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雉注视达雅克人巴都从背篓拿出一根钓丝和钓钩,用番刀削了一根树枝作钓竿,采了数十颗无花果作钓饵。巴都将十数颗无花果撒向巴南河,河水爆开十数朵小水花,无花果已不见踪影。巴都用钓钩咬住无花果,甩竿,钓丝和无花果沉入水中只有半秒,拉上一尾像胖子手腕的鲇鱼。巴都用番刀砍断鲇鱼背上和鳃边三根毒刺,将鲇鱼丢在数块波罗蜜叶上。再以无花果作饵,甩竿,如此六回,钓上六尾鲇鱼。鲇鱼失去毒刺后温吞懒散。巴都从背篓拿出铁锅,用河水洗净,将矮木丛两支王公猪笼草瓶子里的清水倒入铁锅,拾掇一批枯枝,在河边生火煮食鲇鱼。两尾鲇鱼开膛剖肚入锅后已占去三分之二空间,巴都分三批才将六尾鲇鱼煮熟。二人边煮边吃。鲇鱼无鳞少刺,滑嫩多油脂,入口即化,连婴儿也可以啜食。巴都吃鲇鱼别具一格,从鱼尾一路啃食上去,最后剩下一颗鱼头。鱼头滑灿兼粗粝,鱼嘴偾张,胡须悠长如蔓。巴都咬烂鱼嘴,边食边吐出鱼骨和胡须,将一颗鱼头啃得尸骨不存。雉如法炮制,吃得满嘴酸痛,不小心吞下的胡须一度鲠在喉咙中呛红了整张脸。

“你休息一下,我在上游准备了一艘舢板,约半小时脚程。我去把舢板划下来。”巴都背起竹篓消失在一片矮木丛中。

正是中午时候。雉半躺在无花果树下,望着对岸莽丛。雉捡起几颗无花果掷入水中,爆开数朵水花,不久又爆开数朵更大的水花。浮光掠影中,雉断定食果者仍然是鲇鱼。一只水獭从对岸河滩潜入水中,不久浮出水面,吐几口气后又潜入水中,如此三四回,最后出水时衔了一尾鲇鱼回到岸上。水獭忽隐忽现,体肥毛丰,在水中曲回如鳗,衔着一尾鲜血淋漓的鲇鱼,冲向温暖深邃、生气蓬勃的幽密巢穴,仿佛四周凄然鸣叫、嗅寻着或进入雌兽阴穴的雄兽。水声潺潺,水光潋滟,鱼鹰、鱼狗、婆罗门鸢、射水鱼捕食猎物,人胆猪心状石块铺满河床,一群人正慢慢走过布满鸟粪蛙卵的树桥,一艘舢板从上游徐徐航来,停摆在河岸上。

“余先生,船来了……”

雉被巴都摇醒。巴都胸膛黝黑,全身纹案纠缠,手臂上的猪笼草刺青尤其醒目。他穿着一件太小的白衬衫,太大的栗色短裤仿佛裙子。雉猜想那衬衫可能是巴都家中女眷之物,短裤则是英国人穿过的二手货。英国佬常以随身物和达雅克族以物易物,包括假牙义手,雉相信如果可以,达雅克族更喜欢植着金发的头皮和碧眼。巴都一百六十几公分的身高在达雅克族中不算矮了,但白种人的尺码使巴都顿形失色,仿佛马来熊碰到了北美棕熊。巴都以一条老藤将短裤系在腰上,藤上挂着番刀和刀鞘,一个兽皮制成的箭筒和一个不知装了何物的皮囊。雉和巴都第一次见面时,就发觉箭筒是一只削去脑袋的飞鼠,而皮囊可能是猪尾猴肚壑吧。箭筒毛发参差,肢尾偾张,颜色接近山竹皮,仿佛祭坛上的死兽。皮囊则像一条小癞皮狗。巴都还背着几截仿佛钓竿的细竹,胸前挂着一双七八成新的球鞋。不知是舍不得穿或穿不习惯,巴都在靠近医院的巴南河畔接迎雉时,胸前即垂挂着这双球鞋。雉始终没有看见巴都穿上它。巴都的大脚丫因此成了雉第一个研究的对象。

雉和巴都将行李抬到舢板中央,巴都蹲在船尾操船桨,雉坐船头,二人面对面,上溯巴南河。河水湍急浆绿,两岸的绿青纤维撩深了视觉和蠕动了味觉,雉也操起一桨,二桨在船外一路啃咬,缓慢前进,仿佛蚱蜢嚼叶。巴都脚底厚茧遍布,脚趾耷拉像十朵蘑菇菌。雉从来没有看过如此简洁饱满的脚趾头。雉的脚趾长期包扎皮鞋中,五趾一束,脚板苍白如苞。雉不由自主沿着巴都精瘦的小腿往上打量。

巴都突然停桨,褪下衬衫掷在脚下,重新划桨时,动作像凿石劈树,舢板被笞痛了似的,在溯洄中一拐一拐,埋头加速前进像一头受惊的驴。雉数次入水捣桨,一股凶猛力道将船桨吐出,最后竟觉得河面满布利牙。巴都摇摇头,挥挥手。雉只得停桨。舢板从蚱蜢嚼叶变成牛啃草,两岸大致相同的风景一再反刍,吃进去的,屙出来的,乃至呕出来的也大致不分,唯一不同的是胃壁肛道加速蠕动。巴都的快捣深划使舢板乖戾莽撞,让雉想起小时候骑着总督漫游,总督即兴多歧的路线难以预知。总督闲闲地啃瓜果,吃草叶,拉屎放尿,寻找入侵者,深不可测的活动路线其实和它的肠胃构造一样规律不变,不同的是,小时候的雉随时可以从总督背上弹开,而坐在那艘被动物化的舢板上的雉,看着埋头挥桨不理睬自己的巴都,仿佛两只公麋鹿搏斗时被犄角死死抵住了喉咙要害。

野兔快跑,臭鼬翻筋斗,耳廓狐耳聪目明,在一排耍猴道具的桌椅上。浅蓝牛仔裤,白球鞋,及肩黑发,大眼睛。四十多个嫩面孔,四十多种服饰,雉仍然一眼看见那件白衬衫。衬衫主人拥有耳廓狐的听力,野兔的敏捷,臭鼬的遁功,任他徒劳追猎,却常常自动上门,像此刻九月开学第一天第二节课。九月阳光像海葵触手拨弄地球这只缤纷小丑鱼,教室外的阳光像巴南河上水光,教室内的盆栽和人造花红肥绿瘦,墙上的霉块仿佛根荄球茎,舵轮造型时钟,船骸状的扭曲黑板,拭得比他们门牙还要透亮的玻璃窗户,永远黑乎乎的彩色电视机藏宝箱似的浮在天花板一角,六盏日光灯照射着四十多张观赏鱼类无食欲的脸孔,凑巧的是,教室后方布置栏上竟装饰着海底奇观,粽子状河豚,菠萝面包似的蟹,乳腺似珊瑚,一群小美人鱼,黑白黄红,世界大同。雉仿佛纵入了水族箱。巡堂员戴着潜水镜似的眼镜,青蛙一般扑向玻璃窗户,巡堂姿态如此曼妙,让人不得不以为遭遇了浮力和溯洄双重阻力。雉模仿已走远的女巡堂员摆臀甩胸,走到黑板旁伸出右手。“开电风扇,”不等答案,按下四个钮。“可以吧?”天花板上电风扇开始运转像空气帮浦。咕噜咕噜。笑声像蘸了盐,洒了防腐剂,一点也没有十三四岁小朋友的腥味。这老师不难相处……骆驼的笑靥,马的酒窝。注意左起第二排第三个座位,白衬衫主人的蒲团、蹲坑。也跟着大伙笑。有声海豚,高频率音波,反射,雉的距离形状。笑靥如膘,有氧。没酒窝,双颊却是痒痒的。头发不再小学时代,藏耳遮眉钻陋规,有经验的发匠。那双唇,四声了六年。那双眼,嫣,妍,掩,焰,从阴平到去声。那双眉,有时睡醒不分,有时跳脱如山猫颊须。那双耳啊,不示人……这狡兔一头窜进了雉任教的一年十六班英文课,凑巧之窟,绵密之夜行兽嗅腺,女子性器宫之猪笼草,猴饮,蜥舔,犀戳。整洁评分员经过水族箱外,挖寻玻璃上的污点和窗槽上的尘垢之细心犹如岸上猴群相互抓蚤。每抓一虱,就用红笔记录在评分表上。

“像到动物园踏青呢……”雉说,“制服呢?……”

“注册时缴了钱了,”男喉女舌,性别部位之强调,“……还没发下来……”

白衬衫主人牙齿微露,一手掩嘴,抓住了一个准备出腔的小呵欠。

“老师大概失踪儿童照片看多了,觉得各位有点眼熟……所以上课第一天,先做点身世调查,”雉说,“学过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四十多个男掌女肘。白衬衫主人也举手了,耳廓狐左耳因此竖得更高。

“——还记不住的,举手。”

没手。

“能够准确念出四十一个子音母音的,”雉说,“举手。”

童诗、三字经、五言绝句似的肢体语言。没手。

“喜欢”“讨厌”“想”。雉在黑板上很稚气调皮地写下五个字。“欢”尾拖得很长,“想”左上方弯弯地叉出一撇,那由右至左直竖的五字竟像一头白森森的牦牛。“叫到名字的,请用这三个动词造三个句子,主词是你自己。大声说出英文名字,如果没有,我帮你取一个。”

肢体眼神很班比维尼。那双黑眼珠直直戳过来,黠而怜,小红帽和卖火柴的小女孩。雉被童话毒素麻痹了半个身子,脖子僵硬,只敢仔鱼啄苔一小口一小口觑白衬衫,抵在舢板窄小的艗首,哗啦轰隆,水花像骨刺,再不变换姿势,左脚怕要抽筋。水族箱很热络,雉喜欢这气氛。大致上,四十多尾饲鱼仍然保持野生种的体形特质:攀鲈科的强韧生命力,鲫的朴拙,锦鲤的友爱。经过两三年的人工饲养和配种后,斑斓花俏,娇嫩懒散,变种为水族箱的纯粹观赏品:攀鲈成为好斗嗜血大鳍阔尾的斗鱼,鲫是狮头黑纱尾顶天眼的金鱼,鲤则成为人工池里俯看的名贵畜奴。水质混浊时,鲈科也会逃出学校、家庭,用鳃褶向空中索氧,但最终仍缩回水族箱,乖乖接受进一步的变种。雉自己呢,可能是水陆两栖怪物,蜥蜴蝾螈之类,丑陋猥葸,水陆交媾,挖穴产卵,水族箱里蔚为一大奇观。

“王小麒……”

白衬衫终于举手了。稀有品种的鱼类学名。

“有英文名吗?”

……摇了摇头。

王——小——麒——。慈鲷科,热带鱼之最,原产南美,杂食,口孵卵或沉性卵,性喜隐蔽,活跃中下层水域,名媛淑女之名:天使,画眉,七彩凤凰,柳絮,琴尾,神仙。画一基线,写在黑板上:Persephone——佩——西——芬——妮。十个字母,四个音节,重音节在第二音节,第一音节卷舌, 不要念成telephone的phone。佩——西——芬——妮。佩西——芬妮。佩西芬妮。哗哗啦啦。轰隆轰隆。太长了?名字之贵,累赘雕凿,阿拉伯王子的全名,马来土侯的头衔,黛安娜王妃的婚纱,天堂岛的尾羽,绵延曲回一块黑板铺不完。佩——西——芬——妮。希腊神话热爱生命自然的女神。佩西芬妮。

“……好……”热带鱼之后,余氏七彩红鳍小麒鲷,原产台湾,混养,易惊(?),群居性。

“你记得吧?”

“老师取的必然是好的……”温驯。

“好,跟着我念……”视觉潮湿,喉头滑润。咕噜。哗哗。“佩——西——芬——妮——”

“佩西……芬妮……”

“很好,音发得很准,”双手划游,左脚不听使唤。泼剌哗啦。“佩西芬妮 ——”

“佩西芬妮。”红鳍,因为头上的红发夹。

“好极了。好流利。再说最后一遍。”

“佩西芬妮。”伸手掩口,抓不住一个巨蛙般漫游出腔的大呵欠。

“佩西——”

舢板像一头惊驴将他掷入巴南河时,雉正仰视河岸上一个大蜂巢,完全没有防范,或许是巴都暴烈的捣桨,或许是激流、暗桩、漂浮木,只感觉那只扁扁的水兽像中了箭,削了肢,落入了陷阱。它彻底翻了个身,龙骨朝天,贴着一根显然从伐木厂流失的浮木漂向下游。雉才刚调整完姿势,观巢揉脚,落水后左腿突然失去知觉,一头栽入下游中下层水域。巴南河水质黯浊,即使顶着太阳,能见度几乎是零。之前雉完全信赖巴都的操桨技术,事出突然,还未反应过来,左肩已传来刺痛,伴随一股腥味。雉感觉左肩正在撕裂、剥离,或许是锐石、尖桩,或许是什么大鱼狠狠叼了一口……雉不敢相信闻到了、甚至可能吃下了自己的血。

“这是巴都,我的好友……勇士……我们长屋里的。”东北季候风夹着一股怪味吹进B4栋走廊上,随着风力强弱,可以清楚从气味中区分来自院外曝晒住家阳台上的虾膏鱼干,焚耕雨林的烟霾,被提炼成黑色血液灌输到国家的衰弱经济体质的蛮地下的原油,病房里搅和了辣椒大蒜香茅咖喱的辣味,燕窝汤里的燕子口水,像蛇丸一样腥臊的药锭,哺乳科的阳气和两栖类的腺骚。亚妮妮,这个说番语和英语风韵截然不同的达雅克女孩,这时候却是谈笑自若,人兽一体,不算流利但显然经过刻意淬炼的英语,其中结合了蜿蜒的蟒语,肢体化的猴语,甲骨风的鸟语,溽湿的胎语,缓缓介绍着身边魁梧短小的汉子。也是正午了,季候风溽热得像一胎羊水。“做过很多次导游了,带着那些白人,走遍第四省巴南河畔,每一间长屋都很熟的。”

雉感受到巴都的傲慢。他背着手,横着蟹胸,竖着树脖子上的椰壳型头颅,试着将小角度的仰视变成飘渺的鸟瞰。眉粗牙大,鲁道夫人之颧,繁致的咀嚼肌,妖娆的纹斑少说占了全身五分之四。他纹得如此密致,是想遮掩那蔓延全身的胎记,以致到了后来,连他自己也分不出来哪一些是纹斑,哪一些是胎记,最后竟没有人记得这人全身原来是疙疙瘩瘩爬满胎记的。文身在达雅克族自有表征忌讳,巴都的随性和违悖常理,招致族人物议和不谅解,十五岁执行完成年礼随族人第一次狩猎时,巴都就把一位族亲误认成猎物用吹矢枪射伤,长屋放养的家禽也常被巴都追猎,有一回巴都甚至烤食了一只达雅克族视为圣禽的大犀鸟。森林巫师花了一星期走遍狩猎地,拜访无数山鬼树妖,求了一道野猪脾骨削成的符牌挂在巴都身上。十六岁那年,在一次大规模野猪群围猎中,巴都又误杀了一个肯雅青年,几乎酿成二族一场血战。族亲翻越马印国境,从加里曼丹请来一位婆罗洲岛硕果仅存的马来乡村巫师,据说巫师抵达长屋那一晚,家畜无语,飞禽绕树无数匝,凄然鸣叫不肯入巢。巫师带着巴都夜宿雨林,放了五只家鬼和山灵斗法,三日后,巴都一人出林,足有六十多日不发一字,一日傍晚忽然大叫:好肥的羌鹿!口衔吹矢枪射死一只身怀六甲的家犬。山灵放蛊,大显魑魅,两只家鬼被断筋剥皮,头部以下腌泡石瓮中,至今狩猎人还可以听到他们响遍山林的讨饶求救;一只被收伏了去,另两只支离破碎魂魄散漫,让羞于出林见人的乡村巫师狼狈牵回加里曼丹。巴都被族人剥夺了狩猎权,不屑农耕,以林为家,屈就白种人和黄种人狩猎和旅游向导,过着一种半放逐生活。

脸颏,脖子,也爬满纹斑……或胎记,而且对称完美,很难想象其中会有胎疤。这汉子给人正在出壳、蜕皮,或躲在战盾、纹瓮后的感觉。“我最羡慕你们了。以林为家,以兽为友,自由自在,坦坦荡荡,没有得失牵挂,真是人类最高境界的生存形式了。”

巴都的笑容依旧像山崖上一道不易发现的细缝,不过总算滴着让人亲炙的野泉,垂下友谊的莽草,即使和人握手。他的手掌,即使盛蛋,也会被地心引力戳破的吧。他的嘴唇嚅了嚅,抹去了刀削出来的冷笑,在雉抽回手掌后。雉突然感受到了巴都的紧张。

“巴都一向不多话……和我在一起……也一样,”亚妮妮睨了朋友一眼。巴都和亚妮妮对视。有一种胎语进行着。“等你们熟了……就好了……他很爱唱歌的……歌唱得尤其好听啊……”

“噢——”雉发出一声长叹。

“他一天唱歌……比说话还多呢……”

“爱唱歌的,”雉点着头,“一定很爱交朋友……”

“……他不许你带脚夫……行李少带……可以吧?”亚妮妮向后拨了拨长发,露出被铜环拉长的耳垂,“吃喝不必担心……巴都也擅长猎野味……”

“好,”雉说,“走水道或陆道呢?”

“水道为主……陆道为辅……这样子较便捷,巴都会做主的……先划桨,等到了内陆巴都会帮你租一艘有马达的舢板……”这许多话,掺着猴肢的毛毵毵,鸟爪的爬虫类移译,蟒的多余尾助词,羊水和口水的泛滥。“酬劳是……一天十五元马币……巴都一向这个价钱……”

“好。”雉说,“后天出发可以吧?”

“随时都可以……”

“好,后天早上八点,就从丽妹消失的地点出发……”

亚妮妮看了看巴都。巴都点点头。

“兽,”整个过程,巴都只说了一句话,“不是我的朋友。”

乡村巫师头扎黑巾一身玄衣,口嚼槟榔栳叶,用烟草、树皮、干果皮烧烤一瓮清水和一钵黑炭,咒语凄厉像妇人临产,点燃蜡烛,将烛泪滴在清水和红炭上,浑身颤栗,或坐或站,手舞如鳗足蹈如章,正和山灵讨价还价。巫师以蟒牙划破小指,染红一瓮清水,放出豢养多年驱邪降魔无数的蟋蟀鬼。蟋蟀鬼头如蟋蟀身如人,专治树妖草怪,胃松肠弛,吃得下一座长屋十年粮秣,东跳西蹿咬痛几只藤精后,开膛剖肚在一只夜鸮距爪下。巫师划破无名指,放出蝠首人身凌空步行的吸血鬼,正要扑吃夜鸮,让一只硕大如浮脚楼的黑熊叼走。巫师又划破中指。泥鬼口吐瘴气,将森林犁成一片浮浮沉沉的沼泽,但转眼又让一棵龙脑香用根茎掳囚。至此巫师已气血衰弱,哆嗦不止,不得不划破食指拇指,放出巨鬼和吃尸鬼护驾遁逃,临走时对巴都说:你先祖做孽深了,我不能救你……巴都盘腿坐在月色下,看见一只山猫屹立秃干上,听见各种窸窸窣窣非人非兽耳语,学术狡诈,创作喜悦,浑身纹斑胎记如蜈蚣蟾蜍扑窜,数不清的锤针砸向自己,新纹细如尿道紧如肛道,新胎记腥如脐带,如撒尿如屙屎,如射精淋向自己,苦乐参半,文得他像一头中了矢箭的云豹,像一只开屏孔雀,像一座着火宫廷,像雷电交加即将大雨滂沱的午后亚热带天空。巴都握着番刀站起来,在深夜雨林中穿梭自如,仿佛走向长屋,仿佛离开长屋。他祖父阿班班十五岁那年为了参透婆罗洲土著装饰艺术的奥妙精髓也常深夜独游雨林,呼妖扰灵,逐兽追月;白昼登树攀崖,观察花草树木,虫鱼鸟兽,趾蹄爪牙;漫游半个婆罗洲岛,拜师学艺,掠食各族雕刻文身之幽幻斑斓。阿班班二十八岁博闻强记,脑中纹路潜伏着数千种婆罗洲原始民族传统装饰图案,适用于文身、武器、建材、首饰和各种器用上,巴南河上游一带的长屋或浮脚楼,处处可见到阿班班从记忆中誊录或设计的纹样,数量之多,连拥有者自己也不记得是否出自阿班班,但阿班班记得一清二楚。阿班班最令人称道之处,在于他对同一种器血所设计的图案从来未曾重复,因此他虽然绘制过上千支刀柄图案,放眼望去,仿佛上千名将并列各拥版图杀阵。阿班班熟记各族装饰图案后并不满足,无时无刻不在扇风撩火保持创作高温,他那双达雅克族眉毛虽然缺乏表情,但深陷眼窝中的眼眸常常突然落下一滴泪像火山爆发时惊跳出土的瞎眼鼹鼠。在长屋一角或雨林打坐时也常常嘎嘎自语,滑稽怪诞,惹人窃笑,仿佛一只戏水红面番鸭不自量力地窥视不属于小池塘里的豚语鲸梦。那时候部落战争频仍,出阵和祭典仪式兴隆,祭师戴上阿班班设计的面具后即不由自主起舞念咒,战士视死如归如有神助,因为战船、木桨、战盾、刀柄、刀身、枪簇上有阿班班设计的图案。阿班班说,参悟各式灵兽,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亲炙原身,或摸头抚乳,或剥皮卸骨,贿赂攻击,无所不用其极,因此他献身山灵,膜拜日月;描绘植物文时,光看表面不够,必须验脉刨根,检视发芽源头——种子。先人留传下来的植物纹只述其表象,而我阿班班另辟路径,观其胚胎形迹,直取精髓。描绘动物纹时,先人只强调恶形恶状,或尖爪利牙,或骨骸脾脏,而我阿班班另创玄幽,描其脑髓褶纹,堪称精华中之精华,斑斓中之斑斓。

阿班班最感兴趣的装饰图案,当属文身了。阿班班以为人体俊美,最适合雕琢夸耀,如同湖滨点缀浮萍芦苇,枝桠歇秃鹰,晴空飘云。阿班班又以为,人生短暂如一个浪头的起落,人体的腐朽脆弱,最适合创作者反吊且缓如逆走的树懒爬行,最适合他的艺术浪花飞扑殉葬。阿班班一度绘制了数百块文身印板,只等人来求取,他就请人雕凿出,涂上墨汁捺印在文身者适当部位。阿班班帮人设计图案都有公定酬劳,只有文身图案免费提供。他常说,印板上的纹样是猛兽对他彻底的撕裂啖解,不成人形,只有当它们被刺绣在另一人肉体上,被雕琢在棺木上,被浮雕在吹矢枪上,被肉雕在刀背腕环上,被彩绘在符箓木偶上,被编织在摇篮上,他才感觉身体某一部位幽幽复活,睾丸里的顽虫滋滋蠕动。阿班班黄昏在河边裸身沐浴,向族人展示他爬满纹案的健美身材。胸腹万兽奔走如山林,四肢花叶鸟虫如树丫,背部日月风火雷电如晴空,脚掌手掌两栖爬虫类,臀部两座骷髅冢,满脸精灵,连男器也爬满纹斑,皮皮的像一只褶颈蜴。阿班班二十岁娶亲,将许多保留多年的文身印板应用在妻子身上,这使他妻子在不流行大量文身的达雅克妇女中感到尴尬害臊,一度威胁要全身抹上蜂蜜躺在雨林中让虫蚁螫烂她的皮肤。阿班班夫妇育有一子四女,子女身上都有五六块胎记,族人以为这是阿班班夫妇过度文身的结果。阿班班的儿子阿都拉十岁继承父亲衣钵,尝试成为和父亲一样显赫的纹案设计师,但阿都拉慵懒愚笨,不但记不住数千种传统纹案,也不勤奋拓展自己的风格,声名远不及其他年轻设计师。请托阿都拉绘制纹案的本族、外族或白种人,完全是看在阿班班的大师名分上。阿都拉执行完十五岁成年礼那年,阿班班已很少出手,镇日漫游雨林不见踪影。阿都拉十八岁成家后开始成为一个专业图案绘制师,但很快发觉收入不足以养家,不得不放下身段像其他青年狩猎农耕,逐渐疏远父亲传授的手艺,三十岁生下巴都时,阿都拉已将父亲强迫自己记忆的数千种图案遗忘得一干二净。阿都拉夫妇共生下一子三女,三女胎记稀落并不明显,儿子巴都落地即爬满叶状或虫形胎记,达全身三分之一。阿班班这时已在雨林失踪两年多,终其一生,巴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对婆罗洲土著装饰艺术造成重大影响的祖父。

“这里……”雉渡过小河,穿上运动鞋,指着一片莽丛,“就是我妹妹消失的地方……”

巴都脖子上挂新球鞋,四面八方观望。很难从巴都深陷眼窝和胎记纹斑的眼神猜测他的心思,椰壳形的圆脸蛋也只让人感觉到明显的七个窍穴但感官糊涂。他的头颅封闭得如此密实,竟不放松一点皮肉。譬如此刻,与其说观望,不如说嗅、听、经验反刍,来疏通他和这片野地的血脉。雉才系好鞋带,巴都已掏出番刀走入莽丛,从出发至今只有一句更正和一句嘲讽。雉赶紧背上行李。绿竹,蕨类植物,藤蔓,野香蕉,野芋,野兰,白管茅,密实扶疏蔫萎肥沃,撩得雉挤眼拧鼻,却几乎沾不上巴都。巴都虽然提了番刀,但走了十多分钟,雉还没看他削过一枝一叶,甚至不发一声,只偶尔在腐植土上摩擦出职业向导稳重规律的脚步声。“他像游牧民族拔寨,只差没有携家带眷……”巴都直视雉,凑近亚妮妮用达雅克语说。巴都的达雅克语说得颅骨撼动,胎记纹斑打成一片,恰似一道粗雷,细雨不降。不必亚妮妮移译,雉也大致听懂。他的达雅克语还可以凑合着用,就像巴都的英语还可以凑合着用。那时亚妮妮正在医院给二人送行,并且准备给妹妹办出院手续,胸前搂一只雉送给妹妹的玩具黑熊,像牧羊人搂一只羔羊。估计巴都和雉溯游而上抵达她居住的长屋时,她早已和妹妹回到家里,用巴都祖父阿班班设计的猴纹或龙纹织妥一个背篓和一个缀珠提包。

“放心,泰,”亚妮妮两手玩弄黑熊,仿佛用熊的肢体弥补英语的不足。熊的多毛和肥胖掩没了她的手掌。“巴都很行的……长屋的猪逃到雨林去了,只要不被野兽吃掉,巴都都找得回来……何况令妹还抱着婴儿……”

黑熊扮演各种角色做了生动的诠释。很行的巴都。逃亡的猪。吃猪的兽。被丽妹抱着的婴儿。

“希望到你家做客时,”雉说,“玛加已经好了……”

破晓有一阵子了,玛加仍然抱着红毛猩猩熟睡。走廊外五点树和炮弹树后的天空像一片烤得焦黑的土司,抹着草莓酱之类。

“即使被野兽吃了,巴都也知道是什么野兽……”亚妮妮和黑熊对着二人出发时的背影做了最后的叮咛,“巴都甚至可以猎获那只野兽……”

巴都一双大脚丫子踩着白腹秧鸡的欺敌步伐,消失在一大丛猩红花影后。正在怒放的千日红和美人蕉,或已糜烂的大红花和鸡冠红,簌簌晃动,鸟虫在杀气绚烂中惊跳。雉来不及欣赏亚妮妮如何表演黑熊被追猎屠杀,驮着那一袋被嘲笑装得下一家子游牧民族家当的行李,沐着腥风血雨似的穿过那片花丛,渡过一条小河,进入一片密林,来到一片空旷地。晴空也很空旷,数朵白云形势混乱,如崩塌的蚁丘;数只闲鹰没什么得失心地划着阴阳交互的太极狩猎图。荒地不见半棵绿色植物,颇似熏烤过的猪皮或鸭皮,飘浮着生蚝似的冷烟,莽丛了无生气像蜕化后的蝉壳或蛇皮。形状完整的鸟巢和蚁窝灰烬,鞭炮般开膛剖肚的爬虫类尸体,睾丸皮囊似的猪笼草瓶子残骸,偶尔竖着巫偶似的隐萼椰子和蚂蚁窝,是一片石南树丛和矮木丛蔓延的野地,显然数天前遭遇过一场野火。巴都只扫了一眼就直直穿过野地,番刀入鞘了。

雉以为巴都会像普南青年追踪猎物,东嗅嗅,西舔舔,寻找脚印或弃物,甚至和雉商量丽妹的个性习性,不想巴都从丽妹失踪处走到这儿,精确地像蚁窝里的蚂蚁爬行,似乎早就预定要走这片荒地,要穿过那片野茔,要经过眼前这条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的小河。野茔也遭遇了一场火势,石南树丛和蔓芒萁砸成灰渣,一只黑乎乎的瘦鸟站在一块黑乎乎的石碑上。数百块石碑经过火舌梳耙后像一口坏牙暴露野地上,透露着一种惨笑或喜泣的小丑神情,“李□”,“王辉灿”,“余阿皇”,见得到或见不到的汉字。猪笼草瓶子的巨大残骸像破损的竹篓挂在石碑上……

人胆猪心状石块依旧布满河床上,岸边的树根仿佛从死动物身上流出的肠子。藤蔓挂满苔藻,蕨类植物在黑暗中闪烁。一尾水蜥蜴缓慢地消失树根中。弹涂鱼的脚印像屁眼。小螃蟹的窦穴像肚脐眼。一百年前被英国人匆忙放倒的树身横搁两岸,远看像一艘搁浅的古战船或护壕上攻城失败的破城桩。树桥上撒了鸟屎,长了青苔,树桥下依旧挂着水藻和蛙卵。那棵百年老榴梿树依旧叶密如册。

巴都连抬头多看几眼的兴致也没有,像一头每年循固定路线摘食熟果的猩猩,即使走过那条笔直漫长的树桥也十足固执而狐疑,仿佛还有其他树桥供他选择似的。雉驮着行李走在阔大得足以容纳四人轿子的树桥上,差点滑了一跤。一只鱼狗缓慢地滑行过树桥下,侧着头,巨鲸似的瞪着上面的人。不知为何,鱼狗来回滑行五次,终于停在河面像一群交媾的鲎的岩石上。每次鱼狗从树桥下滑行过——有一次甚至发出皮影戏似的奸人笑声——树桥就增了些高度,加了些窄度,行李就多了些重量,步行就多了些险度。雉清楚看见桥上除了鸟屎苔藓,还有一群像河岸上肚脐眼和屁眼的小窦穴。那显然不是小动物的窦穴,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弹孔刀砍吧。树桥和总督皮襞一样嵌着数百颗子弹。雉忽然觉得两脚脆弱得像瓜棚上的两根横架,行李像逐渐肥大的南瓜将他压垮。那树桥摇晃得像一根骨折的狗腿,呜呜咽咽地悬在空中。催促雉往前推进的不是巴都快速的步伐,而是一种结群迁徙滚石般的力量和气氛,这种力量和气氛一再出现,似乎在巴都身上凝结成更庞大的力量和更怪异的气氛,以较缓和的速度一再弹撞雉,仿佛那最初的力道是一道秒针,而巴都是分针,雉就是那被双重力道轮流弹撞的时针了。某种景象——荒地,野茔,横着树桥的小河——像整点报时一再出现,锁紧雉对时间和记忆的发条。已经走过了树桥吗?或者已经走过很多次,或者第一次走过……雉努力地跳着、踹着,树桥却像跑步机转轧着相同跑道。有时候感觉已经完全脱离树桥,但雉那黏稠的步伐才刚跨过桥头……

已经来过这座长屋了吧……巴都终于停下脚步,站在巴南河畔这趟旅行第一座造访的长屋前。

早晨的阳光像燃烧弹落下。这是一座现代化的样品长屋,专职伺候显要人物和观光客,上等建材,水电齐全,楼下饲几种样品家畜,走廊挂满样品传统器具。游客一到,电视音响像罪犯藏躲,牛仔裤洋装换成丁字裤沙龙,大小住户车屁股没傍过似的迎客,得了脑疝似的装得愣头愣脑。付点钱,还可以合照,听赏成年礼、丰年祭、祭人头舞。在国家大力饲养观光事业的巨彘下,这批达雅克人成了囚栏里只会缩头刨乳的小崽猪。勉强挤出达雅克精神芽肉的,大概只有身上的纹皮和器物上的雕饰了,好像那些瓮瓶、篮篓、刀矢也被饲得脑满肠肥……偶尔一两位老人家,像果树上无花开出的老枝,高傲而虚幻地竖立着,嚼着槟榔和蒌叶,吸着烟草,怀念自己失去的处女蒂和猿猴摘走的瓤核,显然为这种生活形态感到忧虑和不屑,但又挣不脱那家族树的牵绕,几乎蜕变成一种和母树无关的攀爬植物了。老人家枝丫状的肉身捆扎在墨绿色的蜘蛛纹网中。

巴都一连造访了三座这样的长屋,越深入内陆长屋设备越寒伧,但是也越能够暴露出达雅克精神的生殖芽肉和排泄老枝。居民的达雅克语也逐渐展露原住民的王者尊严,不再搅和华语和英语,不再因为讨好观光客而接受英语的妾吻和华语的谗臣诬陷。但毕竟是观光据点,一群观光客在第三座长屋前围看斗鸡表演,美钞下注。雄禽不谙套招,削断的鸡冠,戳烂的眼珠子,跛腿裂爪,张着残破的喙,发出悟道成佛的胜利怆鸣。

“看见一个二十出头的中国女子,抱着出生不久的婴儿……”巴都的询问多变而含糊,似乎不愿意将太多资料告诉对方,甚至故意让对方摸索猜测。每一句话,总要等尾音降下,雉才知道是一句直述句、否定句或疑问句。“……吗?”

也许是配合长屋缓慢的生活节奏,在等待问题像雾霭漫向一百多户人家时,巴都和几个熟悉朋友像被问题熏得焦虑不安的蚊子,嗡嗡释出一串快速含糊的达雅克语。雉,和巴都等人不同种类的蜥蜴,半华半英的母语之舌抓不住半只飞腾的蚊语。那道地和腔调迥异的正统达雅克语,只有内陆深山的女膣和男海绵体才能伸缩自如地吞吐。直到“抱着婴儿、二十出头的中国女子”被百多户人家证实不存在后,巴都等人才停止争论。

“陌生人……最近看到吧……”抵达第二座长屋时,巴都没有直接描述丽妹,甜蜜幸福地谈起巴南河鱼汛,两岸猎物和野果,野猪群数量,一年一度的蝙蝠大迁徙。一只马来麝猫在一棵龙脑香产下一窝小崽猫,全身黑斑纹十分罕见,剥了卖给华商吧。普南人在这一带架设陷阱捕捉黄喉貂。瑞士籍摄影家正在附近拍摄红叶猴和银叶猴。一个在三公里外巴南河畔开五金店的华商向我族购买山产时磅秤动了手脚,常把我族猎获的长须猪秤成猪尾猴。一群日本人涌入长屋寻找和祭拜二次大战被盟军驱逐入林而遭我族斩首的大和战魂,观光长屋那儿有髑髅供他们凭吊。普南、肯雅、加拉必和我族正组织抗议团体,阻止日本人伐林,可是日本人拥有政府批准的垦伐执照,敢向政府抗议就是颠覆分子,坐牢一辈子。西马中央政府正在这里造大水坝发电,生态大浩劫。进入第三座长屋时,巴都绝口不提丽妹,只和屋长闲话家常,一个个询问朋友近况和长屋的稼穑猎获。屋长似乎要介绍几个未婚年轻女子给巴都,被巴都礼貌性地婉拒。

雉的达雅克语虽然混沌黑暗,但学习和适应力极强,一路听闻力逐渐天地洞开,跃出无数昆虫走兽奇花异草,踏入一个彩绘灵动的达雅克原始世界,巴都和族人的达雅克语颇有创世意味。

随后就在巴南河畔钓鲇鱼。

雉又像一头鲇鱼挣扎在那个熟悉的梦境中了,那个梦境有时候会变成一道鱼钩,让他浑浑噩噩吞下,刺穿鳃鳔肚壑,企图将他拉上觉醒的丛岸,甚至像一头水獭撕裂着他,将他的记忆吞吃排泄。雉分不清楚河床上哪一些是人胆猪心状石块,哪一些是额头、胸膛、手脚,岸边哪一些是树根,哪一些是族亲的肠子。藤蔓被血渲染得像一块胎盘。一只女腿正被树根下一只大蜥蜴吞吃。弹涂鱼从一块肩胛骨跳到一片滑嫩肚皮上。小螃蟹绞烂了屁眼和肚脐眼,用螯将人肉卸成小方块,急急忙忙运回土窦。两只食猴鹰的尖喙像缝纫机切割树桥上的尸体。几只大猴在老榴梿树上翘着红屁股,垂下大花脸啃吃男童,其他猴崽一旁观望,发出七情六欲的吼叫。最早将男童肚子刨空的猴王坐在树梢上。

“醒来了……”

雉头枕着树根撑开眼睛,雨点和阳光从树蓬迷彩地落在他身上,巨大的红翼蜻蜓四处飞舞。逆光中,蜻蜓宛如食蟹猴的粉红脸皮。似猴非猴的蜻蜓在他胸前、膝盖和空中交媾,身体像飞行阳具。雨点干燥如粉末,阳光丰沛潮湿,雉两眼裹着雾气,像视觉不良的总督模糊看见巴都分解动物。那褐黑色动物趴在地上,屁股似乎面对雉,当巴都用不明利器熟练迅速地撕裂它的身体时,它似乎还猛烈挣扎了一会。一摊又一摊黏湿的东西,显然是内脏吧,被巴都不费劲卸下,摊在阳光下。肠子显得纤细而僵硬,似乎已在外头暴露了一段长时间,也许巴都猎杀它时,第一击就开膛剖肚。一个多毛湿滑的小胚胎,左后肢被巴都二指捏着,从一堆秽物中崩出,被巴都高高举到眼前。巴都左右摇了摇即将自然出膣的胎儿,将胎儿扔到树外。巴都从母兽身上又挖出一只胎儿时,那胎儿突然凄苦地叫了一声。巴都用力挤压它的肚子。胎儿连续发出极响的哀叫后,终于沉默。巴都把谋杀后的胎儿扔到树外,随后将已掏空的母兽皮囊也拖到树外阳光下。母兽像被拆掉支架的帐篷完全变形,也许是一种软骨动物。小胚胎却清楚显示是一种长着四肢和浑身兽毛的哺乳科动物。

雨点消失。雨后的阳光已和雨点搅拌成橙黄色果冻,像牛乳从树蓬滴下。数不清的红蜻蜓从河畔飞到树下,又从树下飞到河畔,一再来来去去,仿佛被囚禁着寻找逃生口。飞行中红蜻蜓仍然利索而优雅地交媾,利索而优雅地感觉不到痛苦或快乐。雉坐起身子,揉掉睫毛上的雨水,才惊觉红蜻蜓巨大得像初生男娃的阳具,两眼像半透明的睾丸。它们在树下和河畔来回追逐,交换伴侣,求偶,强暴。

那只水上骑兽——舢板——被巴都用绳索捆在河边,顺着水流转悠,仿佛放马吃草。

“还好吧……”巴都检视雉的左后肩,“可能撞上了暗礁或拦到了藤蔓,不知道怎么回事,船翻了……我也吓一大跳……费了好大劲,才把船、行李和你拖回岸上。行李可能掉了不少,能找到的我都找回来了。你不是会游泳吗?”

“我……沉船前……左脚抽筋……”雉感到左后肩传来一阵刺痛和嗅到了草叶的腥膻。

“水流很急……还好我及时拖住了你……”巴都手掌上捧一块绿叶,将上面捣碎的草渣敷在雉肩上,“你左肩受了点伤……不过伤口不大……敷点药就好了……痛吧?”

“还好……”

“你行李都泡湿了……我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曝晒在阳光下……东西真不少……”

越来越强烈的阳光像火矢攻击树的城堡。蜻蜓集团爆发宫廷式的淫乱。那只被巴都凌迟掏空的母兽,化成雉的行李袋,疲乏潮湿地摊在草地上。行李袋里的急救药品,雨衣,帐篷,蚊帐,塑胶袋,烹具,手电筒,洋烟,酒,饼干,速食面,小番刀……和一大捆绳索,像内脏敞露行李袋四周。一只熊玩偶和一只会发声的红毛猩猩玩偶,几乎彼此相拥躺在草地上。雉希望它们被送到亚妮妮另外两位妹妹手上时,绒毛没有脱落,机器还会娇嫩地鸣叫。

雉站在两排像矮墙的板根中间,脱下衬衫、长裤、鞋袜,仅着内裤走到树外,将衣物和自己曝晒日头下。红蜻蜓常在水上静止不动,凝视自己爆裂的倒影。连续点水时,像和倒影做剑客式的刺击。岩石上的蜻蜓群忽降忽升,红尾巴翘得像天牛角。蜻蜓多得出乎雉意料,连倒影也出现一阵一阵晕红。

“太阳很大,东西很快可以晒干……”巴都解开绳索,登上舢板,“我到上游租一艘有马达的长舟和雇一个脚夫,一个小时后回来……”

一只鱼狗冲入蜻蜓群,停在一根树桩上嚼蜻蜓,不到三秒像飞去来兮棒再度冲入蜻蜓群,停在树桩上嚼第二只蜻蜓。蜻蜓扑楞得像锉断的蜥蜴尾巴。鱼儿跃出水面,试图捕捉蜻蜓。雉将帐篷、蚊帐、衣物仔细摊开,检查手电筒、药品、洋烟、酒、速食面。一批累赘琐碎的东西已不知去向,包括相机、望远镜、液晶体收音机、电池、瑞士多功能刀和一把大番刀。雉觉得自己像和一个强大敌手照面,消耗了许多致命武器。雉将泡软的饼干扔入水中,鱼族纷纷露脸抢食。曾祖和祖父第三天来到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的小河时,族亲的尸体已被啃得差不多了。一批吃红了眼的怪鱼,拉扯着一个大人泡在河里的腿骨,努力将大人上半身拖入河里。一头不怎么大的蟒蛇吞下超过肚量的族亲,慢条斯理地爬行着,被曾祖不费劲地剁烂蛇头。巨大的红色蚂蚁忙碌切割一具女体。应该是一百多位族亲吧,二人忙了半天,只拼凑出约七八十人,在野茔掘了七八十座坟,含糊葬了。日军尾随几位探测消息的族亲,从医院,荒地,野茔,一路跟踪到小河边,将河边憩息的一百多位乡亲一网打尽。据说为了扑杀可能的漏网之鱼,日军将惨绝人寰的刑拷动用在几位尚存一息的族亲身上。

曾祖祖父另外掘了一个大坟,将婴尸连同猪笼草瓶子一起埋葬。日军攻下小镇时,仍然有几位充满爱心和责任感的年轻护士留守医院照顾重患和初生婴儿。日军涌入医院时,用武士刀刺杀病患,因为在婴儿室中遭受护士的激烈抵抗,日军逞完兽欲后,首先用刺刀削掉男婴小阳具,戳烂女婴阴部,再将那批哭号不停的娃儿抛到半空用武士刀劈杀。不知为何婴尸后来竟出现在猪笼草瓶子中……

雉凝视潮湿的行李,摸了摸左肩后的伤口,涌起一个模糊的怪念头。

登上长舟后,雉才发觉脚夫是多余的。脚夫矮壮,手脚一般粗长,走时沉默不语,坐时像一只鼓噪的蛙。十多年脚夫生涯将他本来挺拔的肉体操练得十分矮壮,力气很容易被小觑。巴都说他曾经赤手空拳替一个白种人驮运一架一百五十CC的山叶机车,一口气翻山越岭四十多公里。背着雉被洗劫过的行李,脚夫显得踌躇不前,仿佛少了什么压舱物。巴都在他耳边嘟哝了几句,二人笑了。雉的达雅克语已度过创世纪,进入绚烂的伊甸园,虽然少了蛇的开悟和苹果的咀嚼而依旧稚涩,但巴都那句浅白的话却让他清楚看到了自己的羞耻器。……这中国人体力差劲,又受了点小伤,我担心他撑不下去,到时候就要麻烦你了……

比起舢板的蚱蜢嚼叶或牛啃草,漆成黄绿色的长舟在螺旋桨推动下咀嚼风景的快速和喧闹简直像一架电动割草机。吞下去之前,长舟已把风景搅成了不需咀嚼的果菜汁。舟前三分之一完全翘离水面,舟屁股掀起一股尾舷浪,引擎声如狗打群战,互咬厚皮,一成不变地咆哮,像船首的脚夫、船中的雉和船尾操舵的巴都一成不变地凝望前方。原始林,次生林,耕地,废田茅屋,树薯,玉米,香蕉,面包树,木瓜,胡椒,蔗林,野生的,栽种的,两岸风景乱得散瞳。野火焚林,猴群在树上战斗,两个达雅克人一前一后扛着一只被戳破喉头的长须猪,迎面而来的舢板载满渔获。换一艘温吞吞且安静的舢板,风景会较甜和素吧。尤其是那个脚夫,岸上行走时一声不吭,一坐下来就觋般呢喃,也不知道咕哝些什么,让两岸风景更增添了腥膻。雉完全听不明白。也不知道是因为听不明白而浑身不舒畅,还是因为浑身不舒畅而听不明白。

停舟时,狗群一哄而散,引擎像吞过热粪的马桶蹲在舟尾,散发着油屎臭。巴都朝岸上的长屋走去,让雉和脚夫留在舟上。长屋让数百根腿粗二人高的弯曲树干撑在空中,屋顶上披着茅草、椰叶和树皮,屋子用竹竿和树枝像背篓或鱼罟织成,随性得像麻雀筑巢。大概年代久了,屋子歪歪曲曲得像一头舞龙。类似竹筏的阳台上曝晒着衣服、鱼干、兽皮,瓜果类的攀爬稼穑几乎从阳台蔓延到屋内。巨树干凿成的刻梯搁在长屋门口。长屋四周稀落或茂密栽种各式稼穑果树,东一丛西一簇,菜畦瓜棚豆架和围篱等星布,莽丛野草参差,颇有五行味道。有时候从其中露出一个忙碌的闲人,玩具兵似的游移,突然不知去向,稼穑果树围篱莽丛也似乎移了位。这不是观光长屋,迎接巴都的生物很人性,几只狗的窃吠,几只鸡的盘查,几只猪的不理睬,和几只野鸟的义务报哨。这长屋和其他长屋一样养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犀鸟,一看到巴都就诗兴大发,用粗犷、颓废、诗意的达雅克存在风格的口述文类,记录和修饰今日的长屋志。

脚夫终于沉默了。

“你……叫什么名字?”相对于脚夫刚才的喋喋不休和大犀鸟的严肃简洁,雉的达雅克语像小学生作文被老师删掉的一堆赘字。脚夫似乎没有听到,或者听不明白。巴都消失长屋中,几个小孩头颅从长屋破壁中伸出。犀鸟叫声变得迟疑晦涩,似乎回头修饰刚才一气呕出的句子。长舟速食下,天边原本脆燥的白云这时竟湿软得像稠粥,在初旅的蚱蜢嚼叶阶段,它干硬得像一朵朵爆米花,一块块爆米香。雉又问了一次,用迥异的语法、语调,像桌球选手连续失分后立即改变战术。三两朵像紫菜的灰云,十几只芝麻状的食猴鹰,一块荷包蛋似的死太阳,将云粥搅和得像羊或狗的呕吐物。脚夫含糊应了几个字,为自己刚才一长串口信署名,蜡封,戳印。雉忽然有一个奇怪的预感:在剩下的旅途中,自己将再也听不到脚夫说话。

马达再度发出狗打声时,巴都也陷入开天辟地前的沉寂了,但雉清楚感觉到三人内心有一种地壳运动、海啸、火山咆哮的冲挤暴乱。雉急于改善彼此的互动和关系,但二人却似乎故意翻山倒海,始终不愿意调整出一个安定蓬勃的食物链。雉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放生在北极的大蜥蜴,不晓得自己应该吃谁和被谁吃。覆舟后,雉就觉得自己是巴都捕获的水兽。

沿途巴都又探访了三座长屋。每一座长屋都仿佛是前一座长屋的复制,只是复制得越来越粗糙,到最后一座时,雉仿佛在河岸上看到了一个特大号的瓜棚豆架,野鸟在茅草屋顶上捡现成材料筑巢,瓜果肆意地攀门附窗,乱檐断梁,破墙危梯。莽丛扑噬到长屋外围时,采取了非常细腻谨慎的战术,细枝小蔓地支解长屋。以为是一座废墟了,当犬斗惊动四野,数百个人头和兽身从长屋中冒出,让人一时分不出是畜舍或民宅。大人小孩表情也颇相似,都是长久埋伏一击中的的单眸掐视。猪做出初长成的女儿娇样。鸭一脸闺怨。鸡像僧侣孵禅。狗肺怒张。巴都上岸,入屋出屋,回到舟上,竟泼妇似的,说,这一整座长屋的住户前几天抗议日本人伐林,毁了几个营地,政府正在盘查。啐。巴都吐出主人招待的蒌草。

毁了几个营地……雉怕错失话题,不假思索地接口。……毁得……好……

啐。每一棵树,都有一个树神。巴都发动马达。没有人会随便伐树造屋……

又是彻底的沉默了。河边戏水的小孩,洗菜的少女,捶衣的妇人,叉鱼的青年,撒网的老人,看见巴都和脚夫后发出招呼问候,小孩甚至兴奋得手舞足蹈,在斗犬嘶吼下演出一幕幕哑剧。顽童垂着割了包皮的小阳具和西瓜皮般的青嫩屁股,在岸上翻滚得像俎上活鱼。女孩裸身洗发,彼此追逐,乳房笑逐颜开。青年汉子的刺青仿佛暗夜飞蝠,手上的鱼叉柄雕凿斑驳。老人撒网前的专注像弱视雄狮在斑马群中挑肥拣瘦。巴都也会熄了马达,一再演练同一句对白。

“看见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中国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右臂文蝎,左臂文猪笼草瓶子……从医院里逃走……这个中国男人的……妹妹……”

老人狮瞳惺忪,捞上几只虾蟹。青年汉子鱼叉柄中垂死之鱼吐出怪声。男孩入水,女孩潜水。

“据说……这女孩……喜欢像大蜥蜴……在地上爬……”

舢板、竹筏、长舟航向下游时,巴都也不忘记提问,用一种削尖的语调,甚至流露出急切和危机,引起一位老妇忧虑。

“这女孩……会伤人吗?……”

通过第三座长屋后,长舟全速前进。舟身极不稳定,艗首升起又落下,沿河又有浮木、岩石、树桩,但巴都对这条河熟悉得像蜘蛛自己织成的网络,许多虫豸会落难的急流或蜂蝶看不见的暗礁都被巴都幽径奇花般游玩。巴都甚至抬头摘下一粒青果,放到嘴里刨嚼。速度加快了,空间快速转换,时间却被拉长了,雉清楚感觉到秒针从这个刻度移到下一个刻度,和空间的快速转变形成强烈对比。在长臂猿的急速空间移动和以懒猴为单位的马表计时下,长舟足足航行了五个多小时才减缓速度。云粥已搁得烂臭了,加上夕阳的熏染,晚霞好似绚丽的馊水,被暗夜之猪凶猛地吞食着。

河床突然变浅,河水深不及膝,大小卵石清晰可见。两岸耸着十多棵参天巨树,细如牛腹,粗如火山口,全都斜斜倾向河面。两岸树蓬在空中交叉重叠,猴鸟徜徉,附生植物落叶生根的新大陆,洞窟般的阴寒从树蓬直透河床。孩童一次又一次上树,拉住一根粗藤悬荡数回入水。一伙鹅,一家子鸭,两只狗,三只黑猪,也在戏水。右岸泊了十数艘舢板和数艘长舟,岸上几个妇人洗菜刷瓜。巴都驾舟从孩童、鸭群和猪狗中穿过,熄了马达,泊在一排舢板旁。湿狗叫声很拗,是一对胆量中等,仗主子气势的畜生。鹅群羽毛蓬松,脏而干,像一本本厚重和翻晒中的泛黄古籍。猪朝岸上直奔,发出和它们长相一样幽默、举止一样风趣的笑声。孩童围着长舟打转像蜂理巢。舢板停泊处有两道板块和粗枝铺成的木梯,一道有扶手,一道没有扶手,忽有忽无地从河岸爬上一百多公尺斜坡,尽头是一座枝竹参差、树皮老藤飞舞的长屋。木梯两旁是稼穑果树兼莽丛,香蕉木薯玉米凤梨木瓜红毛丹菜畦和白管茅蔓芒萁矮木丛。屋主勤奋时,瓜果压倒莽丛;屋主不勤奋时,莽丛招鸟诱蛇成为一块小型狩猎地。雉发觉一畦辣椒已过分烂熟,乏人采收;一簇矮木丛已将一座棚架剥离地面抬尸示众,无人整缮。几十株香蕉则栽种得像编一出舞剧,高矮疏密都有对比,刚开出的果籽也细心地护上麻袋。一畦苦瓜和一畦长豆也管制得不见半根杂草,瓜仔也挽上护套,舒卷有致宛如爬理过的云鬓发辫。清楚显示每一畦田每一棵果树都属于不同人家,兴盛衰亡也显示不同的管理风格。尽管如此,稼穑仍插着数十根木桩,木桩和木桩之间系上细绳,绳上吊着竹响板、铜管和装着熊爪或野猪獠牙的铁罐。用力拉细绳,就会四面八方发出野兽攫食声,据说常把一些尚未歇爪的害鸟吓得坠落田埂上发抖,即使再泼辣的猴群也会一哄而散。

暗夜之猪已吞尽白日,苍穹极黑而肥,大地多肉,猛禽补钙。木梯尽头像蟒涌出一群人。亚妮妮,像吐信走在最前头,跳跃、招手。

雉握着长矛,注视栅栏中一头雄壮的黑猪。黑猪悠游在大约三艘舢板宽长的栅栏中,浸淫在亚妮妮家人迎宾的喧闹和喜气中,羞涩莽撞,贤淑凶悍,种种不平衡情绪扭曲着不平衡发展的油脂泛滥的五官,从轻巧转悠的尾巴和步伐悠闲中可以发觉,它没有感受到任何可能立即发生的危险。猪越忠诚配合众人,雉的长矛越刺不下去。达雅克人这一套欢迎客人的仪式,雉早有所闻。客人如果年高德劭或手无缚鸡之力,达雅克人只会以小猪待客,甚至事先将小猪捆翻,方便客人戮杀。客人如果心怀仁慈,主人也不勉强,请勇士替代客人下手,总之,非要祭上一条猪命,这见血的红地毯式欢迎才算大功告成。亚妮妮族人以勇士级的成猪迎雉,雉可不能漏气。

雉举起长矛对准猪脖子,姿势的慎重有如斗牛士瞄准牛心。如果雉果断刺出去,即使没有造成致命一击,也会造成重大伤害吧,不知为何,雉这时突然想起巴南河上的船难、遗失的一批武器和不实用器具,对这仪式产生一种怪念头,长矛竟迟迟刺不下去。雉终于刺下去时,猪却发出一声尖叫,冲向靠近雉的栅栏角落。雉的第一击彻底落空。

……

仪式变得冗长而惨不忍睹。雉在猪身上划了十多个伤口,长矛、栅栏、地上乃至整个猪身涂抹着猪血,猪血甚至飞洒到围观的亚妮妮族人身上,但猪依旧勇猛。自从雉的第一击落空后,猪的羞涩贤淑完全消失,其莽撞凶悍几乎捣毁只比猪高出半个身子的栅栏。亚妮妮族人乐不可支,配合雉的每一击发出一声鼓噪和欢笑,雉和猪的狼狈替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娱乐效果。大约是第二十击或第三十击吧,一只手突然抓住雉手臂,帮雉将长矛准确贯穿猪脖子。

是亚妮妮的手……

雉将熊和红毛猩猩玩偶当着亚妮妮面前送给她两位双胞胎妹妹时,意外地笨拙和沉默。雉怪罪自己还未啃嚼到达雅克语的智识之果,或许亚妮妮就是那条使他开窍的蛇吧。他注视亚妮妮的笑脸。亚妮妮的英语大部分以无限柔软和无限包容的手语完成。恍惚间,雉第一次发觉原来他大部分时候也是用手语和亚妮妮沟通的。双胞胎姐妹长相一模一样,彼此依赖像连体婴,手臂上也都文着猪笼草,像亚妮妮和这长屋其他达雅克人一样。雉相信她们家人有一套辨识姐妹的捷径,但在他夜行幼兽肉食性盲啜中始终是相同味道的一个乳头。只有在往后她们搂着熊或红毛猩猩——搂熊的是姐姐,搂猩猩的是妹妹,雉才知道哪一位是姐姐,哪一位是妹妹。抱着黑熊坐在角落米瓮旁的玛加气色改善许多,据说出院后甚少开口,只在没有第三者时和黑熊对话。有点脏兮兮且聆听主人太多心事的黑熊,脸上浮现厌恶和冷漠。以后雉猬居长屋的日子里,玛加总是利用护体灶、仓、柜、笼、瓮、箱、洞、棺——出现众人面前,像她现在赖在米瓮旁好像那是她的壳。她的病情没有好转,甚至有加剧的趋势,众人礼遇她像一位尊贵的小公主。晚餐时雉品尝着亚妮妮家人递上来的蒌草、槟榔、水烟、米酒,鼻舌都是草叶米果香,脑袋也捆粽子般透着素香,那素香愈来愈紧凑,终于紧箍咒似的使他变成半只醉猴。亚妮妮家人接受了雉的五包洋烟和两瓶洋酒,直接对雉肠胃回敬同种土产,在雉吃下焙蝙蝠、腌猪肉和烤象脚之前。雉看亚妮妮家人啃蝙蝠头,一时忘了丝棉树下群蝠像蜂理巢霸占祖父小木屋那晚,祖父朝小木屋扔了几支火把,也全熟或半熟烘烤出无数蝙蝠肉。蝠群负伤或全身而退后,雉和祖父看见小木屋中被剥皮耙肉的达雅克男孩尸体。祖孙将尸体抬上手推车,由祖父推车,雉拿采矿灯和铲子走在前头,走出丝棉树,走向那片长满矮木丛的野地。手推车刚推出余家土地,蝠群又像蜂理巢围上来。它们浑身血迹,胃满膀胱肿,飞行非常吃重,雉用罐子随手一挥,蝙蝠就像气球肚破肠流。祖父两臂青筋暴突,策马似的吆喝雉驱蝠。雉事实上已挥得手软,索性把采矿灯挂在手推车手把上,挥铲如刈草。他起初用铲背捣扁手推车上的蝠群,最后干脆一铲一铲铲走。蝠群厚实如一座土坟,他根本不担心铲到达雅克男孩。他记得在小木屋里和祖父抬走达雅克男孩时,看到男孩依旧完整但血迹斑斑的睾丸囊和割了包皮的龟头。男孩午后潜入丝棉树下妄想屠兽盗角。祖父站在胡椒园中脚底感受到大地栗动,苍穹结实如矿脉密布发出雷电霹雳的开采声,那是总督冲撞栅栏丝棉树捶地咆哮,祖父甚至看到两百多公尺外丝棉树蓬一纸风筝残骸飘落树下。祖父冲出胡椒园,经过凤梨园、香蕉园,从丝棉树接近木薯园被伪装成莽丛的入口登上栅栏,番刀未出鞘已入鞘。男孩踩到兽栏上捕兽陷阱,一头栽入兽栏隙缝,小萝卜头早被总督长角戳了个稀巴烂。当时月松软,这时小而紧。祖父突然说:阿雉,别打了,让它们啃个够吧。雉垂下双手,打开手电筒,照着黑夜的窟窟窿窿。祖孙抬头观望,蝠群在他们头上竖起一棵百年丝棉树或一道深不可测的石窟,月亮那个小处女肌理密致而有弹性,不知道被掳到那里去。祖父放下手推车指着一片后来鸰葬猴的平坦野地说:挖吧。挖好了,它们就啃完了。雉埋首刨土时祖父坐在一根枯木上用一根枯枝随手一甩,打下一只大蝙蝠,戳破翅膀,压在一块石头下。有时候祖父随手一掏,就抓下一只大蝙蝠。蝠群肠胃不胜负荷,仿佛一群学飞猪仔。雉挖完土坑后,看见达雅克男孩骨骸森严,蝠群逐渐散去,祖父呆望夜空,莽丛萎靡,树木错愕,乱云中的污月露出一脸被迷奸后的喧嚣痴狂。雉爬出坑底,说:阿公,挖好了……。月光轻弹,祖父两眼濡湿,华发忆往,弛张的凶颚驴马牛羊。三十多只被祖父敲昏的大蝙蝠在笼子里挨了一星期饿后依旧脑满肠肥,祖父焙烤而食,大部分制成腌肉。雉觉得烤肉有活活的阳气,腌肉有腐腐的阴气,都让人想起达雅克男孩生前死后。雉坚持不食,直到祖父有一天以蜥蜴肉之名哄骗,雉才食了几块,从此梦见达雅克男孩拍着蝙蝠翅膀游移窗外或天花板下,击畜补血,舔雉耳垂。

雉吃了两口焙蝙蝠,又吃了两口腌猪肉。腌猪肉味如焙蝙蝠,焙蝙蝠味如烤象脚。

“象肉……不容易吃到……”

亚妮妮家人飞舞番刀将一只象脚整齐切割成数十坨,坨坨如砖,放一坨在雉面前。亚妮妮和两位妹妹分吃一坨。雉看见亚妮妮指甲牙齿掠耙象趾,仿佛两种不同科别的兽类争食。这象数天前被亚妮妮家人掷出数十竹镖,射出数十竹箭,像一只大刺猬步行数千公尺不死,最后十数人抬一根削尖的树桩像破城桩捅入象屁股,象肝胆俱裂四肢瘫痪。众人将它大卸八块时,那只集搏杀攫食调戏爱抚千万技能风情于一身的鼻子忽软忽硬,有时鲤戏水有时狗溺水,比身上任何部位经历一场更冗长犀利的死亡过程。这场屠杀从亚妮妮家人口中接力演出,亚妮妮也久久闲闲插入一句,仿佛当日牛背鹭在插满箭矢的象腹上啄虱,或一只大番鹊在大象倒地的芒草丛上衔草飞过,有时和屠象有关,有时无关。雉现学了一批实用动词和器物名称,但达雅克语仍是乱箭齐飞,没有一箭中的,芒草丛中负伤逃窜的大象和呐喊追逐的猎人那种雄伟豪华场面常中断在词汇贫乏中,即使现在有血有肉啃着象脚,只是秃鹰啄着一些剩余的惨烈而已,唯一写实的只有亚妮妮不经意粉饰的花言鸟语。亚妮妮并且和他竞喝米酒,两颊如经掌掴,耳垂如经扭拧,红而不灼,言语越过宏门巨柱尽是边边际际的小涡漩镂空雕饰,恰是解酒热茶温暖雉的肺腑。尽管家人大口快牙,她却小肠小胃对雉劝肉劝菜,用指甲剔齿缝里的肉丝,用手背擦嘴,打滥嗝放旱屁,欲呕欲拉,明喻暗比要雉仿效以示尽兴。雉挤不出应酬屁,嗝却打得吞雷吐电响遍整座长屋,仿佛众人口述猎象史诗后一串迂腐不通的注脚。口中的象肉残存着狩猎地的泥泞和箭矢上的蜘蛛毒汁,外加一种腌渍后的腐臭,将他的胃骷髅涂满撑饱。他无水可解,像猴舔猪笼草瓶子水舔竹筒里的米酒。上了一次洗手间,只记得撒了十多泡浓尿,也不记得拉了屎没有,回来时小妮子一头红发,蕈菇般沾在那里。那一头红发远看像丹顶金鱼头上草莓状肉瘤,在那些装饰灯模拟陵寝的昏暗照射下,倒也适合雉夜行习性。经过一座装饰着绞杀榕无花果大王花蟒蛇模型和真水池活鲤鱼的热带景观台,穿过两根雕饰着恶灵面具的图腾柱,绕过几棵假树,拨开一串塑胶枝叶花果和贝壳垂帘,雉行动得非常快速,像一种嚼食蕈菇的草食动物沾在小妮子身边。雉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对方做了什么回应,只记得曾经告诉对方自己和数百万人共同拥有的姓氏,而对方也透露显然和身份证不符合的名字。或者那就叫花名吧。她说得韧强,仿佛那是某种顽疾,和妇人的乳、巢、膣有关的,但雉随后发现她嚼着口香糖,难怪那名字如痣如疣,忽隐忽显,着颊沾胯的。可见得她有多年轻了。雉估计她的年龄。雉不谙妆,但一眼看出那些胭脂口红眼影耳饰以至红发,掩饰多于装饰,前者显母性,后者扬风尘。雉打赌即使她戴白发和一千多度老花眼也能够一眼透视她眼眸里幼燕回旋晴空的青春,甭说举手投足间的乳鹿玩性。除此,显然是一种身份的扭曲。雉想起报上登载年轻女人如何隐瞒亲友在这行业的生死簿上用花名预录自己的幽魂,许多他在教学时惯套的风趣幽默一时说不出口。雉仍不失老师风范为对方着想:她想听我说什么呢?一时之间,仿佛雉要努力讨好她,而不是她去敷衍消费着雉。

“诗经三百,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小余,你不乐不淫,既哀且伤,孔子虽然迂腐,呱呱坠地也带来好屌一条。眼前窈窕淑女,溯洄从之吧! ……”教国文的老萧挽着一个丰腴女子,两个一高一胖的美国人也各挽着一个年轻女子,两批人马一左一右朝雉和小妮子挤去。“凤雏,小余第一次来,逗逗他。这个人平常很客气,但嘴巴坏起来,很会拐女人的。小余,人家凤雏也是生手,嫩豆腐一块,文火慢炖……”

九二八教师节,雉想起来了。凤雏拿起美国人放在桌上的登喜路和都彭打火机,敬雉一根烟,自己也衔一根。当。一支钢笔嘴似的火苗,像一尾红剑鱼,在她手里啄食。火苗扫过雉和她嘴里的烟头。椰影蕉风,音乐飘过罂粟花、烟草叶和咖啡树,水声充满口腔回响和深喉咙回音,总觉得有人刷牙漱口。雉想起曾祖的咖啡园和烟草园。电影院的香烟广告中一个白人牛仔骑白马巡视烟草园,一株叶腋上竖着一包印着洋字裹着玻璃纸的洋烟,琼浆玉液的中外神仙粮食。雉嘴舌干旱,遍体霾害,从祖父口述想象曾祖带着巡逻队员追杀焚烧烟草园和罂粟园的达雅克人,枪枪击向要害。凤雏吸烟时疾时徐,体态投入,魂魄浅尝。常常猛吸一口,久久不吐,那股劲味直抵趾静脉。有时轻吮,深不及喉即已出口,只在图利嗅觉视觉。雉学得她装腔作势,和涂满蔻丹的指甲、跷着大腿的坐势一样,在她自绘的戏春图上抹上太多小猫小狗。年轻女人不知道留白的可贵,年华逝去的女人却知道留白的可怕。就像老萧现在搂着的丰腴女人,至少四十几了吧,她如果不在她的老庄园密布假山假石如何招蜂引蝶?大概只有老羊来啃草了。老萧就是这种老羊。他一进酒廊就对雉说笋吃多了,就像强迫学生补习揠苗助长,准备剖青竹蒸熟他那条糯米。他在讲坛上风趣残忍像山产店老板推销现杀现煮的蛇胆汤,下了讲台谈起男女之事也充满食欲,常令雉吃一惊。这女人已不再青嫩,但他不以为意,直说这种老芋叶最适合裹糯米。他要雉对两个美国人逐字翻译:新楼房水电俱全,电梯升降快速,钢筋水泥冰冷,价格高不可攀;旧楼房风味独具,租金低廉,辘轳柴灶,烛火星光,一切自然漫长,且久无人光顾,荒得新,容易流连忘返。雉照译不误,美国人大笑,说:中国古代建筑独树一格,一定要好好寻幽探秘。雉吸过祖父种植的烟草,瞒着祖父偷吃过几口鸦片,吸过土人千百种口味的水烟,登喜路这种洋烟只能算棒棒糖。雉只吮不吸,甚至只叼不吮,暗使内劲吸纳凤雏的二手烟。那些烟雾像母蚊挥之不去,像皮痒的山猫磨蹭自己,又猴又螨,雉只要自然呼吸,就可以不动声色满腔烟渣。凤雏烧完一根烟,又燃第二根烟,让雉不得不怀疑她第一根烟是她和雉一起吸完的,尤其第二根烟。烟雾浮游而出,像浪拍岸没有止境,凤雏像母海龟上岸产卵扒向他,又扒回海里,雉感觉到岛的荒芜和臀的丰腴。在岛的荒芜感中,初长成的猪笼草瓶子掀开瓶盖,对舔水落足的小蜥蜴展开处女猎杀。雉凝视玻璃垫下苦梨状雨蛙岛时,老萧从参考书考卷泛滥像旧书摊的办公室走来,拍了拍雉贯注的肩,说:小余,帮我一个忙。雉抬头时,七窍吸满沼气,世界第三大岛的河系,无所不在的光和热,一年一百二十英寸降雨量,科学怪人似的调制出他长鼻猴的脸。老萧坐在雉身边一张藤椅上,在禁烟的办公室中向雉敬烟,雉摇摇手,老萧收回了烟,姿势像窃扒:看你一脸汗……野蛮……冷气机坏了,电风扇也没有……老萧在对面一位未婚四十岁女老师对电器用品的凄怆向往中细声说:九月二十八号有两个美国客户要到公司看产品下订单,秘书小姐请丧假去了,我的英文虽然勉强凑合,但细节部分,还是要偏劳专家,你那天下午没事吧……。刚在下榻的酒店游泳池畔边读《幕府将军》边做日光浴的美国人,手臂胸膛覆毛,脸红如蟳,一个发鬈如枣,一个发长及肩,前者拥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统,额头触到门楣;后者拥有四分之一印第安人血统,丑陋矮胖。两人身高不成比例,一前一后踏入老萧的外贸公司时,像一个保镖在遛一头豪门恶犬。老萧陪他们参观陈列架上的陶制和瓷制样品时,雉忠实地翻译主顾间的交涉,细琐如陶制白头翁尾羽的色泽,关键如互探底价前的大沉默,历经一下午探索,生意终于成交。在两位狡黠吝啬的客户面前,老萧像一个将国宝盗卖出国的宫廷谗臣,诚如他瞒着教育局开了这家小贸易公司,上课授货,下课兜货,三十六年的初中教师资历使他囤积了丰富人脉,连校长也礼让他三分。雉从现场的拍立得合照中发现,比起两位沐浴过《幕府将军》的红太阳的美国客户,他和老萧简直像两个太监,尤其雉的眼睑欲张未张,老萧两眼斜视客户,一副蝠相。老萧心情愉快,对雉细声说从来没有一笔生意完成得这么利索,拉着三人洗三温暖,吃大餐,上酒家。

凤雏敬烟后幽静得像午间的胡椒园,挂在唇角间的一窝浅笑宛如野生涩杨桃。红发无端让雉想起贴在学校走廊间优良学生选拔海报上用蜡笔水彩油画,勾勒出的漫画造型女生。魔女宅急便,温馨接送情。请惠赐一票。小天使装扮成小女巫,小萝卜头冒充小亲善大使。十三四岁抹成二十三四岁。急着长大,来不及长大,堕胎月,搔括器滋滋响,秽河暴涨,熊攫玉米。雉估计凤雏的年龄。眼眸跌宕,像广东话的八声不易抓稳,雉的客家母语完全结舌。眉毛消失在红发下。也许十八九,也许二十一二,总之不超过二十五。

“小余,敬凤雏一杯……”老萧说,“把她当成以身相许的小宝贝,说一两句蚀骨的情话……”

雉正僵得无趣,拿起桌上未曾沾唇的洋酒。“随意……”

凤雏也拿起酒杯,笑得很黏,附生植物类的,啜了一小口。虽然装得老练,雉觉得她像在喝冰可乐。放下酒杯后,她又点了第三支烟,不知为何,雉发觉她点烟的动作越来越不顺畅,打火机试了几次才点着。也许不想让人家知道在嚼口香糖吧,她嚼得机灵而不淋漓,有时候简直像吹泡泡糖,让雉想起小猎豹第一次咬断羚羊脖子,仿佛那只依旧鲜活的猎物会随时赏她一蹄子。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美国人搂着一位也是二十岁不到的女子,炮弹笑声轰响整个酒廊,显然没有挑逗过东方女人的滑嫩可口;他的生意伙伴,四分之一印第安人血统的矮个,不擅应对异性,鲜少说话地凝视另一个年轻女人,有时像狙击手想来一次远距离伏击,有时像弹尽援绝的猛卒。唯一拥有大将气概的只有老萧,他不但触玩怀中女子,并且意淫另外三位,羽扇纶巾,谈笑间,降奴风骚毕露。果树款摆,秋千静止,金发女子叼烟嚼果,左臂上的猪笼草瓶子像女性生殖器,瓶盖像阴蒂,瓶口上的环状腺体像阴唇,齿毛像阴毛,内壁像阴道,卷须像输卵管。金发丽妹和红发凤雏像两种不同种类的猪笼草附生在雉的家族泌尿系统上,那里水蜥蜴徘徊树桥,猴群饥渴,长须猪的鼻头勃起,鬃毛偾张。番刀剖开了十几颗野生榴梿,肾脏型果囊结满古铜色卵状果肉,如奶油,如花生酱,如蟒蛇肚子里的死鸡仔。这是最后也是最佳的饭后甜点了,雉决定捧场到底,拿起一壳,埋头吃下四粒果肉。亚妮妮和双胞胎姐妹也各吃下二粒。榴梿香弥漫屋内屋外,煤油灯和月色对照,充满馋相和禅意。

雉完全忘了当天晚上自己如何在长屋客房中迷糊睡着,只记得模糊看见曝晒阳台上的行李袋在飞翔,猫头鹰在棕榈园捕食,填充鼠和塑胶蛇在秽河里浮沉。在两头狼犬引导下,曾祖拿着手电筒和猎枪穿梭棕榈园,两个拿番刀的年轻工头跟随着祖父。那天晚上月色一定非常灿烂吧,曾祖清楚看到远方工寮生锈的锌铁皮屋顶像生锈的刮胡刀。那天晚上一定也非常酷热了,曾祖清楚看到番刀刀尖滴着两位年轻工头的汗水。两头大狼犬五官呆滞,四肢细腻,起初即兴走动像猎杀前的热身游戏,不消一会就锁定一个方向。它们替祖父立下不少丰功伟业,对祖父和种植园的重要毋庸置疑,这一点恐怕连它们也感觉得到。两头狼犬突然扑向矮木丛咬住一个中年汉子的手和腿,将他从矮木丛里拖到曾祖脚下。曾祖用手电筒打量那个中年男人,抬起长筒靴朝他胯下踢过去。中年男子哼了一声,他哼不是因为曾祖踢痛了他,而是狗牙刮痛了他的骨头。

曾祖又是一脚踢向他的脊椎骨。拿出来吧……

男人顺从地看着两只狼犬。他身子单薄,很让两位年轻工头担心狼犬如果紧一紧下颚,摆一摆脖子,就会把他的手臂啮断。工头伸手安抚两只狼犬。狼犬放了男人,甩着鼻子在男人身边绕圈子,密不透风地嗅着他,像达雅克人用黏土密不透风地封棺。曾祖对着他的屁股又是一脚。屌,拿出来……

男人鄙夷地看着曾祖。拿什么啊,头家……

曾祖咆哮了。据说曾祖召集种植园八百多名苦力咆哮训话时,不透过扩音器也可以清楚让每个苦力听见他初期肺癌的呼吸和胃痛的吞吐。鸦片膏……比你还重的那一大片鸦片膏……屌你妈……

男人突然变得冷静,鄙夷地睨视狼犬和曾祖。没有……我没有拿什么鸦片膏……头家……我没有……

即使拿你当榴梿一片片剖开我也要找回来……曾祖向两位年轻工头使了个眼色。工头将番刀插到地上,从腰上抽出一根缠着钢丝的藤条,喝开狼犬。男人双手抱头,第一鞭还未落下已发出求饶声。曾祖放下猎枪,一屁股坐在枪把上,从口袋抽出一包洋烟和火柴。狼犬靠近曾祖,一蹲一趴,望着黑乎乎的棕榈园和仿佛犀鸟头冠的老月。曾祖抽吸的洋烟其实就是他烟草园里的成果,他把烟草卖给殖民政府,殖民政府运回祖国,祖国用最先进的技术和高效率包装成精致可口的滤嘴烟,倾销全世界和殖民地。

夜空像雉记忆中的总督皮襞,嵌在其中的无数弹头闪烁如星星,箭矢像流星消失在一块块厚襞中。祖父那天晚上睡在其中一间最高级的工头宿舍中,和其他八百多个似睡未睡的工头和苦力听见了男人惨叫。祖父翻身坐起,看见纱窗外笼罩薄云中的灰暗的月,很像草丛上游走的犀牛角。那年祖父十六岁,发育速度像吸了血的水蛭。他推开纱窗,将半个身子伸出窗外。十二座双层木板工人宿舍分布在黑暗中,如果不是挂在屋檐下的六十烛光电灯泡将它们像腌肉西瓜般切开,雉会以为是十二艘艨艟或海盗船被一阵暴风吹刮搁浅沙滩上。两人一组的夜巡队背挂猎枪或番刀,在连接宿舍的木制联络走廊上来回走动,有时候伸手向走廊上装满清水的大型铁桶舀一把水洗脸消暑。大型铁桶零星布满十二座宿舍走廊,是消防用水,常在小火灾还没失控前派上用场,其中包括达雅克人难以数计的蓄意纵火。宿舍内一片漆黑,苦力早已强制就寝,但祖父能警觉到大部分苦力仍在辗转反侧,思潮起伏,四肢虽然不动,心神早已弃船像千疮百孔的搁浅艨艟。祖父坐在窗栏上,望着宿舍外那一大片黑幽幽的棕榈园、玉米园、凤梨园、胡椒园、甘蔗园。渺小的白光,忽有忽无,在种植园里转悠。那是四人一组的夜巡队,背着猎枪、番刀和铁棍,晃着手电筒在种植园里巡逻。明月照亮了种植园、艨艟似的宿舍和介于种植园、宿舍之间的三栋水泥楼房。水泥楼房灰瓦白墙,沿河首尾相连,黑暗中像巨大的驳船或渡轮。水流声断断续续,有时聒噪,有时安静,仿佛对岸有人一整夜不停放倒一棵又一棵百年大树。接近苦力宿舍的两栋水泥楼房漆黑朦胧,唯有最远那一栋双层水泥楼房二楼窗户灯光迷离。祖父全神凝视。任凭祖父眼力再好,也只能看见一片混沌。三栋水泥楼房离祖父居住的工头宿舍太远了。那是曾祖严禁祖父接近的地方。

雉在一片畜声和兽肉纠缠下醒来。猪羊鸡鸭在一楼畜栏雉屁股下啼嚎,象脚蝙蝠肉猪蹄膀在雉肛门内蠢蠢欲出。醒来之前,雉在梦中庞然笨拙,破屋毁树,一群小人对他放箭掷镖,亚妮妮化成一只牛背鹭啄他襞皱上的烂疮。雉身中百多支毒箭倒下,小人呼啸持番刀剥他的皮。醒来之后,他看见背袋垂挂阳台栏杆上像梦中被剥下的兽皮。黯绿色的晨光透过树林笼罩长屋,雉打赤膊穿着一条短裤躺在绿意犹存的新编竹席上,浑身湿软如一筒糯米。昨晚一席吃喝,仿佛久远,仿佛活跃眼前,如嫩枝,如老丫,但确实和其他莽林矮丛生长在脑干上。雉挺着一头不停被伐倒和灌溉的葳蕤或枯干的记忆,艰难而受尽煎熬似的坐在竹席上。

畜粪酸臭,但畜声圣洁。透过地板隙缝雉看见两只黑猪刨土。那烂泥经过它们日夜翻刨,不知道还贮藏着什么美食。二猪翻刨得起劲而满足,红鼻子和半个猪头埋入烂泥巴中,仿佛小伙子刨了无反应的老妓。雉看一眼手表,七点三十分了。雉立即穿上衬衫,像挣脱兽口的羊,走出狭小的客房来到走廊上。走廊弯弯曲曲,无止无尽,左不见头,右不见尾,栋梁林立毫无章法,腌肉干果小瓮大篓,人和家畜穿梭。雉看不到熟人,一时找不到出口,只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抱着一只毛发偾张的红毛猩猩玩偶,蹲在一个巨大的树身镂空的木臼旁,像偷吃了鱼的小猫盯着雉。那显然是玛加了。雉向她挥挥手,用达雅克语道早安。木臼稳重,母性焕发,护卫着玛加。玛加慢慢消失木臼后。

亚妮妮从门口走进来,大声叫唤雉的英文名。雉透过门口看见巴都已坐在江畔长舟上,胸前挂着球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