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浊酒敬来路

杨林之所以会提自己大哥,倒也并非是希望在皇上那里找到点共同话题。

他就是希望皇上能看在他大哥的情面上,不要再那般严肃地待他了。

这会儿终于有了机会,自然是要提上一提的,却没想到这回皇上还没有什么反应,一直沉默的顾景愿却说:“还有没有别的地方?”

双瞳剪水的眼眸眨着,顾景愿的唇角仍旧维持着轻轻挑起的角度。他俊秀的面孔上写满了斯文儒雅,像询问一般问题一样,语气平静,没有半分起伏波折……

但不知怎么的,与他对视的杨林却愣是从中看出了一些祈求的意思。

……是错觉吧??

杨林实在想不出自己怎么突然就会有这种感觉,他不解地问:“景愿不想去吗?唉之前跟你提过几次了,你都不去,你不是挺喜欢吃辣的吗?”

顾景愿的长睫毛下意识地狠狠颤动了一下,目光也开始飘忽闪烁。

他急于遮盖情绪,遂迅速地垂下了眼眸,没有说话。

放于桌子下面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顾景愿咬唇,半天都没想到该说什么。

这时候,在一旁的卓阳青摇着折扇说:“辣的啊……恐怕皇、黄公子吃不了吧?”

“啊?是这样吗?”杨林惊叫道。

他当然不知道皇上的口味,闻言不禁瞪大了眼睛,已是满脸惶恐。

……皇上不吃辣他还推荐去那样的菜馆,简直是不想活了!这不是又挖坑把自己给埋了吗!

倒是顾景愿像福至性灵一般,松开了紧咬着的下唇,点头道:“正是这样。”

刚刚咬唇的力度不小,这会儿齿贝骤然松开,他浅淡色的下唇上还留有一小片浅色的痕迹。

顾景愿表情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黄公子口味清淡,还是换一家吧。”

此时此刻,杨林已经完全慌了,他注意到顾景愿明显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但也已经顾不得了,只忙于解释说:“我……那我真不知道……皇、黄公子您可别见怪啊。”

龙彦昭抬手:“这种小事,不必介意。”

说这话的时候他视线从顾景愿身上扫过,一开始也想不通阿愿怎会为了这点小事便极力反对。

是以方才他没有说话,只是隐隐觉得有点怪。

但当顾景愿说了后面的话后,那点怪异的感觉很快就在龙彦昭的脑中烟消云散。

——自己平日里是不怎么吃辣,但也不是不喜欢或者不能吃。

所以刚刚杨林提出去那家馆子的时候龙彦昭自己都没有想过要反对。

没想到阿愿却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他的喜好。

也难怪他刚刚会反应那么激烈了。

没有人会不喜欢有人将自己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感觉。

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他们大宜的文曲星,风华绝代的顾大人。

这一点,即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能免俗。

连先前喝茶时那点不愉快都不翼而飞了,皇上龙颜大悦,说:“既然你们想吃那便去吧,不必考虑我。”

卓阳青不知众人心思,他对那家馆子也有兴趣,见皇上不反对,便问杨林:“你说的可是玉林楼?那里的川蜀菜系做的的确不错,不如就去那儿吧。”

杨林这才松了口气:“正是。”

五个人中三个人都同意去玉林楼,纪廉是今日做东的,自然要以宾客为重,故而也没什么意见。

顾景愿即便不想去也不能再提。

快到傍晚时分,冬日的夜晚太阳落得快,正是华灯初上之时,一行人走在行人稀疏的路上,尤其各个身着华贵气质不凡,看上去便极醒目亮眼。

待到了玉林楼中时,正好赶上了饭点,五个人占了一间小间,点了一桌子的川蜀硬菜,还叫了两壶酒。

酒桌和茶楼的氛围就是不一样,到了酒楼之中,先前最拘束的杨二公子反而放开了。

二公子虽然于学问方面拿不出手,但说到吃食以及相关文化,或许连顾景愿都比不上他。

单说这川蜀菜系,什么由来,做法有什么讲究和独特性,每一道菜二公子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就连龙彦昭都为之惊奇,赞道:“二公子当真是博闻多识,倒叫人刮目相看。”

“唉。”杨林叹气:“只可惜我爹他不这样认为……”

叹气叹到一半儿,猛地意识到自己对面坐着的人是谁,杨林又眼眸一亮。

“或许黄公子可以劝劝我爹?让他别那么固执……”

一行人虽然是在小间当中,没有外人,但龙彦昭并不想在纪举人面前暴露身份。

他此时还是认为对方接近顾景愿是有意为之,那般拍马屁是要抱大腿。

所以更不可能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于是便含糊应了,没接杨林的话。

好在纪廉并非那般擅长察言观色之人。

若当真是那般机敏之人,他早该从方才杨林对这位黄公子又惧又敬的态度上察觉出一些异样了。

可是没有。

事实上他注意力一直都下意识地放在自己敬慕的顾大人身上,问道:“顾大人不喜欢这里的菜式?”

顾景愿闻言,猛地回神,又摇了摇头:“还行。”

纪廉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在乎其他人的感受。这会儿他不好意思地笑:“我见你吃的不多,以为……”

顾景愿忙说:“许是中午吃多了,还有些积食,不饿。”

他说着,就夹起自己盘子里的酸菜鱼,小小地吃了一口。

而后,他面前的碟子里又多了一块被辣酱裹着的麻辣豆腐。

顾景愿抬眼去看,只见给他夹菜之人,正是坐在他身旁的龙彦昭。

……

寻常二人一起吃饭之时,都是顾景愿给皇上布菜。

今天有不知皇上身份之人在场,竟换成了陛下给他夹。

但顾景愿心神有些乱,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反而是对面儿的杨林和卓阳青都被惊到了,二人对视了一眼,皆是一脸的惊诧。

龙彦昭爽朗地冲他笑,露出一口的白牙:“顾大人可能今日吃肉吃多了,吃点素菜吧。”

“谢……多谢黄公子。”顾景愿说。

他又魂不守舍地夹起那筷子豆腐送入嘴里,咀嚼了两下,很快便整口吞下。

他这样的动作,饶是龙彦昭也看出了些异样。他问:“怎么?顾大人不舒服?”

顾景愿赶紧摇头。

他不想因为自己一个人搅了所有人的兴致。

更何况这里的吃食,他不是不喜欢吃。

而是根本不敢去细品。

恰逢这时,喝了几杯酒的纪廉比平常更放得开了一些,直接端起酒杯向顾景愿敬酒。

他本就崇拜顾景愿,如今见到了真人,又见识到了对方的真才实学,怎可能不激动?

顾景愿也丝毫没有架子地与他共饮了一杯,喝酒喝到兴头上,纪廉又忍不住向顾景愿请教:“顾大人觉得‘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此话可真有道理?”

顾景愿正愁无法转移注意力,听见纪廉又来问他问题,便立即答了。

而且还是侃侃而谈,话语竟比先前在茶馆还要多上一些。

旁边龙彦昭见他们两个竟又说上了,面色再次阴沉下来。

倒是杨林和卓阳青也于吃食上找到了共同话题,并未注意到皇上那边的表情。

小侯爷虽然没有杨林那般好吃,但他对风花雪月之事都多有涉猎,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他俩边吃边聊,气氛同样火热。

一桌子里,只有龙彦昭一个人坐着,吃着不知到底好在哪里的菜肴。

……他果然还是不喜欢吃辣。

……果然,一吃辣的就没好事儿.

一顿饭终于吃完,天色也已经很晚。

龙彦昭主张赶紧回家,但临要分别之时,纪廉还是觉得意犹未尽,忍不住拉着顾景愿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

若不是顾及旁边尚有三人在,他恨不得要拉着顾大人彻夜长谈,秉烛到天明。

只恨今日天色已晚。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酒楼门口,纪廉向顾景愿拱手,“不怕大人笑话,在下曾还自诩学富五车,今日见识到了大人的才情,才知道何为天外有天。”

顾景愿后面与纪廉一杯一杯喝着酒,聊着天,谈天说地间倒是被转移了不少注意力,不舒服的感觉没那么强烈,终于熬过了一顿饭。

如今听闻对方这样夸赞他,不禁有些窘迫。

顾大人面颊晕染了一层绯色,他拱手说道:“纪兄严重了,明年春闱在下等着纪兄的好消息。”

纪廉却摇头:“高山之巅不可逾越。今日得见大人,才知道与大人相比,在下的学问……如今也只配做个举人。”

其余三人均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做临别对话。

龙彦昭差点冷哼出声,觉得今天说了这么多,纪举人就这句话说得还算不错。

有自知之明。

务实。

但顾景愿显然不这样认为。

若非真是饱读诗书之人,他也不会与对方长谈至今。

纪廉给他的印象很不错。

所以他还是说了很多鼓励的话,并且也口头承诺了对方,若有任何学术上的事都可以随时与他探讨。

或许是这般得到了鼓励,纪廉双目泛光神采奕奕,对顾景愿千恩万谢,又再三相送,几人这才分别。

顾景愿和皇上单独坐在回程的马车里。

他们原本可以捎卓阳青一道,顺路送小侯爷回府。但小侯爷却说要带杨二公子去其他地方“见世面”,不欲与他们同行。

回去的路上,顾景愿绯红的面颊透着严肃,脸上隐隐带着几分担忧。

龙彦昭亦是板着脸。

二人一路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皇上耐不住,眼瞅着马车已经穿过长长的街道进了宫,龙彦昭开口问:“阿愿在想什么?”

“臣在想……”顾景愿低声道:“臣有些担心二公子跟着小侯爷,会……学坏。”

说到后面,他俊秀的眉头都蹙了起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连脸色都因为过分担忧而有些泛白了……

直到听见皇上叫他。

龙彦昭叫他:“顾景愿。”

顾景愿眨了眨眼。

皇上平时在他面前并不会板着脸,而如今的表情,与寻常相比已经有些过于严肃了。

顾景愿不知原因,只好尝试解释:“二公子虽然活泼顽皮了些,但性情坦率心性纯良,假以时日必定可以成为可塑之才。只是这段日子杨丞相忙于公务疏于管教他,臣是担心他与小侯爷在一起……”

“放心吧,卓阳青也没那干怪事的胆子。”龙彦昭打断他。

他盯着顾景愿,语气带着几分烦躁:“他去的那些地方朕都知道,无非是吟诗喝茶,最多再听个小曲,不会再有其他。”

“哦。”顾景愿应了一声,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其实他也知道卓阳青并非是像顾申鸣那般胡天胡地寻欢作乐的纨绔,但总归还是会忍不住为二公子的事情操心。

就像是个整日担心家中小孩误入歧途的长辈。

如今听龙彦昭这样说,他才算吃了一颗定心丸。

但待对杨林的担心如潮水般退去之后,顾大人的心头,便又有其他的事情翻涌了上来……

就是那一个个睡不着的深夜里脑中自动所想的事情,它们搅扰着他的心,要他一刻都不得安宁。

只是寻常白天、忙碌之时,它们却也不会平白无故地跑出来。

今日是个特例。

顾景愿微微垂着头,规规矩矩地坐在龙彦昭身侧,周身还带着一股清酒的香气。

皇上沉默,他也不再开口了。

马车摇晃,但他的腰身挺得笔直,脖颈欣长,像松柏也像翠竹,一身傲骨精卓出挑。

龙彦昭看着这样的顾大人,只觉得阿愿与寻常时没什么两样。

但见识过刚刚那个谈吐风流、妙语连珠给人答疑解惑的顾景愿,龙彦昭又骤然觉得如今自己面前的这个阿愿……有些过于沉默了。

说好听点是恭顺娴静。

说不好听的便是……他们之间,除国事外便再没其他可以说的了。

……

因为没有什么话可说,所以顾景愿总是恭敬地侯在一旁,要么是安安静静地侍候自己,要么就是热情奔放地跟他在床上……

这个认知,便是让龙彦昭无端感到烦躁的原因。

他自幼少有人管教,读的书自然不多。

更何况顾景愿是文曲星下凡,若单说兴趣爱好,二人的确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

摇晃的马车一路停在寝殿门口。

宫人放下踏板挑开车帘,一群宫女太监们齐齐地跪在两边等候皇上差遣。

但龙彦昭却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皇上没先动,顾景愿也没有动。

愣了愣,他向龙彦昭的方向投以询问的目光。

马车帘被宫人挑起,寝殿外大红灯笼的烛光映着顾景愿郎艳独绝的一张脸,让他眉上的那道疤看起来越发妖异。

龙彦昭深吸了口气,终于迈步下了马车。

顾景愿紧随其后。

皇上前脚刚迈入寝殿,顾景愿后脚跟了进去,便被人一把按住了腰身。

外面天色已经全黑,寝殿内部却尚未掌灯。

龙彦昭不许人点。

他将顾景愿按在门板上,动作有些粗鲁大力。

顾景愿因陪他出门而刻意换上的雪白布衣落地。

顾景愿一头雾水,最初时还被他突然的动作给惊了一下。

黑暗里他看不大清楚龙彦昭的脸。

而料想自己是背光而站,对方更看不清他的。

所以顾景愿也没有丝毫询问,闭眼承受了。

都喝了酒,两个人的气息中便带着一些酒气,形成交织的热浪,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们紧紧地束缚在一起。

而不知是不是喝了不少酒的缘故,顾景愿今夜要比以往都热情了些。一汪春水儿似的,柔柔暖暖地缠着龙彦昭,又轻又软,叫他不要停下来。

瑜文帝年轻气盛,身边又没有旁人伺候着。

以往也有不顾时间场合随时发泄的时候。

但像今天这样带劲儿的时候还是少。

待一切结束,黑漆漆空荡荡的殿里回荡着喘息声。

从门板上滑落的顾景愿半跪在地上,缓了一会儿。

太刺激了,会让他有些失神。

但失神是好事,意识不清楚了,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过了一会儿顾景愿才尝试着从地上爬起来,黑暗中他摸索着,试图去摸散落在地上的衣裳。但此时,龙彦昭已经随便扯了件龙袍出来,将他兜头包裹住。

天子臂力惊人,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塞进了内殿了龙床上。

随即他又命人掌灯,备水,准备沐浴。

整个过程间二人都极为默契,未有一人说话。

等一切准备妥当,所有宫人退去,龙彦昭将顾景愿放入桶中之时,发现对方媚眼如丝,依旧低垂着,一副无比乖巧的样子。

只是往日里轻笑的表情不见了。

唇角几乎拉成一条直线,顾景愿的表情看上去十分迷茫。

泛红的面颊配上那双满是茫然的眼,与平常的精明理智都不一样。

龙彦昭才堪堪意识到,顾大人这是方才喝酒喝多了,这会儿酒劲后返上来,上头了。

年轻的天子被气笑了:“不能喝就别喝,别人敬你你就喝,逞什么能?”

说着,他赌气一样,往顾大人的身上舀了一舀温热的水。

顾景愿被热气一蒸,酒气越发上涌了。

或许是方才的失神劲儿还没有过,顾景愿没有焦距眼眸落在龙彦昭身上,竟然说:“皇上……我想吃糖葫芦。”

沾染了酒气的声音比平时要软上许多倍,又甜软又炙热,从顾景愿一张一合的薄唇间倾泻,竟徒然有种顾大人是在撒娇的味道。

顾景愿平时很听话。

但也很少会撒娇要什么。

一般都是皇上说什么、要什么,他来想尽一切办法地去满足龙彦昭,似乎极少会反过来。

龙彦昭觉得新鲜,当即站起身绕过屏风,吩咐人去弄串糖葫芦过来。

顾大人在里间沐浴,没人敢进殿。

洪泰全安排人去御膳房催了一圈儿,最后透过那道门板儿,在外面颤颤巍巍地回复:“皇上恕罪,宫里这会儿没有山楂了,恐怕……”

因皇上对食物没什么追求,外加上后宫空虚、除太后和几位避世的太妃外便没有什么主子了,是以御膳房的人手和囤货都单薄得可怜,远远比不上先前先帝还在时的繁华。

且宫里没有喜欢吃甜食的主子,那些相关的食材备用得也不多。

这几年里一直便是这样,皇上还从来没突发奇想想要吃什么的时候。

没想到如今却……

晾晒好的山楂干倒是有很多,新鲜山楂却找不见一颗了。

这天寒地冻的,又是夜晚,要他们上哪儿去找鲜山楂?

龙彦昭视线向屏风后瞟了一眼,随即一摆衣袖:“那便派人出去买。叫霍林平安排两个人手,这么大的京城,总不会连串糖葫芦都找不到了。”

“是。”

洪泰全退下,龙彦昭踩着明黄色的金丝软靴重新回到屏风后面,只见坐在浴桶中的顾景愿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儿,头埋在膝盖上,也不知道就那样坐了多久。

水面以上的皮肤都已经凉了,九五之尊给他舀水。

“胆子越来越大了,朕不伺候你都不知道自己洗了吗?”皇上没好气地说。

顾景愿这才将头抬了起来。

他面色似乎变得更加红润了,眼里蒙上一层水雾,虽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并不是很突兀,但顾大人此时的表情看上去还是带着几分委屈和惹人怜爱。

他说:“皇上,我再也不要去玉林楼了。”

龙彦昭只当他喝醉了,不舒服了,在使小脾气。

“那便不去。”青年天子仍旧气笑:“不去就不去呗,都是那个纪廉惹的祸。朕就说不该去见他的。”

顾景愿却固执地摇头,试图解释:“不关纪兄的事。”

“纪兄??”龙彦昭一挑锋利的眉梢,一张俊脸骤然向顾景愿的方向靠近了许多。

他表情带着几分阴狠,说出的话也是极端顽劣。他说:“若阿愿再这般袒护他替他说话……你信不信朕直接弄死他?”

皇上这话说得煞有介事。

若是平时顾景愿还清醒之时,却也能辨别出他这话不过是在开玩笑,只需要沉默地笑笑,这事便过去了。

但偏偏顾景愿此刻头脑并不清晰,骤然听见皇上这般说,他便想也不想,紧张地进言道:“为君者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陛下怎可随意诛杀饱学之士……”

“顾景愿。”一个字都不想听了,龙彦昭面色铁青:“来劲儿了是不是?”

可或许是他此时语气太过严厉,致使青年一双不甚清明的眼,眸光无辜地晃动了几许,看他的眼神也懵懂可怜,充满了不解和询问……

皇上这火又莫名其妙地泄了。

九五之尊无奈道:“你……算了,朕跟你生什么气。”

顾景愿无论平时有多乖顺,但总归是文人风骨。

跟这书呆子置气……还不如直接干一顿了事。

至于顾大人今日的反常,皇上是有一丝疑惑在心间留存的,但龙彦昭也没多做留意。

他只注意到顾景愿眉眼处尚且还有些潮湿,面颊也带着几许浅桃.色的红晕,脖子下方白皙的皮肤上更是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红痕。

这些都是因自己而产生的痕迹。

这场面无疑取悦了瑜文帝,皇上又往青年身上舀了一舀水。方才的怒气已然所剩无几了。

——没有共同话题又如何?

至少,他们还可以做。

他伸手摸了摸顾景愿眉骨上的疤痕,又一路向下,捏住青年轮廓鲜明的下颌。

青年天子恶劣地询问:“说说,阿愿是喜欢朕,还是喜欢那读书人?”

“唔?”

这个问题似乎已经超出了顾景愿此时的认知范围,他疑惑地眨眨眼,并没有回答。

“听不懂吗?”龙彦昭也不逼他回答,只是声音又变得低沉沙哑。

到后来九五之尊也进了浴桶。

“这回懂了没?”

他钳制住顾景愿,从后面咬他耳朵,“是喜欢朕这样待你,还是喜欢跟那读书人谈天说地?”

顾景愿不知是仍旧没有理解,还是根本说不出话,他并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低沉的、小动物一样哭泣的声音。

龙彦昭也不着急。

天子自信已经知道了答案,兀自在他身后面气定神闲地说:“不急,顾大人慢慢想。”

他还饶有兴趣地算计着:“朕今年才十九,朕那个身体不好的父皇五十多岁还纳人进宫呢,以此做比对,凭朕这个底子怎么的至少也还能满足阿愿五十年。”

“所以别急,阿愿想好了再回答。”

九五之尊的声音漫不经心,下手却一点儿都不轻。

等到后来,顾景愿实在经不住折腾向他讨饶的时候,龙彦昭也已经想明白了。

顾景愿广施贤德、与饱学之士交好,说白了,还不是为了自己么?

龙彦昭暗自嘲笑自己,是有些反应过激了。

他决定就先放过顾景愿,把人捞出来放回到龙床上,他让顾景愿单独睡一会儿。

他自己还要处理今日没有处理的国事。

大约刚过了亥时,睡了约莫不到一个时辰,顾景愿就醒了。

浑身骨头像散架了一样,顾景愿从床上爬起,绕过屏风,第一眼便看见坐在案牍前面的龙彦昭正在认真地批改着奏折。

“皇上……”顾景愿开口,声音沙哑极了,还揣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方才好像的确是喝酒喝多了,被后返上来的酒劲给冲昏了头脑。顾景愿隐隐约约记得一些事,但有些细节还是记不清了。

他不确定自己刚才有没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

“醒了?”龙彦昭将最后一笔写完,冲他招手,“过来朕这边。”

顾景愿依言走了过去,他身上已经被换成了先前寄放在这里的衣物,鲜红色的里衣,搭配黑发和干净白皙的皮肤,色彩便越发丰富,显得生动艳丽。

就像戏本里走出来的人一样标致。

龙彦昭的视线在他身上流连了一阵,满意地叫人过去坐在他腿上,手里掐着那截腰,不怒自威地问:“下回还喝不喝酒了?”

顾景愿摇头。

模样看上去很乖。

他心中所想也是:不喝了,真不能喝了。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本身酒量极浅,喝多了容易误事,因此多半时候都极为克制。

今日只不过是……

摇头的同时,龙彦昭已经长臂一招,示意洪公公将东西拿上来。

只见洪泰全手里托着个托盘,里面盛放的是一串以竹签穿着的糖葫芦。

大大圆圆、色彩光泽的糖葫芦在寝宫明媚的烛光下显得鲜艳欲滴,顾景愿的瞳孔骤然缩了一下,又不解地望向龙彦昭。

“顾大人要吃,朕又说过会常给你买,身为天子要言出必行。”龙彦昭笑得露出一口的白牙,他很喜欢看顾景愿吃糖葫芦的样子,不禁有些急切:“吃吧,朕想看你吃。”

顾景愿:“……”

他少年时遇到过一些朋友,因此开阔了些见闻,知道大宜的京城有很多好吃的。

有糖葫芦。

也有各地不同风格的菜系。

后来……很多年以后,经历了很多波折,他还是吃到了京城的糖葫芦。

可他想象中与一个人一起在玉林楼中吃饭的景象,却不会再实现了。

……

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要去留住的东西,最后还不是统统失去,全部化成了灰烬。

所以顾景愿已经学会不勉强自己了。

人的生命那般短暂,他又能继续在这世上存活多久?

与其强迫自己面对,不如直接放弃。

那个玉林楼,他不会再去。

至于那些要拼命争取才能得到的东西……顾景愿的视线从天子风神俊茂的俊颜上匆匆掠过——

他也同样不稀罕。

吃着酸酸甜甜的糖葫芦,从舌尖爆开的甜味以及外表酥酥脆脆的糖衣终于让顾景愿的心情好了一些。

腰身被龙彦昭揽着,任由对方在他眉骨上的疤痕轻触,他展颜,轻轻地笑了。

巧笑盼兮。

顾大人眯了眯桃花眼,对皇上说:“很甜。谢谢陛下。”.

次日,顾景愿处理完自己职务上的事回到御书房,只见书案附近堆放了好些画卷。

零零散散,像是被人随意扔在地上的。

至于九五之尊……则坐在书案前提着毛笔,正认认真真地写画着什么。

顾景愿进殿问了安,顺势弯腰,从地上拾起了其中一幅画卷,展开看了……

上面画着的是一位眉目清隽的男子。

他又低头去看其他的画,有些画卷半展,露出了半个头像,同样也是美男子的画像。

……

龙彦昭从百忙之中抬起头来,见了他的动作,忙说:“阿愿捡这些做什么……洪泰全!人呢?朕不是要你把这些东西赶紧收走吗?”

很快有宫人小跑着上前收拾那些画卷,顾景愿却望着手中的画像,说:“这位公子臣有印象,似乎是封侯爷府上的小公子……”

“哦是吗?朕都没看。”龙彦昭还在专心他的画作,有些漫不经心地道:“那些都是母后送来的玩意儿。”

九五之尊大笔一挥,勾画完最后一笔,才重新抬头,对顾景愿笑道:“你也知道朕的母后,隔三差五便会送这些美男图过来,朕才不稀罕。”

太后送画自然不是为了要皇上鉴赏的。而是要他从中挑一些能入眼的,接进宫中来伺候皇上。

只是龙彦昭根本连瞧都不瞧。

顾景愿觉得可惜,将手中的画卷规规矩矩地卷好,交递给整理的宫人,便听龙彦昭又说:“这些个画都不好看,朕刚刚也画了一些,阿愿快过来鉴赏一番。”

“啊?陛下是何时学的作画?”

这般问着,顾景愿还是依言走到了书案后面,皇上的身边。

而后他便看见了……一些奇怪的笔画。

并不是想象中的丹青,也不是山水画,而是一些奇怪的图案……

“这叫简笔人。”龙彦昭跟他解释,“你看这是头,这是四肢,整体就是一个人了。这两个人呢,是一副画,这里一共有十八幅。”

他这样一解说顾景愿便懂了。

皇上虽然在文采方面不是很出类拔萃,但若论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着实是有创意。

顾景愿第一次见这种“画”,便忍不住认真打量起来。

而后低沉附有磁性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龙彦昭环上他的腰,问他:“所以阿愿看没看出来,这两个小人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顾景愿沉吟,在那些小人儿身上认真打量,而后一双桃花眼蓦地睁大,连面颊都红了几分。

“陛下……”

“哈哈哈!”青年天子已经朗笑出声。

没错,龙彦昭所画,正是简易版的春.宫.图!

而更令人觉得窘迫的是,顾景愿粗略扫过,这十八幅“画”中所描绘的场面,似乎很多他都经历过……

“也没有全试过。”龙彦昭拇指捻着他的细腰,认真道:“你看像这幅和这幅,都是朕凭空想象的,能不能实现都还得具体试一试再说。”

“陛下……”

顾景愿根本不敢再去看那画。

“害羞什么?”龙彦昭抬起他的下颌,逼迫他去看:“绝大多数咱们都试过了……做都做了,阿愿现在害羞个什么劲儿呢。”

顾景愿的脸色直接红到了耳根。

“哈哈哈!”逗他一逗,龙彦昭便开心了。

皇上今日自省:虽说自己诗词歌赋不成,但琴棋书画中,好像就只有弹琴不会了。

这不,想来自己画的是极逼真生动的,否则阿愿怎会害羞成这样?

他画这些本来便是拿来逗顾景愿的。

现在见有了成效,不禁龙颜大悦。

顾景愿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埋头,什么话都没说。

幸好就在此时,有密报被人加急送入了宫中。

密报是北部探子传回来的。

寻常是三个月传回一次消息,他们上月才刚刚收到一封这样的密报,如今又来了……

可见许是北部出了什么事。

龙彦昭闻言稍稍正经起来,冲底下人招手:“呈上来。”

单薄的信封落在九五之尊手中,龙彦昭将信纸展开。

此时顾景愿就站在他身侧。

两个人离得那般近,对方又没有要回避他的意思,是以不用费什么力,他便瞥见了那密报上仅有的两行大字——

北戎王重病。

北戎皇储之争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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