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眉上痕是心中痕

瑜文帝每每从太后那里回来心情都不是很好。

这一回脸色更是奇差无比。

母子间的事情外人不便插手。顾景愿没去触霉头,找了个借口便要离宫。

龙彦昭也没有留他,只叫人准备了软轿,嘱咐侍卫亲自护送顾景愿回家。

“左右今日沐休,阿愿便回去休息吧。”

这种时候,九五之尊往往要自己静静。

只是顾景愿回到家里,没过两个时辰,宫中的赏赐便又到了。

他在文试中胜过了昌国派来的使臣,不仅维护了大宜的尊严,还为大宜狠狠地争了一回光,虽然昨夜瑜文帝一通污言秽语,说奖励他了,但真正的奖励也依旧不会少。

院里摆了四五箱东西,顾景愿仍旧未多看一眼。

跟着这些奖赏同来宣旨的內监太监江公公见他这样也不意外。

——顾大人不喜俗物,不慕钱财,这些宫里的人都知道,不稀奇。

老公公从众多黄金和绸缎之上拿起一个锦盒,神秘兮兮地说:“皇上知道顾大人对那些个身外之物不感兴趣,所以除寻常赏赐外还特地将这件宝物赐予大人。大人您来过过眼儿?”

顾景愿将那锦盒接过,问:“是什么宝物?”

“呦,这宝贝可稀奇了,乃是前些年西域诸国进贡给先帝的宝物,当年几位贵妃都想要,先帝爷愣是谁都没舍得给。”江公公是宫里掌管內监的老人,知道的事情比寻常人都多。

不仅知道的皇家秘辛多,连顾景愿现在在陛下跟前的地位也摸得门清。

陛下刚刚为了顾大人惩戒了那董公子的事可是在宫里都传开了,江公公不敢怠慢,他对顾景愿说:“大人,您快看看吧。”

他催促,顾景愿府中一干下人也对这件先帝爷都舍不得的宝贝感到好奇,纷纷投以目光。

在这些打量中,顾景愿两根细长的手指捻着,将锦盒打开。

只见里面是一块看上去十分粗糙的玉石。

玉石没被打磨过,颜色是深褐色,看外形与寻常玉石无异,却要更丑上一些。

只是打从这盒子一被打开时起,便有异香扑鼻。

顷刻间,仿佛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一种异香。

顾景愿打开盒子的手一顿。

“这是闻香玉,别说京城,找遍整个中原大地、西域诸国也只有这么一块儿。”

江公公已经在一旁解释:“这石头异香扑鼻,万年不灭。陛下说了,既然顾大人喜闻香气,便将这玉石请出来,赠与大人。”

顾景愿看着盒子里其貌不扬的玉石,听着江公公的讲述,表情完全愣住了。

他俊秀的眉头甚至蹙起了几分,还是在江公公的提醒下,顾景愿才按照礼制谢恩:“臣谢主隆恩。”

旁边目睹一切的江公公不由咋舌,心想:这顾大人可真不好哄。陛下都特意赏赐下来这么个宝贝了,大人竟全然无动于衷,面儿上都不见任何喜色的!

……难不成真像宫里传的那样,顾大人只喜欢陛下,这些身外之物对他来说,完全是浮云?

……

江公公领了赏钱回去复命了,顾景愿叫管家把其他赏赐都收入库房,自己则抱着锦盒回了屋。

不一会儿便有人来报,说杨丞相家的二公子来了。

杨林依旧一副年轻贵公子的做派,今日穿着一身锦衣华服,手里拿着折扇,看外表却是人模人样,仪表堂堂。

看见顾景愿,杨二公子一收折扇,赶紧笑道:“顾大人,听说陛下又赏赐了你不少好东西?不仅又有千两黄金,还有一块闻香玉?我一听这不行啊,得赶紧过来瞧瞧!”

“哦?想不到二公子对玉石也有研究了?”

“什么研究。”杨林嗤道:“我是来看那些黄金的!……料想那点儿小钱顾大人是不会看在眼里的,大人不稀罕的东西,那就只能咱替你稀罕稀罕!”

“哈哈。”顾景愿被他逗笑,“两日不见,二公子愈加幽默了。”

“不,我没开玩笑。”杨林自来熟地一撩衣袍下摆,坐到顾景愿边儿上:“顾大人受赏,那咱们就得阳昇楼走起一波啊,我这不是怕顾大人找不到我,自己跑来了么?”

“不是前两日才吃过么?”顾景愿无奈道,“还是丞相大人亏待你,二公子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了?”

“饱饭倒是有,但我不是馋么。”杨林捞起一颗桌上的蜜饯丢在嘴里,“行了你就甭装了,快跟我说说都是怎么回事吧!”

“什么怎么回事?”

“还装。”杨林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那宫里可都传遍了,陛下为了你打了那董公子十个板子,紧接着就赐了一块儿万古流芳的美玉给你,快说说,怎么回事儿啊?”

“……”顾景愿闻言垂眸,“想不到宫中消息竟然传得如此之快……那早上我触怒陛下的事呢?二公子可曾听说?”

“你还能触怒陛下?”杨林瞪眼反问。

顾景愿见他这样便知道他没听说过。

他也没有再提此事,只因杨二公子又道:“那玉呢,甭藏着了,拿来给兄弟看看啊?”

“你还真不跟我客气。”虽然这样说,但顾景愿还是从桌上拿过一个锦盒递给他。

杨林打开盒子,那股异香便流露出来,他惊了一下,说:“嗨别说,还真香!怪不得叫万古流芳!”

“什么万古流芳。”顾景愿无奈地笑了一声,“这词是谁想出来的?”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陛下这回可高调!全宫里头都知道,因为顾大人对之前的金银珠宝不是很满意,所以这次的赏赐便由陛下亲自挑选。”

杨林有样学样地跟顾景愿八卦:“而为了找一样能让顾大人瞧上眼的礼物,恨不得让人把所有宝贝都翻出来!千挑万选啊,最后选中了这么一块儿万年传香的美玉……额,虽然它长得并不美……”

顾景愿听罢沉默,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他起初还以为陛下是真的有费心给他挑礼物,现在看来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送来如此珍贵的礼物,既杀鸡儆猴,又能止住宫里人的嘴,让早上的不愉快彻底翻页,免得引发更多外界猜忌。

一石二鸟。

的确很符合龙彦昭的行事风格。

完全没有别的意思。

……真是太好了。

顾景愿明显比先前轻松了许多,随意解释了两句:“上午在宫中那位董公子出言挑衅我,被陛下撞到了。”

“怪不得……”杨林说,“我听说打的挺惨,原来是这么回事。也是可笑了,那董公子没名分没官职,他还敢对你不敬?反了他了!蚂蚁还想撼动大树不成?”

“现在好了,陛下都说顾大人品行高洁万古流芳,还有谁敢背后议论你?”杨林看着顾景愿的脸色:“阿愿,陛下在这方面还挺为你考虑的。”

顾景愿不否认这一点。

毕竟若想让自己在外头方便行事,这点排面儿陛下还是需要给他的。

更何况龙彦昭是真的比谁都会收买人心。

“说正事吧。”顾景愿话锋一转:“今日陛下还陪我见了太后。”

“……太后怎么说?她没为难你吧?!”杨林听了,立即紧张起来。

顾景愿摇头。

太后不喜他,但也从来不会为难他。

顶多是说两句话叫他难堪罢了。

他说:“有皇上在,她便什么也没说,反而把皇上弄得很不痛快……”

说着,便将之前在永安宫中的事大致跟杨林描述了一番。

杨林听后不由感叹:“你说这太后也是奇怪,明明是皇上生母,皇上十六岁亲政以后不给放权还能够说是为了亲近母家、想给外戚分一杯羹。可这天底下恨不得儿子只宠幸男人的母亲……她老人家还是头一个。”

二公子说的没错,只是言语太过直白了。顾景愿笑笑,道:“总之,昊王要回宫了。”

“啧。”杨林耸肩:“不喜欢自己儿子,反而顶关心别人的儿子,这方面她也是独一份儿。”

“是不正常。”顾景愿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锦盒中的玉石,香气在整个屋里萦绕,他则在这阵令人迷醉的香气中垂眸思考。

皇上十三岁登基,那时还是总角少年。

按大宜朝祖制,皇帝十六岁才能亲政。

龙彦昭上去的时间不巧,差了几年。

于是宫中有太后垂帘听政,朝上摄政王代为主理朝事。

按说皇上到了十六岁,这二人便该双双交权。但在这件事上两个人却难得的统一一致,以至于纠缠到了今日,还是有很大一部分皇权落在他们手上。

若不是这二人貌合心不合,都有点自己的小心思,恐怕龙彦昭都走不到今日。

“这里头说来还有几段秘辛。”

杨林提起话头,顾景愿便问他:“什么秘辛?”

杨林说:“我也是先前偶尔听我爹他们说的。”

二公子喝了口茶,学着说书人的模样,道:“咱们的太后跟当年的晨妃同时生产,同时诞下皇子。太后诞下了咱们的皇上,但晨妃命不好,生下的皇子也就是现在的昊王,是个有天疾的。”

“这算什么秘辛?”顾景愿看他,这件事不是秘密,朝野都知道。

“我还没说完呢。”杨林不服气地道:“后来有西域高僧来到宫里,这么一算啊,才知道是咱们的陛下……陛下他是天煞孤星,克亲人,那昊王就是他给克的!”

顾景愿听罢,表情依旧很淡,并无半点震惊状。

倒是换成杨二公子震惊了。

“你连这事儿都听过?陛下登基后这可都是秘闻了!”

顾景愿表情都没动一下,问他:“还有什么秘闻吗?”

“就……”杨林下意识回答他,“反正先帝听信了那高僧的说辞,坚信将陛下留在宫中对自己是个祸害,便在陛下很小的时候将他送去了北部行宫……太后也因此受到冷遇,所以才会对陛下不喜吧。”

顾景愿:“嗯,倒也说得通。”

杨林道:“有人说她对昊王好,那是因为陛下克了昊王,她心中有愧。还有她不喜陛下留有子嗣,是因为陛下那天煞孤星的命格……”

“这说法就有些奇怪了。”顾景愿道:“不像是太后的性格。”

“这事儿是挺怪,后宫那些秘密,就连我爹也不可能全都知道。”

杨林说到一半儿,终于想通了似的,一拍手:“我知道了,这些都是我爹告诉你的对不?你进宫之前他一定会告诉你这些的,你跟在陛下身边也得防备着点,万一那高僧说的全是对的……”

“二公子慎言。”顾景愿再度打断他的话,“命格这种东西,在下从来不信。”

说着,他将那锦盒放回桌上。

目光一转,眼睛落在杨二公子的玉扳指上,顾景愿纤长的眼睫在眼底留下一小片阴影。

他淡然道:“再说我与陛下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也是。”

杨林又道:“那这件事你应该也知道,陛下小时候去的那个北部行宫……说是送去,那还不如说是发配过去!先帝的原话就是‘生死都是他自己的命’,陛下想来是受了不少苦。不过他却是在那里遇见了那位……要么怎么说是白月光呢。”

他说这些的时候,顾景愿的眼睛一眨未眨。

杨二公子继续喝茶,“所以说景愿,你不对陛下动感情是明智的。在陛下那儿就混不出个结果来,不如露水姻缘,等顾源进那个老狐狸一倒……唉你怎么总盯着我这玉扳指看?你喜欢?”

放下茶杯,杨林看了看自己戴在手上的玉扳指,没注意到顾景愿的眼睫剧烈地颤了一下。

“原本你喜欢什么我都能送你,兄弟么,都不算什么。但就这个不行。”杨林语气颇为遗憾地说:“这玉扳指是一对儿,另一个一直戴在我大哥手上。”

顾景愿已经暼开眼睛不看了。

他嘴唇噙动,觉得该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只能静静地听着杨林叹气:“可你也知道,我大哥他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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