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 鹰

杀人的紫烟

破晓,破晓前后。

天空是灰色的,云层也是灰色的,这个沉睡中的大城还没有开始苏醒,千家万户,还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把所有的颜色,全部融入了这一片灰蒙。

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犬吠,灰色的天空下,忽然冒出了一股浓烟。

紫色的烟。

这间屋子在一幢小楼上,小楼的地基,本来就比别的地方高一点,要爬上十来级石阶,才能进入门户。

窄窄的门,窄窄的楼梯,布置清雅的房间,窗户都很宽大,从窗内看出去,满城秋色,俱在眼前。

现在有三个人正坐在窗前眺望。

一个身材已微微发胖的中年人,长长的眼,方方的脸,穿得考究,看起来很有威严,小指上留着很长的指甲,显见得平时很少做事。

另外一个瘦小的老人,鹰钩鼻、三角眼,满脸精明之色,一双手上青筋盘蛇般凸起,看来非但是个劳碌命,而且还练过鹰爪力一类的功夫。

第三个人年纪就比较轻得多了,面白如玉,剑眉星目,是个标准的美少年,除了发冠上镶了一块翠玉外,全身上下绝没一点奢侈多余的装饰。

他的态度虽然很温和,另外两个年纪比他大的人,却显然对他很尊敬。

三个人都看见了那紫色的烟,三个平常很镇定的人,脸上都改变了颜色。

“邢总,你知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中年人问老者。

老者的一双锐眼,锥子般盯着那股烟,沉吟着道:“看方向,好像是在胡家桥麻油磨坊附近那一带,差错绝不会超过两条街。”

在这里他已经待了三十二年,从小差役,干到总捕头,对这个城市所有的一切,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少年虽然是头一天晚上才赶来的,对他却信任得很,没有再多问一句话,立刻就站起来说:“走。”

邢总的估计果然完全正确。

那股紫色浓烟,果然是从胡家桥下大磨坊后面一条小巷里的一幢平房屋顶烟囱上冒出来的。

那是一幢很朴实古旧的平房,三明两暗五间房子,建筑得很坚固,厨房盖得特别宽敞,烟囱也砌得特别高大,所以冒出来的烟特别浓。

可是邢总他们赶到的时候,别家的炊烟刚起,这一家炉子里的烟火,却已经快熄灭了,烟囱里只有淡淡的几缕轻烟散出,化作一片淡紫色的轻雾。

“屋子里的人呢?”

没有人。

炉灶是温的,灶上还炖着热热的一锅番薯粥,一张洗得发白的柳桉木八仙桌上,还摆着四碟配粥的小菜,一碟摊鸡子,一碟油焖笋,一碟炒葫芦,还有一碟用胡家桥特产的麻油拌的酱豆腐。

桌上只有一副碗筷,碗里还留着小半碗剩粥。

人呢?显然是生了火,热了灶,熬上粥,吃过了早点之后才走的。

中年人忍不住冷笑:“这位仁兄,做事倒从容得很。”

少年淡淡地说:“一个人杀人如果杀多了,无论做什么别的事,都不会着急了。”

中年人仿佛忽然觉得有点发冷,凑到炉灶前面问邢总:“你找到了什么?”

老者正从炉灶里抓起一把灰烬在仔细观察着。

“这一次还是跟前几次一样,那股紫烟是用一种特别的燃料,加在柴火里烧出来的。”

“哪一种燃料?”少年问。

“就是做烟花火炮的老师傅们常用的那一种。”邢总道,“只不过他用的这一种,好像是京城的宝雨堂特别加料做的,所以颜色特别浓,而且经久耐烧。”

——京城,宝雨堂?燃烟的这个人,莫非也是从京城来的?

少年皱了皱眉,可是神情很快就恢复沉静,他问邢总:“紫烟出现,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第六次。”

“六次出现的地方都不同?”

“是的。”

邢总说:“第一次,是在一个偏僻的小庙里;第二次,是一家已经关门停业的面馆;第三次到这一次,都是没有人的空房。”

“六次紫烟,五条人命?”

“是的。”

邢总的声音和神态都已沉重:“紫烟出现的三天之内,定有一位名人被刺杀而死,现场完全没有一点线索留下。”

“死的人呢?”少年问,“五位死者彼此之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没有。”邢总断然道,“完全没有。”

他又解释:“五位死者虽然都是极有名气的人,可是出身和行业都不同,彼此间可以说完全不认得。”

中年人忍不住插口:“凌公子,”他对少年说,“邢总吃了三十几年公门饭,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我明白。”

这位姓凌的公子,年轻明亮的双眼中,竟现出了一种甚至比邢总还老练的表情,他缓缓地说:“我只不过觉得,这五个人之间,一定有某一种神秘的牵连,五个人的命运,都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绑在一起,只可惜我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把这条绳子找出来。”

他慢慢地走过去,坐到摆着碗筷的那个座位上,凝视着面前吃剩的饭菜,忽然伸出手去拿筷子,很快地又缩回来,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邢总的眼睛里,立刻跟着发出了光。

“这个杀人的人,是用左手的。”

“对。”

“他比较喜欢吃酱豆腐。”

筷子在碗的左边,别的菜几乎原封不动,酱豆腐剩下的已不多。

邢总对自己有点生气,一个三十多年的老公事,观察力居然还比不上一个少年。

他忍不住呼了口气。

“凌公子,难怪别人都说秀出群伦凌玉峰是六扇门里不世出的人杰,现在小人总算相信了。”

凌玉峰避开了他的恭维,却忽然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

他忽然问邢总:“第一次发现紫烟的那个小庙,里面供的是什么神?”

“财神。”

又见财神

“财神”,说出了这两个字,邢总自己心里都吃了一惊,直到现在,他才想到传说中那个神秘的集团,很可能和这一连串神秘的谋杀案有某种关系。

因为那五位死者的背景和行业虽然不同,但却都是家财亿万的巨富,而且他们的死,至少还有一点相同之处。

——根据他们家人的调查,在他们临死之前,都曾有一笔大量的钱财支出,可是连他们最亲信的人,都不知道这笔钱流失到哪里去了。

——他们生前是不是曾经和“财神”有过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而这一类的交易,通常都有可能为人惹来杀身之祸。

邢总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对这个深沉的少年,他心里总是怀有几分警戒,甚至有些畏惧,种种有关的资料,都显示着,凌玉峰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姓名:凌玉峰。

年纪:二十四。

身高:五尺九寸。

武功:所学流派甚杂,不用固定兵刃。

出身:祖父有军功,累升至一品提督,占正一品缺,总管河西军务。父为进士出身,为官有政声,自翰林院编修,积官为大学士、正一品。

本人资历:无。

嗜好:无。

一个完全没嗜好的人,通常都是很可怕的人,这一点大多数人都明白。

更可怕的是,一个出生于如此显赫家庭的世家子,居然完全没有资历,没有官秩,不但以往像是一片空白,现在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就连邢总都不知道。

邢总只知道,他的工作极秘密,有极大的权力,甚至可以左右人的生死,他所带的指令上,不但有刑部的官方大印,还有各省大员的连署,明白指示:“该员凌玉峰,行走地方上可以便宜行事,四品以下官员均都受其调派之。”

这一次他到这里来,就是特地来调查自财神庙开始这一串谋杀案。

可是他暗中是不是还负有其他的任务呢?

想到这一点,邢总不得不分外警惕小心,一个吃了三十几年公门饭的人,多少总做过一些亏心事的。

凌玉峰却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老狐狸心里的想法,反而对他表现得很坦白、很诚恳。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的,有些什么线索呢?”凌玉峰问邢总。

“请大人明示。”

“第一,我们已经知道,紫烟出现的三日内,一定有人被刺杀。”

“是的。”

“第二,紫烟的出现,并非偶然,出现的地点也不一样,显见是经过特别安排的,而且一定有特别的目的,很可能是一种秘密的联络讯号。”凌玉峰自己回答,“这件事无疑和这一连串谋杀有关。”

——一个秘密的暗杀组织,设定一定秘密的联络处,等到对方付出杀人的酬金后,就燃放紫烟,表示他们已经接受了这一笔交易。契约一订,不出三天就有人死在他们的刀下。

——他们这一次派出的杀手,很可能是一个惯用左手的人。

高墙内外

这个小面馆本来还没有开始营业,可是现在却已经有了客人。

面馆的陈设当然很简陋,除了中午和晚上卖面之外,也卖一些简单的早点,有一种很油腻的菜合子,不是肠胃特别好的人,很难消化得了。

现在正有一位客人坐在靠门的位子上吃早点,一碗菜汤面喝了大半碗,两个菜合子却只吃了小半个,他的注意力好像并没有放在食物上。

这个人穿的也跟这个简陋的面馆不太相配的,他的衣着虽然不能算华贵,可是剪裁和料子都很好,头上戴一顶马连坡大帽,紧紧盖在眉毛上,吃东西的时候也没有脱下,好像不愿让人见到他的真面目。

可以看得最清楚的,就是他的鼻子、嘴和手。

他的鼻子很高很挺,他的嘴线条很明显——给人一种很倔强坚毅的感觉,而且通常都是闭着的,显见得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他的手指纤长而有力,应该是很好看的一双手,只不过是骨节比较大一点。

从这几方面看来,这个人应该是一个相当体面英俊,而且相当有个性的人。

这么样一个人,这么一大早,到这个简陋的小面馆来干什么?面馆的对面,是一堵高墙,窄门紧闭,很少看见有人出入,甚至连人声都听不见,高墙内是一户什么样的人家,那就更令人猜不透了。

面馆里这个少年的注意力,就好像完全集中在这幢巨宅上。

他甚至好像就是为了这幢巨宅才到这里来的。

吃过早点,东方才刚刚现出鱼肚白的颜色,四方远远传来鸡啼,青石板的路上有阵车轮滚动的声音,乳白色的浓雾也刚刚从地面升起。

就在这个时候,窄门“吱嘎”一声开了。

大概是因为不太有人出入的关系,所以窄门开启时发出的声音,是嘶哑而干裂的,宛如一个人垂死时的呐喊。

从窄门里走出来的这个人,却是生气蓬勃,精神抖擞,不但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活力,而且容光焕发,满面红光,好像刚做过一件非常得意的事。

这个人的穿着打扮都华丽至极,五十左右的年纪,还是保养得很好,显见得一向都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窄门刚开,就有一顶青衣软轿急奔而来,人走出门,软轿已经到了面前,窄门关上,轿子已经去远,转眼间,就转出了这条长长的窄巷,走得看不见了。

轿子和人的配合,真是好到极点,就好像已经排练过很多次一样。

高墙耸立,庭院深深,又恢复了昔日的神秘与宁静。

神秘,最重要的是神秘。

不但这一户巨宅充满了神秘,这个装饰华丽富有的中年人,也显得非常神秘。

他看来应该是一位到处受人欢迎的豪商巨富,可是他刚才的样子,却像是个小贼。

轿子一走,面馆里的少年立刻也跟着站起来,放下筷子,留下面钱,很快地走出门,跟随着轿子走出窄巷。

他的脚步轻健。

他放下筷子时,也和别人一样,是放在碗的旁边,只不过他放在面碗的左边。

这个少年是用左手拿筷子的,是个惯用左手的人,这种人杀人时,用的通常也是左手。

讯 问

卖面的老人年纪已经很大了,耳目已经有点不灵了,说话也不太清楚,就像是大多数这一类面馆老板一样,经过了艰难困苦的一生,既没有产业,也没有亲人,到老来还是同样艰难困苦,你怎能希望他对一件事,看得清楚,说得明白?但他却是唯一“看见了”的人。

钱月轩被刺杀的那一天凌晨,唯一看见过他的,就是这个耳目口齿不清的老人。

唯一看见过那个少年的人也是他。

有关那一件轰动一时的谋杀案,他不但是唯一的目击者,也是唯一的线索。

所以要问那件谋杀案,就只有问他。

总捕邢锐的刑间,邢锐和老人的对答,旁听者凌玉峰和那个很有威严的中年人。

邢总问:“那天你的店好像很早就开门了,平常你都那么早开门的?”

老人说:“是的,一个人的年纪大了,知道自己能活的时候不多了,起床就会比别人早一点。”

邢总问:“那么早你的店里就已经有了客人?”

老人说:“是的,平常客人来得也没有那么早,这位客人特别了一点。”

邢总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说:“是个很体面的年轻人,吃得不多,给的小账却不少。”

邢总问:“他看起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老人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不过动作好像比别人利落一点,吃东西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就好像……就好像牛一样,随时都准备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再吃一遍。”

——只有一个经常缺少食物,而且需要食物的人才会这样做,经验丰富的老江湖邢锐当然明白这一点。

可是他对这一点好像并没有特别在意,很快地接着又问。

邢总问:“你看见有人从对面那扇窄门走出来,坐上轿子去的?”

老人说:“我看得很清楚,那个人长得富富泰泰的,好像非常有钱,绝不像一大清早会从人后门里溜进溜出的样子。”

邢总问:“最近这两个多月来,你还有没有看见像他那样子的中年人,从那个后门里出入?”

老人说:“没有。”

邢总好像很失望地叹了口气,可是老人很快地又接着说。

老人说:“就算有,我也不知道。”

邢总问:“为什么?”

老人说:“因为前两个月我一直在生病,店也没有开门,那天才第一天做生意。”

邢总苦笑。

老人说:“那一天那个有钱人走的时候,是别人用轿子来接他的,他一出门,轿子就来了,不但时间算得准,双方配合得也极好,就好像演过很多次的戏一样。”

邢总问:“由此可见,那个有钱人的行动,决不愿让别人看见,而且不能让人看见,所以才事先排练过?”

老人说:“好像是这样子的。”

邢总问:“轿子一走,那个年轻人是不是也跟着走了?”

老人说:“是的,轿子一走,那个年轻人就立刻放下筷子跟去,一人一轿,很快就转出巷子,轿夫和那年轻人走得好像比平常人快得多。”

邢总问:“然后呢?”

老人说:“然后我就听见一声呼声。”

邢总问:“呼声?什么样的呼声?”

老人说:“是很凄惨的呼声,就好像有人用力在割他的肉一样,可是呼声很短,好像只割了两刀,就被割死了。”

邢总冷笑。

邢总说:“要割两刀才把人割死,那也不能算太快。”

凌玉峰忽然插嘴,淡淡地说:“如果他用的不是刀,而是锯子,呼声一起,人就气绝,那就很快了。”

邢总长长吸了一口气,要用锯子锯死一个人,被锯的人是什么滋味?锯人的人又是什么滋味?

“不管怎么样,只要检查过尸体,就知道凶手用的是刀还是锯子。”

目前第一优先做的事,就是去看尸体,这一点大家大概全无异议。

可是凌玉峰刚走出门,又转回来,很缓慢、很谨慎地问这个老人。

“你刚才说,你看见那个很体面的年轻人临出门之前做了一件事?”

“嗯。”

“做了一件什么事?”

“他付了一碗热汤面和两个菜合子的钱,还付了小账,一共是一钱银子,他的出手很大方。”

“还有呢?”凌玉峰问,“他还做了什么事?”

老人听不懂他问的是什么,也答不出来,幸好凌玉峰又追问。

“他是不是还先要把筷子放下来?”

“他当然先要把筷子放下来。”

“他把筷子放在什么地方?”

“当然是面碗旁边。”

“是碗的哪一边?”

老人又答不出话来了,这种本来就很少有人会注意到的。

凌玉峰又显得很失望,慢慢地走出门,老人忽然说:“他那筷子放到哪一边,我是忘记了,可是我记得,他吃面的时候,筷子曾经把辣椒罐碰倒过,辣椒罐是靠墙放着的,他面对着门坐,墙在他左边,辣椒罐当然也在他左边。”

“由此可见,他是用左手吃面的?”

“不错。”

“按常理说,他平常用的当然也是左手?”

“是的。”

“那少年也是职业刺客?”

“大概是的。”

凌玉峰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尖针般的光芒,接着又说:“如果我猜得不错,现在我就可以把他的样子大概说出来。”

邢总相信。

凌玉峰近年崛起于六扇门,被天下所有的名捕大盗公认为不世出的奇才,对于这一类的职业杀手,他当然搜集了一份极详细的资料。

“在我的资料中,用左手的刺客并不多,能够在一瞬间取宋天令性命的,最多不会超过三个,年纪在二十到三十之间的,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

“是个出身很优裕的世家子,平时很讲究衣着,喜欢穿藏青色的衣服,身材大概跟我差不多,所学的武功很杂,所以才能用很多种不同的方法杀人。”

“这么样一个人,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找得到。”

这一点凌玉峰也相信。

邢总能够成为江南名捕,决非侥幸,他在城里布下的眼线一定极多,如果有一个这么样的陌生人来到城里,他应该在十二个时辰内就能找到。

“还有,”凌玉峰说,“我还要你去查一查那幢大宅子的主人是谁,最近是不是换了主人?有关这个人所有一切的资料,我都想知道。”

他很快就知道其中一点。

一个卖冰糖糯米甜藕的老婆婆,刚走过他们,到高墙后的窄巷中去叫卖。

后门忽然开了。

一个穿着红衣裳,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拿着一个青花瓷的大碗出来买糖藕,一双好亮好亮的眼睛,一对好深好深的酒窝。

现在大家总算知道这幢巨宅的主人,有一个很漂亮的小丫头。

死 者

死的五个人,果然是被五种不同的方法杀死,有的用刀斧,有的用绞索,有的一拳毙命,有的被抛入河里淹死,杀人的手法干净利落,唯一的线索是,杀死钱月轩的那一刀,刺的不是左边心脏,而是右边的肝脏。

肝脏破裂,必死无救,也和心脏一样,是绝对致命的要害。

可是大多数有经验的刺客,刺的都是心,而不是肝。致命的一刀由对面刺来,刺肝而不刺心,使刀人用的必是左手。

可是就凭这一点,也还不能确定他用的绝对是左手,用反手刀,一样可以从左边刺入肝脏,一样快捷。

所以正如凌玉峰所料,这一次验尸,等于完全没有收获。

“有的。”凌玉峰忽然说,“这一次我们还是有一点收获。”

“请教。”

“我们至少证明了,凶手是一个极有经验的刺客,出手迅速准确而有效,但却绝对不轻易出手。”

死的五个人,身份、行业都绝不相同,钱月轩是古董商,据说是因为发掘到一批秦汉时的古物而致富,对于古董字样的鉴别力特高。

其他的四个人,有世家子,有大商人,有大地主,还有一位姓宋名梅山的退休京官,谣传中,并不是京官,而是巨盗,昔年曾经劫过二十三家镖局的太行群盗首领宋天令就是他,一身外门硬功和一柄九环刀威震中原,是一等一的高手。

这一次他也同样死在那左手刺客的手下,是被一根绳索给勒死的,死得也很快。

这五个人只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都是非常有钱的人,而且已经过了一段非常高尚优裕的生活。

“但是他们临死前并没有大量的钱支出,可见凶手并不是为了钱而杀他们。”邢总说。

“他们已经拿了应得的钱,而且已经拿得够多。”凌玉峰说,“已经有人付给他杀人的代价,他就不会再拿别人一文,这是他们的职业道德。”

神秘的女主人

凌玉峰果然不愧是公门里办案的第一高手,不但观察力和判断力都超人一等,而且好像还有一种野兽般的神秘预感。

这一次又不例外。

他对那一幢巨宅本来一无所知,却总认为那里最近一定换过主人。

邢总的调查很快就送来,凌玉峰又没有错,又对了。

巨宅本来的主人姓汪,是位名士,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只可惜不事生产,所以新近才把这幢祖传的巨宅卖掉,带着家人远走,不知所终。

所以要从他那里追查新主人的来历,是不可能的。巨宅的买主名义上立卷的是一个叫令狐不行的人,据说是一位虬髯深目的大汉,看来无疑有胡人的血统,听说力气很大,好像是天生的神力,曾经力挽过奔马。

但他却不是真正的主人。

立卷购屋、装饰粉刷、修整庭园、招请奴仆的都是他,可是真正到了新居入住的那一天,却有一位青衫少妇乘轿而来。

谁也没有看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长得什么样子,可是每个人都看得出令狐不行对她十分尊敬。

她身边有个圆脸圆眼的丫头,是她的贴身女伴,无疑也就是出来买冰糖甜藕的那一个。

她的名字叫圆圆。

女主人呢?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的?哪里来的巨款买这一幢巨宅?定居在这里之后,准备以何为生?

不知道。

现在大家只知道她喜欢吃甜食,喜欢吃糖藕,而且不喜欢家里做的,街头叫卖的小贩们所卖的零食,总有它独特的风味。

这种风味是大家闺秀很难尝到的,这位神秘的女主人是不是出身在小户人家?

有关那个年轻人的消息,是第二天上午才得到的,那时凌玉峰正在享受他一天中最丰盛的一餐,其中包括了山鸡、鸽子、活鱼、蹄筋、小牛腰肉、新鲜的蔬菜和水果。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会想法子好好吃这么样一顿,他每天都好像需要极大量的食物,来补充他损耗的体力。

他吃东西的时候很仔细也很认真,这些终年生活在冒险与行动中的江湖人,好像都有一种共同的特性。

——狼一样的特性。

他们吃每顿饭的时候,都好像在吃这一生中的最后一顿。

那个用左手的年轻人,在迎宾客栈登记时,用的名字叫程小青,昨天晚上,他就住在迎宾客栈里。

邢总的报告简单而扼要:“客栈的王掌柜说,他在迎宾已经住了二十天。也就是说,他是在上个月十七日那天住进去的。”

“你们第一次发现紫烟,是在哪一天?”凌玉峰问。

“上个月十九。”

凌玉峰冷笑。

“居然敢用真实姓名,居然敢一直住在同一家客栈,程小青,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一点。”

“公子已经有把握确定他就是凶手?”邢总忍不住问凌玉峰。

“有。”

“这一次是谁雇他来杀人?”

“没有人。”凌玉峰说,“这一次是他自己要来的。”

“据说像他们这种高价的职业杀手,是绝不免费杀人的。”

“每个人都有破例的时候。”

“这一次他杀人免费,是为了谁?”

“为了他自己。”

“公子的意思是说,这一次是他自己要杀钱月轩他们五个人?”

“是的。”

“他有理由要杀他们?”

“有。”

“什么理由?”

“一个很好的理由。”凌玉峰淡淡地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这个理由都是个很好的理由,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了。”

钱月轩他们的死,居然不是为了钱财,那么剩下来的理由只有一个。

“这个理由是不是女人?”

“是的。”凌玉峰微笑,“这个理由就是一个叫红红的女人。”

红红穿一身白,静静地坐在一片白里。

白、雪白,除了白之外,绝没有其他的颜色,连白银香炉中冒出来的烟,都是雪白的。

窗外却是彩色缤纷的世界,青的山、蓝的天、红的花、绿的树、黑色的笑颜。

她静静地坐在窗口,已经坐了一个上午,才回头吩咐一直静候在她身边的女孩。

“去告诉幺叔,请他在明天晚上安排一局,再替我准备一坛莲花白。”

她虽然尽力在控制自己,说话的声音还是因为激动而颤抖。

那个圆脸的女孩却撅起了嘴:“又要莲花白,又要请客,又要喝酒,这样怎么得了?”

红红假装没有听见她的话,眼波又流向远方,遥远的记忆已褪色,看来就像是一片烟雾。

一片带着血丝的紫色烟雾。

凌玉峰已经吃完了,正在前庭不停地走动,他看起来总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很少有停下来的时候。

现在他正向邢总发出虽然简单,但却一定要彻底执行的命令。

“我知道你在最近十年里训练出五个杀人的高手,是从三百六十个杀手中,选出来的。”

邢总眼中露出吃惊的表情,这是他的“极机密”,他不懂这秘密怎么会泄漏出去,更不懂凌玉峰怎么会知道。

凌玉峰正在问他。

“这五个人此刻有几个人在城里?”

“都在。”

“你能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把他们全部都召集到迎宾客栈去?”

“可以。”

“好,那么我们一个时辰后在那里见。”

魔 刀

令狐不行身高八尺三寸,重两百零三斤,一身铜筋铁骨,绝对没有一丝多余的肥肉,胸膛挺起来比院子里的砖墙还厚。

在当今天下把江湖名人资料收集最全的赌局档案中,有关他的资料最重要的是:

姓名:令狐远。

别号:令狐不行。

特征:虬髯、鬈发、碧眼,右臂长三尺四寸七,几乎比普通人臂长多出一尺,比他自己的左臂,也长出十寸。

武功:善用刀,可使十六种刀、八十二种刀法,杀人于五招内,最爱用一把奇形弯刀。

很可能就是昔年魔教教主随身佩带的宝刀——“小楼一夜听春雨”,据说可以凌空盘旋飞舞,取人首级于百步之外。

行踪:三十年前就已行踪不明,据说有人曾经在江南见过他,和昔年江南的名侠姑苏三友醉后把臂高歌,但那也是二十余年前的往事了。

令狐精赤着上身,用一根粗铁链绑着右臂,把自己吊在大梁上,五根手指却在不停地伸屈运动,关节噼啪作响,声如爆竹。

这样子他已经不知吊了多少时候,额角上青筋突起,好像有一条条青色的小蛇在皮肤下蠕动,看起来诡秘而恐怖。

圆圆却已见怪不怪了,一走进来,就顺手拿起条白棉布巾,替他擦干了额角上和身上的汗珠。

“小姐又要请客了,又要你晚上替她准备一局,难道她不怕这次又有人要送终?”

令狐沉着脸,不开口,手指关节里的响声,却越来越快。

圆圆却还是在唠叨,只不过声音压低了些。

“到今天已经死了五个,难道真的是程大官……”

“嘭”的一声,铁链忽然断裂,令狐凌空翻身,接连翻了三个跟头,“轰”的一声响,屋顶突然多出了一个大洞,瓦砾石土纷飞,天光照入,令狐却破顶而出,天神般站在屋脊上,手里倒提着一个人,就好像小孩手里倒提着一个布娃娃。

这个人裤裆已经湿透。

圆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上了屋顶,看着这个人摇头叹气。

“小乌龟,叫你平常不要鬼鬼祟祟地到处跑,你偏不听,现在知道厉害了吧?行叔的手只要抖一抖,你全身上下就没有一根好骨头了。”

这个小乌龟年纪其实已经不小了,穿得也很体面,可是现在看起来,却真的像极了一只小乌龟。

圆圆又告诉他:“小姐明天又要摆一局,你还是请三位客人,戌时前把他们带过来。”

小乌龟拼命点头,令狐低叱一声:“去吧!”

他的手一挥,小乌龟就远远飞了出去,飞出五六丈之后,居然伸手抓住了一根树枝,“啪”的一响,树枝折断,他的身形去势一缓,突然倒翻一个“死人提”,身子轻飘飘地下坠,落入树木花丛里,看不见了,轻功居然是一等一的高手。

再看令狐早已回到屋里,躺在床上,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从一个大葫芦里倒出来的酒,一双刚刚还是精光四射的怒眼,现在却仿佛充满了江南多情小儿女的忧郁。

谁也没看见他的刀,那柄昔年曾经纵横天下的名刀“小楼一夜听春雨”。

捕 杀

这时候凌玉峰已经到了迎宾客栈。

程小青不在后面跨院中的房间里,他在吃饭,在前面一个大厅里吃饭。

跑堂的小二小无锡说:“他叫了一份八钱银子的合菜,四个大碗、四碟小菜,外加点心甜点。”小无锡说,“这位客人吃得真不少,每天中饭都要叫六个人都吃不完的合菜,他一个人就能吃得精光。”

凌玉峰微笑。

小无锡本来已经预备走了,忽然又说:“可是今天有一位客人,吃得居然比他还要多,已经吃了四大碗红烧大乌参,一烤一炖两只鸭子,现在还在吃个不停,吃得真吓人。”

凌玉峰的瞳孔已经在收缩:“这位客人是不是一条瘦得好像已剩下皮包骨头的大汉?”

“是的。”

凌玉峰冷笑:“好,该来的,果然来了。”

吃饭的大厅外,是个很简陋的庭园,凌玉峰撩起衣襟,全身上下好像根本没有什么动作,就已经掠上了一棵大树。

他已经下达过命令给邢总。

“叫你的人,去杀了程小青,最好一击致命,立刻就退。”

“什么时候动手?”

“现在。”

凌玉峰又吩咐:“他们出手时,一定要记住,非但不能去碰那条病汉,连看都不能去看他一眼,最好就当作根本没有看见他这么样一个人一样。”

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

有的人非但不能碰、不能惹、不能缠,连看都不能去看。

关西关二就是这种人。

“斗智曲金发,斗力关玉门。”

现在凌玉峰唯一的希望,就是关玉门也当作没有看见他们。

吃饭的大厅里,每天差不多都有六七桌客人,可是今天只剩下两桌。

自从那瘦骨支离的病汉进来之后,大家就突然觉得不对了,再吃也吃不下去,再坐也坐不下去。

这病汉其实只顾自己吃喝还来不及,根本就没有去惹别人,除了吃相不太文雅之外,也没有什么粗鲁的言语和动作。

可是别人却硬是觉得不对劲,连风都好像变冷,吹得背脊梁凉飕飕的,一个个往外溜。

没有走的只剩下程小青。

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关二,关二也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他们两个人好像彼此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对方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看起来好像他们彼此不认得,关二正在用筷子去戳一条大乌参,一筷子戳下去,乌参蹦起来,就好像鲤鱼跃龙门一样,在半空中滑溜溜地直动,关二张开大嘴一吸,“呼噜”一声,乌参就进了他的嘴,不但吃得开心,连看着也高兴。

就在这时候,有人动了。

所有的动作几乎都在同一时间爆发,五个人、五件兵刃,分别在五个不同的方向爆发出行动,目标却只有一个——程小青的命。

五个人的配合当然是绝对密切的,精密得就好像西洋自鸣钟的机件一样,准确、精确,而且绝对正确。

他们和普通的一般杀手不同,他们毕竟是公门里的人,杀人不必有后顾之忧。

他们所捕杀的对象,通常都是些野狗一般的江湖人,罪犯、盗贼、凶手。

所以他们的出手更猛烈,何况他们也没有忘记凌玉峰的话。

“一击致命,全身而退。”

这一击挟风雨雷霆之势而来,程小青的精神却仿佛在一种很恍惚的情况中。

在这种情况中的人,走在马路上都会被车马撞死,何况在杀人高手的环击下。

——一个死定了的人。

刀锋距离他的心脏已经不及一尺,绞索几乎已经套上了他的咽喉。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霹雳般一声怒喝。

“五个打一个,不要脸!”

喝声中,病恹恹的关二已长身而起,一身支离的瘦骨仿佛在互相敲打,发出了一阵极怪的响声,五个杀人的高手,几乎在同一刹那间被他一把抓住后颈,扔了出去,只剩下一个人,还被他抓在手里,好像一下子就会被他撕成两半。

“生裂虎豹关玉门。”

这个久经训练的杀手,虽然并不是个怕死的人,可是现在,眼泪、鼻涕、口水、汗珠、大小便都已经被吓得流了出来。

关二冷笑:“要杀人,可以;要以多为胜,我关西关二在,就办不到。”

他忽然放下手里的人:“你要杀人,你去,一个人去,我非但不管,还替你把风。”

他放下这个人,居然真的掉头就走,立刻又坐回去,开怀大嚼。

他连看都没有看过程小青一眼,他做了这些事,好像根本与程小青无关。

程小青也没有看过他一眼,脸上却显出了怒容,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忽然用力一拍桌子,跟着一脚把桌子踢飞。

再看他的人,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吃饭的大厅。

关二还是没有去看他,一双虎眼中却忽然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悲怆。

所有的事件几乎也是在同一时间结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凌玉峰都看得清清楚楚的,邢锐也看得清清楚楚的。

邢锐的额上在冒冷汗。

“关西关玉门就是他?”能看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关西大豪,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邢锐却希望这一次是最后一次。

凌玉峰忽然问他:“你还不去?”

“去?到哪里去?”

“当然是捉拿那个妨碍公务的关玉门。”凌玉峰很平静地说,“妨碍官差捉拿人犯的罪名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

邢总说不出话来了。他终于发现了凌玉峰的厉害,他实在应该去逮捕关玉门,可是你叫他怎么样去?不去是不是有愧职守,去了是不是很可能被一撕两半?

“你不去?”

“我……”

“好,你不去,我去!”

凌玉峰落叶般飘身下树,用袖子掸了掸衣襟,推开大厅的门,昂然而入。

一直等他走到关二的面前,关二才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冷冷地问:“你是不是要来捉拿我的?”

原来他并不是刚刚才发现凌玉峰,刚才窗外的动静和对话,根本就没有一件事能逃出他的耳目。

面对着这么样的一个人物,凌玉峰居然拿出副手铐来,轻轻放在关二面前的桌上。

“请。”他居然对关二说,“这是公事,公事公办,关二先生也不能例外。”

关二冷笑。

凌玉峰又说:“以五击一,以多胜少,固然不对,可是办公事,抓人犯,根本不讲这一套。”

“你们讲的是哪一套?”关二冷笑道,“五个人都是杀人高手,一出手就是杀人绝活,办公事有像这样办的?”

“有。”凌玉峰道,“对付危险的罪犯,就得这么办,免得被他反击脱逃。”

“罪犯?小青犯了什么罪?”

关二目中已现出怒意,目光炯炯,虎视着凌玉峰,骨节里又隐约传出了那种奇异的声音,就好像有一个愤怒的精灵,躲在里面敲打着一面魔鼓。

魔鼓的声音,就是神力的泉源。

桌上的手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拧麻花一样拧成一条铁棒,穿窗而出,“夺”的一声,钉入院里的大树,直没而入,连看都看不见了。

凌玉峰却丝毫不动声色,只是慢慢地走出去,慢慢地伸出手,在树干上轻轻一拍。

铁棒立刻弹出,落入他的手中。

凌玉峰低着头看着,仿佛在沉思,过了半晌,那根铁棒忽然又渐渐开始变形,渐渐又变得有点像是副手铐的样子。

就算还没有完全恢复原状,至少已经有点样子,这已经足够让人看了吓一跳。

关西关二都不禁悚然动容。

凌玉峰却还是不动声色,又慢慢地走回来,轻轻地把“手铐”放在关二面前,就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既没有做什么惊人的事,也没有看见关二的掌上神功,却很快地说:“济南府最近一连串发生了五条命案,死的都是名人,我们非但查不出凶手,也查不出杀人的动机。”

他说得快而扼要!

“我们只在死者彼此之间发现了一点共同之处。”

“哪一点?”关二问。

“他们都是在紫烟出现之后被同一人刺杀的,他们都曾经和同一个人有过某种不寻常的关系。”

“同一个人?小青?”

“不是程小青。”凌玉峰说,“他们和程小青完全无关。”

“可是你却找上了小青。”

“那只因另外一个人。”凌玉峰说,“和他们全都有关的人。”

“谁?”

“红红。”

红红,听见这名字,关二的脸忽然扭曲,就好像有人重重地在他身上抽了一鞭子。

看见关二这种表情,凌玉峰显然觉得很愉快,但他却掩饰得很好,只是很平静地接着说道:“无论谁和红红有了特别的关系,程小青都想要他的命,这是很合理的推测,也是很可能会发生的事。”

他又补充了一点:“以程小青现在的身手,江湖中能避开他夺命三招的人,恐怕并不多。”

过了很久,一直仿佛因痉挛而窒息的关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有证据?”

“没有。”凌玉峰说,“但是我两天之内,就可以把证据找出来。”

“怎么样找?”

“我有我的方法,可是我也有条件。”

“你说。”

“这两天之内,你不能走出‘迎宾’一步。”

黄昏时,程小青已经醉了,醉倒在一道高墙下,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高墙,高墙里也不知道是一户什么样的人家。

他只知道一件事,世上所有的高墙全都是一样的,总是将人隔离,总是不肯让人相聚。

有些人也是一样的,也像是高墙一样。

高墙里隐约有乐声传来,仿佛有人在低唱着一首有关情爱的悲歌。

——为什么有关情与爱的总是悲歌?

程小青已昏醉。

他昏醉时,眼泪就已经悄悄地打湿了他的衣袖。

聂小虫

夜深,人静,初秋的晚风轻拂梧桐。有声,甚至比无声更寂寥。

凌玉峰独坐在灯下,别人什么都没有听见,他却好像听见了,忽然抬起头,向窗外招了招手,立刻有一条瘦小的人影,落叶般自梧桐树上飘落,拜伏在窗前,星光下可以看得到他的脸是苍白的。

虽然显得有一点獐头鼠目的样子,可是仔细一看,并不难看。

这个人居然就是那个曾经被令狐不行倒提着扔出去的聂小虫。

“我要你办的事,你已经办好了?”凌玉峰问他。

“是。”

“什么时候?”

“明天,戌时之前。”

“客人有几位?”

“三位。”

“一个是关东大参药商,刚好行经此地的冯宝阁,另一个就是那个假和尚云大师。”

“好,很好。”凌玉峰一挥手,一片金叶子从袍袖中冉冉地飞了出去。

聂小虫拜伏着后退,一伸腰,刚好接住金叶子,立刻凌空跃起,鹞子翻身,身形刚起,四面黑暗中,突然有人低喝。

“并肩子,打。”

一声低喝,十余道光芒闪动,十余件暗器,分别从三四个不同的方向打了过来。

聂小虫双手一拢,金叶子已经揣入怀里,原地燕青十八翻,连翻带扑,连削带打,竟将这十余件暗器全部接住,立刻又原封不动地打回去,去势比来势更急,接放暗器,居然也是一等一的功夫。

黑暗中有人倒下,有人蹿出,以大鹰爪功去拿聂小虫的关节要害。

想不到他们刚出手,反而先被聂小虫牵制。

聂小虫捏手如钩,抓、拿、扣、锁、“七十二路短打擒拿”,居然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凌玉峰已经走出大门,背负着双手,面带微笑,站在梧桐下,对刚刚发生的事,好像觉得很欣赏。

聂小虫瘦小的人影已消失在夜色中,倒在地上的狙击者也看不见了,院子已经恢复了宁静。

凌玉峰忽然向另一棵梧桐树的浓荫深处笑了笑。

“邢老总,树上的寒气重,你还是请下来喝杯酒吧!”

竹叶青、玫瑰露、熏鱼、笋豆、酱牛肉,三样菜、两种酒,三杯已下肚,酒是冷的,人却已热了。

“想不到,想不到。”邢锐不停地吁气,“我本来想把他留下来的,想不到这个聂小虫竟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你要把他留下来干什么?请他喝酒?”凌玉峰脸上在笑,眼中却全无笑意,这种笑远比不笑可怕得多,邢总却轻轻将它忽略。

“六扇门里,哪有好喝的酒?”邢总说,“就算请他喝酒,喝下去之后也要请他吐点东西出来。”

“吐什么?真情?实话?同伙?赃物?”凌玉峰淡淡地问邢锐,“你想要聂小虫吐什么出来?他能吐得出来的,你是不是就能吃得下去?”

邢总居然还在赔着笑,笑得已经有点勉强,他终于发现事情有点不对了。

奇怪的是,凌玉峰的态度反而变得很自然。

“现在你想必已经知道那幢巨宅的新主人,只不过是个做暗门子生意的超级婊子而已,每隔几天就要请一次花局,找一个有钱的冤大头来,狠狠杀一刀,替她拉客的就是聂小虫,挨过她这样一刀的客人,其中就包括了钱月轩他们五位。”凌玉峰说,“明天我就是第六个了。”

他的神情更愉快:“这其中当然会有小小的一点不同之处,那就是等到凶手来杀我的时候,也就是他最后一次出手。”

邢锐立刻附和:“我明白公子的意思,这是绝计。”

“我想你一定也明白,如果聂小虫被捕杀,拉客的没有了,客人也就去不成了。”他带着笑问,“邢总,是不是这样子的?”

“应该是。”

“客人去不成,凶手也就没有对象出手,也就不会露面了,再要想抓住他的证据,恐怕就很难了。”凌玉峰又问,“邢总,是不是这样子的?”

邢总在擦汗,冷汗。

凌玉峰忽然改变话题问他:“关二本来决不会跟他的外甥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这次却忽然破例赶到济南来,是不是有人用快马连夜去通风报信,说这地方有人要对付程小青?”

“很可能。”

“这个人会是谁呢?”凌玉峰带笑问邢锐,“会不会是你?”

“我?”邢锐好像吓了一跳,“怎么会是我?”

“要训练一批亲信的杀手,是需要花很多钱的,一个做总捕头的人,未必能负担得起,如果有一位财神可接济,那当然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凌玉峰说,“如果等到发生那一些与财神有关之事,这位总捕头当然也应该尽快把消息传过去。”

他说:“所以财神一直都是江湖中消息最灵通的三大组织之一。”

邢锐一双手上已经有青筋如赤练般蠕动扭曲,甚至连手背上的皮肤都变成赤练蛇一样的颜色,而且光滑而油腻,看来令人作呕。

凌玉峰却好像很喜欢看,一直都在盯着他的手,又问道:“邢总,你说事情是不是这样子的?”

这一次邢锐居然回答:“是的。”他的声音嘶哑,“事情就是这样子的。”

这句话开始说的时候,他已经出手了,一出手用的就是大鹰爪功中最厉害的杀招,以左爪去引开凌玉峰的目光,以右手拇指食指作“虎眼”,扣凌玉峰颈上的大动脉,以中指小指无名指去点他左颊上的三个死穴。

凌玉峰不退反进,看起来竟像是用同样的手法迎击了过去,用的却是远比大鹰爪和大小擒拿更高明的内家分筋错骨手。

他教人出手时,最好是一击致命,决不给对方留余地,也不要对方再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自己出手时,用的也是这一类无情的绝招,就和昔年令群魔丧胆“三阴绝尸手”一样,只要他出手,在一刹那间就要辨出生死胜负。

这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武功路数如此,也因为他的性格。

无情的人,出手无情,能主宰别人的生死和命运,这就是他们生命最大的乐趣。

有灯的书房里,忽然有一个人大步奔跑出来,大声呼喊着:“凌公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可是他呼喊时已经慢了一步,已经来不及了。

就算他来得及,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邢锐的命运,在凌玉峰出手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被决定,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改变。

从书房中跑出来的,就是一开始紫烟燃烧时,和他们一起寻访的那个看来很有福气也很威严的中年人,看来无疑也是经常能主宰别人生死命运的人,这种人说出来的话,通常就是命令。

只可惜这一次他开始呼喊时,邢锐说话的声音已经变为惨呼,其中还夹着骨头碎裂的声音。

骨头碎裂的声音,当然远比叫喊和惨呼声要小得多,可是听起来却清楚得很,每一节骨头碎裂时的声音,都听得清楚得很,清楚得令人连骨髓中都会生出一股尖针般的寒意。

中年人的脸色变了,凌玉峰却只是淡淡地说:“潘大人,这不能怪我,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他说,“这是他自己的力量反弹震伤自己的,邢老总的大鹰爪功一向练得不错。”

“他已经死了?”

“还没有。”凌玉峰说,“如果他能安心静养,说不定会比大多数人还要活得长些。”

可是要一个像邢锐这样的人躺在床上养病,还不如死了算了。

潘大人长长叹息了一声,他的声音居然也变得很平静,只是淡淡地说:“凌公子,这怪不得你,我想,他如果是你,他也会这样做的。”他立刻改变话题,“我只奇怪一件事。”

“什么事?”

“程小青确实是关二先生的嫡亲外甥?”

“是的。”

“可是他们两个见面时,却好像素不相识。”

“那当然也是为了女人。”凌玉峰说,“而且是为了两个女人。”

对男人来说,天下所有的麻烦、困扰,好像都是因为女人而引起的。唯一比一位女人更麻烦的,就是两个女人。

对女人来说呢?

凌玉峰道:“这两个女人其中有一个就是程小青的寡母,也就是关玉门的妹妹,在关西一带,人称‘三姑奶奶’的关三娘。”

“另外一个呢?是不是红红?”

“是的。”

菜 单

红红在一身白里,除了她漆黑的头发和那一双剪水双瞳外,只有白。

开着十三片花瓣的白色山茶花,斜插在细柔的白瓷花瓶里,花瓣上还带着初秋的露水。

一套和花瓶同样质料的白瓷食器已经准备好了,今夜的菜是:

酒菜六色,计清蒸香糟南腿一皿,黑糟鲍鱼鹅掌一皿,风鸡双并风鱼一皿,白汁西施舌一皿,鲜烩美人肝一皿,清香松子一皿。

外带醉蟹醉虾黄泥螺,糟鸭蛋各一色。

大菜四品,计燕窝八仙鸭子一品,冬笋大炒鸡炖面筋一品,鲜虾腰子烩溜海参一品,野意酸菜鹿筋炖野鸡一品。

另炒沙鱼、衬汤炒翅子、炒炉鸭丝、炒鸡泥萝卜各一色。

竹节卷小馒头一皿、菠菜猪肉云吞一皿、蜂糕一皿。

粳米饭一盅、八宝莲子粥一盅。

十鲜果品、蜜饯甘果各一。

福建莆田乌龙茶一壶。

红红对这张菜单,好像觉得还算满意,抬头问圆圆:“酒呢?”

“在外面喝的状元红,和里面喝的莲花白,都已准备好了。”

“客人呢?什么时候来?”

“戌时前一定到,聂小虫那个小乌龟爬得虽然慢,却从来没有迟到过。”

“行叔呢?”

“还是老样子,还是一个人躲在房里磨刀。”

刀光是暗赤色的,就好像鲜血凝结前的那一种颜色。

就好像传说中,天魔被降魔杵击中时,流出来的魔血那种颜色。

刀锋薄如绝代红颜的命运。

令狐不行不是在磨刀,天下已经找不到可以磨这把刀的石头,这把刀也不是用石头磨的,而是用仇人的头颅。

刀身是弯的,就好像是上弦月一样,带着种凄艳而妖异的弧度。

所以他一刀挥出去时,没有人能预测它在半空中会因为这种弧度而改变成什么角度和方向。

“这把刀已经有多少年未曾痛饮过仇人的鲜血了?”

“他的仇人还在不在?”

令狐不行用指尖轻抚着刀锋,轻抚着刀身上的七个字——

小楼一夜听春雨。

江湖中人虽然有很多都知道昔年魔教教主别号“小楼”,也听过传说中有关他和一位叫“春雨”的姑娘那一段缠绵的恋情,“小楼一夜听春雨”这句小诗,就是为纪念这一段恋情的。

可是它是不是还另有其他的含义呢?会不会是昔年的魔教主人借这句小诗来做谜题,而把一个绝大的秘密隐藏在其中?

最令人感到兴趣的是——

这个秘密是不是和传说中魔教久已淹没的宝藏有关呢?

还是隐藏着魔教主那一身震绝千古的武功秘密?

倾国的财富和绝世的武功,这一类的宝藏和秘籍,永远是江湖中人最感兴趣的,古往今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其而死。

可是令狐不行已经有多年不再想这些事了,现在他心里想着的只有三个人。

凌玉峰。

云和尚。

冯宝阁。

现在菜单已经有了,这三个人谁是好菜?

魔刀出鞘

冯宝阁,今年四十九岁,身高八尺八寸,小时候的外号,就叫作“巨人”,一身外功横练,再加上终年待在关外深山的冰天雪地中,就把这个人锻炼成一条名副其实、不折不扣的铁汉。

只不过他也是个很成功的生意人,虽然花钱如流水,赚得并不比花得慢。

一个人如果能做大生意赚大钱,总是多少有点道理的,除了运气特别好之外,头脑也不能差,要做一件事之前,通常都会先做一点筹备调查之类的工作,决不会轻举妄动。

这一次也不例外。

——这位近来名动一时的红倌人,“红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到这里来有什么规矩?这一次跟他同来的两位客人又是何许人物?

这些事他都尽力去调查过,结论是:

他对红红的身世、来历和做法都觉得很好奇,他很看不起云和尚。

一个故作“大师”状,到处招摇,以成名或者有钱的女人为对象行骗的神棍,有谁会看得起?

冯铁汉实在很想找个适当的机会,一拳打在他抹了粉的鼻梁上。

对于凌玉峰,冯宝阁觉得更好奇。

像这样一个男人,怎么会来找红红?这种人在这种年纪的时候,通常都不会花钱找女人的。

不管怎么样,冯宝阁都觉得很放心,他认为这两个人都不是他的敌手。

他已经开始准备好好享受。

戌时。

杯盏已经准备好,几碟凉菜也已经摆在桌上,冯宝阁一走进这间雅室,就看见一条虬髯大汉,斜倚在迎门的一张胡床上。

冯宝阁被人称为铁汉、巨人,身高比大多数人都要高出一个头,平时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可是在这条虬髯大汉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平时那么高了。

这里是销金窟,他是花钱的大爷,这地方的人看见他,本来应该极尽巴结才对。

可是这虬髯大汉对他,却落落地漫不为意,只冷冷地问:“冯宝阁?”

“是,我就是冯宝阁,别人都叫我冯大老板。”

他显然已经觉得心里有一条气不太顺了,已经在抗议。

令狐不行却好像完全不懂,又冷冷地问:“彩礼四色,有长白山老人参一对、上好紫貂皮裘四件、五十两重赤金官宝十二双、和阗宝玉玦一枚,对不对?”

“对。”

冯宝阁的脾气还没有开始发作,穿着一身笔挺的月白僧衣的云大师已经走了进来,头皮刮得精光发亮,远远就可以闻到一阵茉莉花香。

令狐不行已经在问他:“林云?”

“是,是的,贫僧的俗家名字叫林云。”

“你不忌荤腥?”

“不忌。”云大师好像还有点沾沾自喜,“四大皆空,世间万事万物,本来都是空,贫僧本来一向都不忌。”

对这个名和尚,令狐不行无疑也觉得有点好奇,可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之后,目光立刻远远地避开,好像决定这一生再也不看他一眼。

“你带来的四色彩礼,有翠玉马一对、波斯七色宝石镶玉冠一顶、金刚石翡翠镶各色手镯带颈链耳坠十六副、八宝沉香首饰盒带水晶明镜一具,对不对?”

“对!”

这个和尚送来的礼,居然比关东豪商冯大老板送的还要贵重。

冯宝阁气往上撞,忍不住大喝一声:“秃驴!”迎面一拳打了过去。

他不但臂长手大,出手也够快,外门的拳法练得已经很不错了。

云和尚的鼻子眼看着就要被击碎。

奇怪的是,这拳并没有打在云和尚鼻子上,却打在令狐不行胸膛上。

胡床上的令狐,不知何时已掠在云和尚面前,冯宝阁一拳击出,如击败革,“蓬”的一声响,他自己反而被震得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令狐不行脸不改色,面无表情,一柄弯刀斜插在腰带上,动都没有去动过。

冯宝阁却已伸手入怀,把那柄终年佩带在身上,像腰带一样暗藏在衣里的缅刀环扣握住,眼睛里的血丝宛如火焰。

“拔你的刀!”

“不行。”

“为什么不行?”

“这里不是杀人的地方。”

冯宝阁怒喝,刀光出怀如匹练,银光闪动,照人眼目。

云大师居然还喝了一声彩:“好刀!”

只可惜这两个字刚说出来,这把好刀已经断成了六七截,只看见令狐不行掌中仿佛有一道暗赤色的光华闪了闪,接着就是“叮、叮、叮”一串响,六七截断刀同时落在地面。

“冯大老板,其实你我都不必争的,有这位凌公子来了,我们争也没有用。”云大师道,“贫僧今日来只不过想好好享受一顿红姑娘的家厨美味而已。”

这个和尚果然有他可爱的地方,能够在女人堆里吃得开,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真知趣。

凌玉峰冷眼旁观,在这一瞬间,已经决定了两件事。

——调查云和尚。

他的出生、他的家世、他早年时的经历、他的武功派别、他真正的弱点、他的亲人和情人,都在调查范围之内。

——令狐不行的刀。

他这把刀究竟是不是传说中那把魔刀,他的出手究竟有多快?

他是否就是昔年被江湖第一智者曲金发评为刀法天下第二的令狐远?

“哪一位是凌玉峰凌公子?”

这一次问话的不是令狐,而是个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圆圆的脸,笑起来两个圆圆的小酒窝。

“我就是。”

圆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极有兴趣的笑意。

“凌公子送来的彩礼,我们小姐已经收下了,就请凌公子饭后到后园一叙。”

她银铃般笑着跑了,袖子里落下一张礼单,是凌玉峰送的彩礼,云大师拾起来念:“彩礼四盒,蜜饯甜糕一盒、甘果一盒、两斤装花雕一坛,一两重银锞子一对。”他问凌玉峰,“这就是你送的礼?”

“是的。”

这份礼比起其他两份来,只算一点儿戏,可是被选上的却偏偏是他。

云和尚笑了,笑得很愉快:“人比起人来,有时候的确是会气死人的。”

隐藏的高手

程小青吃过的那一家小馆子后面,有一座三层高的小楼,本来是某一位大亨陪如夫人赏月之处,现在已被济南府正四品京堂潘其成潘大人所征用。

楼上四面皆窗,视野极广,此刻夜深人静万籁无声,潘大人独自凭栏,看着一户户沉睡中的人家,想到每一家的悲欢离合,心里不知道有什么感触。

至少他现在是什么感触都没有,他全心全意都在想着已经进入对面高墙巨宅的凌玉峰。

明日凌晨凌玉峰是不是也会像钱月轩一样,从那扇窄门里走出来?那个杀人的凶手是不是会像他预料中一样在外面等着他?

这位在官场中素有能员之称的潘大人,正在轻轻叹息,窗外已经有一人落叶般飘了进来,拜伏在七尺之外,落地时的声音,比叹息还轻。

“草民聂小虫,拜见潘大人。”

潘其成并没有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震惊,聂小虫无疑是他本来早已安排约见的,他以一种很温和的态度问了他很多话,聂小虫也回答得很仔细。

“红红本来的名字叫什么?”

“叫李南红,是山西太原府的人。”聂小虫回答,“太原李家、关西程家都是当地的望族。”

“她和程小青本来就认得?”

“他们从小就认得,可以说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如果不是因为李南红早已定下了亲事,他们一定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夫妻。”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们两个人私底下早已两情相悦?”

“是的。”

“后来李南红嫁到哪里去了?”

“她嫁给了姑苏三友的后人白先贵,后来白氏一家横遭凶杀,满门被屠,只剩下李南红一个人仓皇逃出,逃回了太原府的娘家。”

“他们的仇家是谁?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

“不知道。”聂小虫回答,“白氏一家的惨死,至今仍然是件疑案。”

潘大人皱了皱眉,喝了口茶,他还没有想起当年的姑苏知府是谁,聂小虫已经接着说:“李姑娘回去之后,才发现程小青居然还在等着她,对她仍然是情深一往,情有独钟,李姑娘也不禁被他的痴情所感动。”

江湖中人本来就是脱略形迹,不拘小节的。

“李姑娘年轻守寡,程公子独身未娶,这一段姻缘本来还是有希望,只可惜程小青的寡母关三姑奶奶,却坚决反对这件事,并且说动了她的二哥关西大侠关玉门,活活地拆散了这一对苦命鸳鸯。”

原来这位聂小虫还是个很多情的人,不知不觉间,说起话来居然有点像是在唱梆子戏。

潘大人并没有发笑,反而很严肃地说:“这就难怪程小青和他的舅父相见时好像互不相识,也就难怪李南红会放纵自己来做这一行,有时候委身为妓和遁入空门意思是差不多的。”

“大人说得好。”

“只可惜程小青还是不能忍受这一点,他不能阻止李南红,只有把她陪过的客人杀死泄愤。”潘其成叹息着道,“情字一物,有时候实在很可怕。”

聂小虫没有搭腔,只有眉目间忽然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他是不是也有一些凄凉的往事,不堪向人诉说?问尽天下人,有谁真的能够堪破情字一关?

过了很久,潘其成才开口,用一种很慎重的态度对聂小虫说:“我虽然身在朝廷,朝野中的事多少我也知道一点。”潘其成道,“我也曾听说过,你虽然人在下五门,却从来不做为非作歹的事,如果你有意,我可以提拔你当邢锐的差事。”

“禀告大人,小人只做有钱赚的事,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事都做,只有一件事不做。”

这件事当然就是公门的差事,他没有说出来,也用不着说出来。

潘其成又叹息了一声。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明白你的心情。”他叹息着道,“其实人在公门,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两个人相对默然,话已说不下去,这时候夜已将尽,东方又现出鱼肚白的颜色,聂小虫正准备走,忽然看见灰暗的天空下,有一股紫烟升起。

紫烟是从哪里升起的,潘大人和聂小虫都看得很清楚。

紫烟升起来的地方,赫然就在对面的高墙巨宅中。

聂小虫吃惊的还不是这一点,而是他忽然发现潘其成这位两榜进士出身的济南府正堂,居然也是位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

紫烟一起,这位潘大人居然就以左手撩衣襟,右手一个推窗望月式,“咻”的一声,人已穿出了窗户,脚尖轻点小楼外的栏杆,再点栏杆外的柳枝,竟施展出“燕子三抄水”的身法,几个起落间,就已蹿上了对面的高墙,再一晃就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聂小虫愣住。

他也是人,也有好奇心,本来也想跟过去看看的,可是这件凶杀案的牵连太广,形势看来太凶险,如果陷入太深,随时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最可怕的是,有关这件谋杀案所有人物,都不是平常人,潘其成、凌玉峰、程小青、李南红、关玉门、令狐不行,每个人好像都在隐藏着一些秘密,而且都是极可怕的秘密,连邢锐那样的厉害角色,都难免葬身其中。

所以聂小虫又不禁迟疑,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呼。

一声女子的惨呼,呼声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也充满了对人类和生命的绝望。

呼声也是从对面巨宅中传出来的,潘其成听见这一声惨呼时,已经见到了凌玉峰。

凌玉峰就在紫烟燃烧的地方。

凶手就擒

巨宅后面的小院里,有间冬天烧煤的屋子,有个很大的烟囱。

紫烟就是从这个烟囱里冒出来的,潘其成找来的时候,凌玉峰已经在烟囱下。

燃烟的人呢?难道就是凌玉峰?

当然不是。

凌玉峰当然也是看到了这股紫烟之后,立刻找到这里来的,他来的时候,燃烟的人就已经走了。

可是这一夜凌玉峰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有没有在这里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潘其成还没有问,就已经听到了和聂小虫同时听见的那一声惨呼。

凌玉峰脸色已变。

“红红,是红红!”

果然是红红。

红红已经倒卧在血泊中,致命的伤口也在肝脏间,杀人的凶器是一把短刀,刀锋上的血迹犹未干,犹自被紧握在一个人的手掌里。

这个人握刀的手,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苍白的脸已因恐惧而发青,好像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这个人赫然正是程小青。

潘其成几乎是和凌玉峰同时赶到这里的,看到了这种惊人的惨变,两个人居然还都能沉得住气,非但没有呼喝,也没有出手,甚至连神色都没有多大的改变,只不过在有意无意间,两个人分别占据了李南红这间绣房的两个主要的退路。

就在这一瞬间,两个人又在有意无意间对望了一眼,仿佛都已发现对方和自己有很多相似之处。

——这位翰苑出身的四品京堂,不但是位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而且还有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静功夫,他的出身和来历,就成了一个谜。

凌玉峰能不能很快揭开他的谜底?

程小青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没有动,凌玉峰和潘其成也都没有动,好像都想让他的情绪先平静下来,不想激起他的困兽之斗。

可是别人已经等不及先要动了。

刀风骤起,一道暗赤色的刀光穿窗而入,凌空盘旋飞舞,光圈渐渐缩小,很快就已围绕住程小青的头颅。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怒喝,“蓬”的一声响,窗格四散,一条长大的人影随着刀光飞入旧路直扑进来,竟施展出昔年黄山道人独创的,空手入白刃中的绝顶手法“分光扑影”,一双大手,赤手空拳就往盘旋飞舞的刀光中抓了进去。

这一道雷霆闪电般的刀光,竟突然消失,一柄光滑暗赤的弯刀已经被这个人抓在手里。

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刹那,另一条长大的人影,也跟着穿窗而入,飞舞如巨雕,凌空下击,以铁掌斜劈这人的太阳穴。

“蓬、蓬、蓬”十三声响,两个人竟在一瞬间凌空对了十三掌。

地上站着的,当然就是关西关玉门,飞舞下击的,当然就是令狐不行。

这十三掌对过,令狐不行的身子已经被震得飞了出去,可是关玉门掌中那把弯刀,也被令狐不行在强攻下夺了回去。

两大高手交手,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却已足够让人看得惊心动魄、心动神驰。

关玉门高大瘦削的身子,迎风挺立,宽大的衣袂被风吹得猎猎飞舞,他的人却半步不退,目中神光四扫,厉声说:“在下关玉门,这个姓程的,也是关某的家人,他犯的事,关某自然会带他回去,以家法严厉处治,若是有人要来拦阻,先做掉关某再说。”

他已不等别人有所反应,一回手,就刁住了程小青的手腕。

“你跟我走。”

程小青却好像不想跟他走,可是连飞舞的刀光都能被他抓住,何况一个人的手腕?

这一双大手上有生裂虎豹之力,既然被他抓住,哪里还能挣脱?

程小青满面怒容,狠狠地瞪住他,目光也充满了怨毒,用嘶哑的声音说:“你放手。”

“你娘在等着你,你跟我回去。”

“我若不想回去呢?”

“不想也不行。”

程小青冷笑:“不行也得行。”

可是关玉门不放手,谁能挣得脱?程小青冷笑不停,突然以右手紧握住的血刃,用力往自己被关玉门紧握住的巨腕上砍了下去。

鲜血四溅,喷上关二的脸,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三步,赫然发现自己手里抓住的,竟是他嫡亲外甥的一只断掌,他外甥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衣裳。

程小青也在往后退,满头冷汗黄豆般滚落,可是他仍然勉强支持着说:“我杀人,我偿命,我的事,再也用不着你来管,你也管不着。”

关二惨然:“你真的杀了她?”

程小青咬牙,点头,还想说话,还未开口,人已昏厥。

关二惨然四顾,看看潘其成,再看看凌玉峰,突然仰天长笑,窗外树叶纷飞,远处鸡声四起,关二双臂一振,长大的人影就已经从纷飞的落叶中蹿跃而去,另一条人影也立刻跃起,紧跟在他身后,赫然竟是令狐不行。

只听关二凄厉的声音远远传来:“凌玉峰,我把程小青交给你了,你最好公正处理,否则我要你的命。”

杀人者死。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这是不变的法,千古以来没有人能违抗。

杀人犯程小青一名,斩监候,秋后处决。

余 韵

中秋、黄菊、红酒。

潘其成举杯连敬三杯:“凌公子。”

凌玉峰也连敬三杯:“潘大人。”

两个人同时抬头,四目相对,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园中木叶萧萧,一只孤雁,伶仃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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