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以后雉才知道亚妮妮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干活了。长屋走廊看似密不通风,其实出口遍布,仿佛蜂巢。亚妮妮现身走廊上时汗流浃背,两手抱着一大把长豆黄瓜胡茄,脚丫子沾着污泥,发上牵着几株绿草,一只小黄蜂缠着她转悠。她已饲过百多只鸡鸭,捡了两畚箕畜粪到菜园里施肥,拔了两畦野草,摘了满怀豆瓜。雉和巴都准备向上游出发时,她又扛了一桶衣服走到河边,笑容畅快饱满,像野马的飞蹄,家猫的肉垫。频频的道别声响彻江畔,猴吼、畜叫和鸟鸣哺食她声音里的乳味。

巴都身上零件一样不缺,还多了一个手臂粗长的竹筒,封着筒盖,用麻绳系在后腰上。雉实在不明白,难道巴都每次导游,都是这种狩猎甚至出草① 装扮?雉遵照亚妮妮安排,只带小番刀、水壶和西药。伤口已没有大碍,只有使力时雉才会感觉到背后来历不明的疼痛。亚妮妮族人认为这种伤口最好摊开在阳光空气中自然愈合,但睡前亚妮妮还是亲自替雉敷上一层厚厚的药草渣。药草的形状、颜色、味道和热度都像鸭屎,像大蛤蟆盘踞雉的梦穴。这个热乎乎的药渣整晚干扰雉的睡眠,让雉做了一连串枯燥而怪异的梦。

长舟慢了很多,斗犬声也温和很多,雉有足够时间冲泡两岸风景。一路品茗下去,风景变化不大,茶叶仍然是那几片,于是越喝越淡,最后竟像是舔水了。见山只是山,联想不到雄伟。见水只是水,分享不到灵动。莽丛再绚烂,却像蝴蝶来自同一批蛹。鸟兽的冶艳,叫声的阳刚或阴柔,视觉和听觉早已饱胀,肠子堵塞,屁眼紧闭。步伐放慢,态度松散,也许反而导致这种结果。巴都看到可疑的或可能的荒路废径就停舟上岸溜达,见了熟或不熟人也熄了马达聊天,碰到上游的舟筏就设法拦下盘问,连见到江边喝水的野猪或跃出江面的大鱼也弯弓持箭跃跃欲试。他的行动不但变得温吞,性情也趋向阴柔,竟随手拔下江边一朵大白花凑近鼻前嗅着,依依不舍地眺望远方一座被雾岚切断的死火山。传说那座死火山一百多年前爆发过,达雅克人呼为“响大炮”。最后他的温柔面彻底泛滥,斜望岸上放嗓高歌。出乎雉意料之外地,他的声音也是阴柔纤细,仿佛他日后吹叶笛诱吼鹿,旋律歌词日后也重复过无数次,在雉的刨食和亚妮妮的翻啄下,雉牢牢而烂熟地记住了它。巴都不停地哼唱,直到长舟通过一间伐木厂。

我乃垂头之香草,卿见我而俯嗅;

我乃针叶之巨树,我指尖而美丽;

我乃江滨之乔木,千猿因我而倾跌;

我乃秀丽之篁竹,露珠由我而下坠;

我乃茂密之佳水,赭红如火焰;

我乃金线织成之足钏,环饰佳人美足;

我乃柠檬树之木剑,砍断囚禁处女之笼;

我乃青年之雉鸡,呼朋同啄稻米;

我乃江中黑鹞,追求美丽之雌鸟;

我乃江中肥鱼,啄食苹果和鲜花;

我乃江中鳄鱼,口张如箕尾摆如虎;

我乃山巅蟒,喉中流血不止;

我乃山中虎,我颈鲜血环染;

我乃江头蛇鸡,头上斑点如铝弹;

我乃捕鱼之雄狐,终日遨游江口;

……

电锯咬住被伐倒的巨树,断成数截,树围小如猪笼,大如呼拉圈,像抹了奶油、花生酱、巧克力的特大号棒棒糖。陆地上的棒棒糖堆成三角丘,远看像度假小木屋。水上的棒棒糖集中江河左边,准备随水流漂向下游海口。长舟虽然沿着右岸航行,但仍有一两截失控棒棒糖突然脱离航线,犹疑地或果断地亲近长舟,紧傍着不放,费了巴都和雉许多功夫。长舟仿佛被江面粘住了。斗犬声软弱,完全被电锯声掩盖,最后两句歌词也彻底被粉碎,只有旋律仍然像电锯铰链、马达螺旋桨轰轰咻咻空洞地转悠。巴都哼唱的歌谣虽然歌词变化多端,但每一句旋律大致相同,只有其中一两个音符拔高或压低,拉长或缩短,转强或转弱。巴都熄了马达让长舟傍着岸边一根浮木停下。恰是十点休憩时刻,工头像吟诵回教祷告文吆喝,一百多个工人先后走入岸边一座小木屋,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杯热咖啡和一盘糕点,或坐或站在岸边。秀气地喝咖啡,啃糕点像蒸气火车头添木炭,华语、马来语、达雅克语、英语、印度语清楚显示族类,肤色大部分类似加了奶精或没有加奶精的黑咖啡。空投精子的十七八岁,追卵的二三十岁夸父,买膣寻欢的四五十岁,不晓得多久没看过雉这种斯文人了。补充完热量后,半数以上脱下衬衫短裤投入河里,有的很即兴,有的像完成仪式。雉带着落难的华语和英语子嗣,巴都牵着达雅克语皇族,寻找谈话对象。

“母猪、母熊、母猴、母鹿不算……半年没看过女人了……”

“二十多岁的女人……奶着孩子……很像被遗弃的痴情种……我们是常撒野种的……”

“不关我事……我从来没操过中国女人……”

“中国女人连碰都不让我碰……”

巴都伸出食指,数着一截伐木年轮。

“别数了……两百二十七年……我数过了……”一个泡在河里的华工说,“……放倒这种大树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快感……过瘾……像操一个处女……”

巴都看着远方像度假小木屋的棒棒糖和雨林:“伐到摩丹娜山了吗?……”

“摩丹娜山?……”岸上一个马来伐工说,“伐到山脚下了……日本人要把整座摩丹娜山伐光,那里随便一棵树都有百年以上……有得忙呢……”

巴都视线眺高,似乎眺到那看不见的摩丹娜山顶:“……每一棵树……都有一棵树神……”

“是啊……”一个达雅克伐工说,“我们每放倒一棵树,都要祭拜一番,请树神栖身别处去……中国人总是笑我们……”

大伙盯着江上,拍掌吹口哨鼓噪,对岸莽丛飞出一只夜鹭和一只鱼狗,前者飞向上游,后者飞向下游,喙张爪开,像脱榫的飞斧,随后又飞出数只野鸟,从左岸扑向右岸,从右岸扑向左岸。江中戏水的工人围成一个圈子,和岸上工人一起拍掌吹口哨鼓噪。巴都挨着一根又一根伐木数年轮,仿佛工匠趴在石壁上描受难圣者的体毛。雉看见一个达雅克工人钓上一头菜刀般的怪鱼,那怪鱼上岸后四处伤人,划破两个工人的脸和手。

“这家伙……一提起女人就受不了了……”

“整条巴南河快被他掀翻了……还不出来呢……”

“是啊……你看他鼓动的波浪,可以击沉一艘油轮了……”

“阿良……温柔一点……人家女人可不是木头……”

一个年轻华工左手抱着一根伐木在江面载沉载浮,五官扭曲,发出野猪刨泥的鼻腔呻吟,仿佛和一只江鳄搏斗,数十年树龄的巨木在他搂抱下有随时被折断的可能,可以明显看出来他的右手正在水底下激烈而有节奏地摇摆。这家伙突然全身颤栗,张口啃浮木,撕下几片木屑,神情如午夜梦回,趴在浮木上不动了。

下游的围观者一阵惊动。

“快走……他的精虫游过来了……”

工头像朗诵《可兰经》在岸边走了一遭:“开工了,开工了……”

伐木工上岸提了一台电锯切割被放倒的处女巨木,抖得像发条兔鼓手。二十多个兔鼓手敲击出介于摇滚乐和进行曲之间充满颓废迷信的末世音乐。巴都从岸边摘了一粒青涩的波斯枣放到嘴里,发动狗打声吞吃末世音乐,长舟慢慢荡离伐木厂。长舟像睡醒一觉的兔选手,沮丧地追赶溯流而上的激情精子龟。

我乃江口鳄,目睹鲜果而来;

我乃水面蛟龙,为汝所迷而不去;

我乃狭长之宝剑,双锋横扫棕榈叶;

我乃长头之铁斧,砍断无数千年巨树;

我乃高山之藤神,因潜江水而潮湿;

我乃辐射之蜜蜂树,千枝向外扩张;

我乃江岸之龟脚,因泅游而润柔;

我乃驮汝旅行之熊罴,采尽树梢之鲜果。

长屋像彩面山魈贴着窗棂出现在巴都书生夜半歌吟中,差不多是久久一次。起初雉仔细打量长屋,逐渐视若无睹,当巴都下舟和长屋居民晤谈,并且一次又一次无结果后。愈溯流上游,丽妹就愈飘渺了,长屋像倩女幽灵更久一次出现在鬼声啾啾的狗打声中,当巴都已停止歌咏后。一座长屋的寻访,从当初百科杂烩逐渐简化成绘画注音大字本,现在更是陷入耳目皆废的点字疙瘩抚摸了。雉必须卑微地化身其中,才能嗅出这一座长屋和那一座长屋的不同架构。巴都早已把自己庞大的网巢编织在整条巴南河畔,丽妹这只小豸的落网只是一次轻微的栗动而已。然而几乎在他踏入一座长屋之前,似乎早已知道结果了。他是不是将网巢织得更阔更韧更密,或是瞒着雉让猎物就地入茧?雉终于忍不住随他登上长屋,可是如此也没有太多用处,巴都和当地居民的熟稔,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牵动一条网丝辐射出音讯。幽径的巡检,莽林的漫步,也从当初吸吮抚摸的重重激情热身,变成现在只求发泄了事的匆匆重点式抽检,变成一种嫖了。某些时候,巴都甚至成了催促雉尽快了事的鸨。第三日后,莽丛已变得既枯索又灿肥,既污秽又纯净,别说巴都,连雉登陆的欲望也完全萎缩。他们甚至就在舷外小便。再也找不到没有寻访过的长屋。只有碰上有人伐林或焚林,或土著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时,巴都才会熄舟上岸,打听被砍伐或焚烧的林地范圈,检视年轮或耕种的农作物,探寻野猪吼鹿鱼汛,除此,没有其他因素吸引他们登陆了,除了拉大便打野食。当初那种兴之所至的登陆,现在已干硬地便秘在肚子里。野火烧毁亚妮妮家人栽种的半座玉米园,第三天晚餐时亚妮妮啃着一截被野火烤焦的玉米,两眼热燥,十指如喙,先前她还吃了半壳榴梿。“行了,暂时别往上游去了。明天歇一天,我带你到附近探探。后天再和巴都往下游巡一次。”

说是探探,亚妮妮操桨时也优雅如天鹅,浅拨像十指撩弦,深划时腕臂绷张,腰力下盘都在暗助。水流平静,她说笑自如;通过一摊急流时,她下巴腋下紧贴船舷,桨柄几乎沉入水中,桨舌刮得河水阴唇怒张,宛如伸手入牛膣助产。偌大一条巴南河,水路有时开朗,有时逼仄,舢板被操纵成了风浪板。亚妮妮穿一件蜡染衬衫,发毛牛仔短裤,左臂套着野猪牙臂环,长发劈水,不消一小时已湿了大半身子。雉背着亚妮妮坐在舢板中央,也操一把又黑又沉的大桨。他虽然划得吃力,却对船速没有太大帮助。那把大黑桨吃过大风大浪,桨柄泞滑,桨舌有点曲,非高手不能驾驭,雉每次入水,桨舌就像拐杖卡在沟盖隙缝中。舢板愈是偏离航道,亚妮妮的玩性愈重。三偏两偏,偏入一条枝叶茏葱雾霭弥漫的小支流,这时舢板反而像脱离了乱流的飞行器平稳流畅。小支流水流缓慢,几乎处于半停滞状态。游鱼大声唼喋,鸟虫响彻云霄,藤蔓扶疏,两岸渐行渐窄,直窄到一艘舢板长度,已不见天日。亚妮妮停桨让舢板滑行了一段,滑到一艘较小的舢板前。

“带你去找一个华人,”亚妮妮从江中抽出更沉更曲的大黑桨,放在舢板上。桨身鳍鳞斑驳,雕琢成一尾精瘦的大黑鱼。鱼肚填满花草昆虫和小鱼,其中竟有一株猪笼草。亚妮妮站在舢板上,伸手搭上一根树枝。“看有没有你妹妹的消息……”

雉也抽出大黑桨。也是一尾大黑鱼,相貌凶丑,骨骸淋漓,壑内蟹虾狰狞,很像被锺馗啖出原形的小鬼。“这里有华人……”

“是啊,咦,也许你还认识他呢,”亚妮妮踏上无人小舢板,一个纵跃上了岸,“这人从前是锣市华语老师,退休后隐居到这儿已有五六年了。刚开始那两年他还在这里小学教过华语呢……”

“你怎么认识他?”雉也学亚妮妮跃上岸。

“和我们偶有来往的……隔四五天,就到我们长屋来买农作物、猎物……有一次,还买了一只狗和小猴子……”

巨树五六人围,烧垦出来的小径,突然掉下的野果,不知何故从千崖万丈坠下般翻滚的小爬虫兽,阴冷的怪鸟。亚妮妮半跑半跃,雉还没有看清楚形势,视觉突然开朗,一座小山丘,一片矮木丛,几棵小树,苦瓜状枯云,慈眉红脸老日,衔枝筑囍扶卵的忙鸟,有闲才轻弹的蚱蜢。一座深湖,一间木屋,一排矮篱,一个老人攥斧劈柴,劈得遍地一片荒。颇有车炮毁,士象殁,只剩一衰马数残兵护帅的气象。雉和亚妮妮像两个小卒慢慢接近老人。一只狗,一个小马步跨过来护主。

“罗伯伯……”亚妮妮跃过矮篱扑向那只狗。狗伸出舌头舔亚妮妮耳垂。雉站在矮篱外看狗,只看了两眼,视线就逗留在继续劈柴的老人身上。老人只着背心短裤,高大,背鼓如牛,胸曲如根荄,肩阔臀方,颇似一块棺盖。上肢如鸭翅膀,下肢如斗鸡腿。头发黑中掺白如鬣狗皮毛。苦瓜状皱纹,慈眉红脸,牙舌微露,颇似润指拈册的老僧侣。斧头轻轻弹起,闲闲落下,如隐士挥毫作文,干柴分段落句,燃之铿锵。雉观察老人劈柴,蓦然想起亚妮妮亲人用番刀剖榴梿开椰子的轻松犀利。他自己尝试剖过一粒榴梿,只觉得在剁一块蛮石。有半分钟时间,亚妮妮戏狗,老人劈柴,雉静观,隔着一道铁篱笆。铁篱笆攀瓜豆,有时稀疏,有时茂密,柱与柱之间只容二牛,翻丘分莽,忽方忽圆,圈住湖潭和木屋。高度清楚显示,志在防兽。木屋容量约一座篮球场,建材细琐,仿佛小人筑成。盐木片砌成的屋顶,腿粗的去皮树干围成的墙壁,竹窗户,石门槛,屋檐下垂着竹篓畚箕熏肉鱼干,墙角站着耙锄铲桶,躺着柴薪,贮着两缸清水。屋外有菜畦和瓜棚豆架,一座栽满野兰的小花园,一座井,一座鸡舍。雄鸡羽秽色杂,懒懒骑在一根木桩上,颇似画家手上年代久远的调色盘。一只母鸡蹲在地上,小鸡也乖巧地围靠着它,颇似大果四周结满小果的鸡雏凤梨。老人停斧,亚妮妮离开狗。狗遛到篱笆前看雉。

“是你啊,”老人操着下盘不稳但架势十足的达雅克语,一字一句都像他劈断的干柴,有时薄,有时厚,但长短重量统一。“今天下午正想到你们长屋买点米……有没有野猪肉?……还有蛋。我那几只鸡不会下蛋,只会孵蛋,久久下一粒,抢着孵……”

“你好像有一个星期没来我们长屋了,懒啊……”亚妮妮回头看雉,“泰,过来吧。”

亚妮妮示意雉学自己跳跃篱笆,但雉已找到篱笆门,绕了十几步推开门,走到老人身边:“罗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鹏雉,是你啊……”几乎在同时老人也开了口。

老人笑得羞涩。一手叉腰,一斧拄地,仍有帅的王相。听完访客,从柴薪上捡起一块兽皮似的褐色毛巾拭汗,走到井边抽一桶水,沾湿毛巾,又拭一遍,将毛巾摊在井栏上。从井里捞起一个盛满山竹、红毛丹、杨桃、芒果、番茄和黄瓜的竹篮,从柴薪堆翻扒出两张小板凳请客人坐下,自己坐在柴薪上,说: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亚妮妮你在篱笆外追一只野猪,野猪撞毁我的篱笆,踏坏我的菜田……冰了一篮子吃不完的水果,你真的来了。又说:水果都是野生的,很涩,我担心猴子果蝠,提前摘了。三人啃掉半篮子水果。斧头笔直耸在地上,狗趴在亚妮妮脚前,湖面溅起一个小浪花。老人赶到湖边,伸手拉一条细线,这是他唯一不慢条斯理的动作。一条像狗腿的白鱼被老人拉上岸后,老人又一副清闲状。雉和亚妮妮走到湖边。老人将白鱼放入一个锡桶,重新装饵,说这湖里的鱼愈来愈精了,常常两三天才钓上一尾,今天托你们的福。

老人依旧请二人坐在柴薪旁,三人互问近况。天逐渐暗沉,老日干瘪,远方运来一批黯绿色的云尸,有铺天罩地埋葬的气势,仅存的数朵白云迅速染上僵气。永远有几只鹰,硬硬地架在那儿,筑成一小方天国,像白日星座。也永远有几只不见面目的鸟,以树做高度,以胆做速度,边边际际地,从这里飞向那里,从幽冥飞回幽冥,好似老鼠在猫窝旁扒了一爪。也永远有一批来历不明的声音,人的,兽的,五行的,在三人汇集华语、英语、达雅克语的河域中像大鱼逆流,像水藻生长。一群黑白相间的大小蜻蜓在湖上竞飞,湖滨沉住牛脾气,偶尔甩尾吐出一尾鱼吃草秆上歇羽的蜻蜓。兰花拟态成蝶的窈窕和蜂的风骚,请君采蜜。公鸡动了,扒啄鸡舍四周扒啄无数次的松软沙地,一只母鸡翘臀求君恩宠,公鸡不理,凝视榛莽山河和残破宫廷,叹啼一声,雨已悄悄落下。雨很稀薄,老人没有请访客入屋的意思,打量昔日得意门生,重新燎炽得意门生课堂上锐气的朗读,嘴角出现一阵温暖,山羊眼充满神采。鹏雉,老人说,声音有时候干,有时候稠,多纤维,少钙,充分的胡萝卜素,缺维生素D,腹泻,失眠,夜里多尿。你高一时坐在角落第一个位子上,常用眼角偷看右后方一位女生,你暗恋她……雉惊讶老师的记忆,在一阵错愕中,雉听见老师描述这位女生和其他女生种种。二人华语说得珠圆玉润,听在亚妮妮耳里像颗颗羊屎,起身呼狗参观菜园。老人是雉中学时期曾经受教的最杰出华语老师,北婆罗洲文坛耆宿,擅写小品,出版过两本杂文,年轻时流氓唐山两广,大学毕业后移民南洋,成为北婆罗洲炙手可热的华语教师。老人教学勤奋视学生如己出,终身未娶,嗜读中国古籍,深厚的国学根基和唐山背景使他在杏坛和艺文界呼风唤雨,不知何故五十多岁即退休,卖了房产,领了退休金,运了数十箱古书隐居莽林,除了附近几所长屋住户,少有人知道他的行踪。雉本想忙完丽妹后拜会老师,没想到不期而遇。可是,老人说,也有不少女生暗恋你啊,真令人艳羡。白衬衫,浅蓝色裙子,白球鞋,总是营养不良,一和异性说话就脸红,雉回忆已是中年哺娘儿女成群的同窗和那位自己短暂暗恋过的女生,如果人生是一次完整的如厕,从脱裤放屁撒尿拉屎擦屁股冲马桶洗手,那一次暗恋的短暂可说占不上任何一个细微动作,但除了上述一定的程序,必然还有插曲脱节譬如阅读书报接电话扑杀蚊虫,在雉恶臭的一生中,这一次的暗恋就是这些插曲脱节中不经意留住的芬芳记忆,但是即使这么一朵和他的荒园毫无瓜葛的小花,也必须透过他野撒的粪尿灌溉才见惨绿,像老人用矮篱围住的湖泊草原灌木丛木屋鸡舍菜田花园以外一棵遥远的荫硕的长青树。她一头乌发像黑天鹅,两颊清爽丰腴像鸭屁股,眼眸飞转像大黑蜂,眉毛像蕉风椰影,一笑就是一群小酒窝扑向那片肥肥的唇……好搂像小兔,扎人像花斑臭鼬,狡如𦗒狐,余氏七彩红鳍小麒鲷,噗隆噗隆,咕噜咕噜,在透明精致混浊嘈杂的水族箱中,在一群攀鲈科鲫科的变种乖巧娇嫩蛮横中,迅速发育中的鲷科少女缤纷叛逆,水陆两栖怪拿着英语课本教鞭麦克风潜入水族箱后即被她小慈鲷的金颊小唇吸引,即使导师一星期换一个蹲坑,即使开学一个多月缺席了十多天,即使上课常迟到、打瞌睡、不写作业,即使雉离开水族箱还是可以像盲鱼泅游在她不见天日的窍穴中。人生如如厕,小麒占住了其中一个最猥亵的大动作,包含了其中一大坨最污臭的记忆,时间愈久,污臭就愈强烈,蛆壳也愈聚愈多,深埋在雉的蜥蜴土穴中不停孵化。亚妮妮折了一支叶笛,吹奏出像哨吶的声音,老人睨了她一眼,唇舌嘁嘁恰恰像鸭吮。校规的口腔病变,课程的大肠息肉,教学的摄护腺肥大,成龙成凤的脑中风,体罚的肺癌,联考的肝硬化……雄性暴烈的十大教育死因,像套着大耳疣尾的兔护士周旋其间,她春泉般的子宫,莽乳肥膣,自成免疫系统。学校就像红毛猩猩临时搭建的夜巢,隔日即弃。小学念了七所。父母离异,各寻新欢,奇月朝阳,偶月伴阴,随父排卵,与母补髓,臂腿情长,臀胯膘满,常有乱潮,有时和其他观赏鱼类打成一片,有时独泅一角,学校合唱团团员,对着数学老师撕碎数学课本,下课找雉瞎掰,笑雉眼镜老气,鼻毛不修,头发乱得像秽河上的浮尸,长裤一星期不洗,走路有点驼,食指在肩胛骨点拨两下。“晴暖的窗口/清香悬挂枝条/蓝天辉染茵草/花儿映上光彩/四处洋溢生气/只因为老师/您/如春风轻拂大地/My dear English teacher:这是我第一次买教师卡。选了很久,才选了这张。Happy Teacher’s Day to you.佩西芬妮 上”青黄色的卡片,很像割草机修理过的秋天草原,一排没有叶子像鱼骨的树,一栋木栏围绕有小烟囱像蒸气火车头的小木屋,一个长头发小女生、一只兔子和一只蝴蝶在树下奔跑。捆一条丝带,系一个有软木塞的小玻璃瓶,装满细碎的干燥花,很像雏形的尖牙猪笼草。翻开,细明体的陈腐诗句,用多种色笔涂抹的中英文。中文藤蔓攀腾,仿若盆栽,飞洒流利;英文断枝截丫,根芽深植,修修剪剪,还未长成。雉梦见自己行走青黄色的草原上,喷洒农药扑杀鱼骨树上的蛉和霉菌,垂下关刀型头颅啃青藤嫩枝,喝下一支又一支尖牙猪笼草瓶子里的清水。老人终于请雉和亚妮妮入屋,现煮咖啡,骄傲述说自己如何划着舢板一天来回八小时到下游华商杂货店购买咖啡粉。“罗伯伯,”亚妮妮跷着大腿坐在窗栏上,一只脚丫子也顺势搁在窗栏上,左手圈膝盖,肘窝收下巴,另一只脚悬空晃悠,和窗栏构成的三角形视野中,雄鸡继续凝视榛莽山河,狗像小学生的动物造型书包蹲在窗下。“下次记得找我们族人帮你去买。”老人呵呵笑了两声,洗了几根番薯,入锅,添水,生火。端出三只锡杯,过滤出三杯热腾腾的黑咖啡。木屋共有二门八窗,一厨一房一间大客厅兼大书房,书房中央摆了一张长书桌,搁了四张木椅,桌上堆着书籍纸张,一个大笔筒,四具大小不一的猴骷髅。书架上的书籍或竖或躺,有老有少,书背上的汉字或站或睡,楷衣隶袍,篆铠行鍪,矛盾林立,枕戈待旦,轮流站岗休憩守卫书城。书架搁着五六具从拳头到椰壳大小的猴骷髅和数十具木盾、木筒、木盘、木盒、木杯、木瓶。猴头相互凝视,背对或面对书籍,对称著书背上一营又一营疲惫或亢奋的汉字兵将。腾出的空墙上,张挂十多具也是雕镂精致的木鞘、木枪、木鱼叉、木桨和番刀,两帖趴成“木”字的无头猴皮,一幅水墨画,三张人脑解剖图。水墨画上一群毛毯似的小黑猴在黑悠悠的枝丫上晃荡。猴树很难区分,远看仿佛只是一棵树,近看又仿佛全是猴。

雉啜着咖啡在书架旁徘徊:“老师还是很用功啊……在研究什么呢?”

老人略显腼腆:“用什么功啊……穷极无聊……不过确实是在研究一些东西……”

“什么呢?”雉兴致勃勃环绕书桌,拿起一只猴头在手里摩挲,“工程很浩大啊……”

“是有一点心得……不过……我也没有把握……”老人提着一杯咖啡靠近书架。汉字挺腰垂手,抖擞立正,仿佛强悍忠贞地对老人敬礼。“鹏雉……你来了正好……你听听我的想法……”

雄鸡发出尖锐的啼叫,伴着母鸡的呼呛,小鸡的哭闹。“罗伯伯,”亚妮妮纵出窗户,“老鹰来抓你的鸡了。”老人放下咖啡杯走出木屋。人脑解剖图中英拉丁文夹杂,彩色,一张是纵切面,一张是冠切面,一张是外形解剖和功能区标示。雉凝视纵切面。大脑像一个女人怀着三月胚胎的骨盆切面图。额叶是婴头,顶叶是婴背,枕叶是四肢,松果体是尾芽,胼胝体是脐带,小脑是耻骨,脑下腺是子宫颈,脑导水管是尿道,下视丘是阴道,脑干是直肠,大脑穹窿是膀胱。子宫壁已剥除,羊膜破裂,羊水干涸。是一个皱纹密布发育迟缓的胎儿,神情痛苦而胆怯,就要枯烂死去。圆锥体的头颅和大剌剌的脑干仿佛蜥蜴胚胎。雉曾经在医院看过这样一张孕妇骨盆解剖图,这当然是他一厢情愿的联想。

冠切面让人无法和人脑产生联想。核桃状的小脑,菌状的内囊,蛇豆似的脑叶,仿佛木耳的视丘,山竹肉的延脑,似叶似花,似菜似根,像高丽菜大白菜剖切图,又像珊瑚水藻琥珀花岗石。这当然也是雉一厢情愿的联想。

外形解剖图让雉联想到猪肠子和堆积如山的死婴。雉不自觉凝视书架和墙上各式浅雕浮雕肉雕彩雕。亚妮妮和老人吆喝此起彼落,那鹰似乎坚不离去。老人冲入门内,带走门后的猎枪。

晚上回长屋用餐时见到了巴都父亲阿都拉。上游一座长屋屋长率领亲友到长屋做客,河上挤满舢板长舟,屋廊燃着近百盏煤油灯,菜肴丰盛,人畜沸腾,菜田上的竹响板、铜管和兽骨铁罐响了一宵,迷鸟半盲地冲入屋内,一只穿山甲也失去方向,在屋外被一群家犬围攻。阿都拉看在贵宾份上露了金面,酒肉之余,歌吟不断,仿佛迷鸟穿山甲被灯火热闹迷惑。此公五十出头,以达雅克人寿命为准则,是不折不扣的老头。侧看像已圆寂的高僧,五官像脱水的千年龟,身体和四肢的比例仿佛人面蜘蛛,手掌和脚丫子尤其大得惊人,后脑勺扎了一根大姑娘似的辫子。似乎巴都也继承了父亲的鸟性,性喜独栖高枝,歌唱多于说话,在最幽密处简单织巢。水果满屋廊,香气压倒畜骚粪臭。山竹西瓜的皮囊、榴梿椰子的壳斗、波罗蜜红毛丹的核籽,像被猛兽吃剩的牛囊羚角。刚剖开的木瓜腔窦像被撕裂的斑马腿,青蕉发出荧光像肋骨堆。一群人面狮身兽蹲趴长屋走廊上成一纵队享受豪宴前的开胃菜,笑声扑跃像一个大胃的饕餮怪,包括雉和亚妮妮。阿都拉三年前已疏远农猎,成为长屋年高德劭长老之一,闲来身轻肢痒,终日攀树远眺沉思,在一棵无花果树上筑了一座木屋栖身,除了觅食,甚少离开,连大小便也空投五十公尺落地,引来长须猪刨吮。他所居住的无花果树不知属于那一群猴那一只豹的领域,总之食蟹猴和猪尾猴家族常常游戏其中,长臂猿绕屋千匝,红毛猩猩有时候过门不入有时候好奇叩访逡巡门外不去仿佛弘扬福音的荷兰红发赤面传教士。晚上山猫在屋顶上捕杀松鼠,黑豹在枝桠上凝视木屋像野狼凝视印第安人帐篷。六个月后阿都拉弃屋下凡,回长屋寻了一把小钢刀,剖了一粒基辅凤梨,用凤梨汁磨拭钢刀,磨得刀身雕花毕露,拭得刀刃锋芒毕露。阿都拉用舌头舔干刀身上充满酸液酦酵素的果汁,像在舔一个女人的舌头。他的舌头不慎被小钢刀咬了一口,刀尖上滴下了一滴血。阿都拉寻了一块盐木,开始用小钢刀在上面切割,三天后雕琢出一个幽灵面具,牙齿如两尾相斗而亡的蛇脊椎,鼻如艗首,额肥如蕈,下巴须扬如蟹脚,眼睛若张若合,大嘴像幽冥入口,吓得鸡叫狗吠,小孩嚎哭,震惊整座长屋。阿都拉用基辅凤梨汁磨拭了一把更大的钢刀,两支更小的钢刀,一支手斧和一把小凿刀,寻了一块更大的盐木,八天后雕琢出一只携子突围的母兽。母兽獠牙扑张像衔了满口断刀,若飞天若潜江,若攀崖若出洞,小兽趴在母兽背上或腹下,有的天真可爱,有的疑惧暴戾,有的吸吮母兽着地的十二只美乳。作品完成第二天就被下游长屋一门望户用一只成猪换去,以保护神的尊贵地位装饰在一艘新战船船首。阿都拉又寻了一枝二人高一人围盐木花二十天刨琢出一根立体墓柱,仿佛将雨林里的藤蔓枝叶鸟兽全都压缩在一个圆柱体中,可以让千只蜂鸟,百只松鼠,五十只食蟹猴和五个人类婴孩同时筑巢或戏耍,下游一座长屋屋长想用两只成猪买去作为自己死后的墓园装饰,阿都拉说:三只。数不清的实用或不实用器具在阿都拉指尖刀斧下三趴两弹像毛发头皮屑鼻屎耳垢自然脱落,常有新意奇情;上千种压抑在阿都拉脑纹中的传统装饰图案破壳裂额而出,像顽猴上闹天空下捅幽冥,自塑一个花果缤纷世界。阿都拉每隔几个月就会尝试雕琢向不朽叩关的作品,有别于平常的掸发抠屎,就像他每隔一周就会躲到雨林痛快洒一次精。上游和下游数十座长屋的文身师傅、雕塑艺匠和图案绘制师参观过阿都拉作品后不得不承认:阿班班的天才觉醒了,发酵了,像死火山复活了,爆发了。那位曾经深刻影响和启发婆罗洲土著装饰艺术的天才失踪雨林多年后,终于借子还魂,再一次对土著装饰艺术展开革命性复兴了。

“今天有尊贵的客人光临,我们感到光荣高兴,”屋长站在屋廊上演说,声如鸡啼,“……我们的长屋和我们的身体一样无所隐藏,所有最珍贵的东西都会一一摊开在贵客面前……包括这腌藏多月的大象鼻子……我们等待多时,终于等到享用它的时刻……”

雉已吃得唇舌酸肿,看着那慎重递过来的一块鼻肉有点为难。雉对亚妮妮说:分给你。亚妮妮说:这鼻肉我从小到大吃过十几次了……吃吧,不痛快吃下去是不礼貌的哟……雉童性大发:你陪我……我偷偷分一半给你……阿都拉嚼蒌叶,喝米酒,吸水烟,看见亚妮妮用小刀从客人盘子里切下一块鼻肉,用拇食二指拈着放到客人嘴里,哼着创作时常哼的自娱调子。宾客中的屋长刚交给他一件差事,请他为他们长屋重新雕塑一座犀鸟神像在明年的犀鸟祭典仪式开光供奉。犀鸟祭,从前叫人头祭,是达雅克人一年一度大典,以此慰藉和喂养祖宗历代斩获的头颅主人幽魂,以免他们给族人带来疾病和灾害,而犀鸟神像则是最后一道护体,啄瞎那不听使唤和不屑被喂养的恶灵之目。据说那犀鸟大神是否显灵护民,和那犀鸟神像的选材、装饰、造型、雕镂等等有极大关系,阿都拉因此感受到了压力。阿都拉的头脑在宴会中像蝙蝠出穴同时扑窜数千种犀鸟形象,每一只都大致相同和喧嚣扰人,同时五官羽爪又是如此模糊残破,他像食猴鹰出击,一次又一次穿入蝙蝠群攫取灵感,直到爪酸喙麻,两翅疲累,犀鸟的原始形象似乎还隐藏在那黑暗洞穴中,这是他三年前重新创作后少有的才思枯索。他看着少女亚妮妮和中年华人饱腻地嚼着象鼻肉,觉得是那象肉的柔软肥嫩搅糊了他的准确,他甚至觉得那象的笨和拙绊住了他的敏捷。他慢慢而不被发觉地离开宴会,走到屋廊外阳台上面对瘦月孤星。

整个宴会让雉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那象鼻肉和雕刻师阿都拉了。荤素烟酒虽然已满满围住了他食欲的城堡,但仍不能攻破味蕾大门,直到象鼻肉入肚亚妮妮指尖入口才彻底撩起胃口,彻底感觉到饥饿和贪餍,他那摇摇欲坠的食欲城堡才彻底被猪蛇鸡鸭攻占。是亚妮妮引起了他的食欲。木象屠城,亚妮妮就是那海伦。海伦说:吃吧,不吃是不礼貌的。他于是吃下象鼻,磨锐味蕾,打开城门,野兽野果野菜水银泻地。阿都拉离去时,他还嚼着最后一块鼻肉,并且又切了一小块用食指和拇指夹给亚妮妮,亚妮妮就着他的食指和拇指吃了,他于是抚摸到了比象鼻肉更柔软肥嫩的亚妮妮唇舌,清楚看到阿都拉眼神里的疲态,这疲态他在阿都拉儿子巴都身上从来没有看过;也清楚看到阿都拉嘴角的冷傲,这冷傲他在巴都身上常常看到。阿都拉走到阳台那一刻已经想到将犀鸟尾羽雕塑成十二根勃起的阳具,以此呼应传说中喜悦女色的犀鸟大神和种族的生生不息,他年少时看过父亲阿班班在河里沐浴时的勃起男物,曾经惊叹包皮上刺青的优美婀娜。他打算在十二根阳具上凿镂出十二种媲美父亲男物的图案,这图案可能优美婀娜,可能狰狞蠢拙,务必使它面对女膣黑幽幽的敦煌学时雄辩滔滔不致语塞。屋廊响起惊怒的象嗥和充满杀戮的猎手吆喝,达雅克人又在炫耀猎象了,做客的那一方不甘示弱,鼓掌跺脚,吼声如雷,模仿野猪群穿梭雨林,渡河,刨食熟果,乌云满天,午后雷阵雨,屋廊震动;弯弓搭箭,掷枪,甩番刀,杀声、欢呼声和猪嚎响彻长屋,屋外鸡鸭猪狗惊声呼应,其中仿佛有一二声猴吼。狩猎的暴风雨明朗响快,在一次敬酒动作中突然停息,客人脸膛乍红乍紫,恍惚缥缈。雨过天晴,屋檐下激情犹存地挂着一道腥臊的彩虹,彩虹下,屋长又在平静的草原上率领猎手追击那头象了,大象身中无数箭矢后突然转身冲向猎手,一个大胆达雅克青年骑上象头挥刀割下象鼻,那象大耳扑楞,摇头踢跶,戳入一片布满尖刺利桩的矮木丛,雉才知道屋长叙述的又是另一头象了。屋长声如鸡啼:白种人和中国人垦荒耕地,开辟了大得惊人的种植园;日本人伐林,百岁树神不再庇护我们,想要痛快淋漓猎杀大型动物已经愈来愈难得了。说完喝了一筒米酒,从墙上攥走一把番刀,吟唱类似巴都吟唱过的歌谣,手舞足蹈在原地兜转圈子,有时候像小玻璃瓶里缺氧的金鱼,有时候像吐气泡的雄斗鱼,雉一句也听不懂,无聊地环顾屋廊,发觉大部分人已吃饱喝醉,腆着大肚子躺在地上酣睡或呻吟,只有极少数人还在斗酒吃肉,亚妮妮和双胞胎姐妹也失去踪影,阿都拉在阳台上漫游。大型动物出现种植园甚至宿寮是日常上演的戏码之一,而且是巡逻队员和工人一大娱乐,那天晚上祖父遥望河边灰瓦白墙水泥楼房的迷离灯光和聆听黑暗中的男人惨叫后准备就寝时,联络走廊却响起夜巡员的吆喝、脚步声和一声揉和金木水火土的枪响,那是发自曾祖让每一组夜巡队员特别配戴的改制毛瑟枪,紧急事故时对空射击,听到这一声怪异枪响,所有熟睡中的吃喝中的拉撒中的操屌中的巡逻队员必须立即荷枪实弹朝枪响处集合。祖父掀开蚊帐再一次推开纱窗。月亮步步高升,披着几片云彩仿佛猴影幢幢。十二栋艨艟似的宿寮被六十烛光电灯泡、日光灯和四处游走的手电筒、煤气灯、采矿灯和火把切割得檐梁毕露门窗洞开,四通八达的联络走廊扎眼如昼,浑身刀枪棍棒的夜巡员东奔西跑,工人的脑袋挤满窗户,每个人都和祖父一样拉长耳朵聆听夜巡员的喊话。

“往龙屋去了,围起来,围起来,别让它跑了……”

“是那鬼东西了……又有一只长须猪被它咬断脖子……”

“这一次千万别让它跑了……”

“刚才是谁放的那一枪?我还以为是番鬼……”

“是啊……不过是一只禽兽,有必要放那一枪嘛……”

“头家吩咐过,要捉活的……”

“捉活的?妈的,难了……”

夜巡员和嘈杂声往龙屋移动,祖父居住的工头宿舍恢复宁静。龙屋是十二栋曾祖用十二生肖命名的宿寮之一,靠近巴南河畔灰瓦白墙水泥楼房,祖父站在窗栏上将半个身子伸出窗外可以看见百公尺外它那盐木竹片砌成的穿山甲皮囊似的屋脊,上面积满泥垢汗水空罐头,长满攀爬植物和野兰花,住着蝎子和老鼠。祖父没有听清楚夜巡员喊话,以为又是番鬼达雅克人,自从咖啡园一役后,偷袭、抢劫、制造小程度的破坏和动乱已是达雅克人惯用的伎俩。祖父两手抓着窗栏,肩膀抵着窗楣,头颅伸出窗户,仿佛背着窗架子,状如耶稣驮十字架,望着酱青像一坨便秘物的龙舍。曾祖带着殖民政府开发许可证和垦荒条约指挥工人开拓种植园区时,达雅克人穿丁字裤打赤膊,腰挂番刀弓箭,划着长舟,拜访下游冷气房里殖民政府官员。英国官员大都养着仁丹胡子,脸颊红嫩,眼球碧蓝像蕉叶上拟态的树蛙,皮肤吹弹欲破,说话时有如挤牛乳,喉核酥软仿佛煮熟的海龟蛋;虽说你们世代住在那里,但放着大好土地白白浪费……达雅克代表咀嚼商量许久小声说:我们也有耕种那土地,只是不全然依靠那耕种,久久翻种一次,中国人知道的……官员叼了一根雪茄:土地要做最有效益的利用,更何况土地多的是……达雅克代表磨蹭许久小声说:先生,那土地是那四野最肥最好的……官员点点头:那更要好好利用……达雅克代表争论许久小声说:中国人不但把猎物都赶走了,还滥杀动物……一年后,膨胀三倍的达雅克代表第三次登门投诉时,英国官员让他们在烈日下苦等八小时才命令一位低阶位官员接待。从种植园区第一次缴纳的税收和无数次自动送上门的暗盘让他们意识到种植园区对殖民地和祖国的重要和贡献,当他们听到达雅克人开始污染井水,偷窃农具,盗采果园,袭击工人,拦劫种植园区供给品,焚烧宿寮和园区时,曾经派遣几位荷枪实弹的马来警察和英国官兵到园区站岗督察,并且拜访长屋婉言劝导。马来警察干瘦,像雨林里的一箍老藤,常向曾祖讨槟榔洋烟;英国官兵戴墨镜穿长筒靴,肤色白净如制服,像海狮一样不耐热,整个下午几乎泡在河里。曾祖透过殖民政府购买枪火组织巡逻队,活逮和打伤数十个达雅克人送押殖民政府治罪,达雅克人吃了几个月牢饭后继续骚扰破坏种植园区和宿寮,曾祖率领巡逻队员开枪打死两个达雅克人和放狼犬咬死一个老头后,园区和宿寮因此相安无事了两个月。两个月后,两个巡逻队员和一个苦力在睡梦中被割断脖子,他们被挖出脑髓和烟熏后的骷髅被悬挂在园区一棵雨树下示威,曾祖布下无数暗岗密桩才逮获凶手,公开枪毙后将尸体丢到沼泽地里喂蜥蜴。是一个盛夏晨早,干旱兴起雨林无数场大小野火,天未破晓,雨林布满烟霾雾霭,猴吼焦躁,鸟鸣悠闲,瞭望台上的巡逻员看见山丘上三百多个腰挂番刀手拿吹矢枪弓箭的达雅克勇士正朝种植园区和宿寮走来。曾祖召集全体巡逻队员和两百多个苦力,翻出所有猎枪番刀,双方人马在即将收成的咖啡园里完成一场轰动巴南河畔的惨烈战役。月亮升得更高了,只在屋檐下露出一角狗牙,大小蝙蝠在夜空中展翅如飞猫飞鼠,夜枭在十二栋宿寮屋脊上飞飞停停,祖父清楚看见一条小蛇从屋廊的蓄水缸探出头来。宿寮中有八个兽栏,囚养着苦力平日捕获的野兽,最近兽栏常遭破坏,长须猪、吼鹿、貂、獾、红毛猩猩和猴类不是被咬死就是突然失踪,从兽栏留下的爪印和尸体上的咬痕判断,凶手似乎是同一只兽,而夜巡员喊话显示,这兽正遭到全体夜巡员围捕。确定不是番鬼后,祖父松了一口气。龙屋起了一阵骚动,兽逃到马屋去了。联结走廊响起脚步声。祖父看到曾祖昂首阔步快速走向马屋,身后跟着两个夜巡员,夜巡员拖拉着一个男人,祖父一眼就认出那男人是周复。

第二天一早曾祖召集了八百多名苦力在宿寮和种植园之间一片空地上举行一场公审。周复打赤膊被反手捆绑在一根木桩上,短裤遭到严重狗咬,屁股萎靡,阳物睾丸囊暴露在晨风中,目中无人地瞪着八百多个苦力仿佛一个拖着洋鬼子的苦力三轮车车夫。周复在种植园工作五年多,有空就混到三栋灰瓦白墙水泥楼房,来回穿梭在赌馆、鸦片馆和娼馆,不断向曾祖借贷粮饷,最后竟将两个闺女卖身娼馆,用她们的青春和肉体偿还一辈子偿还不清的赌债和鸦片钱。周复看见伙伴大排长龙操自己的女儿时,赌瘾和鸦片瘾就会莫名其妙地发作。

“我哪里亏待过周复?他没钱赌了,我借赌资给他;他瘾来了,我赊钱给他;他想屌女人,我预支工资给他。天底下有这么好的头家吗?大家看他皮包骨,锄头拿不稳,一天砍不到几根杂草,这种工人谁敢收?他在我这里这么多年,等于是我养他……”

曾祖声音洪亮沙哑,不疾不徐漫步苦力群中,像平日带领英国官员参观种植园区。祖父站在几个巡逻队员后方,正啃着昨天从城里运来的土司面包,对这场审判不太感兴趣,眼神锁住对面周复身后树下兽栏。祖父来园区一年多,已看过三四场这种审判,早已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他有点后悔自己昨晚太胆小,错过一场一辈子可能再也碰不上的好戏。据说昨天深夜那只困扰园区多日的野兽在十二栋宿寮游荡一阵后,最后躲在最遥远河畔上那栋灰瓦白墙水泥楼房阁楼中,将二楼睡梦中的达雅克马来印度中国娼妓们吓得花容失色,仅着内衣就冲到楼房外。夜巡员不但看惯也玩腻了她们的肉体,对这群冷得直打哆嗦的娘子军视若无睹,注意力集中在黑暗酷热的阁楼——也就是隔热层中。夜巡员在屋外吆喝,爬上屋顶敲打,没有人胆敢进入隔热层。曾祖出现时,劈头就臭骂了一顿夜巡员,说你们让姑娘们在寒风中穿这么少衣服,着了凉你们狗屌靠什么取暖?命令夜巡员到屋里取出姑娘们的衣服,打开鸦片馆请她们到里面休憩,又命令夜巡员煮几锅姜汤给她们祛寒,说姑娘们不要怕,等我们抓住了那只禽兽,剥了皮给这个月业绩最好的姑娘当凉被。曾祖对这只野兽甚感兴趣,赏赐一月粮饷,才有五个夜巡员带着猎枪番刀铁棒铁笼子手电筒进入隔热层。隔热层横梁竖栋,重重叠叠,区隔着数十个大小空间,仿佛迷宫,常有野鸟在里头筑巢下蛋,夜巡员刚摸进去,就霹雳啪啦飞出几只不知道什么鸟。等了半小时,没有动静。祖父又放了三个夜巡员进去。半小时后,夜巡员出来了,走在前面的三位手脚挂彩,后面四位用铁棒穿过铁笼子,将笼子扛在半空中,是一只怀着娃崽的母云豹。

“我哪一点对不住各位?各位都是签了长期契约的,等契约满了,有本事走尽管走,我从来没有强留过任何一个人。在本州,有哪一个头家像我这样,开馆给你们赌、吸,养女人给你们玩?不懂得感激也就算了,还妈的偷我的鸦片膏……”

树下兽舍饲着两只长须猪,一头蟒,两只野雉、吼鹿,一只山猫、食猴鹰、红毛猩猩和一群猪尾猴。母云豹囚养在唯一的大铁笼里。铁笼横放着一截凿空的两人围树身和竖着一棵枯树。兽栏上的大树枝叶弥漫,树下一律阴晦混沌,很适合云豹这种偶尔在白天活动的树栖和夜行动物。它毛色金黄斑斓,浑身长满像龟壳纹路的大块黦绿花纹,愈接近鼻尖、趾尖和尾尖的花纹愈小。眼球乌溜溜,博大精深,像一切夜行兽。从鼻尖到臀部约一百七十公分,是婆罗洲最大型猫科类。它盘在五十公尺以上的树枝上熟睡时,白种猎人常误以为是森蚺或大蟒而轻易放过。母豹入树窟,上树枝,在铁栅内来回走动,舒松着一夜折腾后紧张充血的神经脉络。

“我问你最后一次啊,周复……”

曾祖走到周复身后,用手上缠了钢丝的藤条在周复右颊拍了拍。

“你有没有拿走那三块一共二十斤重的鸦片膏啊……”

周复脸上明显出现一层愠怒。

“有没有啊……”曾祖伸出鞋尖上钉了一层钢块的长筒靴朝周复小腿踢去。钢块上头有许多凹凸不平的疙瘩,据说曾祖巡园朝偷懒的苦力屁股踢过去时,常常痛得他们不能坐躺,力道重时甚至皮开肉绽。

周复摇摇头。

“说话……”曾祖又是一脚。

“头家……我说过很多次了……没有……”

“没有?……昨晚我找你时,你干嘛逃?……”

“头家……你一口咬定是我……我只有逃……”

“屌你妈……你是不承认了……看不出来你瘦成这模样,钉钯比你重,抱着二十斤鸦片膏跑得比鬼快……”

猪尾猴骚动,引起长须猪和红毛猩猩咆哮。母云豹纵上最高的一棵枯枝,勾着圆滚滚的妇腰,獠牙暴露,尾巴僵得像一根拐杖。曾祖推测,不出两星期它就卸胎了,等豹仔奶大再削它的皮。

“好……”曾祖对苦力挥了挥鞭子,“你们都听到了,去上工吧……”

工头、巡逻队员和苦力往种植园区走去。曾祖和两个巡逻队员将周复带到巴南河畔,用绳索捆绑周复手腕,绳索另一端系在一枝垂向河面的树干上。周复被垂吊树干上,肩膀以下泡在巴南河里。傍晚时分,水蛭已爬满周复身上。母云豹对笼子里的死鱼生肉充满戒心,直到破晓不曾碰过,也或许是它前晚吃得太饱。它显然已找到最具安全感的地方那管最高的枯枝,大部分时候趴在上面,不仔细看以为就是枯枝一部分。第二天清早周复已被水蛭淹没,它们有的吸饱就走,有的赖着不走,因为吸多了周复的血,尝到潜伏其中的罂粟碱、吗啡、渴呆因、滴疤因、拉渴因,迷离恍惚欲仙欲死。曾祖中午走到河畔向周复喊话,周复眼皮翻了翻,嘴角弥漫一股比水蛭更粘糊糊的倔强。傍晚曾祖往铁笼子里丢下一只死鸡和一大块猪蹄膀。第三天水蛭依旧闻血而至,后来的家伙已没有太多血液可以吸食。周复从清晨开始呻吟,中午昏死前终于说出藏匿鸦片膏的地点。巡逻队员将周复拖上岸,用火反复熏烧水蛭,周复痛得醒过来,同时听到一个坏消息:他埋在树根下的二十斤鸦片膏已大部分遭虫蚁享用,只剩下三五两粉屑。曾祖大怒,绕着周复踱了十几个圈子。

“你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

“头家……不行啊……她才十二岁……”

“十二岁……大姑娘了……你妈的知道那二十斤鸦片膏可以卖多少钱吗?我妈的可以用它换半打姑娘给你们屌……”

“头家……天阿公,大伯公,求求你……她妈妈已经快气疯了,她只有一个女儿可以依靠……头家,我免费替你做一辈子……”

“你做八百辈子也还不了……大家都看到了,先前的不说,你还欠我二十斤鸦片膏……”

“头家……你听清楚……她才十二岁……”

“先来打杂再说,这里很缺人力……十年契约,你不会嫌太长吧……”

曾祖担心母豹会把娃崽子饿坏,傍晚时放了一只长尾猴到铁笼子里。母豹照例埋头大睡,对猎物不屑一顾。夜半时分,母豹霍然起立,扑向猪尾猴。周复第二天清晨断气时,身上还趴着数十只水蛭,要他命的除了水蛭,还有一种两英寸不到的鲇鱼,它们寄生鱼鳃,活跃巴南河,从尿道、肛门、嘴巴、伤口潜入人体,英国官兵协守种植园区在河里泡澡时也曾经遭到这种鲇鱼袭击,必须动用外科手术才能铲除。周复的泌尿系统和内脏爬满这种杂食性小鲇鱼,在他死后因为缺氧缺水纷纷露脸。四天后,母豹在树窟里产下三只豹崽,周复十二岁小女儿小花印也抵达了种植园区。

雉又梦见自己在树桥上爬行。树桥下垂着一支粉红色猪笼草瓶子,瓶口四周的环状腺体像两片红唇,瓶盖像舌头,很像一个女子张口舔尝食物或因为嚼了不洁的食物而激烈呕吐。一个达雅克猎人站在岸上拉弓,对雉射出一箭。拉弓动作似乎持续很久,以致弓弦之间长着藤蔓和蜘蛛网。那箭射穿雉的腹部,将雉钉死在树桥上。达雅克人射出这一箭后转身离去,留下雉在树桥上挣扎。

雉在热汗淋漓中苏醒过来,肚子上搁着一个睡得烂死的达雅克人小腿。小腿刺满纹斑,脚丫子筋脉交错,脚趾甲布满裂痕。雉推开小腿。屋廊上叠股枕臂,横七竖八,鼾声如雷,躺卧着昨晚狂欢作乐的主人和客人。雉第一次发觉主人和大部分客人手臂上都有一支猪笼草刺青。雉竟也记不得自己何时睡去,一度以为现在仍是深夜,直到屋外传来小孩的嬉闹和公鸡的啼笑。雉坐在屋廊上,一时舍不得醒来,好像长脚的小蝌蚪上岸后不敢远去。达雅克人辗转反侧,翻来滚去,将屋廊地板耙成一片浮浮沉沉的泥沼。雉头重脚轻,想潜回梦的泥沼,看见连接阳台墙壁的隙缝中有一双眼睛正在凝视自己。琥珀色的眼球和黑色的眼珠子纯真如一切娃崽,眉毛浓得可以覆盖整个额头,眼神仿佛囚兽。雉第一个想到阿都拉,但又马上否定这个推测,高度上显示应该是个孩童或少年。是玛加,或双胞胎姐妹,或其他小孩吧。雉坐在屋廊上和眼睛对视。一个达雅克老头翻身坐起,像狗一样爬向阳台,在阳台上呕吐和撒尿。雉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阳台上,眼睛也不知何时消失了。早晨的空气掺揉着酸臭。老头吐撒完后维持着四肢着地的姿势,随后慢慢侧躺下来,进入酣睡。那一摊呕吐物枝节散漫,仿佛就是老头溢出的梦境。溢出后反而有保鲜作用,不会被稀释成那一摊尿或屎。雉踏上阶梯走向河畔,站在几艘舢板和长舟前。刚才听见的小孩嬉闹原来来自上游三十公尺外一群裸游少女。雉本想躲在岸边一棵巨树身后,但他的出现引起二十几只鸭子注意。鸭子大嘴大蹼,用一种神经质的警觉性朝雉前进,仿佛一列尽忠职守的侍卫。少女于是发现了他。少女约七八位,朝雉挥手,甚至呼唤雉,其中包括亚妮妮。雉觉得仿佛裸体的是鸭子,而不是少女。

巴都依旧沉默,马达依旧发出狗打声,雉依旧蹲坐舟首,长舟更动物性航向下游,长屋更像幽灵出现两岸,巴都没有兴致歌唱。丽妹在哪里呢?……吃晚饭时,亚妮妮说:罗伯伯今天来过,说要出钱让玛加到新加坡去治疗。

雉感到错愕。那要花不少钱吧?罗老师出得起这个钱吗?……

亚妮妮扒吃一筒糯米饭,唇边沾了几颗白饭,甩油指驱蚊蚋,头发用兽骨束成两辫,脖子上戴着种子、贝壳、兽牙、鹿角、琉璃珠缀成的项链,手上戴着木腕环、藤臂钏,耳垂挂着五钱的黄铜耳环。客人未走,亚妮妮和其他少女爱装扮,长屋连续第二天大宴,据说大部分客人睡了一个白天后,傍晚醒来就地大吃大喝。是啊,我也这么担心……罗伯伯说没有问题……退休金,加上卖土地房子的钱……罗伯伯说,他没有子嗣,不想拿铜币陪葬……

都说好了吗?什么时候动身?雉想起老师像鸭翅膀的上肢,斗鸡腿的下肢,棺盖的身躯。

我们有一个亲戚在市立医院工作,早上已经找人托他办了……快了……玛加……玛加呢?……亚妮妮环顾四周,呼唤声引起双胞胎姐妹注意,一左一右跳到亚妮妮身后。她们穿着相同的服饰,扎相同的辫子,戴相同的耳环、项链、腕环和臂钏,嚼着红毛丹,没有搂熊或猩猩。雉莫名其妙想起她们妊娠中的模样,丽妹的孩子,罗老师家中的人脑解剖图,被长须猪、吼鹿、猴子滋养的猩红豹胎。雉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观察哪一位是熊女,哪一位是猩猩女,直到姐妹离去仍然无法分辨。她们义务担任两只玩偶的母亲,喂它们吃食,陪它们嬉耍,哄它们入睡,模仿它们的举动和习性。但整个晚上二人并没有流露出这类母性,却忙碌游走在几个达雅克青年和亚妮妮之间。客人中有两个青年看上亚妮妮,透过双胞胎姐妹向亚妮妮传话,但不知为何,二人的传话竟有极大出入。阿都拉不再现身,巴都四处寻人比腕力,不久就卯上那几位青年。食物,水果,呕吐物从屋廊隙缝落下,长屋下囚养的家畜照例不安分,猪啃猪,鸡啄鸡,鸭吮鸭,狗咬狗。

罗伯伯今天跟我们买了些农作物……大家都忙,明天早上由我送过去……。亚妮妮边说边回头对比试腕力中的巴都等人加油。……你也随我去吧……罗伯伯说有事找你……你妹妹的事,巴都和我族人都会帮你打听的,放心……

一个坐在墙旮旯的中年达雅克人抽出腰上番刀,用刀背敲击屋廊,眼睑渐渐合拢。有人说他睡着了,正在追击一只吃了他家稼穑的恶灵,等他呕了,也正是恶灵吐出稼穑,他家农作物蓬勃丰收时候,这时候千万莫去招惹。

你背伤好了吗?巴都突然站在雉面前。

这是巴都第一次主动和雉说话。雉有点错愕。好了……我早忘了它了……

那好……巴都慢慢蹲下,趴在地上。比腕力吧。

你今晚赢了几个人?雉和巴都面对面趴下。

十八个。巴都说。

舢板中央驮着三个麻袋,盛着白米、玉米、木薯、番薯、花生、瓜豆水果,亚妮妮左脚脚丫子搁在麻袋上,脚趾像花生壳,小腿像番薯,膝盖像马铃薯。腘窝搁在舷上,右小腿泡在水里。依旧着短裤衬衫,慢悠悠地划着船桨,整个人几乎躺在船尾。雉有时面对有时背对亚妮妮蹲在船头,趴一趴,躺一躺,天翻过来,地覆过去。上岸时,亚妮妮说,你扛一袋,我扛一袋,剩下的一袋先放着。抖抖的蝌蚪云,残光拢集,日头清淡硬滑,即将受精的卵。木屋门窗洞开,没有砍柴人,狗在守城,在野者公鸡高栖木桩上似乎正在酝酿政变。不知为何,围篱、湖泊、木屋、鸡舍、柴薪之间的空间互动有点仄逼紧张。雉和亚妮妮把两袋农作物放在厨房里,亚妮妮开始东张西望,雉说我去扛另一袋,回来时亚妮妮也不知去向。公鸡虽然宫廷残破,但军容颇为强盛,势单力薄的狗不敢妄动。雉等了十多分钟,推开篱笆门,出去探探。兰花园里的蜂蝶,菜园里的鸟虫,突然跃入湖中的蛙,散兵游勇,据地为王,呈现无政府状态。蚱蜢螳螂四处掠杀,局势混乱。小蜥蜴在围篱内外穿梭,颇有落草为寇或归降明主的矛盾。狗睨视疆土,显然不把乌合之众看在眼里,除了那群早已登记为合法政党,并且公然拒绝缴蛋作税收的鸡徒子们。狗觉得主人应该定期戮杀一两只,以儆效尤,不必为了表现民主仁慈豢养一批唠叨吃客。它们擅长诬陷谄媚,拙于防御自卫,大蜥蜴和山猫针对它们兵临城下时只会扑楞叫嚣,丑态百出,它自己则常常挂彩后还遭主人斥责。雉突然感到狗的伟大和忠诚,他甚至感受到它对亚妮妮的亲切喜欢,对自己的礼貌尊重。

往何处去?莽林茂密,被虫兽割据得淅淅沥沥的疆土。小径颇多,不知如何曲折迂回。选一块地,林木较稀疏,颇有经年兵燹的味道,虫兽被贬谪的放逐地。闲逛过去,林木越来越矮,绿色暗晦下去,几只鹰在天上急旋,日头依旧光滑,鸭屎云,巫偶似的隐萼椰子和蚂蚁树,葛类植物、石南树丛和矮木丛,稀落的白管茅和蔓芒萁,不见一朵花或一粒青果,倒是在岩石枯木上、树丛杂草间偶尔冒出一两株猪笼草,捕虫瓶有大有小有多有少,有时像一串蕉,一双脚趾,有时孤伶伶像一个小水壶吊在那里。

雉站在垂吊矮木丛下一支花豹猪笼草捕虫瓶前。白人植物学家会以这种动物命名,显然是因为瓶壁和瓶盖上碎花般的深紫色斑纹,但底色和花豹相去甚远,是一种舌苔红,很像往羚羊肚子刨了一圈的小花豹。从绿色叶脉中肋向瓶子伸展长约一只手腕的卷须也呈舌苔红,款摆绿荫热风下,像长须猪从野地刨掘出来的大蚯蚓。环绕瓶嘴的壁唇则呈玫瑰红,像艳舞女郎大剌剌敞开的胸襟,露出长满蜜腺蜡质的内壁和清澈的消化液。瓶盖像切薄的一片小腓力牛排。色泽如此可口,无非是为了吸引猎物。稍远看去,像极一大颗烂熟果,飞鸟也会毫不犹疑落爪。

消化液中没有栖生或共生的孑孓、蝌蚪、蛹、蚋、水蜘蛛……瓶底下麇集一层虫尸,小脚、小头、鞘翅、触须、介壳,只有一只大黄蜂和蚱蜢仍保持完整。蚱蜢一只后腿集中心力不易发觉地蹬着,这动作像在米粒上毫雕,需要雉贴近瓶嘴才惊鸿一瞥,显然才刚刚溺死。

两只在矮木丛上游荡许久的铅黑色鼓蚁,不知是终于下定决心,还是突然悟道,慎重登上猪笼草一叶扁舟,准备航向终途瓶子里暗无天日的深潭,那里骨骸沉底,蜜腺缭绕,香气馝馞。两只鼓蚁登上叶子后颇为不安,叶前叶后彻底检验,频频回顾矮木丛,似乎乡亲家族携幼扶老泪眼送行。二蚁检验完后碰头商议,看看后路,遥望前程,用臀部敲击叶子,不知何故犹疑焦灼。体型较小的鼓蚁绕了一圈扁舟,停在从叶尖延伸出去的粉红色卷须前。体型较大的鼓蚁更快速敲击叶子。小蚁头也不回一口气沿卷须溜下去。大蚁停止敲击,愣了愣,感叹一回,也一口气追赶小蚁。

卷须几个弯折就遇到瓶底。二蚁起初并肩,稍后错开,步履凌乱急躁,即使停止也是大颚螫刺偾张,六只花蕊小足和笔蕊臀部轮流拳打卷须。大蚁常把小蚁拦下,二蚁四只触角织成密不透风的沟通网。总有一股力量牵引它们走到卷须末端,攀上丰腴如牛瘤胃的瓶子底部,爬过脆软如马喉勒的瓶囊,登上曼妙如海星腕的瓶口唇环,游走在黏滑如毛毛虫肛抱握器的瓶盖,落入像章鱼虹管透明清澈的瓶囊内部。密布瓶盖、唇环和内壁的蜜腺分泌着香气馝馞的蜜汁,引诱迷惑二蚁,并且在矮木丛上准备了无数扁舟,一条卷须拟态成宁静小河,航向那个深潭。

二蚁游走在瓶盖、唇环、瓶囊外壁,触角互探,四处嗅望,喜形于色。哦,原来是这蜜汁扰乱它们的行径,使它们脱队迷路。原来是这同翅目昆虫身上才能收集到的蜜露扇得它们心神不宁。它们撑开如蟹螯的大颚,用前足的肉趾清理感觉毛,细品蜜汁。勤奋奉献的本性使它们决定大肆采集。内壁靠近唇环的蜜汁丰盛稠密,娇艳欲滴,小蚁弯下上半身去舔采。

大蚁说:小心,这一潭水深不可测,别戳进去。

小蚁不知道内壁分泌一种专使猎物摔一跤的蜡质,大蚁刚叮咛完,小蚁已失足坠下。小蚁一入潭,水即淹过腹部,只剩头部、腰部和前四足仍在水面,这使小蚁仓皇惊愕。平常小蚁凭着身细体轻,可在水上如水黾滑行,不知这瓶囊里的水面张力已被稀释,即使牛毫也可沉底。小蚁凝聚一股强大爆发力,想把自己拔出水面,但它精神刚刚提振,那水已奶油树脂一样粘住它的腰部和中二足。小蚁大头扑楞,大颚触角三百六十度转悠,复眼闪烁着恐惧。

大蚁在小蚁失足时唬得差点也滑了一跤,频频用臀部敲打唇环传送紧急讯号,但山高水远,那高频率的栗动通过装满消化液的瓶底时已被彻底冲散,无法准确透过卷须和扁舟撼动矮木丛里忙碌工作的伙伴。大蚁扇大头如钟摆,摇屁股如摇铃,触角互搓,前足踢跶,说:不要急,把自己想象成一杆草一叶萍,不必出力,漂浮游荡即可保命。等你接近内壁时,沿着内壁爬上来,我拉你一把。

小蚁没有听进去,踢蹬水下四足和张扒水上二足,一厘一厘推进到内壁。小蚁打开大颚钳住内壁无数倒生刚毛中的一毛,吸一口气,六足并用一口气爬上内壁,但糊满内壁和刚毛上的蜡质使它无处着力,扑通一声又坠下。它大部分身体已沾上湿气,这一回连头带尾栽入水里。大蚁在唇环上像风车一样打转。

小蚁拨扇大颚、感觉毛、触角、螫刺和六足,形成一股失焦的乱流,冲撞、刺激、摩擦、切割水面,但水面韧如牛皮,小蚁冲不上去。小蚁打开大颚钳住一根水中刚毛,踩实其他刚毛,试着爬出水面。刚毛柔软无力,沾满蜡质,小蚁一用力就失去着力点。小蚁试了几次不成功后,焦虑地彼此摩擦大颚和六只肉趾,想刮净上面的蜡质,但它已疲累和失氧,身体逐渐沉下。小蚁每次卯足力气往上冲刺一步之前,身体已快速下沉两步。它的冲刺逐渐失去力道,最后不管它如何鼓动余力,身体仍徐徐下沉。小蚁沉到瓶底前,用一只后足的枯笔拖带,延长和撇完生命的最后旅程。它看见自己的到来惊动许多失踪伙伴的大头、大颚、节足,它们在瓶底漫游漂浮仿佛孑孓。

大蚁在小蚁下潜到一半时就失去它的踪影,因为害怕重蹈覆辙,不敢探身往下张望,只能在唇环上来回奔走,打转,敲击。它大声呼叫小蚁,张开大颚四处咬啮,在唇环、瓶盖和瓶囊留下许多小咬,直到感觉毛出血,螫针刺痛,两颚酸麻。

它哀伤失神地离开瓶囊,攀上卷须,登上扁舟,回到幽黑的矮木丛中。一路上它快步疾走,从不回头。

……

“你刚才在观察猪笼草吧,”罗老师将一杯热咖啡递给雉,啜一口手中的咖啡,从窗口眺望出去。窗外,亚妮妮正从井里打一桶水,罩头就往身体灌下去。“这是一种美妙的植物。最先从一片不毛之地嗅出生机的,就是它们,一茁壮,蜂蝶鸟虫就出现,其他植物也就一窝蜂着芽。就像是一片荒地的拓荒者吧。那土地越贫瘠顽劣,它越蓬勃。这肉食者有这本事。”

“您看见我了吗?”雉略感错愕。

“是啊,我背了一捆枯枝,又隔着一段距离,就不叫你了。”

“老师应该叫我的,我寻了您好一阵子。”

“哈哈,溜达溜达也不坏……”罗老师半个身子攀在窗栏上,“从前我碰到过一个传教士,心肠软得很,老是婆婆妈妈劝我别杀生,他那教堂附近也长了几株猪笼草,他老人家一看到虫兽掉入瓶囊就救走,害得那几株猪笼草营养不良,萎萎缩缩,瓶囊像发育不好的姑娘奶子,差点死去……”

九点多,云煤密布,季候风涌来,扇出一颗红炭日头。常常就是如此,以为就要下雨,却憋着不下,一声屁雷也不放,撩得人兽内外失调,痔痘齐发。一只雌胡蜂钳着一球泥巴翘着红黑黄三色冰淇淋美臀在屋檐下筑巢,它那细颈瓶状的巢室已经完成,却还不满足地补补贴贴,且不时把美臀插入穴口,这天气催动它产卵。雉突然发觉棚架和围篱上的瓜果,鸡舍旁的一棵木瓜树都到了瓜熟蒂落地步,等着主人搂接脐带的张力。母鱼胎动,蜻蜓形成杂交乱流,湖水泛滥,已不能承受云雨。亚妮妮徐徐而有节奏地往自己身上浇了二三十桶井水,真有一股产床上的犟劲。她甩头发时,水滴几乎扑向木屋。二三十桶水中,其中有两桶淋向黑狗。狗不甚领情,泥鳅一样趴在干柴上,让亚妮妮投鼠忌器。围篱上晾着罗老师捡拾枯枝时穿着的一件衬衫、短裤和内裤,比狗痛快地滴着水,仿佛以液体为单位测算主人刚才消耗的力气。罗老师羊脸清净,衣着干爽,显然已冲过澡。

“鹏雉,你不忙吧,”罗老师走到屋廊收走垂在屋檐下十几串榴梿壳和一大尾剖成一半的鱼干,“吃过中饭再走吧……”

咖啡比雉在台北喝过的浓缩咖啡稠苦,雉的舌尖像深入烂泥巴的小铲,闻到泥土、石头、铁器、钙和纤维的味道。雉舔了舔嘴唇,还有兽的体味。兽的体味和粪味更稠密,晚上达雅克人在长屋走廊上烧榴梿壳熏蚊蚋时。罗老师一个人吞吃这一大串榴梿?……鱼干散发咸味,或许已接近咸鱼干,罗老师嗅了嗅,流露出深藏不露的美食家品味。雉清了清嗓子,没有答话。那一声清嗓,道尽香醇,是一种咖啡语言,罗老师意会到了。

“亚妮妮……”罗老师拿着鱼干和榴梿壳走入厨房,用达雅克语朝屋外传递出雉的意思。语气延续某种情境,外加狩猎人的术语,伐木者的口音,雉竟没有听懂。

亚妮妮则先后用英语和达雅克语表达一遍:“泰,我家里忙……下午再来接你……”

亚妮妮跃过围篱,消失在一片矮木丛后。

“真是野呀,”罗老师说,“脱个精光,纵入河里,洗去忧烦污秽,湿湿答答,不擦自干。他们番人都是这样,我们应该学学。”

曾祖在巴南河畔拥有两座相距五十英里的种植园区,以长舟和快艇联系。第一座园区是一个英国商人在一八六○年草创,乃殖民政府模范种植园区,甚受总督和英王重视。园区开拓之初,饱受蟒兽肆虐和土族骚扰,殉职者众。一八八二年,园区已小有规模,蟒兽渐稀,达雅克族也不再馘首,但园主被倒吊巴南河畔一棵百年老树下,尸体涂满彩绘挂满兽牙兽骨,胸部被四根尖桩成“米”字贯穿。总督大怒,组织野战部队缉凶。据说园主之死是中国员工杰作,他们把屠杀装饰成某种神秘仪式,使英国政府和蛮族产生联想,但手法拙劣,一度被土族引为笑谈。园区英籍工头纷纷离去后,没有英国商人愿意继续经营,总督为此大伤脑筋。一个酷热无风的黄昏,一个盘着小辫子清朝打扮的园区中国工头走入总督府办公室,在总督同意下签下代理园主合同的职务。他清瘦黝黑,沉默干练,长着浩瀚和雉一样的儒生额,马唇牛牙和雉祖父一样,身高手长,总督府里没有洋人可以俯视他,可以垂手拍他的肩膀。他眉眼弥漫一股沼气榛莽,没有体味口臭,没有香港脚、汗斑、疥癣,没有肺病和缺乏罂粟碱的恍惚眼神,操十种语言:米酒、香料、辣椒腌制的马来语、印尼语、印度语、达雅克语;充满树皮、草荄和泥土腥味的华语、广东语、客家语、福建语;雪茄、酒精和铅味混合的英语和荷兰语。园主已死去一个多月,没有英国人愿意再被土族活祭;员工百分之八十是华人,总督一直希望找一个中国人做代理园主。

据说曾祖和总督签约前,顺手在总督办公室放下一张用猴皮包扎的疙瘩物,里面是大小十数坨西加里曼丹三发金矿区出产的金块。曾祖的苦力出身不可能拥有这批金块,它们的来历始终是余家家族史上一个值得探讨的古老的谜。较简单的说法是,那是曾祖从矿区偷窃到的赃物,据说曾祖被逐出矿区前,曾经被缠上钢丝的藤条鞭笞百多下,两手反捆浸泡河水中让水蛭吸了三天血。另一种说法是,曾祖串通工头和一群苦力挖掘金脉时偷鸡摸狗,最后窝里反,出卖难友独吞金块。最能表现曾祖智慧和余家作风的,就是曾祖煽动苦力造反,短暂占领了矿区三天,篡位虽然失败,却没有完全吐出他在矿区搜刮到的财富。不管上述何种说法正确,曾祖的确因为犯错或犯上而被动用酷刑,而且园区没有原谅曾祖,反捆河中实际是一种处死叛徒的手法。曾祖在河中假装哀嚎,暗地挣扎,三天后脱困逃逸,园区派遣十五人武装部队一直追缉到曾祖翻越沙捞越国境。

矿区经验让曾祖学习到更高明的篡位韬略,曾祖接下种植园区代理园主后,随即传出前任园主之死是曾祖的毒手。曾祖野心勃勃,接管园区后大肆招工征地,将当初只种植咖啡和烟草的中型垦地扩充到一个拥有茶园、胡椒园、胶园、罂粟园和伐木厂的大型种植园区。殖民政府虽然贩售鸦片,但禁止居民私下种植和买卖,因此曾祖最早将罂粟种植在林沼地上。林沼地散布巴南河畔,每年十一月至翌年二月雨季时被河水淹没,三月至十月暴露阳光下,此时它们历经洪水冲刷沉积,潮湿肥沃,最适合农耕。曾祖从三月初播种,九至十月收割,雨季时招待英国官员巡视园区。十年后,曾祖出入总督府无数次,上下打理,半公开种植鸦片,买下殖民政府委托他经营的咖啡园和烟草园,在园区内开设赌馆、鸦片馆和妓院,垦殖第二座种植园区于巴南河下游。曾祖花了十年时间,贿赂利诱,恫吓威胁,挑拨离间,联夷制夷,试图安抚、控制、消灭土族,但曾祖逐渐发觉园区和土族之间的关系,犹如蜜熊之于蜂巢,红毛猩猩之于野榴梿,蟒蛇之于食蟹猴,是一种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复杂进化课题和食物链之争,关键在于谁是掠食者和被掠食者。曾祖逃躲过十多次土族刺客的暗杀和围捕后,终于决定向殖民政府购买军火组织巡逻队,和土族及毒蛇猛兽展开一场超过一甲子的攻防战。祖父十九岁那一年第一次踏上曾祖用一场谋杀和几坨金块争取到的种植园区,见到美丽灿烂的罂粟园,他喜欢雨季时乘坐舢板在河水泛滥的林沼地上漫游,这时巴南河里的大鱼纷纷游入林沼地,啜食平常啜食不到噗咔噗咔掉入河里的野果。祖父有时候躺在舢板上任舢板漂流,有时候用一根钓竿垂钓。大鱼上钩后,祖父用小番刀剁碎鱼鳍,戳烂眼睛,咒骂几句后放生,欣赏它们在河里浮游挣扎。

“你为什么戳瞎鱼儿眼睛呢?”小花印蹲在巴南河畔看祖父杀生。她穿一双从家里带来的白布鞋,鞋底已快磨破,好似脚底下踩着两片枯叶。短裤染着油脂水气,铅灰色衬衫像晒干的蛙皮囊。刚到园区时两条垂到屁股上的小辫子已被曾祖亲自用小刀贴着头皮削掉,一头青丝像刚出膣泡着羊水的胎毛,她为这事哭了好几天。手脚长满红斑,显然她的体质一时不能适应这里蚊蚋的叮咬。才一星期劳动,手指脚趾已泡得快要糊掉。

“土人习俗,”祖父把烂鳍瞎眼的鱼儿放到一个大塑胶桶中,“说这河里有可怕的水神,上钩的鱼儿如果跑了,就会回去报告水神,水神趁你喝水时跑到你身体里掐你的五脏六腑……所以要戳烂它们的鳍和眼,让它们走不了,看不见……”

“鱼儿马上就被吃了,怎么跑呢?”

“哦,不一定,”祖父把蜗牛肉挂入钓钩,鱼竿一甩,掷入河里,“有时候……”一尾大鱼哗啦一声跳出桶外,辗转反侧,糊了一身泥垢,逐渐接近河水。祖父抽出腰上小番刀,连戳数次,贯穿鱼儿胸部,扔回桶里。“看……如果不是残了,早逃回去了……你别看它们看不见摸不到,在桶里照样亲嘴嘴……”

雨季扩大鱼儿活动空间,平常干燥的地方变成小湖潭,平常鱼儿不能出现的地方出现大量鱼儿,鱼狗、鱼鹰和各式水鸟也特别活跃。河水溯流,从下游和出海口漂上来一批秽物,几个铁罐和玻璃瓶在小花印脚下磕碰不去,一只丑陋无比的拳头大婆罗洲水蟾蜍趴在一个四方形铁桶上,铁桶上印着一位戴头巾怀抱稻穗的金发姑娘,被水蟾蜍深情款款地搂抱。不知是这幅景观或祖父那一番话,祖父第一次看见小花印笑了。祖父拿着钓竿走到小花印身旁。

“你喜欢钓鱼吗?”

水蟾蜍慢慢爬入河里,在金发姑娘身上留下一摊泞泥。姑娘两颊红得像鸡冠,似乎像母鸡生吃谷麦,推销着家乡出产的祖传秘方焙烘的饼干。小花印抬头看着祖父。

“给你……”祖父把钓竿递给小花印。他的钓竿只是一根晒干和失去弹性的竹竿,简单实用,连浮标也没有,完全依赖手感。

小花印安静地看着钓竿。和饼干桶上那只模范母鸡比较,她像一只胆小而缺粮的白腹秧鸡。

“给你!……”祖父说,“你有本事钓上一尾鱼,我就不戳瞎它们……”

小花印还是安静地看着钓竿和祖父。祖父把钓竿塞到小花印手里,指着河上的钓线说:“注意了,鱼儿吃饵时,用心和眼去感觉……”

等了一会,小花印说:“如果我真的钓上一只鱼儿,你不怕水神找你吗?”

“你真相信有水神吗?”

“那你为什么戳瞎它们?”

祖父不说话。小花印僵僵地拿着钓竿。

“还给你!……”小花印说,“我钓不上来……”

“再等一下……”

“不了……”小花印把钓竿塞回祖父手里。祖父接过钓竿,也学小花印蹲在河岸上。

“你喜欢钓鱼吧……”祖父说,“改天我们划船到沼地去钓鱼。沼地有很多果树,平常走得通的,下过雨后,河水暴涨,淹没沼地,鱼儿就游上来,等着野果掉下,有些鱼儿干脆就跃到树枝上摘果。那里的鱼儿很贪吃,闭上眼睛也钓得到……”钓线和鱼竿了无动静,祖父手掌游摆,仿佛用草秆拨斗蟀,拉上一尾鱼,一手捏鱼头,一手捏钓线,捣出钓钩将鱼儿掷入桶里。

“怎么不戳瞎了?”小花印说。

祖父不说话,收拾起钓竿。

“你钓这许多鱼干什么?”

“喂母豹和豹仔……”祖父扛起塑胶桶,“你也来吧……”

那是一九〇八年一月十七日,小花印抵达种植园区两星期后,也是祖父和小花印第一次正式对话。祖父永远记得这个日子,也永远记得小花印说过的每一句话。云海黯晦,夕日如红龟逝去,野地弥漫烟霾,大番鹊在矮木丛下像蜥蜴爬窜,夏季野火肆虐,总督漫游余家家园,喜欢守着野地权充消防队员,用甘薯般的大蹄子踩熄任何零星野火。它视野火为不共戴天的仇敌。扫描火种时,它那蚂蚁视力变得像食猴鹰一样可怕,它那甘薯般的四只大蹄子像响尾蛇飞弹追击热流。它一个火种一个火种踩过去,等到雉开始注意它时,它已消失在两百公尺外一片矮木丛中。雉再看到总督时已是一个多小时后,它躺卧在一块沼泽地边缘,身上插着二三十支吹矢箭,十多支标枪,浑身刀伤和猎犬咬痕。达雅克人在野地放了十多个小火种,将总督引诱到沼泽地带伏击屠杀,如果不是雉及时赶到,它也许已被大卸十八块。祖父动用一辆大卡车和十多位邻居将总督载运到丝棉树下,在丝棉树下搭木棚挂蚊帐替总督遮风雨挡虫蚋。那时小镇没有兽医,祖父请来一个又一个中西巫医,施打抗生素,涂抹中药土药,熬煮最珍贵的药材,让总督接受帝王式治疗,在酷热黑暗的丝棉树下陪伴总督长达六个月。季候风昼热夜凉,丝棉树长满蕨类和攀爬植物,蝎子般的枝干伸伸缩缩,毒气直冲云霄,任何接近丝棉树的风筝都会中邪似的连翻几个筋斗栽入树中,不管如何拉戳也不能脱困。祖父在丝棉树下治疗总督的六个月中,共有百多只风筝被埋葬树上,把丝棉树装饰得像招魂幡,人们说那些风筝聚集树上准备护送总督升天,皮孩子故意在风筝上画贴骷髅和交叉的骨骼放送到树上,因为画得不甚高明,远远看去倒像一只长黑眼圈的狗在啃骨头。总督疗养两个多月后开始自己进食时,晚上雉走到树下探望祖父,看见祖父正面对篝火沉思,雉面对祖父坐下一会,就听见祖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谈起小花印。祖父第一次看见小花印时,是小花印抵达种植园区第二天,她站在兽栏前,身边放着两桶生肉,愣愣地看着兽栏里那些毛森森的不友善动物。一只长须猪走到她面前,连须带鼻子伸出栏外,朝她咆两声。

“你是周复的女儿吧?”祖父刚和曾祖巡视园区回来,浑身污泥臭汗。

小花印愣愣地看着祖父,仿佛祖父是兽栏里另一种毛森森的怪东西。

“你不是在伙房里做工吗?”祖父挥一挥兽栏,“这些东西是我照顾的,你别碰。”

小花印转身溜回伙房,留下两桶毛发参差的生肉。第二天同一个时候,祖父把半只死母鸡掷入母云豹的铁笼中时,看见小花印拎着两篮子晾干的衣服经过十多天前周复被审判的广场上。“花印妹妹!……”祖父为这个不自然的称呼感到别扭。

小花印停在广场中央,还是那么愣愣地看着祖父。

“我跟爸讲好了,喂食动物以后由我包办……”祖父说,“这些家伙都是野生的,很凶,会伤人的……”

广场上晾晒着几百只咸鱼干,大的像船桨,小的像调羹,像一批黏糊着敌人皮肉的废弃兵器,眼珠子和骨骼历历在目,苍蝇围绕它们和站在下面的小花印。小花印没有任何反应,也不知道听见没有。祖父走到小花印身边,伸手递给她一个小包裹。“给你……”

小花印瞧一眼那一包用黑花布包裹着的不明物,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一双像枯叶的鞋。祖父把包裹放到篮子里。小花印瞧一眼篮子里的不明物,慢慢离开祖父,当她快要进入伙夫们居住的木板屋时,她把篮子放到地上,背着祖父打开黑花布。祖父瞧着她的小背影,心头怦怦跳着。小花印很快又包扎起黑花布,拎着两篮子衣服头也不回地走入木板屋。

种植园区负责伙食的伙夫共有十多位,半数是哺娘,除了小花印,大伙从采购到下厨洗碗各有固定职务,小花印表面上无所事事,实际各种没有名分或意外衍生的杂务全落到她身上,有一次祖父甚至看见小花印在河边洗曾祖和自己的内衣裤,替躺在吊床上的曾祖捶背。他远远看着她,直看到她发觉自己。下午一点多到三点是她较清闲时候,前半段时间她多在园区溜达,但后半段时间祖父总是寻不到她。祖父偷偷观察小花印,鼓足勇气想找她说话,自从送她那个小包裹后,祖父心里就七上八下,不知她是欢喜或生气,原来的莽撞和胆量也忽生忽熄,仿佛小猫登高来回屋梁不敢跳下。他在园区内不动声色寻找小花印,沿巴南河畔上游下游走一遭,直朝上游走了二十多分钟后才在河畔一块岩石上看见小花印。小花印赤脚盘腿坐在岩石上,身旁散布着野花野果、一双小布鞋和那块摊开的黑花布,黑花布上放着曾祖贴着她头皮削断的两条小辫子。她用几块铁片折成发夹,将两条小辫子固定在发根上,盘到胸前搓揉爱抚,对着河上有时清晰有时模糊的倒影顾盼自如,扔一朵野花或野果到河里,期待鱼儿抢夺她的小布施。她站在岩石上兜圈子,哼几首童谣,听着四面八方,突如其来的风声、鸟鸣、野果落地等等都会引起她的紧张。临走时,她卸下两根辫子,盘了几圈,和铁片一起包扎在黑花布中,离开河畔,走到一棵大树前,用许多干草将黑花布层层捆扎,塞入树腰一个窦穴。第二天,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祖父又看见了她。第三天,祖父拎着钓竿铁桶比她更早来到岩石上,那已是小花印抵达园区两星期后。

豹仔出生十天后尝试走出树窟,小爪小舌地亲近囚禁它们一家人的铁笼子。它们在母亲肚子里已听惯其他囚笼里充满挑衅和恐吓的兽声和囚笼外人类的冲突纷争,体会到母亲的恐惧和忿慨,也模糊记得周复被鞭笞时的哀号和被水蛭鲇鱼袭击时的呻吟,三颗在树窟外兜转的小脑袋都是上述的情绪模拟。最初两天,它们只愿意把小脑袋伸出窦穴外仿佛一只三头小怪猫。第三天,一只小豹尝试走出洞外,但猪尾猴无所事事的吼叫就使它打消主意。如此尝试无数次,在惊吓、好奇和母亲阻扰下,第四天它们终于开始徘徊树窟外,神情相似,动作各异,拓展发掘胎盘树窟以外本能的强烈领域观念,虽然母亲一次又一次将它们衔回树窟,但已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们探险求知,宣布它们对那一截枯木和囚笼平地空间的所有权,畏畏缩缩地爆发它们对祖父扔到面前的活鱼的攻击欲望。它们牙齿还没有长齐,爪子还没有磨利,毛发还不够丰满,下颚只咬得紧母亲柔软的奶子,但显然生逢乱世和险恶当道,提早激发它们的好斗本性和学习生存技能。母豹这时通常在树窟外伸出一个脑袋或半个身子,尾巴扇动如羽扇掀起一片灰尘,维持一种上天下地无所不入的柔软度和机灵,同时又近乎矛盾地显现一种冷静、僵硬和不在乎,其中蕴藏千言万语和六韬三略。

祖父把脚掌大瞎眼烂鳍的鱼儿掷入笼中。鱼儿脂肪少,浑身骨刺鱼鳞,偾张着鳃盖骨和锯齿状牙齿,仿佛铜墙铁壁而且是活动性的陷阱机括。巴南河淡水鱼生命力旺盛,即使离水只要保持一点湿度,其活泼凶悍仿佛悠游水中。豹仔斗志高昂但欠缺战术,只能像蝴蝶绕着它扑楞。它们无意吃它,总是调戏得鱼儿了无反应,这时它们像完成一桩艰难猎杀,将猎物交给母亲的大颚去处理。祖父掷入那尾眼鳍完好的鱼儿。

“好可爱的豹仔,”小花印瞪着一双大眼,“我第一次看到它们时,以为是小猫咪,好想搂一搂它们……”

“你就当它们是小猫咪、小狗狗吧。”祖父说。

“可以让我搂一搂吗?”

“不行的,”祖父张开五指,做出龇牙咧嘴状,“谁敢接近它们,豹妈妈就会扑过去,喀喳咬断他的脖子……”

肢体完整的鱼儿神气活现,反击得豹仔纷纷逃躲,但它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扑窜到母豹跟前,母豹伸出爪子轻轻一压,鱼儿肚破肠流两眼翻白。

“看,就像这样!”祖父说。

“豹仔,豹仔,快快长大,手脚壮壮,像妈妈……”

“等它们再大一点,就要变孤儿了……”

“为什么呢?”

“爸说等豹仔脱奶,就要杀了母豹,剥它的皮……”

小花印沉默了一会:“为什么呢?”

“不知道,”祖父吹一声口哨,招一招手,试着把豹仔引诱过来,“好像爸爸要把豹皮送给做大官的英国佬,英国佬做成漂亮的衣服送给他们的女人……”

“他们又不是小猫咪、小狗狗,穿那么厚的衣服做什么?热死了……”

“英国很冷的……”

“那豹仔呢?”

“长大了大概也是要剥皮的。”

小花印沉默了许久。“那你赶快让它们逃走呀……”

“傻的……”祖父睨了小花印一眼。

“你也想剥它们的皮吗?”

“不……当然不想……”

“那你赶快放它们走呀……”

“傻的……”

小花印蹲下身子,正经八百凝视豹仔:“它们已经没了爸爸,够可怜了,让它们回到雨林,高高兴兴过日子,多好呀……”

祖父也蹲下身子,不说话。

“它们一定很想家呢……”

“豹仔没有家,这里就是它们的家……”

回到伙房前,小花印突然说:“谢谢你那天给我的东西……”

“哦,没什么……”祖父脑海里浮起留着小辫子的小花印,“别难过,头发会长回来的,记得别留得太长……”

“你别把头发的事情说出去呀……”

“不会不会。你要把它藏好喔……”

① 旧日台湾原住民埋伏于草丛中,捕殺入侵者或猎取他族的人头,再将人头去皮肉,置于髑髅架上,称为“出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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