭野兔臭鼬𦗒狐的白衬衫,使雉想起半年多前量贩店电梯内的小学生——听,放毒,入窟,绝佳的逃亡三部曲;使雉想起她写给自己的教师卡上那个和兔子蝴蝶在树下奔跑的长发小女孩,使雉想起金黄头发的丽妹在果园里荡秋千和黑头发的高中初恋情人吮饮猪笼草,但是这些意象很快被一团红色雾霭笼罩,被一个红发红洋装浓妆艳抹的女子鹊占。红色雾霭汹涌起伏,垂死前的儒艮交配,彻底漠视四周猎人的杀戮。双十节后她居然乖乖上了两星期课,没有迟到没有跷课也够专注,小考也在满分边缘,甚至下课也没找雉瞎掰,这是她以前的撒娇手段。两星期后她终于下课时在门口拦住雉:老师不再帮我加强英文了吗?雉说你行了,不必再加强了。她说:因为以前有老师加强,所以才行啊……。雉想了想,说:你每天午休时间到我办公室来吧。

两天前雉打电话到“魔宫传奇”确认小麒辞职后,一直想找机会从她嘴里套点消息。麻雀吵闹,斑鸠热燥,中午校园冷硬平静,一只野狗一间教室挨着一间教室乞食,可惜学生早已啃完午餐,最后居然挨在专任办公室外走廊上雉和小麒脚下。雉对那只野狗记忆犹新。他给小麒上了五分钟课后它就挂了狗籍似的蹦过来,又过了五分钟小麒突然说:老师不会把我的事情告诉我父母吧?这时雉突然看见校警从角落转角处一个箭步扑上来,利落地将手上的绳套勒住狗脖子。校园附近野狗聚集,喜吃秽河上的浮尸,或溜入校园利用学生同情心温饱,校警早已成了捕狗专家。校警一边向雉狞笑一边头也不回拖走野狗,野狗嚎叫得非常凄楚。雉看见小麒脸上浮现类似校警的狞笑,一刹那雉觉得自己像野狗被小麒勒住脖子。稍后雉问:你晚上还打工吗?小麒却瞄向树上一对斑鸠,雉才知道她志不在上课。临走时她说:老师,你不会告诉萧老师吧?第二天中午她自动请辞了,雉终于了解她的用意。从此她又开始迟到跷课打瞌睡。一个月后她连续翘了两星期课,等她回到学校后,指甲油,戒指,耳环,花袜,皮鞋,发夹,腕环,项链,破铜烂铁挂了一身,导师、训导处约谈,上完英文课后雉将她叫到走廊上。

“怎么这么久没来上课?”

她笑而不答,嚼着口香糖。其余观赏鱼类全围上来,好奇地噘着嘴,兴奋地鼓着鳃。

“听说你一个多月没有回家……”雉瞄一眼周围的观赏鱼,想吼一声唬走他们。此时此地约谈完全失策。

“老师,她交了坏朋友……”一只观赏鱼说。

“每个人都在找你,”雉憎恶自己说的话,“你如果发生意外怎么办?……”

“是哦,被拐了卖了怎么办?”又一只观赏鱼搭腔。

“大家都担心你,包括你父母……”雉尤其憎恶观赏鱼的闹场。

“唉,天下父母心……”鱼说。

“老师,说点不一样的吧,”她终于开口了,“别训话。”

“中午到我办公室来找我,”雉说,“你荒废了两星期课……”

“不了,人家又不喜欢上课……”

“你是学生,回到学校来吧……”

“不了,人家今天回来,又不是来上课,”她笑嘻嘻说,“人家因为想念老师,所以特别回来看你啊。”

观赏鱼类掀起一阵喧哗。

“老师,你想不想我啊?”

当天午休时小麒翻墙出校,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一星期后她父亲到学校替她办了休学手续。小麒先登上围墙旁一棵榕树,沿着枝干跨过围墙,抓着树梢垂到人行道上。那棵榕树马上被校工修剪得像一根电线杆,每逢新枝嫩叶茁芽,校工就会毫不犹豫地削去。

站在锣市任何一个空旷地方,就可以看见挤满鸟巢蕨、野兰、藤蔓、猪笼草、风筝、鸟巢的丝棉树,独立荒野,傲视锣市,仿佛余家精神指标。根据热带雨林生存法则,丝棉树周遭没有对手争夺阳光,不可能拉拔到这种狂妄高度,因此余家从前可能是一片雨林,长满和丝棉树一样高大的巨树,这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是透过丝棉树空中播种方式,这棵丝棉树必然是雨林中一棵最高大丝棉树后裔,继承了母亲的好胜和好斗,着地茁芽就将四周野草矮树视为强大假想敌,等到发觉它们毫无威胁性时,征伐和扩充权力的欲望已经不能控制。

最早在锣市垦荒的华人表示,他们在莽丛中落下第一锄和放第一把火时,丝棉树已经历史遗迹似的雄踞一方,历经数不清的烧芭、旱灾、水灾,依旧风华绝代,四周动植物都愿意和它攀上一点裙带关系,在它庇荫和影响下享尽荣华富贵,度过生老病死。垦荒人也常在树荫下休憩活动,如果不是树上经常发生掠食缠斗,早在树下造屋落户。

自从达雅克人射杀盘踞树上大蟒后,丝棉树就变成垦荒人根深柢固的梦魔和盘根错节的恐惧——遭毒蛇猛兽杀害或果腹是垦荒人挥之不去的梦魇。丝棉树遭受吹矢箭毒害奄奄一息时,他们忠心渴望它就此死去。但它非但不死,防御力和免疫力反而突然暴增,活得强悍而充满杀伤力。垦荒人试图放倒,一斧落下,野蜂蚂蚁蠢蠢欲动。它们集中力量攻击时,可以将人活活螫死。火种在蜂蚁监护下,从来烧不结实。垦荒人耕耨围篱时对它敬而远之,直到雉曾祖祖父出现,那很大一块野地垦荒权才被签走。传说浮脚楼完成前,二人在丝棉树下住了半年,曾祖天天像云豹登上丝棉树一截危枝,鸟瞰周围风景甚久。锣市盛传即使浮脚楼完成后,曾祖也始终视丝棉树为家,这习惯在他过世后由祖父传承。祖父不高兴看到雉和鸰小时候上树玩耍或逗留树下总督栅栏附近,常说树上巨兽盘踞,大蛇横行,只有总督可以镇压,他自己长年高枕无忧树下小木屋中就是仗恃总督淫威。雉曾经目睹总督摧毁树上坠下的蟒蛇蜥蜴,好似母鸡啄蜈蚣不费吹灰之力。至于巨兽大蛇,它们似乎更适合生存在想象中,以此增加总督的威信和重要。有一年丝棉树下曾经发生一股缠斗,缠斗终止后祖父领着兄弟走入树下,只见木屋半毁,总督一头咆哮一头冲撞丝棉树,发出锣鼓轰响金属皮质爆裂声。雉和鸰在树下生火,无奈丝棉树太高太大,烟雾上了树就藕断丝连,好不容易上到一半就被季候风吹得烟消云散。熏了半天,只熏下一堆怪虫怪蝶。祖父抚着总督伤痕不语,淡淡说:傻孙,别熏了,早逃走了。兄弟不知道祖父“逃走”何所指,是逃到高耸入云的树梢,逃到深不可测的树窟,或逃到茫茫无垠的野地?但从祖父神情语气,兄弟确信祖父对所言之物长相习性了然于胸,从此才有一点点相信树上真住着庞然怪兽,初步的萌芽了他们对总督的敬畏和对丝棉树的恐惧。

总督被长期囚禁树下后,对树上巨兽的威胁减少大半,同时彻底丧失它对余家家土的护卫作用,这时祖父忧心的似乎已不是它保家护土的巨大贡献,而是它的安危了。在十多年囚禁中,总督在雉心目中渐趋模糊荒诞,忠邪参半,真实虚妄,变成和树上巨兽一样更适合生存在想象中。想象中的总督仍然是关刀型头颅,弯刀型大角,砚壳大耳,木薯尾巴,碌碡腿,战盔皮襞,木屑屎,三蹄足印,闯荡香蕉园凤梨园如履平地,抵破浮脚楼地板如蛋壳,捶熄火种,挑逗母牛,悠游野地撒尿拉屎划地盘,蹂躏小兽,刺破男孩肚皮和祖母胸怀,在阴暗丝棉树下和栅栏中怀念从前的自由自在和野蛮霸道。在活动量不足的栅栏中,它身上和栅栏丝棉树一样长满苔藓、蕈菇和蕨类植物,繁衍着各式寄生虫和昆虫,一群黑色大野蜂在它脖子和背上用泥土筑了十几个巢——这些东西祖父清了又长,长了又清。晚上蕈菇将树下照耀得如同白昼,总督披着一身发亮蕈菇踽踽独行,仿佛它自己就是童话中像小木屋一样庞大的蕈菇。祖父眉头深锁,两眼呆滞无泪,麻木回忆几十年前一个十六岁少年郎和一个十二岁小姑娘茫然行走在暗无天日的雨林中,看见树干,地面、岩石和枯枝败叶上长着数以万计奇形怪状的菌类植物,如汤匙调羹,如小伞小帽,如牛蹄羊角,如肥乳丰臀,仿佛霓虹灯散发光芒,绵延数百公尺,在阴暗雨林中照耀出一条曲折迂回大道。祖父看见少年郎和小姑娘坐在长满蕈菇的总督背上悠游雨林,三只小云豹在他们头顶树干上跳跃,总督身上的蕈菇释放出泡沫雾霭状孢子,仿佛云彩仙气在二人身上围绕不去。月光轻弹,祖父两眼濡湿,华发忆往,弛张的凶颚驴马牛羊,想起骨骸森严的达雅克男孩。在极度的丑陋顽固中,祖父拿了一把铁钳登上栅栏,寻找和钳走总督皱襞中的弹头断矢,直到有一次总督狂性大发,透过隙缝用长角攻击祖父。督督,别撒野,是我。祖父跳下栅栏,透过隙缝打量总督。总督勃然眯视祖父,长角仿佛飞檐挂月艗首破浪伸出栅栏。总督独眼半盲,完全依赖嗅觉认识祖父。祖父打开手电筒,看见总督鼻角溃烂,有脓溢出。这时晚上八点多,祖父等不及了,搭计程车赶到锣市唯一一位兽医家中。兽医外出,不知何去,祖父焦急等候。总督绕着丝棉树漫步,停停走走,听见树外四面八方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它的嗅觉已失灵,分不出来者是人是兽,是主是客,只感觉脚步声鬼祟嚣张,如潮水涌向丝棉树。总督终于察觉诡异将长角盲目刺向栅栏外时,数不清的箭矢、长矛、番刀、镰刀、斧头正透过隙缝伸向总督。

雉闻到一股淡淡的恶臭弥漫巴南河口。他下了游艇,走在恶臭依旧淡淡的码头上,发觉四周的旅客、搬运夫、伐木工、小贩、闲人杂兽不为这股恶臭所迷惑,各干各的活,各走各的路,各扯各的淡。雉看见河岸有死鱼烂果,码头有鸡鸭鱼肉贩,岸上咖啡室杂货店有屎尿空投巴南河,码头下有遗臭万年的污秽,但都不像那股恶臭本尊或它的直系亲属,只能算是芳邻吧。雉问码头上看风景的少年:这是什么气味?少年陶醉在远方的闲云野鸟中,以为雉嘲讽自己身上廉价的香水味,挑衅地看着雉。雉向一个马来摊贩买了一串发育不良的红毛丹,摊贩分析臭味,说是这码头特色,这码头开凿一百多年,囤积华洋土族的吐纳排泄,经历无数猪羊鸡鸭鱼的生老病死。雉摇摇头,说这臭味使人想起锣市十多年前发生的那场鸡瘟,让锣市变成腐烂恶臭之城。摊贩噢了一声,偏头向一个红毛婆兜售红毛丹。这时雉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达雅克小女孩捧着一束野兰怯生生打量雉,挑了一枝野兰伸到雉胸前。女孩胸前野兰种类繁多,每一种都适合昆虫拟态,蝴蝶蜜蜂螳螂蚱蜢飞蛾金龟子豆娘蟋蟀蜘蛛在女孩胸前飞舞扑楞,让雉只看见女孩半个头一双脚。递到雉眼前这一束野兰仿佛猴或飞鼠的脊椎骨,花瓣雪白多肉,款摆如一篓活蟹。雉从口袋掏出五元买下那枝兰花。女孩收下钱后就失去踪影。雉接过兰花时看见一只拟态的黠螳螂从花瓣中展翅飞走,在人群中停停飞飞,也失去踪影。雉吃了几粒红毛丹,将剩余的红毛丹和野兰丢弃,快步走向一辆公车,恶臭又扑鼻而来。

远离码头似乎更接近恶臭。一路上恶臭不断,下午五点多的日头已红肿溃烂,坏云出脓,刀伤满天。公车进入锣市,雉想起十多年前那场鸡瘟。镇人不讲究善后,政府也没有即时辅导,二十多万只鸡随意浅埋,或丢弃溪河沟渠、路边莽丛,几天之内,镇人突然发现锣市冒出几千只野狗,只只脑满肠肥,结社营党,吃完沟壑莽丛里的鸡尸,继续刨食土壤下的美馔,整个锣市遭到彻底翻掘后,野狗已胃口大开,日伏夜出对家畜展开水银泻地的攻击,最后在路上吃掉一对老夫妇。达雅克人携带吹矢枪奉命射杀野狗,不到半个早上就落荒而逃。军队出击时,锣市已几乎变成荒城了。几天后幸存野狗中的散兵游勇刨食埋在野地里的数千条狗尸,军队赶到时,它们已啃饱躲入雨林。军队说它们好比游击队,以雨林做天然屏障,采迂回战术,打了就跑,敌暗我明,很难一举歼灭。雉下了公车看见远方丝棉树树梢骷髅面具般的风筝残骸时,突然嗅悟到这阵腐气似曾相识,舔舐到这阵腐气似曾入口,感觉到这阵腐气似曾流淌体内,记忆纷纷攘攘,突然想起多年前死死躺在那里的晚霞,如被蛮荒之狮开膛剖肚的牛羚。

结果并不令雉感到惊讶。雉进入丝棉树下终于揭开腐臭根源,只是难以相信那一团蝇蚋围绕,仿佛被犁耕过的烂肉是昔日神气活现的总督。一只完整的狗头肃立其中,让雉了解到四只黑犬也躬逢这团绚烂之肉盛况。雄心中一懔,慌张环视树下,看见祖父正坐在圮塌兽栏上抽吸土烟吹糊出水母状珊瑚状烟球才松一口气。小木屋依旧完好,屋檐挂了一盏煤油灯,祖父身边兽栏上也放了一盏,一如往常将树荫照耀出窟窟窿窿。雉发觉总督黑犬尸体旁那座被捣毁的兽栏正中央土地下有一个又深又阔的大坑洞,拿了一盏煤油灯走近坑边往里观望。

坑洞空无一物,大得足以容纳一辆大卡车。雉看了一眼祖父,说:阿公,这个洞要用来葬总督吗?祖父不答。雉听见树外母亲喊他。雉走出丝棉树下,看见月亮肉松皮弛,母亲站在一棵木瓜树旁挥着少了两根手指的右手小声说:你劝你阿公埋掉总督吧,死了三天,臭死了,邻居都在抱怨。母亲露出左手手背上一道伤痕:我要去埋,你阿公就打我。雉说:鸰呢?叫他来帮忙。母亲说:你弟弟和达雅克人入林打猎,好几天没回家了。雉想了想,说:就埋在那个洞里吧?母亲说:死到哪里去了?就埋在那个洞里吧。雉拿了一支铲子走入树下,想起多年前那个肌理密致而有弹性的小处女月亮,他和祖父背着乱云中之污月埋葬达雅克男孩。雉对祖父说:阿公,我先埋了总督吧。祖父吹糊出一颗浑欲不甚弹的烟球,用烟嘴搔了搔白首。雉走到总督旁边挥出一铲,蝇蚋像煤球落石弹了他一身。雉想起多年前从男孩身上铲走蝙蝠,铲到两手酸麻还铲不到男孩皮肉。雉放下铲,用腐枝筑巢孵一窝火,火苗迅速喂大,张开大嘴索食雉手中的干草枯枝,好似两只金黄色斗鸡在划定范围内缠斗。雉绕着总督孵了三支大火,蝇蚋走避,雉再度挥铲,铲走总督身上一块死肉,丢入坑洞。蜈蚣,马陆,蝎子,蕨类植物,蕈菇,缤纷灿烂,有死有活。弹头,断矢,淅淅沥沥流淌而出,当中竟有一支斧头和两支番刀。雉将斧头和番刀拿给祖父,祖父只瞄了一眼,神情无限哀戚。雉以为从这批凶器可以找到凶手的蛛丝马迹,但祖父并不稀罕,挥手示意雉一起掩埋。雉有时候可以区分总督或黑犬身上某一部分,但大多时候泥土烂肉不能区分。蚬壳大耳和木薯尾巴仍然完整,一只蹄,一小片皮襞,一小块碌碡腿,碎裂的关刀型头颅,弯刀角不知去向,这时候总督和从前树上巨兽一样只存活在想象拼凑中。想象拼凑中的总督在余家浮脚楼四周黑土轰隆撇屎,淅沥撒尿,襞皱长了疥癣,嘴角淌着霉菌,浑身老茧弹头断矢,独角闪烁丝棉树皮上的毒素,见生人即追,见野兽即戳,枝朽叶落,花开果熟,须蔓不枯,猴雕,猿殇,月娘肌理皲裂,日头腥膻,蜈蚣盘缠,丛枝挂肠,浮云漫血。总督扬着独角抖茎开肛,尿屎齐下垂怜野地,这片野地依旧生气蓬勃,只是乏人照料,野草萋萋,莽丛蔓延,玉米园长满蔓芒萁和白管芒,胡椒园荒废大半,凤梨园稀稀落落,香蕉园变成低洼腐湿的野地,母亲只有能力照顾菜园,果园,半座胡椒园,一群畜生,一栋像大角鸮盘旋莽丛的浮脚楼。野地擅于撒野,稍微冷落,有阳光的地方就是芒草蜥蜴,没有阳光的地方就是蕨蕈蜈蚣,繁衍快速,难以伺候,只有随兴。野地历经总督数十载垂怜护卫,感染了总督的横蛮冷傲,母亲只有集中力量辛勤耕耘,片面放弃。野地并不无情,敞开丝棉树下黑暗胸怀拥抱总督,抚慰总督,怜宠总督。它从小在这块野地长大,已经和这块野地合而为一,像一截树骸浸泡溪水中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出其中破绽,直立野地如蚁丘没有野兽可以看出破绽,藏躲于芒草丛矮木丛,枯黄如稻秆,襞皱参差如刺槐,没有大蜥蜴可以看出破绽。它啃吃野地上的青草嫩叶脆花野果,撒下和这土地很难区分的木屑状屎块。这块野地每一棵树每一根草都曾经从总督排泄呕吐中吸收养分,长得也和总督一样矮壮丑怪,除了比总督更早生长在这块野地的丝棉树。这块野地长久弥漫它的体臭粪臭尿臭,现在一点也不排斥地吸纳释放它的尸臭。它的尸臭依旧弥漫野地,即使它的尸体完全埋葬在泥土下,这只婆罗洲濒临绝种的野生犀牛现在终于回归野地。啪。啪啪。雉填平坑洞后,用力拍实泥土。泥土松软浮沉,好似雨季后的野地下隐藏了成千上万大小水球,两脚踩下去就噗哧噗哧爆破。雉继续将一大坨多余的黑土填在坑洞上,填出一个体积类似总督的土丘。雉想用这股土丘隔离尸臭,但尸臭依旧弥漫野地,入侵雨林,徜徉巴南河畔。腐食者大蜥蜴闻到了这股尸臭,兴致勃勃成群结队爬向余家家园,在丝棉树周围徘徊流连不肯离去。雉终于了解祖父困坐丝棉树下,已经独自和这群腐食者对抗两天两夜。雉葬完总督后听见丝棉树周围窸窸窣窣,舌爪闪烁,喂大火种,东敲西击,发出种种噪音。大蜥蜴拥有所有腐食者的鬼祟胆小,但见人气光明,不敢轻举妄动。祖父丢给雉一小串鞭炮。雉就着火种点燃引信,掷向树外,鞭炮声和腐食者的窜逃声仿佛战场上一场小型的犀利冲突。这一串鞭炮足以让它们风声鹤唳一夜忐忑。雉了解只要他们离开丝棉树,腐食者就会毫不犹豫四面八方涌来刨开坑洞,将昔日它们敬畏的总督和深恶痛绝的黑犬嚼食得一干二净。腐食者的耐心顽强令人心生恐惧。雉看着祖父依旧冷漠地吹糊出一颗颗大大小小毛手毛脚腾空而去的烟球,突然了解祖父也许并不想把总督葬在丝棉树下,正在摸索一个远离腐食者觊觎的理想埋葬地点,现在毛躁下葬,正中腐食者下怀。凭空冒出的这个大坑洞不知道是谁的大手笔。雉又听见母亲在树外喊他。雉打开手电筒走出去,一路无声无息,腐食者暂时败走。雉想起多年前草食总督鸣如击鼓,声音弥漫皮之腥气;捶踩大地,发出蹂躏脚踏车铁皮屋的金属爆裂声;冲撞兽栏和丝棉树,无数个充满尖角锐蹄的余家夜晚。

母亲捧着一个放满米饭菜肴的锡盘站在一棵老木瓜树前。木瓜树又高又瘦,只长着几块稀薄的老叶。木瓜树后是一棵老椰子树,已经拉拔到不可能再高的高度。两棵老树在黑暗中长相相似,母亲站在它们面前突然也显得又高又大。直到母亲开口,雉不敢确定那个站在黑暗中的哺娘就是母亲。阿雉,这个拿给你阿公吃,你也吃。

雉接过锡盘。发生什么事了?

来了一群人。母亲说完这句话后停顿了一阵子。雉想起母亲坐在病床旁铁椅上像秃鹰伸长脖子注视丽妹。母亲似乎不太喜欢啄取陈年往事,即使往事发生在两三天前,当她不得不面对它时,就会露出拾荒者挑挑拣拣的模样。她的话多是皮囊骨骼,很少有肉之类精华。她一面说还一面打量对方到底了解多少,雉擅于在这时候装得一无所知。来了一群人……三天前,总督病了……

什么病?雉说。

鼻子长虫,出脓,嗅觉失灵……你阿公晚上出去找医生……来了一群人……打昏我,砍死总督,捣毁兽栏,在兽栏下挖出一个大洞,搬走一堆东西……

什么东西?雉说。

问你阿公。母亲说。

妈你还好吗?雉说。睡觉时关紧门户,我到树下陪阿公。

还是那么臭。母亲临走时说。

雉要走入树下时听见母亲喊他。

阿雉,你想办法把那股臭气除掉。雉听见母亲的声音从木薯园后传来。母亲拉高嗓子说话时,字字清晰,从前在玉米园和胡椒园母亲擅于隔空传话,连在果园里驯猴的鸰也听得一清二楚,所以祖父应该也听见这段话。蜥蜴越来越多,咬死很多鸡鸭。当初叫你阿公火焚又不肯。

雉走入树下看见祖父躺在吊床上呢喃低回,声音痛苦甜蜜如少男文身。雉将锡盘放在祖父身前,说:阿公,吃饭。拿起铲子拍实坟丘,四面八方挖土,坟丘愈筑愈高,臭味滴滴答答,渗透雾霭水气,淋漓潮湿,荡漾不去。雉走出树外赤身裸体在井边冲了一个澡,回到树下仿佛腐食者吃了一顿腐臭晚餐,在树下来回走动。雉想起四黑犬用猪骨牛头磨牙,无限撑大肉食性下颚的许多个余家黑暗阒静的夜晚。祖父指了指小木屋,朝雉挥挥手,无声无息告诉雉先睡。雉又踱了一会,喂实三支大火,走入小木屋躺在祖父床上,想起祖父、总督四犬据守浮脚楼,在雉的星云爆炸不眠夜形成一颗钻型星座,护卫混沌暧昧的家园。一切如飞蚊症,在雉的夜行动物色盲想象中。今晚睡眠这禽兽痴肥臃肿,辗转两下就入他怀中。

清晨两点,雉被鞭炮声吵醒。出乎祖孙意料,大蜥蜴快速结合勇气胆量第二次试图接近树下。雉走出小木屋,看见祖父不动声色坐在吊床上,吃完两碗白米饭,吹糊出一颗又一颗结实的小烟球。睡眠不再痴肥,变成狡兔、臭鼬、𦗒狐,雉捕风捉影,守株待兔,很难再入睡,起了个大早,看见祖父正躺在吊床上打呼,柴火将熄,蚊蚋渐稀,腐臭依旧。雉了解白天大蜥蜴仍会伺机而动,从小木屋拿了一支番刀,走出丝棉树,看见母亲梳耙菜园,母亲身后十公尺外一只大蜥蜴在草丛中伸头缩脑觑着她。小溪里悠游着两只大蜥蜴,木薯园里匍匐着一只大蜥蜴,野地里窜爬着三只大蜥蜴。母亲兜转身子看见草丛中的大蜥蜴,随手抓一抔土掷出去,大蜥蜴消失草丛中。草丛窸窸窣窣,东歪西倒,仿佛激战中的旗海枪林,不知道埋伏着多少只大蜥蜴。雉早上帮忙母亲整理家务农事,喂食已经饿了几天的猴群,下午放火焚烧野草矮木丛蔓延的玉米园、香蕉园、凤梨园和半座胡椒园,烧得大蜥蜴纷纷逃向野地,烧出几十个大蜥蜴土穴,挖出百多粒蜥蜴卵喂食鸡鸭。一股没有控制好的火势从玉米园扑向野地,兵分两路,一路扑向雨林边缘,遭到一家养猪户无情杀戮;一路在野地烙出一条狭长焦土,在五百公尺外遭到一条小溪柔情偃熄。大番鹊声声哭嚎,哀悼它们化成灰烬的巢穴。祖父中午苏醒,徘徊丝棉树内外,傍晚在木薯园砍死一只大蜥蜴。入暮时分,雉用一道木梯爬上浮脚楼屋顶,站在依旧滚烫的锌铁皮四面八方观望,看见家园野地矮树颠簸,草丛浮沉,溪水荡漾,灰烬滚滚,落叶衰草尘沙弥漫,晚霞激荡,季候风腥膻,蜈蚣色月亮龟裂成波浪形状,蚱蜢螳螂织成一股模糊野地视线的乱流,猴园出现一次又一次小型暴动,鸡鸭鹅猪走避,苍鹰高飞低回,腐食者头颅此起彼落,饥肠辘辘,杰克逊氏器纷纷指向丝棉树,让雉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盛夏早晨,天未破晓,雨林布满烟霾雾霭,曾祖率领两百多名巡逻队员及苦力和三百多名达雅克勇士在即将收成的咖啡园交锋,那场战役凄厉壮烈,模糊混沌,流传巴南河畔,只有殖民政府懵懂不知,或者知而不想探究。祖父在丝棉树下语焉不详,对年代、伤亡人数、对峙时间只提供一个暧昧数字,那时候他耽溺在总督伤势和小花印的伤感回忆中,峰回路不转,柳暗花不明,让雉怀疑祖父对这场战役到底了解多少,一度质疑它的存在,也许只是一场小争执,几个莽汉拿着锄头钉耙互戳几下而已。外传这场战役进行了二十多天,大、小肉搏战十多次,但在祖父叙述中似乎只有三四天,肉搏战前后只有两次。第一次交锋中,巡逻队员人数虽然较少,但凭武器上的绝对优势,不到半小时就将敌人逐出咖啡园,此后双方隔着一百多公尺对峙喊话,以拋物线射出一批软弱的子弹箭矢。达雅克人丧生了七八十位战士,不肯败走,准备吆喝更多帮手反击;巡逻队员和苦力失去三十几位伙伴,两百多名苦力组成的后援部队随后加入,人数上一下子占优势,但曾祖想留达雅克人后路。尸体堆积在隔离双方阵营的一百多公尺野地上,几天后开始腐烂发臭,大蜥蜴起初只敢在晚上偷偷啃吃,但随着对手逐渐增加,它们大白天在双方人马注视下开始争夺尸体。达雅克人想保护战友尸体时,巡逻队员就放一阵乱枪;巡逻队员想抢回队友尸体时,达雅克人也乱射一气。大蜥蜴肆无忌惮在双方枪口刀尖下甩头摆尾饱食一顿,一百多公尺野地布满膘满肉肥凶悍贪婪的腐食者,起起伏伏,浪涛淘涌,卷起血肉骨骸的恐怖浪花。大概第十天吧,曾祖沉不住气了,兵分三路,一路正面攻击,另两路左右夹杀,终于让敌人落荒而逃,大获全胜。最后一次肉搏战,巡逻队员又屠杀了五十多位达雅克战士,而巡逻队员却奇迹似的只有几人受了皮肉之伤。

雉站在浮脚楼屋顶上发觉家园风起云涌,阴影重重,腐气弥漫,不知道潜伏多少腐食者;看见祖父朝丝棉树外掷出一串鞭炮,卷起一阵以丝棉树为中心的惊涛骇浪,向丝棉树外围扩充,一直漫到遥远的野地才平抚下来,但是才稍稍平抚,从遥远的野地又弹回来一波波浪潮,以丝棉树为中心,卷起一个绿色的枯黄的灰尘滚滚的漩涡。遂回到丝棉树下和祖父守夜。雉在祖父从小木屋走出来时模糊看见一个身影,半人半猿,四肢摊开躺在摇摇晃晃的吊床上。雉只有从身边闪烁的火光中确定吊床上的人类是祖父,不是某种夜行兽,不是从树上出击寻找猎物的想象中的大蟒,不是处心积虑屠杀总督的一票来去无踪的家伙,也不是擅闯家园意图不明的夜行人;确定那疥癣般附着在记忆皮囊的声音是祖父的声音,不是马来巫师呕出已久长了霉菌的咒语,不是浮脚楼里祖父父亲二哺娘老得包着茧的争执喉核,也不是毒脉偾张,使雉困眠,万物麻痹的丝棉树荤言腥语。今晚祖父终于开口了。

阿雉,你为什么瞒着我去找阿丽?祖父的声音突然回荡丝棉树下,对树外制造出无数细琐噪音的胆小腐食者形成一阵恫吓。这种女人……

阿公,她是我妹妹呀。雉孵了四支大火,来回走动照顾,有时候对树外扔出一块石头唬耍腐食者,像棒球投手软性牵制跑垒员。

祖父惯性地沉默。雉想起祖父吹哨如瓮沉大湖,唤来四只白天从不现身的深海黑犬,一人四兽,魟游章爬,夜巡家园。祖父的一双皮革长筒靴,黑犬的十六只黑爪,总督的四根肉蹄,侵入雉的听觉尾椎,兽性地退化雉,让雉的精血排出时附带小处女月亮的痔疮血液。

阿雉,总督一死,我活着的日子也不长了。祖父情绪阑珊,声音低迷,但受了腐食者影响,四肢始终大剌剌打开,如款摆肢体模拟枝叶的掠食者螳螂,维持一种一跃而起,一击中的的警戒状态。丝棉树鸟虫喧闹,纹风不动。一朵枯叶的陨落,一只夜枭的落爪,都会引起整棵丝棉树骨牌效应的巨大回响。阿雉,你还记得你曾祖的种植园区吧。

雉和腐食者玩着声东击西的攻防游戏。看见腐食者头颅、尾巴、四肢或身体某一部分暴露火光中时,雉以锡块为弹,以弹弓为弋器痛击腐食者。力道够强时,经过切割而充满锐角的锡弹会像子弹插入腐食者体内,让腐食者仓皇逃走,引起树外腐食者恐慌。雉以丝棉树和小木屋为护体,将腐食者狙击得疑神疑鬼,没有一只受到教训的腐食者胆敢忍辱负痛回到树下。腐臭复杂迷离,掀天铲地,雉闻到从前浮脚楼的猫臭蝎臭祖母腐烂左脚的恶臭。

日本鬼子来了,你曾祖开始解散员工,结束园区。巡逻队员的几支破铜烂铁如何对付鬼子?如果不是鬼子,阿雉,我现在就是继承你曾祖的大头家,你就是大头家孙子……祖父从吊床翻身坐起伸了几个懒腰,像个搏鳄人突然伸出水面,跳下吊床,捡起地上的番刀猎枪,两眼闪烁仪式似的呆滞,掀起四周一阵阴影杂声,丝棉树下筋骨淋漓,弥漫千古奇痒。阿雉,今天晚上的大蜥蜴少说比昨天多了一倍,我听声辨位,数得一清二楚,没有近千只,也有七八百只。每一只都饿得晕头转向,每一只都被总督的腐臭腥膻鼓噪得磨牙刨爪,互相斗咬。

祖父拿了几串鞭炮,丢给雉几串鞭炮,说乌合之众加上匹夫之勇,不可小觑。祖孙走出丝棉树四面八方扔掷鞭炮,黑暗的窟窟窿窿如蜂巢蚁窝应声炸开,大蜥蜴枕股叠臂惊惶窜游,有的逃向野地,有的徘徊不去,有的去了又回,有的悍然不动。一群雄蜥蜴徘徊在激情交媾的雌雄蜥蜴屁股后伺机接手。祖孙回到树下时竟看到两只大蜥蜴正在刨掘丘坟,祖父掷出番刀,腐食者并不闪躲,睥睨番刀没入丘坟,一肚子鬼胎爬向树外,动作一致,进退有序。祖父躺回吊床,雉喂实火种。祖父荤言腥语,毒脉偾张,使雉困眠,使万物麻痹,深受腐食者和丝棉树影响。曾祖初会这块野地,应用种植园区传承的高明农业技术,揉合垦荒者、庄稼汉和苦力的心理生理因素,马不停蹄种植玉米、凤梨、香蕉、果树,踌躇满志,每天登上丝棉树观望。胡椒价格突然飙涨,同等重量胡椒竟可以买到同等重量黄金,曾祖从丝棉树观望知道野地附近已没有多余荒地,开始觊觎浮脚楼右侧的黄家土地。早晨农忙时分,曾祖将一支猎枪和十多颗子弹匿藏在黄家隔热层中,密报鬼子,使黄家三个大人遭鬼子枪毙,小女儿在红毛丹树下遭奸杀。黄家土地迅速被曾祖占领种植胡椒,他们被曾祖草草埋葬野地的尸体几天后让大蜥蜴刨食净光。接壤果园的一片广袤洼地被潘家培养成沃地后,曾祖在丝棉树上运筹帷幄,教唆总督进行破坏恫吓,不久潘家土地也变成余家果园一部分。曾祖每次更上丝棉树一枝干,扩充余家土地的野心就更高不可攀。

雉已耗完锡弹,捡起树下奇形怪状的石头,不痛不痒狙击腐食者。雉偶尔以树身或小木屋作掩护,拿着番刀试图伏击腐食者。腐食者看似肥笨糊涂,但凭其敏锐嗅觉和听觉,精于洞穿诡计和各种出其不意,总在千钧一发之间将雉的突击化为乌有。雉没有伤到对方半根寒毛,小腿反而着了对方尾巴一记回马枪痛彻心扉。雉拿出小木屋一把长柄镰刀和一支鱼叉重施故技,腐食者前仆后继,忽进忽退,有时团结,有时内讧,显然不将雉奉献的一点皮肉之伤放在心上。祖父突然从吊床一跃而起,抢走雉手中鱼叉往黑暗丝棉树挑挑戳戳,一只大蜥蜴从树上掉到坟丘上,祖父抽出腰上番刀,手起刀落,大蜥蜴肚破肠流。祖父又往树上挑挑戳戳,一只更大的腐食者掉落在雉身前,雉乱砍一气,祖父补上几刀。祖孙将腐食者尸体掷到树外,黑暗中回旋着一股乱流,乱流输送着一股腥气,腥气直扑树下,树下尸气袭人,鬼火朵朵,总督坟丘仿佛一块暗红星云,月呛星膻,天兽食日,光年百万。雉怀念总督。总督如果绕着丝棉树散步几圈,几百只大蜥蜴就会霎时敉成肉酱。雉厌恶和总督共葬的四只黑犬。四只黑犬如果扑向野地,刹那就会被腐食者撕成肉丝。雉听见鸡鸭鹅猪和猴群的吼声。

阿公,它们进攻畜舍和猴园。雉说。

祖父躺在吊床上聆听腐食者动静像曾祖躺在吊床上聆听野地,吊床左摇右晃像符猎儒艮的舢板,像踏平香蕉园的总督,像埋葬玛加的死者之瓮,像丽妹抚摸土地的子宫,像盛满猎物的猪笼草瓶子,像椰子树上醉醺醺的越王头,像悠游水床上的余氏七彩红鳍小麒鲷,像站在丝棉树上高瞩远瞻迎风沉吟的曾祖,像曾祖搭乘载满苦力暗无天日臭气熏天的船舱。曾祖结束种植园区后,带着祖父、两位有亲戚关系的工头、五位心腹巡逻队员驾着两辆卡车直驱西加里曼丹三发金矿区购买当地所能购买到的所有金块。旧地重游,繁华不再的矿区已没有多少人认识曾祖,即使有人想起曾祖就是当年引发史无前例矿区叛变的叛徒首领,也没有太多人计较,因为曾祖现在是腰缠万贯的大财主。矿主甚至要求曾祖定居下来共同开发金脉,再一次掀起轰动海内外的三发地区淘金热潮。回程时一群土匪袭击曾祖等人,枪杀五位巡逻队员,抢走一部卡车和车上半数金块。祖父侧卧吊床,声音清脆响亮,仿佛换了一副嗓子。祖父认出土匪大部分是种植园区巡逻队员和苦力,其中一位曾经在饭馆羞辱小花印遭祖父拳脚伺候,他躲在一棵大树后,左手食指和拇指扣成圈子,右手食指在圈中进出,表示他已经这样那样和小花印相好过。大战正酣,鬼子嚣张,曾祖保住半数金块,低态护藏财产,不敢变卖金块,浮脚楼二十八根盐木浮脚是曾祖天衣无缝拆卸自附近一个矿坑,导致矿坑发生灾变活埋十几个工人后仍然没有人知道灾变原因。两位亲戚工——一位是曾祖堂兄,一位是曾祖表弟——参加地下抗日游击队,举家迁居雨林,一日出林寻求曾祖资助家用和游击队,曾祖发觉他们野心勃勃,频频提起金块,二人四腿刚离开余家,曾祖已骑上脚踏车直驱鬼子军营。鬼子跟踪二人走过野茔,走过装着婴尸的猪笼草瓶子,走过长满石南树丛的荒地,来到一处有树桥和老榴梿树的小溪。那时候两家三十多口正聚集小溪上,有人坐在岩石上啃野榴梿,有人躺在树桥上休憩,小孩用石块打水漂,追逐弹涂鱼,赤身裸体戏水。一位登上榴梿树的少年看到两位男主人走近小溪时,也看到他们身后鬼鬼祟祟排山倒海涌来的天皇军队。

祖父翻身侧卧到另一个方向,警告雉又有一只大蜥蜴上了丝棉树,还有一只躲在小木屋中。雉学祖父用鱼叉朝树上挑挑戳戳,大蜥蜴应声滑落,不等雉抽刀已逃出树外。雉看见躲在小木屋中的只是一只比他手臂稍长的小蜥蜴,可能是被激动的长辈身不由己推挤进来,用长柄镰刀逗了两下,赶出屋外。雉说,阿公,你睡吧,今晚我来守夜。祖父没有理应,继续荤言腥语。曾祖的密报输诚完全针对两位表兄堂弟,没有想到会引起一场灭门惨案,每年当日曾祖祖父必然带着祭品到小溪旁焚香祭拜,曾祖去世后,雉鸰兄弟也常随祖父去。

祖父荤言腥语说到这里,雉忽然对那条小溪、老榴梿树、树桥的记忆变得清晰细腻,好像他现在就和祖父站在小溪上,踩着人胆猪心状石块,摸索着树桥上的弹疤刀砍。猴群在老榴梿树上缠斗,树下长须猪刨食榴梿果,小螃蟹和红蚂蚁依旧忙碌,食猴鹰低回高旋,一种结群迁徙滚石般的力量一再出现,锁紧雉对时间和记忆的发条。祖父每年来此祭拜就会断断续续描述那一场屠杀,族亲尸体如何四分五裂好像动物被活宰论斤秤两零售,但是从来没有提起曾祖和这场屠杀的关系。达雅克人三番四次入侵余家,不管男的女的,不管是觊觎总督大角或其他原因,总会因此酿成悲剧。曾祖分析那次全锣市绝无仅有的余家蝎患,也倾向人为因素多于天然灾害。据说曾祖曾经目睹一群人将一篓篓蝎子倾倒在余家浮脚楼四周。蝎子擅于刨土挖墙,钻缝入隙,上天下地,无所不侵,它们害得余家数次翻箱倒柜,彻底扫荡浮脚楼和清剿余家土地,所有能够隐藏的地点和隐藏的东西都在这几次地毯式搜寻中曝光,但是蝎子再怎么神通广大也肆虐不到丝棉树下兽栏下那个日夜被总督冲撞捶踢时发出空洞回响的大坑洞,大坑洞中埋藏着曾祖变卖成金块的终生积蓄,以丝棉树为护体,总督镇守,曾祖祖父先后戒惧谨慎以树为家,历经经济衰退金融风暴毫发无损沉睡黑暗土地下,直到数天前那个沦为总督忌日的夜晚。曾祖以为蝎子的作用就是发掘或引诱余家自动暴露金块埋藏地点,如果这个匪夷所思的最高作战指令没有达到,也可以螫死几个余家人。

阿雉,你还记得那个女共产党员吗?祖父说。守着丝棉树,别让它们上树。

雉想起香蕉园里的纺锤状紫色花苞,想起祖父衬衫下的香蕉像绿莹莹的肋骨,想起祖母破唐衫中的香蕉像野猪獠牙破膛而出,想起一个长头发的黑衣女人。祖父仰卧吊床上,鼻嘴大张呵了几口热气,言语中弥漫更强劲的腥荤毒气,一路挥洒舔舐,铺张出他和父亲彻底决裂无人穿透过的黑暗路径。父亲经年在雨林伐木厂工作,一年回家两三次,每次盘桓两三天,传言他是共产党员,半数时间在雨林从事共产党活动时,父亲义正词严在家人面前斥为无稽。“北加里曼丹国民军”发动文莱政变失败后,党员四处窜逃,一个女共产党员逃到余家请求祖父暂时收留,说她是父亲的爱人同志,身上怀着他五个月大的孩子,又说父亲知道祖父有一笔钱,晓以祖父民族大义,请祖父义助共产党,让社会主义散发祖国革命光辉发扬光大。我听说你们这些人生活不检点喜欢乱搞男女关系,祖父说,我怎么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女人跪在祖父身前,将祖父手掌压在自己肚子上,指天发誓若有一句谎言天打雷劈。他除了告诉你我有一笔钱,祖父说,还有没有对其他人说过?女人将祖父手掌朝自己肚皮压得更紧更实。您看您看,这是您孙子在踢踹呀。祖父沉吟许久。你在这小木屋过一夜,明天我再给你安排。祖父沉吟一晚,天未破晓骑脚踏车直驱警察局。

丝棉树被总督大角和皮襞磨得光灿似绸缎,疖瘤平滑,大蜥蜴却有本领一溜烟上树。树下有两个被总督睡出来的凹盘,仿佛总督每次都不偏不倚躺下,同一个姿势,同一个方向。其实整个囚禁总督的兽栏地面都被总督踩踏出一个陨石撞毁似的大凹盘,丝棉树笔直耸立在这个大凹盘中央,有一飞冲天之势。丝棉树部分根荄暴露大凹盘中,也被总督磨得白嫩似满坑象牙。被捣毁和未被捣毁的兽栏内侧也被总督磨得圆滑似扁担。总督将它的囚室整理得像一粒浑圆巨蛋,巨蛋随丝棉树在季候风中摇荡,裂痕遍布,欲缩欲胀,滚过野地,滚过果园玉米园香蕉园胡椒园,大部分时候孵育在丝棉树羽翼下,像危卵耸立在埋葬金块的大坑洞上。总督用它的大角将巨蛋洞穿得千疮百孔,也将巨蛋外面的敌人洞穿得五内溅血;用它的关刀型头颅将丝棉树摇撼得千疮百孔,也将丝棉树上的敌人怪兽摇撼得五内溅血;用它四只碌碡腿和六千五百公斤体重捶松地表,用它的蹄角切割土地,运动出一个和它的坟丘一样腥膻疙瘩的余家地壳,像粪金龟推理出一个腐臭糜烂的余家粪球,这个粪球越滚越大越污秽,重重叠叠,精神分裂,终于使粪金龟控制不住。地壳和粪球重心集中在一叠西加里曼丹出产的纯金垛块,它的重量远远超过地壳和粪球,因此使地壳和粪球无法承受,失去平衡,东弹西滚,轰隆一声,应声破裂,金块出土。总督日夜踩踏,必然发觉兽栏下别有洞天。雉日夜聆听总督尖角锐蹄冲撞出来的鼓声雷响,早已习惯那一阵干扰他睡眠和行动的金属搔刮声,那一阵金属搔刮声使他的夜行习性更显性听力更敏锐,让他轻易听见小麒发自电动游乐器女战士身上的金戈铁马声,听见凤雏吸烟时弥漫阴道分泌物的烟球在自己和对方胸腔的激烈弹跳,听见戴上假发的丽妹头皮发出使砍过人头的老战士想起姑娘对自己年轻时的骁勇身手的倾倒和惊叹,听见亚妮妮啃食腌渍多日的象鼻肉在野地款摆嚎叫,听见双胞胎姐妹的金枝玉叶和珠光宝气的红毛猩猩填充熊搅和成非人非兽的怪物,听见罗老师光怪陆离易碎品和国乐中金石丝竹的妖妄糜烂。这阵金属搔刮声日夜叩响,早已成了雉人生初航时不可或缺的压舱物,越陈越酱实和华丽沉重的记忆之瓮。雉摩挲丝棉树,像从前摩挲总督皮襞。总督用关刀型头颅亲热和用钩状唇舔舐丝棉树时,必然透过丝棉树老枝新干抚弄蓝天白云眺望被一批批垦拓者切成块状的无垠野地。总督很可能一次又一次模拟走过自己从前走过的路径,轰隆撇屎淅沥撒尿在想象的爱土上。雉守在树下想看看腐食者如何一溜烟上树,却看到小木屋屋顶上埋伏着一只大蜥蜴。雉往小木屋走了两步,腐食者非常识趣地跃到屋下闪躲到树外。这座小木屋建了又拆,拆了又建,大约每隔十年就是一副新面貌,等到屋顶屋内屋外长出密密麻麻在黑暗中发光或不发光的蕈菇时,就表示它腐蚀得差不多了,然而这也是祖父最不忍心拆建的时候。祖父晚上有时候睡在小木屋有时候睡在也是拆建频繁的吊床上,像蛇吃蛇鱼吞鱼曾祖的躯壳灵魂重叠附祖父身上,粪球越滚越大祖父压力也越来越大。祖父身躯萎缩,紧守一个小洞穴,终于躲不过一批又一批锲而不舍发掘丝棉树秘密的敌人。“北加里曼丹国民军”事件后,祖父禁止任何人接近丝棉树,包括父亲,二哺娘,丽妹,阿鸰,除了爱孙鹏雉。阿鸰天真烂漫,养猴食猴,结交一批阴阳怪气的达雅克猎友,猎友徘徊余家,游荡果园,穿梭玉米园胡椒园香蕉园,随地拉屎撒尿,行为有如动物。祖父追随他们遗留余家的杂乱脚印,巨细靡遗盘查,发觉他们的脚印虽然错乱,但最后总是一致朝丝棉树接近;发觉他们的粪便看似随兴,最后总是星罗棋布丝棉树四周,形成一道越来越抢眼闪亮的漩涡形天河。祖父进一步观察他们的飘忽眼神和困扰别扭的拉撒姿势,断定他们对丝棉树有某种渴望和企图,不仅仅是觊觎总督那只庞然巨角。精于狩猎的达雅克人列队结交阿鸰这个连斑鸠也射不死的中国人,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咖啡园一役后,祖父谨记曾祖遗训,百分之九十的达雅克人都是余家敌人。

阿雉,阿丽不是你亲生妹妹,祖父说。祖父在种植园区染上鸦片瘾和赌瘾,每天躲在丝棉树下小木屋中抽吸一回鸦片,也每个白天拨出一两小时逗玩宠物似的逗玩赌技。他的赌术像他以前豢养的大狼犬毕恭毕敬,一是一,二是二,前呼后应,有求必应,逢赌必赢。一个赌友欠下祖父庞大赌债,赌友对祖父说:传说你父亲喜欢用女人抵押赌债,我女儿众多,饿不死,养不肥,卖一个给你吧。赌友太太是达雅克女人,据说她们比中国哺娘还会生小孩。祖父看见阿丽头皮光溜溜,粗粝如鹅卵石,嫩滑如刚冒尖的蕈菇,恐怕一辈子再也长不出一根头发,难怪父亲将她当猪牛出售。祖父坐在吊床上,两脚悬荡空中,两手抓着吊床,像荡秋千前后摇摆吊床,巨大扭曲的身影透过火种映照在窟窟窿窿的丝棉树上,仿佛曾祖灵魂躯壳暂时脱离纠缠。祖父突然不再荤言腥语,两颊红润,眼神凄迷,手脚温驯如偶蹄类,一窦一穴安详如鸽笼,使雉想起跪在曾祖身前无言无语的年轻祖父,想起在巴南河畔对小花印花言鸟语的年轻祖父。祖父初见丽妹,突然想起种植园区里初遇小花印。那时候小花印正盯着兽栏里不友善的动物,身边放着两桶生肉,泛黄的白布鞋像两片枯叶,短裤衬衫染着油脂水气像树蛙皮囊,小辫子被曾祖贴着头皮削掉,一头青丝像泡着羊水的胎毛。丽妹也穿着小白布鞋,小衬衫小短裤,袖子裤管缩头缩脑,肚脐暴露,左手臂文着一支猪笼草瓶子,不着内衣,不带家当,不比一头红毛鬼豢养的腊肠狗穿得更多,牵着祖父的手,经过凤梨园和胡椒园,在野草朦胧和野鸟嘈杂中看见总督用关刀型头颅吓唬小鸡小鸭,丝棉树伸出模糊奇崛的枝干捕捉正值青涩年华的风筝,胡椒园椒粒累累,夕日的斑斓漫染椒叶,果园野猴撒野,野地大番鹊求爱筑巢,她傍晚在小溪旁洗完全家衣服后,将假发挂在矮木丛上,走入小溪抓鱼戏水,浑身湿透,看见祖父在丝棉树下木薯园野地觑着她,有一次祖父终于向她走过来,抓着她的手将她拉上岸。天色昏黯,月亮肌理密致年华青涩,祖父在丝棉树下看见丽妹头皮弥漫蕈菇光芒,一层绿色光环在她头顶上飘忽闪烁,使祖父想起雨林里巨大浑圆的美丽蕈菇。祖父将丽妹牵入丝棉树下,牵入小木屋中,脱下她的湿衬衫湿短裤,使她躺在弥漫祖父汗臭皮垢体毛的小床草席上,草席已经辗转摩擦出一个人体形状,五脏六腑俱全。丽妹非常害怕,走入阴冷的丝棉树下就全身发抖。她看见丝棉树和小木屋长满蕈菇,肉质伞盖下释放出迷雾状孢子。祖父将十五岁的丽妹牵入丝棉树下长达半年,半年后,丽妹变成一个跷家逃学的少女。

雉挥动长柄镰刀赶走连头带尾暴露树下的八只大蜥蜴。四只火种让他喂得臃肿懒散,昏昏欲睡,逐渐对腐食者失去恫吓。雉耙拢一堆枯叶干草喂火,火种升高扩大,精神依旧不太旺盛。腐食者可能把它们当成被捆绑的大怪兽,不能接近,无法毁灭。雉从一只大火种身上借走两只小火种,在总督坟丘旁生了两只顽皮活泼的小火,突然看见一只腐食者一溜烟从树外冲到树下上了丝棉树,敏捷身手和迅雷不及掩耳使雉大吃一惊。祖父下了吊床拿走雉的鱼叉,走了两步,准确刺中腐食者肚子,将腐食者从树上撂下,挑到火种上烧烤。腐食者大尾款摆,将火种捶得火花四散。雉闻到腐食者的焦臭滴水穿石试图渗透总督弥漫野地的庞然尸臭。祖父将腐食者扔在倒塌的兽栏上,兴致大发,用番刀剁掉腐食者四肢头尾,开膛剖肚,从腐食者身上切割出十几片腕大肉块,用鱼叉叉了四片放在火种上烧烤。雉想起鸰告诉自己的多年前夏日午后的玉米园,云卷如蟹腹,天青如蟹壳,一只绿色大蚱蜢穿过一株玉米,停在一个烙着三道整齐排列像经过丈量的长疤的女子臀部上。蚱蜢飞走时,鸰看见一双男人的腿,胯下的家伙仿佛也是一支衰败玉米。透过玉米笋须和玉米叶秆,鸰看见祖父琥珀色的猎枪枪柄和蝎子般发亮的长筒靴。丽妹运毒遭受鞭刑后在果园胡椒园玉米园香蕉园野地见到祖父时脸色忽青忽白,浑身发抖,顺手抓下一粒青涩的红毛丹、一株玉米笋、一根香蕉或一串椒粒塞入嘴里。祖父一碰到她光滑的头皮时丽妹就乖巧像蜥蜴趴在地上。祖父趴在她身后亲吻她光滑的头皮时,丽妹从来没有抗拒过。

阿公。雉耐不住好奇心大着胆子问。丽妹的孩子是你的吗?

那时候阿丽和男人的关系很糟糕。祖父将鱼叉上的肉片挪到眼前看了看,嗅了嗅,继续放在火种上烧烤。祖父脸上没有一点愠色。我在玉米园和胡椒园看见她和其他男人做过,那些男人,包括你弟弟的达雅克朋友。呸。

祖母终于在丝棉树下发现祖父和丽妹的关系。祖父忍受着祖母的咒骂,当祖母突然掀开裤管露出那条干瘪而布满疥疮的大腿时,祖父用他秤锤似的拳头挥向祖母鼻子,祖母后退两步,撞倒在兽栏上。总督感染了祖母的怒气和祖父的暴戾气,一次又一次冲撞兽栏,发出急怒攻心的金属搔刮声,它那檐角挂月艗首冲浪的大角穿过隙缝,插入祖母肛门,将祖母像竖在矛枪上示威的敌人挑到半空中。

阿雉,饿吗?吃几块吧。祖父从丝棉树削下一根枝干,削成两根木签,叉了一块蜥蜴肉递给雉。

雉闻到祖父腌制的蝙蝠肉和达雅克人烹煮的罗老师狗肉的腐臭,摇了摇头。

阿雉,睡吧。祖父慢条斯理吃着蜥蜴肉。

雉让鞭炮声吵醒六次。早上醒来,祖父照例在吊床上熟睡,腐食者已大致撤退。雉巡视家园,看见畜舍东歪西倒,鸡鸭鹅猪已被腐食者吞吃,连猴园也被毁坏,猴群在果园四处晃荡。母亲叽叽呱呱抱怨,说她整晚没有睡好,听着爱畜惨叫,躲在浮脚楼里睁眼到天亮。

阿雉,叫你阿公想点办法吧。母亲说。臭气不去,大蜥蜴就不会走。

妈,弟弟还没回来?雉说。

没有。

他走的时候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就像平常一样。

妈,你晚上睡觉关好门窗。

蜥蜴越来越多了。叫你阿公想点办法。阿雉,你阿公会听你的。

雉早上继续清理玉米园、香蕉园、凤梨园和胡椒园,下午砍拾枯枝干板填补丝棉树下柴火。傍晚时分雉看见母亲豢养的一只猪公正在野地窜逃,它显然从昨晚就在逃避腐食者攻击,因此肮脏而疲惫。它站在一块土丘上遥望四野,黄昏出击的腐食者从芒草丛和矮木丛如潮水向它接近。猪公拔腿冲向浮脚楼,渡过一条小溪时遭到腐食者围剿。猪公的出现激起更多腐食者对丝棉树的攻击欲望。祖父今晚没有躺在吊床上,坐在一支火种前,番刀撩火,抽土烟,烟球缭绕一字一句,声音不再腥荤,有时候干,有时候稠,使雉突然想起罗老师,多纤维,少钙,充分的胡萝卜素,缺维生素D,腹泻,失眠,夜里多尿。种植园区结束后,娼馆里三十多个女人不知何去何从,她们痛恨园区,不想回到贩卖她们的父母怀抱,害怕鬼子强迫她们慰安军人,不等曾祖做出决定,三十多个女人轻装就简,天一破晓就手牵手逃出园区,沿着巴南河畔深入雨林心脏地带。她们采吃蝙蝠鸟猴啃过的生涩水果,捡食长须猪吼鹿嚼剩的烂果,冒险吞下可能有毒的蕈菇,喝猪笼草瓶子里的凉水,据说有些姐妹连瓶子里没有消化的昆虫爬虫类也囫囵吞下。食物匮乏而不安全时,完全依赖猪笼草瓶子水解渴充饥。一百多天后,她们被几座长屋的达雅克人收留,结束惊心动魄的逃亡生涯。女人从此口吐达雅克语,言行表里宛如达雅克,黑壮勤劳,认命干活,不再细皮白肉。她们下嫁达雅克男人,生下一群子嗣,为了纪念那段逃亡日子,子嗣手臂上都文着猪笼草瓶子。

祖父和雉扔到树外的鞭炮已产生不出太大效果,二人在树下加添火种,几乎绕着丝棉树烧出一个大火圈。祖父继续坐在火种前吸土烟,雉用长柄镰刀忙碌地攻击腐食者。祖父有一次看见丽妹坐在果园秋千架上用草秆编织蝎子和蛤蟆,完全和当年祖父自创教给小花印的手法相同。祖父见到赌友的达雅克太太时,又一次想起园区里和小花印的初遇。达雅克太太证实,小花印加入当年女人的逃亡行列,嫁给达雅克男人,生下一群儿女后过世。赌友的太太就是小花印的女儿,丽妹就是小花印的外孙女。丽妹母亲在平地和当伐木工的丈夫相识,因此嫁到平地。我们这群命运坎坷的女人手臂上都有猪笼草刺青,阿丽也有。祖父在丝棉树下木薯园香蕉园野地看着丽妹卸了假发在小溪里戏水,有时偷偷摸摸,有时光明正大,看了半年后,终于忍不住将丽妹牵到丝棉树下。

阿公,开枪吓吓它们。雉说。

祖父开了一枪,打中一只蜥蜴尾巴。祖父又开了一枪,打中一只蜥蜴肚子。祖父正想开第三枪时,突然站起来。

没有用了,阿雉,浪费我的子弹。我们上树吧。

雉和祖父登上丝棉树后,树下霎时布满成千上万只大蜥蜴,重重叠叠,枕股叠臂,吐舌如旗海飘飘,甩尾如烽火弥漫,刨掘丘坟,捶散扑熄火种。腐食者排山倒海,爪子尾巴很快掩没火种,树下树上朦胧漆黑,只有蕈菇闪烁。小木屋被腐食者撞击得摇摇晃晃,孢子纷飞。雉这时候更清楚看到树干上各种蕈菇形状,如皇冠、珊瑚、婚纱、钻石、金块,将丝棉树枝干照耀出无数曲折迂回道路,绵延百公尺,蜿蜒而上,穿透云霄,宛如黑暗宇宙一道流动回转的漩涡形天河。丝棉树的辽阔稠密,窟窟窿窿,吸引雉抬头观望,只有祖父注意到树下已被腐食者刨出一个大窟窿,大窟窿不知有多大多深,腐食者一面刨一面用身体把它填满。曾祖那天一大早就离开小木屋,拎着一篮子祭品香火独自到小溪祭拜,入夜后依旧没有回来,第二天祖父看见曾祖失去头颅的尸体趴在树桥上。

我们的仇家太多了。祖父说。

那天晚上祖父带着兽医回家时,模糊看见屠杀总督和盗掘金块的家伙正在野地逃窜。祖父开枪射击,盗匪也开枪还击,野地火花四射。祖父看见一个黑影出现矮木丛后,两手高举,左手食指和拇指扣成圈子,右手食指在圈子中进进出出。

阿雉,你在台湾的事,我听说了。祖父说。你犯了我年轻时犯的毛病。

除夕夜,爆竹和冲天炮轰响,年兽进退像大蜥蜴,像腐食者攻击城市这只酒足饭饱的肥兽。雉站在八楼阳台上嗅着空气中的硝烟味,俯瞰街灯朦胧如蕈光的人行道。这个住宅区的主人似乎都安养着一对来自乡下的年迈父母,花台和阳台栽满瓜果而非花卉,饲养鸡鸭而非猫狗。雉对面花台上就植了一棵木瓜树,垂垂老矣,仍未授粉,萎得像老椰树。左下方阳台饲养着一对白鹅,常伸长脖子吮走隔壁花台上的番茄。右下方阳台扑楞着一对大褐兔。狗吠猫叫此起彼落,有一次雉竟听见牛哞羊咩之类。种种动静气氛,让雉不止一次恍惚置身浮脚楼,听见丝棉树充满掠食的摇摆,总督的大地奔腾,像搔刮器梳耙野地子宫的金属搔刮声,果园里的猴吼,野地的大番鹊叫声。

半小时前,雉接获一通电话。

“老师,I am Persephone……”

雉再一次感觉到一头毛绒绒的素食动物在嗅他的耳垂,发梢被对方眼睫毛的眨闪牵动到,耳蜗缭绕登喜路烟雾,一把热乎乎混杂名牌香水味的烟球在胸腔弹跳,烟球从鼻嘴跃出时闪烁着一球球的鲜红色,仿佛粪便的潜血反应,刷牙时的齿龈出血,小处女月亮的痔疮血液。清晨零点二十分,炮声暂止,这一次雉听得十分清楚。一只鹦鹉在楼下歇斯底里嘶叫,声音像啄木鸟刨掘这栋大楼。

“老师……”不等雉反应,对方接着说,“新年快乐…… Happy New Year……”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是一只体型如火鸡的鹦鹉,羽毛像淋了草莓酱,和爆竹模型挂在阳台上应景。雉印象中它从未出过一句美声。鸡啼羊咩,是它模仿艺术的最高境界。对方吃完年夜饭后,母亲和姘夫外出,姐姐不知去向,死党毫无音讯,穷极无聊,想找雉聊天,撒娇外带威胁。雉从阳台踱回客厅,坐在沙发上仰看水族箱里婆罗洲的偷渡客。水族箱靠窗,早晨向阳,水草杂乱,孔雀鱼多产。它们的先祖悠游锣市溪流,被雉捕获,成双成对地精挑细选,禁锢塑胶袋内,塞入行李箱,透过三小时两万公尺高空飞行,三小时转机等候,三小时入关和车程,水质已污浊多粪,三分之一鱼儿翻肚,三分之一奄奄一息,三分之一仍有雅兴调情,显然比曾祖和三百多名苦力被禁锢在暗无天日臭气熏天的船舱三十多天的海上航行严重得多。鱼儿入籍后娇生惯养,忙碌地繁殖游戏。不及三千立方公分的水族箱窜游着两百多只成鱼,水域上层的鱼仔更是繁茂如夏天沟渠里的孑孓。雉于是放养一对泰国种野生斗鱼猎食鱼仔。婆罗洲孔雀鱼体型娇小,和攀木鱼、两点马甲等悠游溪壑,早已习惯被屠杀和攫食,在斗鱼那一嘴斯文吃相刺激下,它们加倍热情兴奋地交配狎玩。不知为何,看见孔雀鱼噘嘴摩挲雌鱼泄殖孔时,雉突然想起红鳍小麒鲷打扮成美人鱼在酒精烟雾绸缪中噘嘴吐泡泡。门铃响了,雉开门,小麒着牛仔裤红T恤裹着厚实的酒气烟味冲到雉怀里,爆竹破膛,年兽去而复返,鹦鹉惨叫如溺水的猴。酒气烟味爆射出一团气浪,夹杂小麒体味,像水蜘蛛在水中筑成的气泡糊住雉和小麒。今晚轮到小麒酩酊大醉,胡言乱语,呕吐物流入雉的胸膛裤裆,电话中雉竟没有听出她半丝醉意。雉将她扶到床上,自己换了衣服,回到沙发水族箱旁看电视,以为她一觉到天明了,不想半小时后浴室传来淋浴声,让雉突然想起像猪笼草瓶子的圆形旅馆卧房和水床。十分钟后,小麒裹着毛巾湿答答走到客厅扑到雉怀中,毛发里的水珠再度濡湿雉的胸膛裤裆,水草泛滥,孔雀鱼形成杂交乱流,母斗鱼口含卵,一身犟劲如小麒。

天未亮,小麒在雉熟睡中离去。这是去年十一月小麒退学后,雉第一次见到小麒。雉一直强迫自己遗忘双十节前夕和除夕这晚发生的事情,只有在罗老师庄园中目睹亚妮妮从井里汲水冲洗身体,甩发将水珠洒得半天高时,雉才又一次清楚从亚妮妮身上感觉到小麒的犟劲。

寒假后,大约四月某个傍晚吧,雉放学后准备搭公车回家时,发觉自己被三个外形像稻草人的少年盯梢。雉站在公车站旁,直直地打量他们。头发染成稻秆色,叼烟,两位戴着像花篮倒竖的帽子,一位戴太阳眼镜,穿背心和不结纽扣的花衬衫,露出钙质饱满的锁骨和肋骨,长裤千疮百孔,球鞋污秽。一位蹲着,一位靠在行道树上,一位像稻草人两手攀着栏杆,都毫不客气地回视雉。雉想起来了,是那天晚上和小麒在抓娃娃机前碰见的少年。雉上了公车,他们也上了公车。车子行驶二十分钟后,雉在一个热闹地段下车,买了两份报纸,走入一家人潮汹涌的速食店,点一杯饮料,埋头阅读报纸。三个少年人坐在雉左斜方,显得非常浮躁,频频交头接耳。半小时后,他们走到雉身旁。

“你是王小麒的英文老师吧?”身材最高大的少年说。他脸型消瘦,下巴粗糙像鞋尖,鼻尖冒一个大粉刺,嗓声洪亮如一头牛。

雉点点头。

“听说你对学生不错……”另一个少年说。此人脸型浑圆,嘴上长满嫩须,头发后翻,耸肩缩脖,环视朋友脸色时颇似猫头鹰。“我也是贵校毕业……”

“正在商量要不要对你动手,”身材高大的说,“不过……算了,有更好的法子对付你……”

另一位低头不语的少年首先转身离去。

“再见,余老师。”身材高大的伸手朝雉餐桌上狠狠拍一下。他的五指白嫩秀气,指甲尖如鸟喙,不看本人,会以为是一只女人的手。

“母校怎么会有这种老师?”脸型浑圆的边走边转动猫头鹰之脸,有时回顾雉,有时打量四周,即使走出速食店经过骑楼和斑马线时,仍频频检视雉和四周,仿佛一击不中之后进行危险而冗长的撤退。

两星期后,一位中年男人到学校办公室找雉。男人戴假发和玳瑁镜框的近视眼镜,鼻尖崎岖仿佛大黄蜂筑在屋檐下的泥窝,左耳插着助听器,下巴长两粒葡萄干似的大黑痣,黑白斑驳的小胡子,右额有一块酷似台湾岛的胎记,傍着假发茂盛的黑色大陆。说完一句话,男人就张开嘴,露出六颗金门牙,叼紧随手送来的烟斗。脸上配件如此繁琐,让人难以捉摸五官动静。雉还是一眼就认出男人是小麒父亲。果不其然,男人小声请雉离开办公室,走到办公室后方联络走廊上。走廊旁是一个小花园,竖着壮男的青铜雕像,奋力推动风车般庞大的时代巨轮,男人胯下已被学生戳开一个大洞,塞满铝罐树枝之类,有时候麻雀就在铝罐树枝上筑巢。男人,巨轮,洒满白色的鸟粪。

“余老师……”男人眼睛一大一小,说话时,仿佛有两种眼神挣扎出头。不说话时,眼神更是四分五裂,各自攻占和绷紧脸上一块重要肌肉。“小女在‘魔宫传奇’打工时,听说你曾经去捧场……”

雉深吸一口气,琢磨“捧场”的意义。

“是真的吗?余老师?”男人紧接着问。

雉点点头。

“听说你还将她带出场……”

雉开始解释那晚发生的事情,老萧姑隐其名。在解释过程中,男人一直盯着花园里的雕像,眼神一贯,共吸了五口烟。

“老师也是常人,这个我了解,”男人终于觑了雉一眼,“但是小麒是你的学生呀,你怎么可以知道她的身份后,还和她……”

雉于是更详尽深入解释那晚的事情。

“据说事前小麒不止一次告诉你她的身份,”男人直视雉,“你真的醉得那么厉害吗?老师。”

雉低着头,羞愧得没有勇气提出任何质问。

“她母亲也知道了呀,怎么办?老师?”男人说,“这还不是我担心的……”

男人走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或对策,雉因此更忐忑不安。两天后,雉接到小麒电话。

“老师,你对我爸爸招了吗?”小麒一劈头就是一匣子话,“你为什么那么老实呀?这种事情没证没据,你为什么不否认?我也会配合你呀。老师,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的呀。只要我们不承认,管他们说什么。老师,你知道吗?我老爸起初还将信将疑,被我骂神经病糊涂蛋,可是你居然自己招了呀……”

雉一时语塞,找不到插话空间。

“老师,不是我说的呀……除夕那天晚上,我和朋友喝醉了,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老师,你还记得去年我们打电动玩具碰到的那三个男生,就是他们……其中一个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他呀……大概是嫉妒吧……老师,真对不起呀……”

“他们还跟谁说?”

“我不知道呀……老师,虽然你对老爸招了,以后有谁问起你,你还是一概否认,现在否认,也许还来得及……知道吗?老师,不要承认呀……实在不行时,我就说是我自愿的,事实也是如此啊……”

“王小麒,以后怎么联络你?”

“我会和老师联络。”

一星期后,雉坐在校长办公室中,突然想起祖父跪在曾祖卧房巴南河畔蛮林上龟裂成波浪形状的蜈蚣色月亮的傍晚。校长办公室呈长方形,靠门口摆着一套魔宫传奇色彩的豪华沙发,和沙发遥遥相对的是办公桌。校长的办公桌共三张,肩挨肩筑成一个椭圆形桌面,仿佛一个矮小吧台。桌上最显眼的是两部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的电脑,使办公桌看起来像一部可以自由行走的机器怪兽,凸着一双大眼监视整个办公室。两面狭长墙壁上,一面是摆满奖杯的壁橱,另一面挂着十多张中国字画。沙发和办公桌中间竖立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假树,据说校长孙子常常登上假树戏耍,而校长则绕着假树散步思考中学生生活教育和学习常现种种问题。客人坐在沙发上等待埋头办公的校长接见时,可以透过假树,隐隐约约,柳暗花明,欣赏校长的辛勤认真。校长肥壮近视,已届强迫退休年龄,像极不快乐和剔去胡须的肯德基炸鸡老人,对师生仁慈,对动物凶猛。雉初抵本校服务时,曾经在午休时间目睹校长在校园一个偏僻角落遭十多只野狗围剿。野狗不知来自何方,午后大量聚集校园,刨食师生吃剩的便当。校长那天大概从事例行的午休巡堂吧,浑身充满战斗细胞,野狗的垂头丧气和意志散漫使他十分愤怒,出其不意恨恨踹了两只畜生屁股。永远处于挨饿状态且此时仍然饥肠辘辘的野狗被校长踹出兽性,不约而同攻击校长。雉拿了一柄扫帚替校长解围。校长抢走雉的扫帚追打已经溃散逃走的狗群时,使雉留下深刻印象。事后校长拨出一笔经费,聘请专家训练警卫和工友捕狗技术,捕获的畜生一律押送市府人道处理。校长以后巡堂碰见雉时总是笑容满面说:余老师,看见野狗吗?雉觉得校长所表现的厉兵秣马状态像在追剿野狗散兵游勇,而不像在监督师生。百年校庆后,校长戴橘色鸭舌帽,穿球鞋,轻装便服,指挥警卫和工友装设陷阱,捣毁鸟巢,开始清剿斑鸠和麻雀。校长甚至在师生注视下登上一棵芒果树摘下一窝鸟巢,向全校显示决心和体力。一笼笼囚鸟被载运出学校,送给校长喜欢养鸟的亲戚。数星期后,大批斑鸠和麻雀尸体漂浮学校后方秽河上,沦为野狗和亚马逊吃人鱼美食。据说校长秘书曾经在校长午餐盒中看见烤小鸟之类食物。校长躲在假树后吃鸟时,发出秘书室也听得一清二楚的嘎嗒嘎嗒声。雉走入校长办公室时,校长背对雉站在树后,肩膀和头颅处在一种漂流状态,很像直立浅滩啃吃鲑鱼的灰熊。校长应该知道雉的出现吧,但校长仍然持续啃食动作,且一面啃食,一面抬头左右张望,颇有食物遭觊觎的恐慌,有如攫食蚱蜢的螳螂。雉等了大约半分钟,校长才慢慢转过身子,绕过假树走向雉。树后站着被校长啃剩的食物,一个矮小憔悴的反对党市议员。市议员带着一种无尾熊的呆板表情,也绕过假树走向雉。

雉、校长、市议员坐在沙发上后,立即陷入严肃而哀戚的沉默。市议员虽然光头大脑,后脑勺却长着关云长型须髯的茂盛黑发,鼻子和嘴唇丰腴得像两颗肉瘤,下巴像一双婴儿小拳头。市议员油腻滑亮的秃顶的确像被校长舔舐过,红润崎岖的额头也像被校长品尝过。雉在百年校庆中和市议员谋过面。市议员当时参加了一段趣味接力赛,在崭新的跑道上狠狠摔了一跤。雉想起市议员挺着大肚子像猫熊在跑道上打滚时,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校长错愕地看着雉。市议员开口了,嗓音低沉而潮湿,雉从来没听过如此口齿不清的叙述。三个约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昨天来到市议员服务处,向市议员揭发初中老师余鹏雉和初一辍学生王小麒的不寻常关系。市议员请助理走访“魔宫传奇”和王小麒父母,可是,市议员还是不相信雉会做出这种事情。市议员说话时脸上肌肉抽搐,表情却维持无尾熊的漠然,仿佛有两只顽皮的婴儿小手拉扯市议员脸皮。雉撇头打量校长。校长凝视茶几,肢体像他登上芒果树摘鸟巢一样不自然。

“余老师,校长和我都想亲口听你证实,”市议员装模作样。“以上事件,纯属虚构,或是事实?”

雉只迟疑了一秒就点点头,随后立即向校长提出口头辞呈。市议员走后,校长绕着假树踱方步,用平常对待动物的态度思忖维护校誉的对策。校长在树下对市议员光头大脑甜言蜜语的舔舐品尝没有拭去市议员反对党的战斗色彩,当天傍晚市议员就召开记者会,并且狠狠修理校长一番,公开校长委托关说施压的名单。雉坐在家里沙发上观看电视上市议员用潮湿低沉的声音回答记者询问时,接获王小麒的电话。

“王小麒,你看到电视了吗?”

“什么电视啊,老师?”

“你的朋友真狠啊,找市议员修理我。”

“是吗?老师?真对不起啊……”

电话里出现一阵杂音。

“老师,你打算怎么办呢?”

“不必管我。你呢?”

“老师,我怀孕了。”

“老师居然嫖学生,”市议员说,“更何况是一个未成年的十三岁初中女生……”

“什么啊?”雉没有听清楚。

“我怀孕了。是老师的孩子……”

雉愣了几秒。

“七个多月了。算起来刚好是去年十月。去年以前,我没有和其他男人睡过……”

“什么啊?……”

“老师很惊讶吧?……”

“你没有开玩笑吧?”

“老师啊……”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啊,根本没有什么异样……昨天和朋友去跳舞,突然肚子痛起来,还流出稠稠的水……朋友刚送我到诊所,孩子就生下来了,是早产啊……”

“事情发生在去年十月,一个多月后,女学生就休学了……老师的无耻行为,必然对女学生造成很大的冲击和影响……”

“老师啊,那是一家私人诊所,我付不出那么多钱,医生扣留了我的身份证 ……还说三天内不还清钱,就要通知我父母亲……老师啊,帮我付钱吧……可以吗?”

小麒告诉雉私人诊所的地址。

“老师,麻烦你早点去……我改天去你那里拿身份证……”

“孩子呢?”

“生下来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希望,医生没有救活……”

“夭折了吗?”雉大声说。

“老师,我很害怕,不知道怎么处理……”

“尸——尸体呢?……”

“朋友帮我丢到河里去了……就是我们学校后面那条河啊……”

电视上传来记者各种怪异的问题。

“校长的态度使我感到怀疑,”市议员说,“也许这位老师以前也做过类似事情,我一定会调查清楚……”

“小麒,你没有骗我吧?婴儿真的夭折了吗?”

“老师,我为什么骗你呀……”

“丢到河里去了?”

“是啊,我朋友丢的。噗——我朋友说,一落到河里,就沉下去了……”

第二天六点多雉就进入校园,想早点办完离职手续和处理杂事,但教师办公室未开,人事室和校长室也空无一人。雉站在五楼走廊上,凝视雨后暴涨的秽河。一只小白鹭鸶停在一堆漂流物上以和雉一样的沉思状凝视爪下秽物。塑胶,木头,纸屑,保丽龙,布料,草,桶,盆,人造花,桌椅,校服,参考书,帽子,玩具战舰、武士刀、冲锋枪、狮、虎、独臂洋娃娃和缺了下半身的蝙蝠侠,宛如活物泅向下游。堤岸上野狗和斑鸠来回游荡,目测到柔软物就千方百计扒到爪下啄咬。一只灰色大猫四肢趴地匍匐前进,大概正准备突击小蜥蜴或麻雀吧。十多个男女比画太极拳,像合力擒杀一头看不见的大蟒。二十多个妇人随乐起舞,音乐虽然没有传入校园,但从舞姿推测,仿佛是天真无邪的童谣。一对对学生坐在河堤上吃早餐,看着秽河里千变万化的漂流物,其中大部分是本校学生。一个戴头巾打赤膊的家伙痛苦万分地跑步,后面追随着骑脚踏车的快乐小男孩,脚踏车后面是一只步伐像马陆一样繁忙的吉娃娃。

独臂洋娃娃让雉吓了一跳。婴尸沉入河底后,大概需要两三天才会浮上来。那么不起眼的一个肉疙瘩,又是早产,不会比吉娃娃更重,也许早在肿胀以前就让河底杂物戳刮得支离破碎或遭亚马逊吃人鱼嚼食。雉奇怪一个寒冬下来,秽河里为何仍有亚马逊吃人鱼,也许是春天后放养的吧。即使侥幸浮上来,恐怕逃不过野狗斑鸠白鹭鸶啄咬。即使逃过野狗斑鸠白鹭鸶啄咬,恐怕很难逃过学生的恶作剧。雉听说有一批学生常将婴尸捞起,装在透明的塑胶袋中,由一人从高楼阳台上掷下繁忙的人行道,其他人待在骑楼中欣赏行人魂飞魄散的模样。

四个男学生快速冲向堤岸,殴打两个坐在堤岸上吃早餐的本校男学生,随后又快速离去。殴打过程大约三十秒,打太极的和跳舞的全站在一旁观看,事后有人企图靠近趴在地上呻吟的受害学生,这时受害学生却一跃而起,对着他们大骂。

雉看见堤岸另一角几个着本校校服的学生正对着自己窃窃私语。

祖父腰悬番刀,手拿缠钢丝的藤条和一杆烟,穿蜡染衬衫长裤长筒靴,走过大致被野火敉成平地的玉米园,从像灵芝倒竖的布帽下蕈菇状头颅中吹糊出迷雾状孢子烟球,烟球在祖父头颅四处爆破,烧毁弥漫野地滴滴答答的臭味,臭味渗透雾霭水气,淋漓潮湿,在祖父吹哨如沉瓮的深海夜巡中攫食破坏原来飘荡野地的泥味草香。臭味泡稠泡烂夕阳,夕阳龟裂成花瓣似的红斑块像一朵蔫萎大王花,野地天空,莽丛云彩,灰烬斑鸠,焦枝大番鹊,祖父和枯黄的玉米稻秆,他荒废多日的胡须和嫩玉笋须,他稀松的黄牙和焦黑的玉米,你我一体,充满疑虑余骇。祖父踽踽独走仍像有犬前引后随,有草食性总督丝棉树下捶地警告,有风筝在丝棉树上摇摇欲坠像金属探测器——这时的确有三两支风筝像跳羚在丝棉树四周扑跃仿佛丝棉树是一片青葱可口但危机四伏的草丛——树外挂着几片染上霞色的碎云像被撕碎的绵羊残体——数只忙鹰忽上忽下阴阳交互地画着凄厉的太极狩猎图——猪尾猴家族和食蟹猴家族在果园抢夺地盘——一只过气猴王登上也是垂垂老矣的老椰树对着十多颗老越王头垂头丧气——浮脚楼下蕈菇闪烁——滋滋渣渣,嘶嘶沙沙,窸窸窣窣,野地家园喧哗热闹,充满张力的小水球在野地下爆破,不易察觉的小火球栖身朽木莽丛蓄势待发,饱含沼味瘴气的小气泡从水位暴涨的丝棉树旁小溪中不停冒出,混杂鸟屎鼠尿的溜水从浮脚楼滴下清脆绵密如鸡啄谷,白腹秧鸡鸣唱像厨房里的大碗公在总督捶撞大地中翻腾鼓噪,雉母亲在菜田挥仙锄翻云殖日,像在耕耘施肥一个明天,东方天边长出一颗青瘦的月牙笋。雨季使野地维持一定湿度,雉三天前焚放的野火绵延数里行色匆匆,已死和未死的莽丛眼看又要茏葱一片。野地弥漫杀气怒意,闪烁总督基因,树荄暴凸如总督昔日横闯直撞的关刀型头颅,枝丫锐利如总督昔日弯翘现在不知何处的刀鞘型独角,绿叶偾张如总督昔日听觉灵敏的蚬壳大耳,藤蔓肥硕如总督木薯大尾,地壳扭曲如总督浑身老茧疥癣寄生植物蜂窝马陆弹头断矢的襞皱,莽丛栗颤芒草汹涌仿佛总督漫游其中,野果芬芳屎臭弥漫仿佛总督吃喝拉撒其中。祖父每走一步就赫然发现脚底下火烙似的出现一个地狱守门狗似的三蹄足印,每穿过一片矮木丛嘴角就嚼着一片嫩叶或一朵野花,每看见野地孵出小火种就忍不住捶踩。祖父发觉自己浑身也是刀疤老茧,弹道纵横深入脾脏,断矢化成铁质植入骨髓。他的嘴角淌着鸦片毒素像总督嘴角淌着丝棉树毒素,两眼濡湿模糊,听力犀利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祖父听见一个着蜡染衬衫的长发少女牵着一只干瘦如蜘蛛的长尾猴在胡椒园里散步,所经之处飘落红毛丹皮壳——听见一个男孩在果园里对着每一棵果树撒下一泡血尿——听见香蕉园里一个着黑衫的女人伸手从胯下拉出脚掌大胎儿搂入敞开的胸膛从乳房挤出黑色奶浆——听见一个长着蝙蝠翅膀的达雅克少男用吹矢枪射杀肌理密致的小处女月亮——听见祖母一只干瘪的左脚在丝棉树下栅栏中跳跃——听见一个达雅克少女蹲在玉米园里偷摘长满弹头包着火药的玉米穗包,玉米在少女啃吃它时应声爆炸使少女脑髓肉酱四射——听见浮脚楼下长着人头的赑屃像牛吼叫——听见苍穹闪烁如矿脉密布发出雷电霹雳的开采声——听见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的小河暴涨到深不可测——听见丽妹在野地玉米园果园胡椒园浮脚楼步行或爬行——听见家园滋滋渣渣,嘶嘶沙沙,从拓荒前就喧哗热闹,一刻不停。玉米园布满蜥蜴土穴仿佛蜂巢。祖父用番刀挖掘其中一个土穴,挖了许久仍然深不见底,最后蹦跳出数十只巴掌大蜥蜴。祖父手起刀落大开杀戒,砍死十几只小蜥蜴。一阵忽泠忽热的旋风刮向祖父,祖父抬头看见两只食猴鹰仿佛流星俯冲到玉米圈各攫走一只小蜥蜴后又悠闲悠哉飞回布满绵羊残体的天空,祖父突然发觉步履蹒跚的风筝已经年华老去。雉将枯干的玉米秆塞满穴口放火燃烧,有时候熏出一只大蜥蜴有时候一群刚出壳的小蜥蜴,说:玉米园,香蕉园,胡椒园,凤梨园,连浮脚楼下都是蜥蜴巢穴,更别说野地了。阿公,我们这里成了蜥蜴窝了。祖父看见天空飞翔着十多只食猴鹰,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似乎永远嫌猎物不够,各自在上头画着乾坤挪移水乳交融的太极狩猎图。祖父走出玉米园,穿过香蕉园和凤梨园,站在胡椒园中张望。阿公,我们想办法除掉它们吧。雉不知何时现身胡椒园。我到果园看看,那帮猴子把那里当花果山了。说完就走了,边走又边说:怪啊,总督一死,它们就无法无天了。

祖父似乎没有听见雉,却听见有大蜥蜴在浮脚楼内活动,碰翻砸坏客厅祖父搜集的木雕器具。祖父脖子一凛,清楚听见手拿番刀人头的达雅克战士从壁架掉下,头颅着地,刺满纹案的脖子应声断落。战士虽然身首异处,依旧低首垂目若有所思,表情数十年如一日没有一刻松弛。祖父走入浮脚楼时,一只大蜥蜴正栖息在十多块鳄形爬虫状木雕中,如果不是它甩了一下尾巴和舔舐杰克逊氏器,祖父根本无从察觉。祖父目睹大蜥蜴从客厅爬入厨房,从厨房爬到浮脚楼外。壁架上的雕塑散落一地。牧猪的达雅克老头断了腿,一道裂痕从奶崽的达雅克哺娘额头划到胯下,吹矢枪和矛镞掩没了跳求偶舞的达雅克青年,陶器和图腾柱碎裂,地板上鬼兽斑驳,犬纹猴纹蜥蜴纹鹿纹地鼠纹等等名目繁琐的装饰图案爬满一地,像当初蝎子攻击浮脚楼,现在大蜥蜴占领野地家园。祖父摩挲巴掌大战士头颅,坐在门口抽土烟,低首垂目若有所思,神情数十年如一日没有一刻松弛。祖父第一次看到这批雕塑品是在他和祖母结婚十五年后,有一晚祖父到一所私娼寮寻欢,娼寮坐落锣市一条小河边,是一排围绕在椰子树和耳环树下的木板屋,铁皮屋顶上野猫成群,屋下野狗无数,木屋走廊上挂着几盏煤油灯,老娼嫩妓徘徊廊上屋外,其破败比起曾祖种植园区的娼馆有过之而无不及,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女人床下乐观聒噪,床上热情泼辣,从她们大方收留野猫野狗就可以看出她们普度众生的肚大,虽然她们不一定胸大臀大。娼寮里的女人非土著即印度人或马来人,但那天晚上祖父意外发觉二十多个男人正在排队等候进入一个年轻中国妓女的小闺房。祖父也毫不犹疑地加入排队行列。当祖父终于走进去时,祖父看见一个湿答答的女孩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张湿答答的草席上,汹涌的蚊香烟霾在她身前围绕不去试图模拟前一个男人在她身上激烈运行推磨过的轨道。女孩在祖父进入房间时也运行推磨出一个微笑模型,并且迅速地加温烧烤试图引导祖父快速进入那个微温散发汗臭味一成不变周而复始的运转滑行轨道。祖父发觉她的微笑如此脆弱惨烈仿佛搪瓷娃娃,她的被无数次运行推磨过的轨道如此僵硬干燥,她越煽风点火祖父越失去兴致。祖父坐在她身边猜测她的年龄,也许十七八,也许十三四。祖父愣坐五分钟后付钱离去,开始强烈地怀念起小花印。一星期后祖父带着照相机望远镜打扮成观光客搭船上溯巴南河回到曾祖种植园区打听小花印,祖父花了一个多月才获悉那群女人离开种植园区后的遭遇,并且迅速找到当初收留她们的长屋。祖父在长屋流连一个多星期,从小花印儿女和丈夫口中打听小花印种种,浸淫在小花印英年早逝的哀戚中。小花印的丈夫是长屋的文身和雕塑师傅,长屋里近乎泛滥地充斥着他那有时华丽有时朴素的作品,有一次他指着一尊雕塑品对祖父说:这是我和我爱妻的共同创作。小花印婚后感染了丈夫的艺术气息,闲来暗助丈夫设计文身和雕塑图案,成为丈夫的得力助手,但是碍于习俗,小花印的这项技艺和才华一直是夫妻间的最大秘密。祖父在小花印生前居住过的闺房中看见更多小花印和她丈夫的创作,出于一种对小花印的纯真无邪的怀念和记忆,祖父买下了部分作品,雇了两艘舢板运回锣市,成了余家浮脚楼里最奇异特殊的景观。祖父在赌场里第一次看见丽妹时,马上发觉丽妹身上小花印阴暗和带着腐殖气的蕈菇因子,那一天丽妹带着弟弟到赌场找父亲,捎来母亲生病的消息,丽妹父亲第一个反应就是扇了丽妹一巴掌。祖父从丽妹父亲身上打听到丽妹和小花印的关系后,加上那一巴掌带来的震撼性启示,祖父从此不断借贷赌资给丽妹父亲,直到数目庞大到难以想象时,祖父仿效曾祖提出以丽妹赎换欠债的构想。丽妹父亲皱了皱眉头,点了点头,对他来说这个交易太划算了,他甚至不断叩谢祖父的大恩大德。祖父向爱孙鹏雉交代这桩往事时刻意隐瞒部分事实和虚构部分情节,在祖父内心深处这是一段难以坦白招供的龌龊阴谋。

天色渐黑,夕阳愈萎缩愈貌似大王花,余晖如蕈光照耀大地,像丝棉树下蘑菇闪烁。那个烟霾特别凝重的早晨,祖父苦等一夜后,终于只身前往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的小河。祖父经过长满石南树丛的荒地和野茔时,石碑已被藤蔓犁出许多纵横凹痕活像龟壳上的甲骨文,群雀泅泳如鱼,画眉模拟笼友叹息,矮木丛上长满猪笼草串状花序,一种像红毛猩猩手臂,一种像雄鸡脖子,史前龙卵似的王公猪笼草和莱佛士猪笼草捕虫瓶在矮木丛胸前胯下擒杀消化猎物,有的傍着野地浑身灰泥像锣市出土的日本鬼子未爆炮弹,有的垂在半空像中古世纪护胸甲,有的像伏击其中的战士头颅。捕虫瓶绵延荒地野茔,直到祖父来到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小河前还看见一支莱佛士捕虫瓶诱捕一只青涩妖艳的小蜥蜴。祖父看见树根藤蔓挂满苔藻,水蜥蜴越过溪流,弹涂鱼漂过水面,鱼狗扑入草丛,老榴梿树叶密如册长满像猪头猫头人头的榴梿——曾祖缺了头颅的尸体卧倒树桥上,浑身插满吹矢箭,左手拈一炷香——曾祖肤色接近那炷香,仿佛一座大型木雕——祖父扛着僵硬的曾祖回到锣市时,曾祖仍然维持昏倒姿势。他身上所承受的吹矢箭上的激痛恐怕不会比当年丝棉树承受的少。祖父和雉母亲埋葬曾祖时必须折断手脚关节才顺利装入棺木,激毒让他们双手溃烂,指甲脱落。祖父带着两只黑犬回到树桥。黑犬扇着匕首似的耳朵和鹰翅膀似的尾巴,鼻子柔软像黑眼苏珊开出的花蕊,在曾祖卧尸处来回嗅着,发出祖父闻所未闻的哀嚎,仿佛两只在猪笼草捕虫瓶唇环徘徊不去的黑蚂蚁。二犬离开树桥进入丛林时,仍然一路嗅舐,速度快快慢慢,动作黏乎乎,仿佛掉入捕虫瓶消化液的虫豸。一星期后,二犬突然放快速度沿着宽不及一辆卡车的一条小河河岸纵走,有时爪不沾地,有时刨土哭嗅。河水黑亮如鬟,起伏如女子胸膛,卷起无数肚脐眼。两岸野草蓬勃,遮掩大半河面,上有蝴蝶蜻蜓,下有青蛙游鱼。半小时后,二犬终于停在一座湖塘前,这时它们已消瘦了三公斤,耳朵尾巴扇得锋芒扎人,八条腿像八支钉耙,远看像两只吼鹿。湖塘呈舟形,岸边尽是浪花似的白管芒,倒映急速滑行的云,有野地行舟之幻觉。舟尾有一座离地一公尺的茅草屋,门口有一座阳台,屋檐下用藤条吊挂十多个骷髅,颇像老椰树上的老椰子。湖中有人沐浴。二犬阒寂无声,踩着地上自己的幽怨狗影,狗影蠢蠢欲动似乎有冤屈待诉。祖父吹哨如瓮沉大海,二犬毫无反应,祖父于是以为是熊或豹戏水,眼皮跳跃,满脑玄幽,睾丸里的顽虫滋滋蠕动。湖中人不一会就湿淋淋上岸,走向茅草屋——胸腹万兽奔走如山林,四肢花叶鸟虫如枝桠,背部日月风火雷电如晴空,脚掌手指两栖爬虫类,屁股两座骷髅冢,满脸精灵,连男器也爬满纹斑,皮皮的像一只褶颈蜥蜴——祖父终于见到了传说已失踪多年的婆罗洲土著装饰艺术大师阿班班——阿班班上岸后瞄了祖父和狗一眼——祖父发觉阿班班此时全身静止,只有彩绘成骷髅冢的屁股咯吱咯吱抖动——阿班班只瞄了一眼就径自上了茅草屋。一只巨大的食猴鹰低空掠过湖塘。它飞行得如此缓慢,仿佛周围景致也在竞走,以至于它飞了半天,竟还没有越过湖塘,湖面不兴一丝波纹。一只在茅草屋拟态的大皇蛾显然受到鹰扰,以秒针的速度绕行茅草屋一周,追随巨鹰越过湖塘。它和鹰一样宽长的翅幅但比鹰消瘦许多的身躯,仿佛是鹰拖曳的鬼影。不知为何,祖父竟被这毫不起眼的一鹰一蛾吸引,目送它们消失林海中,又或许不是这一鹰一蛾,而是那随波随云逐流的舟湖,仿佛野猪俯冲而来或刺猬瑟缩而去的茅草屋,悬挂半空捕虫瓶似的骷髅头,仿佛一幕水陆空生物演化史的阿班班。祖父终于回神,吹了一声哨。二犬回头瞄了祖父一眼,舔了舔祖父长筒靴,有点鼻耳失灵,只能透过影像和触摸感觉祖父的蠢相。祖父又吹了一声哨,二犬又瞄了祖父一眼。祖父用长筒靴蹭了蹭二犬屁股,心里嘀咕:走吧,难道还要我鞭策你们吗?

二犬走到湖边,又瞄了祖父一眼,看着茅草屋。祖父听见一声狗语:就是这里了。一只水蜥蜴窜出白管芒,进入湖塘。祖父听见水蜥蜴对荒野呼喊:刀枪沾血,一人二犬,ㄔ亍岸上 ……。一只尾巴无限长的野鸟挂在短枝上,鸟和短枝呈十字形。祖父带领二犬走向茅草屋。二犬失去一星期来的专注,东舔西嗅,凶性骤减,眼神完全像被猎人用叶笛引诱的公吼鹿。祖父站在茅草屋前,抬头仰望骷髅——同时也看见盘腿坐在阴暗门口的阿班班。

“你是余石秀的儿子?”阿班班说。布满精灵文的脸旦看起来像鳖甲,赘肉和皱纹像鳖甲四周的肉裙,在阴暗门口中呈浮沉和悠游状态。

祖父点点头。

“这两只狗是了不起的禽兽。有系统地训练,是一流的猎犬。”

祖父皱了皱眉头。或许祖父看错了。祖父发觉阿班班四肢简直是四根树桠,长着绿叶,开着红花,栖息着鸟虫——祖父亲眼看到一只蚱蜢从阿班班手臂上飞出来,穿过骷髅群,飞越祖父头上。

“你从那条小河走到这里,大概花了一星期吧,”阿班班伸出纹满爬虫类的手掌,用食指指着骷髅群——仿佛一只小蜥蜴从树桠上伸出半截身体。“你认得出来,哪一颗是你父亲头颅吗?”

骷髅悬挂在阿班班和祖父之间,祖父额头上。祖父实际透过藤条和骷髅仰望阿班班。骷髅面向侧向或背向祖父,颅骨雕刻着淅淅沥沥的纹案,有的纹案延伸到牙齿和下颔骨。达雅克人在颅骨上雕塑图案并非奇事,但使祖父惊骇的是,这批骷髅从接近额骨直到后脑勺有一道切缝,显示它们曾经像椰壳一分为二。达雅克人猎获人头后,直接从衔接脊髓的枕骨大孔挖出脑髓,将整颗头颅吊在火焰上烟熏,从未听说有剖切头颅这一习性。祖父注意到其中一颗骷髅后脑勺仍残留着几撮焦黑的发肉。

阿班班咧齿微笑。胸前纹斑上走出一只小黑猴,消失在阴暗的茅草屋中。祖父眯了眯眼——那是阿班班饲养的宠物吗?祖父伸手指向后脑勺残留发肉的骷髅。祖父缓缓举起手臂时,接近茅草屋后一直垂头不语的二犬也随着祖父手臂缓缓抬起狗头,发出非常脆薄而短暂的呜咽,满脸幽怨吹弹欲破。大概长期啄食烟草槟榔吧,阿班班牙齿比骷髅牙齿稀散颓圮。祖父发觉阿班班脸上的精灵文和骷髅上的雕纹有许多相似,以至于祖父偶有错觉,恍惚看到阿班班纹斑斑驳的头颅和十多具骷髅悬挂藤条上。比起骷髅之间的貌合神离,阿班班似乎更适合和每具骷髅细语神游幽冥——也许他的确常常如此,当祖父垂下右手,阿班班仿佛伸手入幽冥,突然从头上摘下一颗藤条吊挂的骷髅——祖父才发觉原来门楣上也悬着两颗骷髅——阿班班十只爬虫类纹指在骷髅眼眶鼻嘴和枕骨大孔中穿梭流连,当他左手五指托着骷髅,右手食指在颅骨雕纹上摸索——有时捺紧下颔骨上下开合仿佛咀嚼——祖父听见茅草屋内响起隐士阿班班脆薄如狗呜咽的细语,不觉竖起耳朵一起和栏杆上的十多具骷髅仔细聆听——余石秀占我土地,扰我山林,杀戮奸淫我族,今日终于得其头颅观其脑纹,了我心愿……。此时阿班班语意含糊,不知所云。大皇蛾去而复返,以秒针速度缭绕茅草屋不去。祖父心中一凛,大胆插话:这十多具骷髅主人,都是种植园区员工吧……阿班班兜转骷髅,侧面凝视宽广的颞骨和顶骨——:汉人脑纹,扰乱我的视野,像一只掠食之鹰,盘旋我的装饰艺术天穹……像一片晚霞,染红我即将熄灭的创作灵光……。阿班班将骷髅挂回门楣,取下另一颗骷髅,重复抚摸观赏。烟熏得黑乎乎的骷髅头在阿班班万兽奔走风火雷电的山林胸腹中仿佛游荡千万光年外宇宙一颗比地球庞大数千倍的死星球。大皇蛾栖息屋檐下时拟态的巧妙使祖父一时失去它的踪影。阿班班将骷髅靠向自己的精灵脸,和骷髅眼眶对视——:汉人虽然心术不正,但出类拔萃,远胜我族,他们的智慧和精髓将永远在我贫瘠的艺术荒野中蔓延发光像一朵黑暗中的荧光菇,一株肉食性猪笼草和一只腐食性大蜥蜴——阿班班说完将骷髅挂回门楣,一只蝙蝠从阿班班腿上扑楞飞出,和阿班班一起消失阴暗中。

祖父对阿班班后面这一段嘟哝不感兴趣。阿班班消失后,祖父两眼直视栏杆上后脑勺仍残留发肉的骷髅。祖父正想踏上阳台时,突然看见十多个达雅克猎人正沿着小河走向湖塘,并且在湖塘前一字排开不友善地瞪着老人和狗。祖父心中一寒,看了一眼骷髅,领着二犬从另一个方向进入丛林,离开湖塘和茅草屋。

祖父在丛林里宿了两夜三天,每天用一根三英尺长的竹管在水中练习潜水换气。第四天清晨四点多,祖父将二犬拴在一棵龙脑香下,找到通向湖塘的小河,在离湖塘一千公尺外潜入河底,口衔竹管朝空中索气,利用爬行、步行或潜水方式一步一步接近湖潭。冷水锐藻扎得祖父痛彻心扉,几只没有毒性的水蛇在祖父身上狠狠啮了几口。祖父在天色微开时潜入湖塘,露出半颗脑袋埋伏岸边白管芒中,十多只水蛭像钉子凿吸他的血液。祖父紧紧盯着雾霭迷离中的茅草屋和瓜果一样垂挂栏杆上的骷髅。一个多小时后,大皇蛾又以秒针的速度绕行茅草屋一周,缓缓飞过湖面,随后祖父看到阿班班走下茅草屋,走向湖塘。祖父潜入湖底前看见一只七彩小鹦鹉徘徊阿班班肩上,同时阿班班两手抖下几片枯叶。

祖父抽出番刀,吐掉竹管,像一只鳖在湖底爬行,将沐浴中的阿班班拖入湖底切断喉咙时没有花掉太多力气,因为他对付的已是一个超过百岁的老人。祖父又在湖中待了半小时才上岸将茅草屋中的十多具骷髅挂在身上,用一根藤条系住湖中阿班班尸体。祖父沿河拖曳阿班班尸体一千多公尺,离开小河,继续将阿班班拖曳到龙脑香下。祖父,二犬,一群骷髅,一具尸体在丛林中七拐八弯行走三天后,祖父才将阿班班掩埋。为了更彻底消灭自己的行踪,祖父和狗在丛林里绕了几个大弯,花了两个多星期才回到人胆猪心状石块的小河。祖父将曾祖和十多个员工骷髅埋葬老榴梿树下,每年祭拜乡亲时,也正是祖父祭拜曾祖时候。曾祖下葬一个多月后,棺木不止一次被达雅克人撬开,浮脚楼和家园不止一次遭达雅克人入侵,他们寻找的不一定是雕刻着纹案的曾祖和他人骷髅,而是杀害阿班班的凶手。显然他们认为只要找到曾祖骷髅,祖父的罪行也就昭然若揭。这是总督尸体遭大蜥蜴挖掘分吃后,祖父蹲坐丝棉树上看着那个恶臭逐渐稀释的大窟窿告诉孙儿鹏雉的最后一个秘密。

“请问……泰……在家吗?”

祖父在烟雾缭绕和泪光荡漾中看见一个长发女子站在木梯下。祖父眨了眨眼。女子左臂清楚文着仿佛女性生殖器剖切图的猪笼草捕虫瓶。女子抬头看着木梯上的祖父,眉毛尖溜得像木蜴尾巴,梨状眼睛肥美,头发青嫩,仿佛是她背后那一大片废弃的凤梨园和玉米园心力交瘁临死前培养出来的一株人苗。小花印的短暂蕈类生涯,丽妹的寄生性,祖母的枯萎枝干,性欲荒芜如沙漠的仙人掌土妓,像红毛丹多肉汁诱人吸吮的黄家闺女,在祖父哽咽哀伤中化成无数烟霾啃食祖父已经因为长久吸食土烟鸦片千疮百孔的胸肺。祖父大口大口吸食土烟,只有极少数烟丝从鼻孔吐出,密云不雨。祖父抬头遥望家园,眼前旱地连绵,找不到可以滴沾的绿荫。丽妹离家后,祖父久不近女色,日夜困坐丝棉树下,听看总督蹂捶大地冲撞栅栏,发出长久禁欲的击鼓轰雷和充满金属密度类似人工流产的子宫搔刮声,感受到小型草食性动物的多产和大型草食性动物如总督的濒临绝种。祖父不由得想起和丽妹缱绻的日子。丽妹离家前祖父登丝棉树遥望,像猴子登树摘果寻找她青椰子似的幼臀小胸和土蜂窝似的有时干燥有时潮湿的小嘴。祖父每次都能像摘走一颗红毛丹将她牵到丝棉树下。丽妹进入丝棉树下就处于梦游状态,有一次甚至自动卸裤开胯大方迎合。丽妹返家后祖父依旧登丝棉树寻找她经过鞭笞的肥臀,这时她已是成熟落地人人可以捡食的野榴梿。丽妹在野地、玉米园、香蕉园、胡椒园和男友或她不太熟悉的达雅克人追逐戏闹,随后裂臀开胯,任由他们露出长须猪粉红鼻头似的软骨雄器刨吮,一男一女囫囵一体有如他们远方也正在交配的大蜥蜴。

“阿丽……”祖父含糊叫了一声。

“我是亚妮妮……”女子说,“泰……的朋友……”

祖父低头思索这个名字和她手臂上猪笼草的意义,朝果园指了指。祖父听力依旧犀利,清楚听见雉登上一棵波罗蜜,驱赶正在蹂躏十多颗已套袋波罗蜜的猴群。祖父走下木梯,走过凤梨园,进入玉米园,坐在一块土壔上,抬头仰望愈聚愈多的绵羊残体。仍有一群晚霞占领着半边天,泼辣如猴,正遭到夜蟒囫囵吞食。一小瓣太阳在热气滚滚中飘浮伸缩。祖父吹糊出一片又一片蜥蜴干烟球,看着逐渐消失果园的亚妮妮背影。亚妮妮踩在布满大蜥蜴爪印的泥地,绕过大半个浮脚楼,经过香蕉园和菜园外围,沿途看见无数大蜥蜴吐舌摆尾,在余家家园和野地觅食交谊,仿佛踏入爬虫类王国。亚妮妮看见一只大蜥蜴扯下芒草丛中一个大番鹊巢穴,一群大蜥蜴随即围上来抢啖巢穴中两只羽毛未丰的雏鸟。大番鹊妈妈低空掠过野地,发出一串悲壮音符。亚妮妮站在荫暗果园外,从支离破碎的鸟声、虫声、猴声和密不透风的蚊声中,从一枝一叶的疏漏和爪痕鞋印的峥嵘中寻找雉。亚妮妮一踏入果园,数不清的蚊蚋像陨石坠落她汗水热气形成的大气层,有的嗡嗡缭绕,有的一针砸入暴露在外的皮肉。亚妮妮挥手破坏蚊咬,朝一群蝙蝠飞出来的方向逆行走去。果树壮硕,纠结云层似的藤蔓和寄生植物,可以让任何动物穿梭其中如履平地,即使野猪群。树上常传下来阵阵骚动,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泰!——”亚妮妮叫了两声,停在一座秋千架前。秋千架一阵哆嗦,在没有人驱动的情况下前后摇晃。亚妮妮抬望秋千索,那手臂粗的秋千索长驱直入一片树丛,不知伸向何处。摇晃程度渐趋激烈,树丛发出一声巨响,穿短裤打赤膊赤脚腰挂番刀的雉两手各抓着一根秋千索仿佛从天而降突然站在秋千座上,两眼无限期待又无限失落地瞪着亚妮妮。亚妮妮吓了一跳,随后也无限期待又无限失落地回敬雉。二人竟如此不发一言凝视对方,直到双方发出浅浅的完全相似的镜态微笑。

雉在波罗蜜树上看见亚妮妮站在浮脚楼前,臂腿长青,臀胯荫硕,脚趾头亭亭玉立如蕈菇,拉长的耳垂像发育中还未施展猎杀机制的小猪笼草瓶子,仿佛她是身后那一大片被总督尿屎滋润出来的野地随意滋长出来的野树苗。亚妮妮推开栅栏大门踏入余家土地时所经之处花花绿绿,果核袒胸露臀,花叶眉眼传情,瓜豆抬首垂颔若有所思,蜂蝶围绕。亚妮妮散发出来的一片葳蕤多汁接近祖父时才略见凋零。祖父胸怀长久干旱,野火连绵,吹糊出铺天罩地的烟霾,熏走亚妮妮身上膘满肉肥的鸟虫灵兽。雉在树上清楚从祖父吹糊出来的烟球中看见祖父白首稀松鬓髯纠结的愁苦模样,看见祖父胸无大志的小型邪念像孑孓密集头皮下。亚妮妮离开祖父走向果园时,雉看见祖父动向不明的小型邪念蜕化成蚊蚋围绕亚妮妮。亚妮妮挥手驱赶蚊蚋,汗毛孔流淌出来的热气吸引蚊蚋像陨石坠毁在她巴掌啪哒形成的爆炸乱流中,当亚妮妮接近雉攀登的树下时,雉感觉果林里原来静止不动的热流湿气被亚妮妮拖曳牵绕,自己也像一颗超大型陨石坠向亚妮妮。雉站在秋千架上发觉两人摩擦交合出来的湿气乱流吸引更多蚊蚋咻咻飞来,亚妮妮左臂猪笼草刺青栖息着两只吸得螫针发麻的母蚊。雉用中指拇指同时捏死两只蚊子,并且用母蚊尸体和亚妮妮血液摩挲猪笼草,将类似女子生殖器剖切图的猪笼草刺青涂抹得有血有肉母性焕发。亚妮妮依旧镜态地反映雉的温柔微笑。雉从亚妮妮眼神看见自己湖水倒影似的破裂模糊状态,从亚妮妮笑靥看见双胞胎相互拟态,从亚妮妮类似玩具熊的福态好揉中看见玛加病态,从亚妮妮被罗老师嘁嘁恰恰鸭子吸吮过的肥乳莽膣中看见丽妹的爬虫类状态,从亚妮妮猪笼草家族坎坷流离中看见余氏七彩红鳍小麒鲷早夭儿在秽河中的浮游状态。雉牵着亚妮妮走出果园,走向浮脚楼,坐在通向厨房的木梯上。雉卸下番刀,用系在腰上的毛巾拭汗,走入厨房拿出两根蚊香点燃,又走入厨房将喝剩的半壶冷咖啡放到炉灶上加热,拿了一串红毛丹和一盘娘惹糕、马来糕、糯米糕回到木梯上。蚊子不惧蚊香,依旧像小陨石击向二人热浪汗水形成的浑圆气流中。雉走入厨房将炉灶上一批红炭撂在一块铁皮上,红炭上撂一批晒干的榴梿壳,将铁皮放在木梯上,用竹扇扇红炭。榴梿壳逐渐被焖烧扇糊出一批烟球,烟球互相弹撞辐射,蚊子不敢靠近。雉早在丝棉树下闻惯这种烟味,从烟球彼此吞吃类似人类口臭味和荤腥味中想起祖父躺卧吊床上的愁苦模样,从烟球汹涌流入五脏六腑类似尿屎骚味中想起凤雏噘嘴吸食洋烟像鱼儿噘嘴吹泡泡。亚妮妮常吃榴梿,长屋入夜即以榴梿壳烟熏蚊蚋,更不当一回事,或者更正确说,亚妮妮只是闻到十分之一的老家味和自己膨胀一百倍的体味,其中有十分之三是类似败坏的奶油香,及时催动亚妮妮早已饥不择食的胃口,连续剥吃两粒红毛丹,吞下一块娘惹糕。一只小长尾猴像皮球在波罗蜜树上弹跳,不知道忙碌什么,整棵体育馆般肥胖的大树因为一只小猴而沸腾热闹。雉抬头遥望天上,仍有一只食猴鹰在沙漠般的天空中独翔,它的出现使苍穹空前寂寞。亚妮妮在雉遥望天空时也做了相同动作,顺势拈一块马来糕咂食,使雉想起她在罗老师水井旁淋浴的模样。苍穹囫囵,湿气荡漾,隐约有一块绿洲,催动雉的口干舌燥。雉走入厨房端出一壶热咖啡和两杯热腾腾的黑咖啡回到木梯上,递给亚妮妮一杯。雉啜了一口咖啡,突然想起罗老师咖啡香气和猴骨钙味氤氲的小木屋。亚妮妮又拈了一块马来糕往杯中一沾,将吸满咖啡的马来糕送入嘴中。她的胃口使雉吃了一惊。

她中午往锣市出发,目视到丝棉树时已近黄昏。丝棉树近在眼前,实际远在天边,她并不奇怪其中的迂回跋涉,而是奇怪黄昏的无限冗长,即使现在坐在雉身边,天色还是硬挺挺的,充着血,黑暗的裤裆挡不住它。她听说族人觊觎总督,主要是看上它的大屌,其次才是角和皮。他们等待它交媾时屠杀,将它勃起的大屌腌制成标本在祭典中膜拜,可惜这番激情族人始终没有碰上,这也是为什么这只濒临绝种的草食性动物和它濒临绝种的大屌可以在达雅克人觊觎仇恨下混活勃起到现在。语言障碍使亚妮妮的说话风格依旧多变而不易捉摸,依旧结合了蜿蜒的蟒语,肢体化的猴语,甲骨风的鸟语,溽湿的胎语,缓缓诉说她造访余家的目的。雉已习惯也喜欢上这种四目交接手脚并用,它的直接粗糙敞胸露怀让雉觉得自己像婴儿,它的歌唱性让雉想起巴都飘荡巴南河畔的情歌,亚妮妮一定也听过很多次了。她听说有一个猪笼草家族女儿因为赌债而被贩卖到余家成为余家养女,其中因缘际会不知是巧合或是祖父刻意安排。亚妮妮家人一直希望利用丽妹探听余家秘密,但丽妹幼小,长大后则性情大变不受族人或余家人驾驭。亚妮妮第一次在医院见到丽妹时,丽妹已受不了余翱汉而决定出走回到长屋,这时唯一能够牵动和影响余翱汉的只有雉和雉的弟弟鸰。

一只灰黑色雄猫走出厨房站在二人身边遥望余家家园。它是余家硕果仅存家猫之一,其他家畜早被腐食者吞吃。它的祖先曾经在清剿蝎患过程中立下大功,但是面对腐食者只有退避三舍。雄猫炯炯有神注视围篱上头一只邻居小母猫。小母猫全神贯注围篱下方,处于一种狩猎状态。雄猫如果离开浮脚楼可能遭遇腐食者排山倒海的围剿。它环顾四周,豪气万丈,瞄了主人一眼,自忖胜算。婆罗洲家猫尾巴肥短,仿佛削去正常尾巴十分之八九,且歪七扭八一团疙瘩,据说是脊椎骨密集频繁的天然断落所造成,方便它们多角度和更深入地交媾不让人类专美。母猫尾巴则大部分平扁圆滑像一颗轴心球,全面迎合缓解雄猫的粗暴和缺乏怜香惜玉。雄猫尾巴的崛奇丑怪是吸引母猫青睐的原因之一。它们痛快利索的交媾不受空间和情境限制,使雉想起巴南河畔红蜻蜓所掀起的淫乱宫廷气氛。雉在雄猫再度仰视自己时点头微笑。雄猫突然一溜烟下了木梯直驱围篱。在视力不佳的腐食者眼中,雄猫的敏捷迅速几乎处于隐形状态。母猫在雄猫扑上围篱时无声无息和雄猫消失围篱外。探听什么秘密呢?雉本来想保持沉默,但雄猫的黄昏出击使他囤积了一股力量,不吐不快。雉剥吃了一粒红毛丹。

亚妮妮在果园时以为天色已黯沉下来了,出了果园才又一次发觉黄昏的无限冗长。雄猫消失围篱外时,三只刚脱奶的小猫咪突然出现厨房门口,慢慢靠近亚妮妮和雉。亚妮妮将其中一只小猫咪搂在怀里,另外两只立刻跃到她大腿上。她的回答直接粗糙,像她不避讳地拿起雉的毛巾拭汗。雉惊讶地发现她提起某些关键性字眼时竟可以用华语复述一遍,但小猫咪并非填充玩偶,她无法像在医院分手时用熊语的毛毵毵弥补二人言语上的障碍。小猫咪的活泼调皮使她的叙述跳跃重叠,使雉想起躲在护体后的玛加,难分难解的双胞胎,树下奶兽的女人。阿班班暴死湖塘那天,亚妮妮族人看见雉祖父出现阿班班住处,多年来一直苦心寻找祖父杀害阿班班的证据。盛传祖父家中匿藏着一批黄金,亚妮妮族人认为祖父亏欠他们太多,其中大部分财产剥削自达雅克族。丽妹出走后,亚妮妮族人决定以丽妹为饵,亚妮妮牵线,巴都作向导,将雉招引到长屋,俘囚为人质,迫使祖父承认罪行和供出匿藏黄金地点。

雉吐出果核,安静地嚼着一块娘惹糕。浮脚楼几只雄猫尾巴的纠结丑怪和母猫尾巴的珠圆玉润明白显示余家猫口的泛滥,就像野地大蜥蜴和果园猴群的食指浩繁。大概是祖先剿蝎的劳苦功高,祖父一直不舍得将多余的猫口遗弃,又或许是小猫咪使祖父想起种植园区中母亲遭到剥皮的小云豹。小猫咪舔舐亚妮妮脚趾手指,发出饥饿的索奶声,人畜颇为投缘。雉又想起长屋走廊上奶畜的哺娘。亚妮妮一边应付小猫咪,一边用浅显的达雅克语、英语和华语沟通,不知为何,雉觉得三只小猫咪各代表三种语言,其使用的多寡端看小猫咪的争宠本事。代表达雅克语的小猫咪擅撒娇,常惹得亚妮妮嘎嘎笑;代表英语的小猫咪较粗暴,在亚妮妮胸前张牙舞爪挑衅另外两只小猫咪;代表华语的小猫咪孤僻沉默,似乎也较获亚妮妮宠惜。泰,逐渐喜欢上你了啊……。亚妮妮说这话时先后用达雅克语和英语复述一遍,前者轻快,后者沉重。你抵达长屋第一天我就开始后悔了。一直想着怎么使族人不伤害你。泰,你不知道你的处境有多险恶。原谅我,我必须撒几个谎。我终于决定献身给你,并且告诉族人说你喜欢我,要娶我为妻。这是我唯一能够想出来的办法:只有成为我的家人,他们才不会伤害你。为了博得族人信任,我一连四个晚上和你睡在一起,除了第五个晚上玛加去世时,可是这也够了,泰啊,族人已把你当成自己人了。巴都非常嫉妒,他喜欢我很久了。巴都一直认为你祖父杀害了阿班班,他比其他族人对你家有更直接的仇恨。记得那次船难吧?那是巴都给你的一个小小教训。他的竹筒和球鞋饲养着全婆罗洲最毒的蝎子,准备随时拿来对付你——如果不是族人反对的话……。在长屋里咬你的蝎子是巴都球鞋里的宝贝。那种蝎子可以毒死一头水牛。泰,你运气好,身体也够壮。如果不是屋长训了巴都一顿,不知道巴都还会对你怎么样……。

雉想起遗失河中一批崭新武器和装备,树下的蜻蜓暴动,肩上来历不明的伤口,巴都的傲慢和胜利者姿态,啜入口中的咖啡血腥弥漫,舌头疼痛。刚才在树上追击猴群,下巴砸到一块疖瘤,满嘴是血,痛得他几乎像中箭的猎物坠到树下,遭到几只长尾猴接近人类二十岁智力的嘲笑议论。咖啡入口,才发觉可能咬伤舌头。雉想起巴都飘荡巴南河畔的歌声,他和亚妮妮眉来眼去时互相垂直感染的胎语和猪笼草家族对余家的仇恨意识。代表华语的小猫咪从亚妮妮身上跃下,正想爬到雉身上,被亚妮妮诱回怀中。亚妮妮亲着它的小脸颊,一副舐犊情深模样。族人的目的仍然没有达成啊,只有把主意打到你弟弟身上。你弟弟现在和那批达雅克朋友在一起,那批人大部分是我族人,他们不让他离开,实际是软禁着他。泰,这是族人今天派我来的目的。你家黄金已遭人盗走,族人已不再奢望。族人只想知道你祖父是不是杀害阿班班的凶手。如果是的话,请你祖父交出他当年偷走的髑髅和告诉族人阿班班的埋尸地点 ……至于你弟弟,你祖父必须自己去赎换他……。

母亲扛着锄头拎着一串地瓜出现厨房前。

“这是亚妮妮,是她带我去找丽妹的。”雉说。

“这么晚了,吃完饭后住一夜再走吧。”母亲说。

亚妮妮每天仍维持早起习惯。第二天天未亮,她已起床走出余家浮脚楼大门,站在凤梨园前环视余家家园。亚妮妮随意一瞥,总有一只不完整的大蜥蜴模型隐藏视觉幽微处,仿佛她的眼球经过一夜孕育已成型为大蜥蜴卵胚。天上的云彩稀落得有如老翁头上的几丝白发,这在雨季中是不寻常的缺漏,预言一个早上的酷热和必然填补这个缺漏的天上人间激烈变化。丝棉树高大的树影遮蔽了半边天,也遮蔽了亚妮妮环视余家家园的半壁视野。这棵闻名全锣市的庞然大树突兀而急切地耸立在这块野地上,使这块野地有一分为二且随时会轰然崩裂出数块仍未成型的地壳的感觉,仿佛这棵不适宜的大树只是埋藏地底下一棵巨大树骸残留地面的一根小枝桠。亚妮妮踱过凤梨园,边走边抬头遥望大树,手脚有趾蹼干扰,毛发有须根纠缠,杂念丛生,愈走愈靠近大树,仿佛自己会像野地四周的附生植物和鸟兽昆虫亲近依赖大树,成为大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大树像是一个有五官的怪物,因为过于巨大而必须像人类观察蝼蚁七窍贴近亚妮妮。大树一边观察亚妮妮,一边吹糊出一串飘飘忽忽的口哨,如瓮沉大海,带着狗对狼亲的回溯。亚妮妮清楚看见树荫中有一张人脸,吸着一杆烟,吹糊出一颗又一颗一串又一串猪肠子牛睾丸般坚实的烟球,正是昨天坐在木梯上两眼让泪花泡得稀稠翳白的老人。亚妮妮走出凤梨园进入玉米园时,哨声和人脸早已消逝,大树不需变换姿势,仍然面面俱到而炯炯有神注视她。这里离大树更远了。距离模糊大树枝蔓,淡化大树荫霾,却让亚妮妮更清楚感觉到野地枝蔓荫霾感染了大树性情,一树一草都是大树缩影。玉米园实际已是半座莽丛,芒草长得比玉米茂盛抖擞,骄傲而义无反顾地收复失土。从茏葱的芒草丛和破败的玉米叶秆眺望野地,浮脚楼生锈的玫瑰色铁皮屋顶渺小得像丝棉树上被扎得千疮百孔的纸风筝,果园胡椒园香蕉园凤梨园虫兽钻动像巴南河两岸游牧民族逐草傍水打盹时挥之不去的被野兽追食的冗长单调红绿斑驳不变梦境,野地和余家家园实际已合而为一。一只瘦狗钻入被大蜥蜴扒开的铁篱笆,在凤梨园中兜转,撒了一泡尿。七八只大蜥蜴四面八方接近瘦狗。狗撒完尿后鄙夷地看着大蜥蜴,不相信这种丑陋的爬虫类能够伤害自己,直到一只大蜥蜴突击狗的后腿,狗才奋勇逃向胡椒园。更多大蜥蜴潮水般涌向胡椒园。亚妮妮从胡椒园移开视线时,突然看见昨天坐在木梯上吸土烟的老人正站在十码外看着自己。祖父依旧腰挂番刀,手拿藤条和一杆烟,穿蜡染衬衫长裤长筒靴,从刚才窥视亚妮妮的丝棉树上走下来,走过被野火大致敉成平地后又长出芒草的玉米园,从像灵芝倒竖的布帽下蕈菇状头颅中吹糊出巨藤状烟球,烟球弯曲回旋,从祖父胸膛噗噗弹出,模拟祖父的柔肠寸断阴茎鼓胀。祖父长筒靴踩在枯萎的玉米叶秆上发出火焚莽丛的爆裂声,两手拨开芒草仿佛刀剖甘蔗,思念丽妹的情绪四面八方涌向亚妮妮,仿佛大蜥蜴神不知鬼不觉包围无主野狗。祖父始终盯着比丽妹手臂上猪笼草纹案更斑斓婀娜的亚妮妮手臂上另一株捕虫瓶,那类似女性生殖器剖切图的纹案直接冲击祖父的生殖器联想,祖父眼神一针一针锤砸出舔舐那只手臂的痛苦过程。祖父一步一步接近亚妮妮,一口一口吹糊烟球,黑白糅杂像鬣狗皮毛的脑袋让巨藤状烟球回旋盘卷像长屋屋檐藤网兜装的髑髅,两眼依旧让泪花泡得稀稠翳日,一片草绿枯黄中只看见亚妮妮这株肉汁饱满的人苗。瘦狗呜咽两声冲出胡椒园,跨过一只大蜥蜴背部,绕过浮脚楼时让一只大蜥蜴尾巴击中屁股,瘦狗哀声呼叫瘸着一只后腿进入香蕉园。

亚妮妮看见祖父两眼充血,嘴唇抖动,踏破莽丛芒草的速度仿佛传说中那只大犀牛,转眼祖父距离亚妮妮已不到五码,土烟的呛劲和祖父多日不曾沐浴的体臭淹没亚妮妮嗅觉。瘦狗被两只大蜥蜴拖曳出香蕉园时哀号不断,很快消失在爬虫类集体掠食中。祖父双手脸庞让莽丛切割出许多淅沥伤口,前进的速度被狗的哀号一度打断,这时祖父距离亚妮妮只有一码。祖父只朝香蕉园觑一觑,往前跨一步,长筒靴并拢踩在一株玉米秆上,伸出右手搭上亚妮妮肩膀。亚妮妮用她屠杀长须猪的手臂挥掉祖父手掌,祖父手掌在空中划了个交叉弧线,又搭上亚妮妮肩膀,这回亚妮妮费了所有力气也挥不走祖父手掌。亚妮妮一脚踹在祖父胯下,发出达雅克女子特有的剽悍叫声。祖父左手捂紧胯下,右手仍然攫住亚妮妮潮湿滑嫩的肩膀。祖父左手很快离开胯下伸向亚妮妮下巴,抓住亚妮妮衬衫领子顺手扯开仅有的两粒纽扣。亚妮妮连续向祖父胯下踹出两脚,用她撕咬象趾的力道啃得祖父手掌鲜血淋漓。祖父哼了两声,松开亚妮妮肩膀。亚妮妮转身逃入玉米园,这时她听见祖父一面追赶一面声嘶力竭吼叫:阿丽!——阿丽!——阿丽!——

亚妮妮逃了二十多步,听见祖父发出一声惨叫。亚妮妮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一个打赤膊胸系球鞋腰挂箭筒吹矢枪满身纹斑的矮壮汉子一刀砍在祖父脊椎骨上,随后又抽出番刀向倒在地上的祖父脖子剁下去。亚妮妮尖声喊叫:巴都!——不要!——巴都!——

巴都番刀利落而准确落在祖父脖子上,将祖父头颅和身体一分为二。祖父四肢一阵哆嗦,鲜血染红枯萎的玉米叶和葳蕤的芒草。祖父头颅顺势跌落在一个废弃的大蜥蜴穴口,糊满汗水的脸颊立即蒙上一层泥垢,两眼大张,嘴唇撅成一种茗茶的优雅姿态。巴都攫住祖父稀薄的头发,神情肃穆一如往常,觑了亚妮妮一眼,胎语静止,释出曾经和亚妮妮有过乒乓感染的猪笼草仇恨眼神,提着祖父头颅,展开白腹秧鸡的欺敌步伐,三纵两跳消失在实际已和野地合而为一的玉米园中。

三天后雉背着一支铲子和亚妮妮走过长满石南树丛的荒地和野茔。王公猪笼草和莱佛士猪笼草依旧像已孵化出壳的史前龙卵垂挂矮木丛中,野地寂静无声,天空飘着难以察觉的细雨,食猴鹰更是难以察觉地画着阴阳交互的太极狩猎图,大番鹊依旧衔草不知道第几次筑囍。出现几只雉从来没有在这里看见过的乌鸦,叫声的兴奋雉也从来没有听见过,带着一种纯粹游戏的心态,一路停停飞飞追踪雉和亚妮妮来到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的小河,栖息在叶密如册的老榴梿树上。雉和亚妮妮走过树桥,走到老榴梿树下,雉拿起铲子开始在榴梿树下挖掘。老树根荄纵横,雉掘得不顺利。十分钟后,亚妮妮接过铲子继续挖掘。二人交替掘了半小时,才掘出一个牛肚似的洞穴。雉纳闷当年祖父到底花了多少时间挖掘,也开始理解为何祖父把髑髅葬在这里。又十分钟后,二人累得坐在树桥上休息。一只乌鸦站在树桥的另一端,频频出喙啄咬树桥,旁若无雉和亚妮妮。乌鸦显然是离野茔半小时路程的市立医院中的常客,对人类毫不惧怕,据说院长常为这批逐渐增多的聒噪食客感到烦恼。雉第一次感觉到竖立雨林边缘的医院像一座布满骷髅和鸦群的观光城堡。又有两只乌鸦飞到树桥上开始啄咬树桥。它们的啄咬方式固执,地点固定,小心翼翼,几乎像外科医生从病患身上取出异物,不由得使雉想起头上捧辞海、脖子上吊死鸭子、发型像洋葱的三位市立医院医生。雉莫名其妙地臆测女医生和另外两位男医生的暧昧关系以及他们听到丽妹和孩子失踪后的表情。

“丽妹孩子没有活下来吗?”雉看着三只忙碌啄树的乌鸦问了一个答案已清楚显示的问题。一只瘦小的鱼狗缓慢从树桥下飞过巨鲸似的瞪着二人。

“没有……但是她的母亲意识非常强烈,所以才会喂哺小红毛猩猩,”亚妮妮走下树桥,站在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小河上,掏了几把水浇向全身,使雉想起她在罗老师井旁淋浴模样。亚妮妮随后坐在一块干石上,将两只脚丫子泡在水中,一面用手掬水洗脸一面试图捕捉穿梭脚丫子四周的小鱼。雉又想起她和黑狗戏耍和吃狗肉模样。“她在长屋里的生活很糟糕,和很多人发生过关系呀,包括罗伯伯……”

雉上半身已全汗湿,干脆脱了衬衫鞋子走到河中掬水浇身。

“泰,我和罗伯伯……为了玛加……”亚妮妮说,“我不是那么随便的女人呀……”

“玛加知道吧?”雉突然说。

“玛加……南玲……蒂玲都知道……”亚妮妮依旧不停掬水淋身,“不小心被看到了呀……”

“丽妹孩子葬在哪里?”雉又问了个没有意义的问题,选了一块干石坐在亚妮妮身边。雉想起生前总是栖身护体在旁的玛加以及死后永远被雕塑斑斓的瓷瓮护维着的玛加。

“装在瓮里,葬在离玛加不远的地方……她回到长屋时,孩子已经发臭了 ……”亚妮妮英语、华语、达雅克语和手语交互应用,制造出一种只有雉才明白的语言情境,闪烁诡异,鲜红美丽,仿佛一个有四种血统的混血儿。混血儿经过母亲垂直感染、母乳哺育、口水舔舐,文法语调几乎一个模样,搅得黏糊糊像四胞胎。或者更正确地说,他们是雉和亚妮妮多次交配乒乓感染后产下的私生子,没有名姓国籍,即兴窘迫,母亲的膣现在还淌着血。“泰,也许你不知道,阿丽其实痛恨婴儿,这也是为什么她怀孕期间想尽办法折磨婴儿。婴儿是你祖父下的种呀。泰,不夸张地说,她从医院抢走婴儿,真正的用意就是不想让他活下去。她情愿哺育一头猩猩。她一回到长屋,我们就把孩子按照家族仪式葬了,再怎么说,也是我们猪笼草家族的孩子呀。许多年前……”

树桥上又多了两只乌鸦,一栖息树桥上就被其他乌鸦感染似的啄食树桥。雉捡了一块猪心状石块扔到树桥上,乌鸦视若无睹。

“许多年前的事了……我们的祖先从你曾祖的种植园区逃出时,有三位怀了身孕,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呀,生下来就放在瓮中活葬了……其中一位因为难产被送到锣市市立医院,孩子早产两个多月,只能住在保育箱里,几天后日本人来了,祖先于是逃回长屋……一星期后祖先回到医院,护士和婴儿已经全被杀害,回程时看见荒地许多大型猪笼草瓶子……是很大很大的瓶子呀……那时候正是夏天吧,两个多月没有下雨,有几个瓶子快枯死了,祖先一时找不到食物,于是回到医院将日本人切割得不成人形的婴儿尸块运到荒地,放到瓶子中。那位祖先是我们达雅克族人,放到瓶子里的据说大部分是中国人的孩子……几天后那一批猪笼草就不停地冒出新叶新瓶子……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猪笼草呀,现在还活得很好……阿丽也听说过这件事情,我们怕她做出傻事,所以赶快把孩子葬了……其实,阿丽经历过这些事情后,心智已经不太正常了……所以才会做出许多糊涂事……泰,你要原谅她呀……”

雉回到树桥上拿起铲子重新挖掘。两只乌鸦停在雉身边,好奇地注视雉的一举一动。亚妮妮也上岸蹲在树下。

“这批髑髅足以证明祖父是凶手,但是要找出阿班班的埋葬地点是不可能了,别说我,恐怕连祖父也不记得了,”亚妮妮的叙述没有给雉带来太多的情绪波动,他现在唯一记挂的是弟弟鸰。雉边挖掘边看着蹲在榴梿树下的亚妮妮。“我拿这批髑髅赎换弟弟时,可不可以要回祖父头颅——曾祖的骷髅我不要了。”

亚妮妮不说话。

“巴都要祖父头颅做什么?”

“巴都的父亲阿都拉一直希望效法阿班班,将自己最得意的装饰图案雕琢在人类髑髅上……”亚妮妮说,“阿都拉现在正在帮我族设计犀鸟祭典中供奉的犀鸟神像,他是我族继阿班班后最负盛名的纹案设计师……”

雉停止挥铲,用一种沉思状凝视盘根错节的洞穴。

“泰,阿都拉在长屋中注视你的模样,使我感到害怕……”亚妮妮说。

雉继续挥铲,汗如雨下。

“泰……娶我吧。”

洞穴的深度已到达雉肩膀,当雉弯身挖掘时,整个人完全消失洞穴中。“亚妮妮,第五个晚上你说没有到我房间来……”洞穴中的雉说,“可是那天晚上我明明和一个女人睡在一起……”

雉的头颅出现洞口时,右手同时捧着一颗藤网盘扎涂满污泥的髑髅。

“是丽妹……”亚妮妮说。

雉将铲子扔向洞外,将十多个藤网盘扎的骷髅放在洞穴外,抓着树荄爬出洞穴,站在骷髅中。

“泰,”亚妮妮又说了一遍,“娶我吧……”

雉捡起一个包扎着淤泥的骷髅时,乌鸦停止啄咬树桥,集体发出淹没大地的聒噪。

雉感觉左脚一阵刺痛,低头看见一支吹矢箭射穿了他的小腿。雉发出一声哀呼,又一支吹矢箭射穿了脖子。雉抬头看见巴都站在树桥上,口衔吹矢枪,噗的一声,对他的小腹射出第三支吹矢箭。巴都胸前挂着球鞋,腰上挂着番刀、箭筒和兽皮袋,背着竹篓,文遍全身的刺青让他看起来像一截枯枝,手臂上的猪笼草散发着荧光菇的绿色光芒。巴都射击吹矢箭的动作似乎持续了很久,吹矢枪蔓延着藤蔓和蜘蛛网。

第三支吹矢箭射中雉的小腹时,雉缓缓地倒卧骷髅堆中。他重复做着做了许多次的噩梦,这一次,他没有醒过来。他看见自己衔着水藻挑逗一只女儒艮,全身贯穿着长矛和水枪;他看见亚妮妮的象鼻子在胸口和眼眉耳鼻间揉搓跳跃;他看见自己倒挂扁担下,背着小弓小箭的双胞胎猎人操着小番刀,慢条斯理将他卸头、截肢、开膛剖腹;他看见自己躺在一间圆形卧房的水床上,像漂浮猪笼草瓶子消化液中,小麒坐在化妆台前梳理红发像一种和猪笼草有共生关系的螳螂;他看见阿都拉啪啦一声切开一颗蒸熟的骷髅,饶有趣味地赏识象征智慧和知识爆炸的斑斓脑纹;他听见莽丛飘扬着巴都的即兴吟唱:

我乃达雅克战歌,穿透敌人脑髓击散敌人魂魄;

我乃达雅克战士,削下敌首谄媚我的爱人;

我乃求偶的水獭,捕食鲇鱼追求母水獭;

我乃香气漫溢之猪笼草,啃嚼肉髓滋润妖娆之枝叶;

我乃咆哮之熊,引诱母熊匍匐胯下;

我乃中箭之云豹,鲜血如雨染红一座丛林;

我乃戴盔披甲之鳄鱼,卷起漩涡冲翻战舟艨艟;

我乃獠牙偾张之长须猪,渡河穿林吞噬使我酗酒滋事之烂果;

我乃英姿焕发之儒艮,我的精子泛滥一千只女儒艮的阴道;

我乃达雅克猎手,我全身纹满杀戮之飞禽走兽;

我乃达雅克农歌,姑娘一边插秧铲土一边娇声吟唱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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