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雉八月大在浮脚楼地板爬行时,常听见总督在浮脚楼下啃吃雨季后繁衍于浮脚楼下的蕨类植物。总督背部摩擦地板和前角一次又一次敲击地板时发出类似丝棉树下的金属搔刮声,雉追随那声音从客厅爬到厨房,从厨房爬到后阳台,看见总督像番刀的长角首先出现围绕阳台的木栏外,随后是两只蚬壳般的大耳,像披着多层战甲的庞大灰色身体,雄伟的臀部,木薯般的尾巴,碌碡般的大腿和三蹄足印。总督渐行渐远,直到它转了个弯,雉才看见它几乎贴地行走的关刀型头颅。总督在浮脚楼下尤其爱用前角捶击地板上拣菜的祖母,常将祖母骚扰得勃然大怒,用她半瘸的左脚和健康的右脚踢踩地板破口大骂。总督趁祖母离开时,撞毁地板伸出关刀型头颅啃吃撒落满地的青菜黄瓜绿豆,等祖母挥舞祖父缠着钢丝的藤条赶回时,总督早已飘然远去。此兽瞎了一眼,视力奇差,接近半盲,但听力、嗅觉远胜猎犬,它大概嗅到了地板上祖母正在挑拣的新鲜菜豆。总督有一次甚至将祖母嫁到余家的唯一嫁妆——一个清朝的针线盒——用它的锐蹄捶踩得面目全非,人兽从此反目成仇。祖父在浮脚楼四周围起一道栅栏后,雉终于失去在浮脚楼像寻找什么遁地怪兽追踪总督的乐趣。这一道栅栏并没有切断祖母和总督之间的针锋相对。总督不管在什么地方看见祖母,总是毫不犹疑俯冲过去,造成祖母无数次险象环生和死里逃生,据说,当初射杀总督父母的英国人也是个跛子。祖母用右脚拖拉着半瘸的左脚行走时,显然勾起视力不佳的总督的痛苦记忆和血海深仇。

雉三岁。文莱共产党武装革命,一小队“婆罗洲合众国”建国羊群涌向锣市吃草,全镇弥漫腥膻的战争氛围。英军迷彩色直升机像牧羊犬在浮脚楼上空盘旋时,总督模糊看见一个入侵野地的庞大飞禽,怒不可遏,开始破坏庄稼、畜舍和铁篱笆,丝棉树悚颤惊狂,呕出小蛇、昆虫、鸟蛋、大蟒和风筝残骸。雉抬头可以看见驾驶直升机和打开机门撂下一叠反共宣传单的英国飞行官,直到直升机完全消失在雨林上空雉才捡起宣传单交给祖父烧毁。英军一周后敉平叛乱,走访穷乡僻壤,表面安抚民心,实际扫荡共产党散兵游勇。雉记得二十多个人高马大荷枪实弹穿迷彩装的英军步入家园时,祖父刚吸完鸦片和二哺娘站在门口列队欢迎。英军前后左右随便看了看,大部分时间在总督四周啃着余家奉上的生果,谈论这只婆罗洲濒临绝种的庞大草食动物。

祖父用结结巴巴的英文说:玉米园……胡椒园……你们去搜一搜吧……我自己也不敢……天黑后……进去……

汗流浃背且满脸倦容的年轻英军彼此摇着头说:Oh, come on. No No No……

三天后傍晚一个穿黑衫戴布帽手拿猎枪的年轻女人从野地走向菜田里工作的二哺娘。祖父让女人在丝棉树下小木屋中过夜。吃晚饭时二哺娘颇有怨言,祖父回到丝棉树下时说:这女人几天没吃饭了,等她身体好一点就让她走……第二天女人躲在小木屋内没有现身。雉傍晚走到丝棉树下,看见女人坐在小木屋中梳理头发,以手轻抚肚子,哼唱一首雉十分熟识的儿歌。女人看见雉后立即抓起身边的猎枪,随后又笑了笑放下猎枪,说:你是余翱汉的孙子吧?雉点点头。女人说:叫什么名字?雉说:阿雉。女人举手向雉招了招:阿雉乖孩子,别跟人说你看见我……雉拔腿冲出丝棉树。

第三天清晨雉醒来就想起昨天和女人的对话。女人仍有湿气的头发显然涤洗过,声音像嚼山竹,表情像筑巢的山鹊。丝棉树下突然响起一串枪声和一声爆破。雉打开窗户仰望香蕉园上方随风款摆的丝棉树树冠。枪声、爆破声逐渐响亮紧凑。那枪声有如一群鸽子起飞时的拍翅声。雉感觉整栋浮脚楼在震动,脚步声响彻全屋。雉正想回头,已被人从后揽腰抱起,两脚离地,穿过睡房、厨房,一刹那进入阴晦的香蕉林,耳边响起母亲歇斯底里的声音:她掳走了我儿子,不要开枪……。女人将雉放下时仍然紧搂着雉,在雉耳边细声说:阿雉,英国人要杀我。枪声和爆炸声暂时止住,雉嗅到一股弥漫香蕉园的火药味和淡淡的发香。香蕉园外响起显然从扩音器传出的声音:放下武器,立即投降,不可伤害无辜……。雉感觉女人身体发抖,猎枪忽左忽右款摆,湿热的脸颊紧紧贴在雉脸上,接着雉听见女人说:阿雉,英国人要杀我,不可以离开我。为什么英国人知道我在这里?是你说的吗? ……雉拼命摇头。雉又听见女人用像嚼山竹的声音哼着昨晚那首儿歌……雉感觉大地震动,看见被枪声和爆炸声惊吓的总督低头冲倒一棵又一棵香蕉树。香蕉树在总督关刀型头颅冲撞下像枯草应声倒下,仿佛被拦腰砍断。总督在香蕉园刮起的一股狂风迅速击向女人和雉。女人抱起雉正想逃躲,总督番刀型前角已接近。雉被凌空抛向一棵香蕉树,扑倒在一叠干草畜粪上。雉抬头看见女人四脚朝天跌倒在四棵香蕉树外,总督雄伟的屁股继续压倒一棵又一棵香蕉树,一直冲出香蕉园外仍不停止。雉看见女人痛苦地抬起头,用依旧像嚼山竹的声音说:阿雉,不要离开我……。雉慢慢站起来,看见香蕉树上盘旋着一架直升机,感到莫名的恐怖,穿过一棵又一棵香蕉树,逃向香蕉园外。雉一现身,母亲就抱着雉冲入浮脚楼内。英军用机关枪、手榴弹、迫击炮敉平整座香蕉园,抬出女人焦黑的尸体。根据记者报导,这位宁死不投降的忠贞“加里曼丹国民军”女共产党员死前怀了五个多月身孕。雉上小学时突然想起女人像嚼山竹的声音和像山鹊筑巢的表情,即使面临生死关头仍然不断哼唱的儿歌,原来都是女人和腹中胎儿的沟通方式。母亲逢人抱怨,说红毛鬼没耐心,再过一阵子我儿子如果还留在园里,肯定连我儿子也一起炸死。

曾祖向殖民政府签下这块野地垦荒权时,发觉野地遍布三蹄足印和木屑状粪块,围篱畜舍菜畦的棚架屡遭破坏,蔬果花卉常被嚼食,连曾祖焚烧莽丛的小火种也突然莫名其妙被一阵旋风吹散捶熄。父子俩一早醒来看见满目疮痍,一日耕耘付诸流水,情况之惨重仿佛经过野猪群刨食或鬼子坦克车摧毁,开始认真和一只禽兽争夺这块野地拉撒权。曾祖架设陷阱,饲了五只土狗巡视野地,三天后,陷阱支离破碎,土狗肚破肠流同时遭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大蜥蜴掠食,同一天父子栖身丝棉树下的小木屋也在一阵雷鼓交错声中四分五裂,祖父看见一根悬挂日光灯的檐梁像一轮风车被抛掷出丝棉树外。曾祖终于了解为何垦荒人放弃和殖民政府签下这片丰沃野地的垦荒权。这只婆罗洲濒临绝种的大型哺乳动物盘踞这块野地多年,汗臭尿屎味弥漫这块野地像苦力汗臭尿屎味弥漫一艘载运猪仔的帆船底舱,外来势力毫无生存余地,即使是横行此地的原住民大蜥蜴;但是也只有这种狡猾顽强的腐食者可以在它的蹂躏暴政下苟延残喘并且继续大量繁殖。这只素食者长年浸泡水池或烂泥巴中,畏热,性喜夜间活动,时速四十公里,皮厚如砖,行走在荆棘和矮木丛遍布的野地如履平地,头上长着一只弯刀型长角,一角可以换取六只长度相等的象牙。三年多前,英国官员砍下它爹长角和剥下它爹娘皮襞卖给中国商人,同时用长筒靴踢了几下刚脱乳的它的屁股,将它赶回野地。它躲在矮木丛中目睹爹娘被人类卸皮截角,尸体被百多条大蜥蜴分食,对着尖桩和荆棘遍布的矮木丛冲撞啃咬,左眼被一根尖桩刺瞎,右后脚踩到垦荒人捕捉大蜥蜴的陷阱一度处于跛脚状态。它徘徊野地,衔泪哀号,逃躲长须猪的欺凌和大蜥蜴的掠食,两年多后,当它第一次踩烂一头大蜥蜴和戳破一头长须猪脖子时,它知道自己已有能力对抗仇敌。它开始骚扰破坏垦荒,让垦荒人不胜其扰自动离去。它独眼半盲,耳鼻神经像蜘蛛网遍布野地,用可以抵翻一辆吉普车的爆发力追剿长须猪和敉平大蜥蜴藏身处,长角挥洒,蹄脚回旋,切割踩烂敌人,漫不经心,颇有王者风范,半年多后它被冠上“总督”绰号,绰号从何而来不知,其中掺揉着达雅克人的幽默达观和华裔垦荒人的无所畏惧,仿佛昭告天下它统治这块野地媲美英国总督统治这块殖民地。曾祖初抵野地时它已成长到少年阶段,皮襞深埋着垦荒人十多颗弹头和达雅克人数十支抹上剧毒的吹矢箭,普通猎枪和吹矢枪已无法对它构成任何威胁。曾祖在丝棉树上观察总督在野地悠游休憩,越看越心有戚戚焉,灵机乍现,回到树下对祖父说:

“阿汉,我们来俘虏它。”

祖父一时没有听懂。祖父十多天来勤练枪法,准备一枪贯穿总督脑袋。“我们活捉它,”曾祖说,“让它替我们看家。它抵得上五十只土狗。”

“它是只野兽,”祖父不以为然,“已经野惯了。”

“野一点更好,”曾祖说,“它现在只是只小毛头。屌上没毛,不算男子汉。我有办法驯服它。”

父子在野地掘了一座装得下半栋浮脚楼的土坑,坑面铺上树枝芒草野果藤蔓。雨季初歇,树枝芒草藤蔓野果很快被四月太阳晒成蔫萎状。父子在丝棉树上轮流站岗,等待俘囚总督。入夜前一只只比总督稍小的长须猪和一只大蜥蜴先后落入陷阱,在土坑内展开一场大战,父子垂下一道木梯入坑捕杀不速之客和重新布置陷阱,诸如此事不断重演。一个月后,一只大番鹊开始衔草在坑面筑巢,它浪漫洪亮的叫声经过土坑共鸣响彻野地,但总督依旧杳无音讯。父子清晨巡视陷阱,发觉陷阱四周布满三蹄足印和木屑状粪块,芒草丛中一截鲨鳍似的长角将原本张力十足的莽丛切割得松松垮垮,总督已飘然远去。四十天后,一只迷途母牛在余家野地啃草,总督围绕着它不去。总督嗅着母牛臀部,用榴梿壳般扎人的大头磨蹭母牛肚子,舔舐母牛尿屎,有时静止不动,有时放蹄狂奔。牧童牵走母牛时,总督怅然若失,在矮木丛中跟踪母牛,依依不舍目送母牛倩影消失野地中。曾祖向牧童高价买下那头母牛牵绑陷阱旁,回到丝棉树上观望。第二天总督在矮木丛中凝视母牛,左拐右弯,曲折迂回逛到母牛身边,重复各种挑逗动作,尝试骑上母牛背部。母牛一声狂叫,总督索然离去。月亮肌腠嫩滑,瘦如蹼,肥如趾,硬如茧,柔如脂,在总督弱视的独眼中天下无双,母性十足。哞叫透过土坑共鸣响彻野地,总督徘徊不去,大蜥蜴不敢接近土坑。第二天曾祖发现总督浑身烂泥像一只大蛤蟆在土坑内扑跳冲撞,大小蜥蜴在土坑旁舔舐母牛颅骨和脊椎骨。父子移走坑上的树枝芒草藤蔓野果,绕土坑竖栅栏,七天后,曾祖踩着木梯入坑,将一桶清水放在总督面前,三天后曾祖又施舍一桶水和一桶水果。总督在曾祖第一次入坑时已饥渴得四肢酥软,任由曾祖扬威耀武,扒开它的大嘴喂食。隔七到十天,曾祖或祖父就会入坑施舍水和水果,并且测试总督的敌意和斗志。七月旱季初临时总督已瘦了一圈,外观十足一头水牛。

“饿惨了,”八月时祖父说,“放它出来溜达溜达吧。”

“不,一放出来就完了,”曾祖说,“它还是一头不折不扣的野兽,我看它眼神就知道。”

“这小子什么时候才会屈服呢?”

“这种畜生我看多了,”大番鹊叫声依旧甜美,曾祖吹糊出一球像棉花糖又像龙须糖的烟球。

“看它眼神就知道。”

十一月雨季来临时,土坑漫成一座永久性水塘,总督浮游其中,一扫憔悴委靡,颇为自得。

十一月中旬后,雨势增强,曾祖用两部抽水马达日夜抽吸土坑里的积水。十一月底,抽水马达增加到四部,但是已赶不上雨水屯积的速度。野地此时已漫成半座水塘,从土坑抽出的积水淅淅沥沥回流土坑,总督载浮载沉,随时有被溺死的可能。十二月曾祖终于和十多位邻居合力将总督救出土坑,这时土坑已漫成一座大水塘,鱼虾弥漫,水藻簇拥,鱼狗水鸟逡巡不去。总督环顾一遍矮木丛,突然追剿芒草丛中一只大蜥蜴。半小时后总督漫步回到水塘边,大口啜食祖父手中一串红毛丹,围绕曾祖与祖父身边不去。雨季来临前,曾祖用了四十多条比浮脚楼盐木浮脚更粗壮的盐木在丝棉树下完成一座兽栏。兽栏以丝棉树为中心,仿佛是一座护卫丝棉树的小城寨。总督在兽栏中用尖角锐蹄咆哮冲撞发出惊天动地的雷鼓声时,雉总是听到一种忽远忽近有时柔和有时刺耳的金属爆裂声,不止一次以为总督四肢被套上铐镣独角绕上钢丝牵绑丝棉树下。

总督成长到壮年后,兽栏也不断扩充巩固,最后总共耗费一百二十根盐木才圈住这只暴躁凶残、野性焕发的庞大草食性哺乳动物。二哺娘抱怨曾祖与祖父宠坏总督,这只从未被余家驯服的野生动物没有驮运过一根木柴,只会吃喝拉撒,破坏家园,调戏母猪,奸淫邻居母牛,不如屠杀了事,高价贩卖角和皮——它的角据说可以制成春药,华商视为稀世珍品——,弥补它多年对余家造成的损失,以后也就不必再担心它的角和皮被盗走。一个达雅克少年埋伏丝棉树上趁祖父中午离开丝棉树而总督未醒前朝总督射出三支吹矢箭。少年遭四犬围攻,肚子被扒开一个大洞,野地里的尖桩锐枝使他的逃亡牵肠挂肚,死在沼泽区时双手还捧着盛下自己肠子的背篓。一群马来人在野地狩猎总督,祖父在丝棉树上放冷枪射伤其中一人,这人中弹倒地后被总督捶成肉酱。丽妹回家两年后,总督已逐渐回复到当初的野蛮状态,兽栏从此再也没有打开过。

丽妹念初中的一个旱季晚上,祖父母在丝棉树下吵了一架。祖父打赤膊挥动凉扇吹糊出狗尾巴草般肃杀和鱼骨般扎人的愤怒烟球,突然用坚硬巨大像青椰子的拳头擂向祖母胸前。祖母颠簸着一只健康的右脚和半瘸的左脚,几乎像祖父吹糊出腾空而去的烟球扑向兽栏,坐倒地上。总督绕丝棉树咆哮兜圈子,吼声如战鼓频催,在树下扬起金戈铁马的肃杀愤怒风沙,祖母被淹没在这片风沙中。祖父继续吹糊烟球,慢条斯理穿上汗衫打赤脚靠近兽栏时,总督已不再咆哮,风沙逐渐消失,祖父看见总督关刀型头颅正夹在兽栏隙缝中,那只华商朝思暮想的长角已插入祖母肛门,角尖破胸而出,当总督后退时,祖父可以听见祖母被挤入隙缝时骨骼的碎裂声。

从医院回家后第二天早上,雉在果园一片猴声中见到鸰。鸰正在猴笼里捕捉猪尾猴。雉说:鸰,你见过丽妹的孩子了吗?

鸰专心捕猴,说:见过了。

雉正想开口,鸰说:哥,你做主。

丝棉树外表已不像热带树种,而像一座长满附生和蕨类植物的小山崖,六根枝干仿佛暴露山壁中的庞大兽类化石。其中一根枝干附着一个大蜂巢,金黄色蜂群穿梭巢内巢外。雨水已很难渗透树下。蕨类和蕈类植物覆盖着兽栏。小木屋点着一盏煤油灯,祖父穿背心短裤躺在床上准备入睡。

雉走到小木屋门口:阿公。

祖父乜了雉一眼,继续看着天花板。煤油灯挂在小窗下,屋内半明半黑,祖父的脸恰好笼罩在黑暗中。

雉说:丽妹的孩子,你看过了吗?

祖父慢慢合上眼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雉看见墙上的猎枪和番刀在煤油灯照耀下像刚出炉没舔过血尝过树汁的崭新拗手武器:是个畸形儿和白痴,可能养不活,医生想把他……

祖父慢慢睁开眼睛:阿雉,你不听话,回来干嘛?

我在那儿住不习惯。你和爸妈年纪也大了……

祖父慢慢熄灭煤油灯:阿雉,你不听话。

母亲又唠唠叨叨抱怨祖父的疏懒和冷漠。雉看得出来母亲对祖父怀着极深的厌恶和惧怕,但母亲努力不表现出来。母亲满腹心事,胸怀忧虑,很想重新饲养这个家,但她对这个家的哺育能力已像她胸前枯干松垂的老乳。母亲轻声细语,略带惭愧,说起三个月前一个达雅克少女潜入余家玉米园,摘下几十粒未成熟玉米笋,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少女弯腰遁逃,看见一粒粒饱满的玉米笋从眼前掠过,忍不住边走边拔,手上腋下塞满玉米笋,嘴里还衔着一粒。少女听见身后有人呼唤,回头看见祖父头戴布帽,口吐一颗又一颗结实如牛睾丸的烟球,正用猎枪瞄准自己的恐怖模样,一时忘了逃跑。子弹直接命中少女心脏。少女死时口里仍含着玉米笋。“她只不过想吃玉米,让她偷吧……”母亲说。祖父不以为然,始终坚定认为她是达雅克人派来打听总督行踪的探子。

……病房中六块深褐色黑条纹窗帘用细索系在窗栏两旁,除了被细索系住部位,其余膨胀成瓮瓶状,仿佛六条吃撑的蟒蛇盘踞窗栏上。窗外无风,阳光猛烈,嗫嚅着鸟虫声。几只乌鸦栖息在旅人蕉上啜食叶鞘上残存的露水。一只乌鸦在印度橡胶树树颠逐虫。戴头巾的女园丁推着一辆割草机进入草地,开动引擎,轰轰隆隆,割草机像一头鲨鱼绞吃野草,昆虫和草屑从鲨鱼嘴里跃出,鸦群抢吃虫儿。在野草葳蕤处,鲨鱼引擎数度故障,女园丁蹲下身子检查。新鲜草汁的味道涌入病房。

丽妹穿着医院制服趴在床上,凝视着窗外的绿肥红瘦。她刚吃过医院准备的早餐,嘴角残留着蛋黄渣。雉和母亲进入病房后丽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但雉感觉到丽妹脑壳储存着上千亿个字卵,随时会从喉咙里像蛆孵化,其中有许多因为储存太久早已腐烂发臭——永远说不出来了。这些无法吐出的字胚多年来累积成腐殖土培养出她的灵性和举止,使她眉宇和举手投足间颇有兽的穴居性和闪躲成性。雉觉得自己和丽妹之间,清楚而精确的言语表达反而形成障碍,也许自己也应该像丽妹背对或侧对对方,像野猪在泥垢里打滚,习性味道相同后,彼此就可以从对方身上嗅出亲密,互相接受彼此的尿骚味了。雉接受母亲警告,和丽妹四目交接后就只有问候而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但丽妹还是穴遁如兔,也许她察觉到雉身上猎人的铅味吧。母亲整理着床边的储物柜,清理床下的垃圾桶,将切好的柳丁和苹果放在储物柜上,更换洗脸巾,从头到尾不说一字。雉发觉母亲右膝盖的风湿显然已相当严重,以至于母亲在床边走动时像秃鹰陆游。母亲忙碌完后坐在墙角一张铁椅上像秃鹰伸长脖子注视丽妹。雉认真思考如何不透过语言告诉丽妹“甥儿”的情况……

“……医生怎么说?……”

丽妹终于开口了。雉清楚看见丽妹蠕动像蓇葖果的干唇,露出数颗不再洁白而像麻雀蛋的牙齿。雉还看见丽妹淡淡微笑着。有一秒钟,雉几乎以为丽妹是在和自己说话了,但马上发觉丽妹根本没在注视自己,而是看着病房中央病床上一对达雅克姐妹。

妹妹消瘦,约七八岁,躺在床上让姐姐喂食。姐姐健壮丰腴,仿佛二十多岁。雉第二天才知道她年方十五。割草机直驱窗边铲除野草,病房内一片轰隆隆,姐姐和丽妹的对话也被铲除得支离破碎,雉只看见丽妹和达雅克姐姐的嘴唇翕动。在野草绵密处,割草机抬起前轮,露出旋转中的螺旋刀,继续像一颗鲨鱼头吞吃海浪般的野草。女园丁握着把手来回推动割草机,像在海上御艇滑浪。一只绿色大蚱蜢飞越鲨鱼头钻入一排木槿,两只大乌鸦尾随消失木槿中,再出现时二鸦各衔着大蚱蜢胸部和腹部。大蚱蜢伸出前肢后腿,奋力戳杀二鸦眼睛。二鸦不客气地撕断蚱蜢,用爪子耙吃蚱蜢。十数只乌鸦亦步亦趋追踪鲨鱼头,将园丁和鲨鱼头团团围住。园丁推着鲨鱼头左拐右弯,几乎将一只乌鸦卷到螺旋刀下。达雅克姐姐和丽妹继续微笑交谈,雉只听见从她们嘴里溅出字渣字屑字首字尾,大部分字眼缺手断腿后挣扎许久才在雉耳朵中彻底消失,但雉听辨不出任何完整意义。天花板吊着两盏状似螺旋刀的大型电风扇,配合窗外割草机的轰隆隆,仿佛也想把病房内的一切东西吸上去绞碎。割草机转战到病房后面引擎声减小后,二女吐出的字眼传到雉耳朵中时虽然仍有皮肉之伤,但已无损于雉的辨认。

“……是一种先天性传染病……已经不止一次住院了……”姐姐已喂完妹妹稀饭,伸出一只手抚着妹妹头发,“可怜的玛加……”

玛加忽然不停地咳嗽着。姐姐让玛加侧躺,用手拍她的背部。咳嗽声竟像割草机的引擎声掩盖了病房里的其他杂音。咳嗽停止后,玛加已累得合上眼睛,逐渐睡去。“……想送到新加坡检查和治疗,但哪有那么多钱……”姐姐小声说,“勇敢的……玛加……”

丽妹这时也停止说话。雉回来两天,只听见丽妹说了一句“医生怎么说?”仿佛是在询问自己,而不是询问玛加姐姐。雉知道丽妹曾对玛加姐姐提起加护病房中的初生儿,在那阵草汁弥漫鸦声喧闹的轰隆声中,残缺不全的“婴孩”和“儿子”等字眼数次被提起,数次被卷入割草机的螺旋刀下。大概对这些字眼特别敏觉吧,虽然它们落入雉耳朵时早已骨碎肉散,但雉仍能辨认。

进来两位女护士和昨天与雉交谈过的二男一女医生。护士走到丽妹床边,沿着病床竖起一张绿屏风,医生和护士走入屏风内,将雉和其他人隔离屏风外。两位男医生进入屏风前频频对雉点头,仿佛三人正合力追猎某种灵兽,一个动作太大的拉撒也会惊动或熏走猎物。雉侧向屏风竖起耳朵。屏风内偶尔传出细声低语,这一回雉又听见“婴孩”“儿子”等字眼。雉正想进一步细听……

“你是她哥哥吧?”玛加姐姐突然说。

虽有点错愕地转头看着玛加姐姐,点点头。

“你妹妹说孩子生下三天了,还没有看过一眼……”

玛加姐姐浓眉上扬,嘴角含笑,一双梨状黑眼满含疑问。又一个戴宽边草帽的女园丁走到窗外,将手上的塑胶水管接在水龙头上向花丛洒水,蚱蜢螳螂昆虫四方飞窜,鸦群抢啄。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玛加姐姐又含笑说:“听说婴儿还在加护病房……”

“是……”雉尽量压低声音,耳朵仍然偏向屏风,“因为是早产儿,需要观察几天……”

“婴儿还好吧?”

玛加姐姐用手往后拨了拨头发,露出两只耳朵。雉发觉玛加姐姐耳垂狭长丰满,约半个耳朵长度,其上还有一个纽扣洞大小的耳环洞。达雅克女孩从小戴大耳环,耳环重量随年龄增长而逐渐加重,耳垂也逐年被拉长,有的耳垂甚至长及肩膀。这丰满修长、柔软细嫩的肉瘤是达雅克女孩魅力和美艳象征,据说耳垂越长越能吸引达雅克男人。达雅克人生活逐渐现代化后,这习俗也逐渐式微,大部分年轻女孩将耳垂拉到相当长度后即停止,有的女孩甚至从来不拉耳垂。玛加姐姐大概属于前者吧。

“还好……”雉迟疑着,声音压低到只有玛加姐姐听见。雉不想让对方追问下去。

“你妹妹怎么了?”

“是肺部……”玛加姐姐摸着妹妹头发,“生下来就如此……”

屏风突然拉开,头上捧辞海的中国医生走过来对雉说:“你妹妹身体很好,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今天傍晚帮她办出院,让她回家好好休养吧……”

丽妹仍趴在病床上,两眼遥望窗外。

“等一下请到我们办公室一趟……”留两撇小胡子的马来医生几乎将嘴唇凑到雉耳边。

……雉和母亲再一次坐在布满储物箱的办公室中,三位医生的穿着和姿势宛如昨日,不一样的是华人医生手里叼了根烟,马来医生制服上又多了一摊红色斑点,女医生的大眼睛始终凝视着雉。

“孩子今天的情况更糟了,”华人医生有点焦急地吸着烟,“耗费那么昂贵复杂的医疗器材去拯救一个即将消失的生命,简直是资源上的浪费……”

“只要拔掉氧气罩,或者任何一根管子……”马来医生又像鱼狗吞噬大鱼转动脖子,“今天清晨孩子曾经休克了半小时,以为没有希望了,没想到又奇迹似的苏醒过来……这孩子……”

“让孩子如此痛苦,实在也是一种罪恶……”

“丽妹有向你们提起孩子的情况吗?”雉打断华人医生。

“当然有,”华人医生拿起一包洋烟递给雉,雉做了个婉谢的手势。“一直没有据实告诉她……就看你了,余先生,考虑好了吗?孩子一天不死,费用就会一天天增加,拖上十几二十天,是一笔很恐怖的数目……”

雉发觉自己和医生、丽妹、丽妹孩子之间构成一道诡异的生物链。就像青草养壮羚羊,羚羊投身入狮子口,狮子屙下粪便,粪便滋润青草。丽妹是青草,丽妹孩子是羚羊,医生是狮子,而雉和母亲是那堆粪便。医生等人语带威胁,接近张牙舞爪地想夺取丽妹孩子。你看,你一定付不起日累月积的庞大医疗费用,不如将孩子捐给医院,一切费用免了。对医生来说,这是一种屙粪添肥的善举。

“余先生,面对现实,尽早决定……”华人医生看了女医生一眼。

“对了,余先生,在你离去之前,再告诉你一些产妇的情形,”女医生说,“也许余先生的确离开令妹很久了,所以很多事情一直被令妹隐瞒着。记得上次告诉你令妹肚皮上有一层厚茧吧?根据我们进一步检查,令妹的手肘、手掌、膝盖,乃至于手指、脚趾也长了一层厚厚的像茧的皮质……现在,我们终于明白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当然,这也是一种推测……令妹近几年来,包括怀孕期间,始终没有像人一样使用两脚,而是腹肢着地,像蜥蜴……行走……”

鸰将竹竿伸入猴笼时,群猴清楚知道鸰的用意,因此群情激动,只有小猴不知闪避,晃着小老头似的猴脸讨食。鸰手中徐徐越过它们身边的长竹竿仿佛一头大蟒。竹竿尾端露出一个活绳套,蟒里蟒气接近一只猪尾猴。猴子的紧张和愤怒使它像一片膜摊在铁篱笆上。鸰早已熟悉它的花样,虚虚实实晃了几招,活套已勒住猴脖子。猴子搂着竹竿啃咬,姿势如啃甘蔗,仿佛和它有深仇大恨。这时候一只母猴突然走到猴王面前,对着猴王毒蛤蟆似的花脸翘着瓢虫似的花屁股。猴王大梦初醒,骑上母猴时的猛烈激情不输啃竹竿的猴子。鸰走出猴笼,向猪舍后的池塘走去。鸰杀猴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用活套勒住猴子后直接勒死,一种是将勒住脖子的猴子沉湖。鸰快步走到猪舍后把半截竹竿沉到水底。鸰的两只手腕青筋暴突,清楚感觉到猴子的垂死挣扎。鸰煮开一锅水,将死猴放入滚水中烧煮五分钟,熄了柴火,泡了五六分钟,将死猴捞起用番刀刮净猴毛。鸰十八岁时在雨林结交达雅克猎友,学会用吹矢枪和陷阱打猎。鸰和达雅克猎友在果园烹猴时,杀猴声响彻余家,惊动一切畜生,仿佛它们也经历了剥皮开脑的痛苦过程。祖父发现果园猴声扰人,家园弥漫无所事事的达雅克人,十分悔恨当初没有当机立断枪毙那四只食蟹猴,让鸰有了饲养它们的机会。

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曾祖带着祖父垦荒,贪婪地以铁篱笆圈住这块野地。那时还是殖民时代,垦荒人只要有本事,能够占据和开垦多少土地,就占据和开垦多少土地。曾祖恣意扩充土地,凡有空地就围,许多未开发或半开发的荒地就这样归拢到余家土地权状上。曾祖最后围住的一块地,就是现在浮脚楼右侧占地仅次于玉米园的胡椒园,那时胡椒园大部分是菜园,住着姓黄的一家四口:一对中年夫妇和他们的母亲及十五岁女儿。男人白天到木材厂工作,三个女人在家忙农事。小女儿清秀艳美,长发披肩,不管是在农忙或闲暇时,身边总是逡巡着一只长尾巴的食蟹猴。猴子每天蹓到野地摘下一支猪笼草瓶子,据说少女天天喝这猪笼草瓶子里的清水,即使从早到晚顶着大太阳干活,皮肤竟晒不黑。两年后,日军占领锣市。那是一个酷热傍晚吧,太阳已半潜入海底,和其他壮年男子被日军押去造桥的黄家男人刚返回家里,十几个日军尾随而至。少女和猴子正在屋后摘红毛丹,感受到一股和摄氏四十几度一样窒息的肃杀气氛迅速弥漫黄家,少女于是搂着猴子躲到一小片甘蔗林中。日军在黄家一阵翻搜,竟找出一支猎枪和数颗子弹,一家三口被拉到屋后击毙。大概是听到枪声或惨叫声吧,甘蔗林里的猴子“吱”的一声,挣脱少女怀抱,飞跃上红毛丹树。日军吓一大跳,发觉是一只猴子后,都对着红毛丹树大笑。一个当地翻译官讨好地说:把这猴子打下来加菜吧,听说猴脑很补……。日军朝树上扫射,猴子狼狈闪躲,少女忍不住冲到红毛丹树下说:不,不要开枪……。

猴子继续在树上吼叫,两度冲到树下抓伤两名日军。日军偶尔朝树上懒洋洋放一两枪。根据那位翻译官日后传述,其中两名年轻日军始终背对红毛丹树,任同僚推挤劝说不肯走到树下。一位刚从树下走出来的日军勒紧裤带,摘了一粒红毛丹啃吃,接近两位年轻日军时说:这年轻的南国姑娘的屄果然不一样,就像这南国水果,又嫩又多汁……。两位年轻日军最后终于走入红毛丹树下。日军啃着红毛丹,配合两位年轻日军的抽搐和射精,开枪将黄家储存日常用水的十多个水缸击破。日军临走前用武士刀削下十多串红毛丹带回营中和同僚分享。日军走后,猴子徘徊树下不去,尝试将主人头颅接回脖子上。

第二天曾祖、祖父在野地埋葬了黄家四口,围起铁篱笆将黄家土地纳入本家种植胡椒。猴子栖身余家果林,每天依旧从野地带回猪笼草瓶子,拎着瓶子在新垦殖的胡椒园中徘徊,直到太阳西下,瓶水干涸,瓶子蔫萎。数月后猴子不知去向,翌年水果成熟季节,猴子重新出现果林中,并且带来一群猴子,饱食一顿后离去。此事经年重复,猴群也逐年增加,余家不胜其扰,祖父在果园大量装设陷阱,捕获的猴子不管死活全部扑杀,猴子终于慢慢减少,最后一年,也是鸰六岁那年,只捕获四只食蟹猴,从此野猴终于绝迹余家果林了。祖父将这四只食蟹猴送给鸰当玩伴时,完全没有想到它们从此引发鸰的饲养兴致。

吃中餐时母亲对鸰说:阿鸰,你把丽妹的事告诉阿雉吧。

“哥,这不是鸡肉鸭肉,是猴肉,特别杀了给你加菜的……”鸰捧着一碗热饭,从桌上一锅酸菜汤夹起一块肉放到嘴里,“那是你第二次返家不久以后的事,丽妹和朋友到泰国玩,回国时被海关人员从假发里搜到了鸦片……”

母亲用一把勺子盛了一碗猴肉酸菜汤放到雉面前。

“幸好那鸦片分量很少,再多一点点,就要判绞刑了……丽妹屁股被鞭笞了三下……据说第一鞭时,丽妹就昏死过去……丽妹回家休养时,在床上趴了三个多月,不曾翻过一下身子,也不曾说过半个字……伤口长肉结疤后……那三道鞭痕整齐排列在丽妹屁股上,像经过丈量呢,真是神奇的鞭法……不知道为什么,丽妹依旧趴在床上,不肯翻身……将她翻转身子,丽妹就全身发抖,发出令人心肺俱裂的惨叫……后来终于下床了,但是是用四肢爬下来的,就像大蜥蜴吧,四肢着地,”鸰的姿势像猴子爬树,“丽妹起初只在浮脚楼里爬行,日子久了,爬行的速度非常惊人……如果硬将她翻身或坐直,就会发出野兽般的叫声,甚至咬人……当然,说她从来没有直立行走,大概也不可能吧,不过那是极稀罕的动作……我自己就从来没看过……”

雉凝视滚烫的猴肉酸菜汤。“……孩子的父亲是谁?”

“哦,丽妹怀孕时,我们竟也没有发觉,或许是我们的疏忽吧……她回家后,朋友偶尔也会来看她,加上她自己时常爬出屋外,在玉米园、胡椒园甚至野地里爬窜,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不能一天到晚守着她……孩子的父亲……我们也毫无头绪……”鸰也替自己添了一碗猴肉酸菜汤,“哥,是丽妹要我们瞒着你……你去年返家参加婆婆葬礼时,丽妹就住在家里,但是一直躲着你……”

“显然丽妹也不知道自己怀了孩子,要不然……”母亲难得加入对话,“看得出来丽妹是爱孩子的……”

云卷如蟹腹,天青如蟹壳。鸰脑海里浮起一幅景象,鲜活滑嫩,像刚冒尖的蕈菇的丽妹头皮,无所不在,挥之不去。夏日午后的玉米园,蚱蜢不停飞扑到鸰脸上,鸰承受着雨点般不痛不痒的撞击,有时候“呸”一声,吹走停在唇上的小蚱蜢。鸰看见一只绿色大蚱蜢穿过一株玉米,停在一个浑圆丰腴的女子屁股上,屁股上烙着三道整齐排列像经过丈量的长疤。大蚱蜢飞走时,鸰看见一双男人的腿,胯下的家伙仿佛也是一只衰败的玉米:枯干的玉笋须,皱裂的穗苞和松垂的玉米……透过金黄色的玉笋须和茏葱的玉米叶秆,鸰看见一支琥珀色猎枪枪柄和一双蝎子般发亮的长筒靴。

“阿雉,这是阿鸰特别蒸给你的,”母亲将一个冒着热气的蒸笼摆在桌上,打开蒸笼盖子,“很补的,趁热吃。”

热气逐渐消退后,一个合目咧嘴比拳头略大的猴头仿佛从水底逐渐升至水面,五官浮肿模糊。猴子天灵盖已被削去,天灵盖上出脓似的溢出色如皮蛋状如鸡丸的猴脑。

“筷子夹不住的,”母亲说,“用汤匙吧。”

玛加姐妹二十多位亲友弥漫B4栋11号病房的寒暄让雉惊奇地发现达雅克语竟和外面的鸦声鸟鸣颇为情投意合,仿佛他们和本族人交谈时,也抽空和鸟群搭讪调情。

亚妮妮不时回头觑身后的雉。

“令妹今天……出院了吗?”

“说好今天出院的,”雉看一眼面墙熟睡的丽妹,“中午过后忽然发高烧,护士说明天再看吧。令妹还好吧?”

“好好坏坏。老样子……”

亚妮妮的亲友大都着衬衫牛仔裤,其中几位还背着竹篓和腰插小番刀,手臂、胸脯、脖子、脸膛文满刺青,刺青纹案或繁复绚烂,或简单朴拙,甚少重复,唯一相似的是众人手臂上都文着一株猪笼草。母亲用一条干毛巾擦拭丽妹额头和脖子,同时用手背探了探丽妹额头。丽妹依旧蜷缩被单中。

“令妹孩子……还好吧?”

病房忽然陷入一阵寂静,独行着雉的踌躇空洞的回答。

“嗯,还在加护病房……”

“我小妹告诉我,令妹一直想看看她孩子……”

“令妹怎么知道?”

“是今天中午令妹亲口告诉我小妹的。对吧?玛加。”

玛加点了点头。

“还说过一两天就可以抱着孩子出院……”

雉想起加护病房里的丽妹孩子。雉情愿回忆铁柜子泡在福马林里的怪婴,也不愿意勾起丽妹孩子任何一丝回忆,如果在野外看见这样一种东西,雉会毫不犹豫用任何可以抄到手的钝物将“它”击倒。孩子生活在一个不属于人类的空间,被塑胶管、针管、氧气罩、金属仪器、保丽龙似的包裹物和保育箱护卫着,仿佛一个即将遵照人类仪式举行太空葬礼的试验怪物。孩子无法哭闹,没有母亲的拥抱和奶水。孩子将会变成福马林里的活标本,任人观赏研究,一百年、两百年……不知多少年后,地球现存的生物早已烟消云散,总督这只濒临绝种的草食性动物肯定已经绝种,这孩子还维持着完整的丑陋模样。华人医生在办公室里见到雉母子后抱怨说:孩子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赶快下决定吧。即使孩子活下来,养他不如养一只蜥蜴,一只猴子……

第二天傍晚雉虽然陪着母亲去医院,但没有进入病房,在走廊上来回逡巡,想着保育箱中被各种精致仪器戳成蜂窝的孩子和穿着简陋病服的丽妹。雉在走廊上遇见亚妮妮时,突然想起手里正持着准备送给玛加的红毛猩猩玩偶。玩偶手掌贴着粘沾毡,是雉在一部抓娃娃机中逮获的战利品。雉正抓着玩偶的一只手掌,玩偶的另一只手掌粘在雉左腿上,两腿几乎触地。

“怎么不进去?”亚妮妮先开口。

“妹妹心情不好,先避她一两天再说吧,”雉撕开左腿上的猿手,将玩偶递给亚妮妮。“这是送给玛加的玩具。祝她早日康复。”

“噢!谢谢!你应该亲自送给她啊,”亚妮妮接过玩偶,“是一只orang utan① !真可爱。

“它手掌上贴了粘沾毡,很黏人的。”

亚妮妮将玩偶贴在胸前,放开玩偶。玩偶莽撞地垂挂在亚妮妮胸前,两腿来回在空中踢跶,状颇兴奋。“啊,真好玩。”

“喜欢orang utan吧?我弟弟养了一只。”

“真的?我在长屋附近常常看见它们。”

“你长屋在什么地方?”

“巴南河畔。离这里很远很远,划船大约一天,走路两天……”

“你这几天住哪里?”

“朋友家里。”

三十几岁的华人医生和一位护士经过雉身边时,热心地请雉吸烟,用一种读秒数的紧张语气估计孩子残存的生命力,随后拍了拍雉肩膀。余先生,看在中国人分上,让我说一句良心话:养这样一个东西,不如养一只蟑螂……医生从口袋里亮出手掌,捏着拇食二指伸到雉眼前,仿佛手里捏着这么一只害虫。雉不明白医生为何如此夸张。第二天清晨四点多,丽妹离开病床,潜入加护病房,打开保育箱,抽离孩子身上所有仪器,用一块床单裹着孩子,抱着孩子冲出加护病房和医院,穿过五点树、炮弹树、印度玫瑰、旅人蕉、热带柳,消失在医院后方广阔阴森的热带雨林中。一位被丽妹用剪刀刺伤左臂的值班护士告诉雉,丽妹逃走时两脚直立如正常人,但穿径攀栏,越石渡水如四肢着地的野兽,尤其快接近雨林时,她在芒草、蔓芒萁和矮木丛中穿梭自如,来去无踪,仿佛对这场逃亡已规划演练多时。两位在医院草坪上练习垒球的男职员拎着球棒和手套追踪到雨林边缘时,丽妹正在雾霭中渡过一条小河。二人渡河上岸时,她已消失雨林中。

“也许我当时不应该拿着球棒的吧,”男职员说,“她看到我手里的武器,会做何感想呢?”

“我那只垒球手套看起来比拳击手套还恐怖呢。”另一位男职员说。

① 即红毛猩猩,马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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