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星星的夜晚

张大小姐从酩酊大醉中慢慢苏醒过来。她躺在床上,眼睛都没睁开,光靠嗅觉就知道她现在的物质环境已经远离了她那“起码四星级”的底线。她的第一感觉很准,此时自己应该置身于一个建筑简陋的地方招待所,这些地方的通病是下水做不好,总有一股阴沟味道。这是张大小姐苏醒后的第一个反应。

“唉。就这么一个拐弯的管道,能有多贵啊。就是不用。”

张大小姐闭着眼睛琢磨,她对建筑很了解,装修她的别墅时,包工头偷工减料,也在手盆和马桶下面安装了不拐弯的管道,被张大小姐发现,及时纠正了。能够把国外一丝不苟的工作精神和无微不至的工作态度带回中国来,这是张大小姐非常骄傲的一件事情。她对她的雇员、包工头、餐厅服务生说的口头禅是:“这要是在美国……”至今,还没有人还嘴,告诉她她在中国。大家都是转身以后嘀咕道:“瞧你那德行。”

尽管是在一个简陋的招待所,张大小姐浑身却有一种放松的舒服,很异常。她知道只要一睁眼,现实就会夺走她的舒适感。至于她怎么会一丝不挂地躺在这个招待所的床上,她还记不太清楚。这也是她不想睁眼的理由之一,她明确地感到有一只手扣在她的右乳房上,抓得不紧不松,她的乳头正好在两个手指中间,让她既感到一种松弛,同时又有点兴奋。如果张大小姐闭着眼睛就知道这手是谁的,她也许就再睡一会儿了。

但是她浑身的理智告诉她,她沦落了。她居然能光着身子在一破招待所,旁边还有一人,这人肯定是男的……想到这里,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略微抬起头来。看见旁边酣睡着一个裸体男人。男人趴着,后脑勺对着她,留着一个很军人化的平头。男人很年轻,浑身明显的肌肉让张大小姐感到兴奋和害羞,特别是那个很翘、很有型的屁股。

张大小姐不想吵醒身边的肌肉男,因为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她记得和他做爱,是她很主动地去扯人家的衣服,她记得用牙把他白衬衫上的扣子咬掉,这个男人怒了,把她摁在床上,这正是她想要的,她希望这个男人在气愤中,非常粗暴地把她干了。她已经受够了她那大款老公的温柔,一句英文不会,做爱的时候还总是要问:“达令(darling,亲爱的),这样好吗?”有一次,张大小姐发现他在做爱的时候偷偷看电脑屏幕上的股市。

毫无力量的爱已经不能给她带来满足。当时,她当然也是撒了点小酒疯,开始乱亲这个男人的胸,还咬了他。最后,张大小姐终于得逞了,这次是她和姜平分手以后干得最爽的一次。

姜平,天哪。至少十五年了,张大小姐没有说过这个名字。谁想到,姜平会最终把她带到这个破招待所跟这么一个肌肉男孩疯狂做爱。

不过也只有姜平可以把她逼到这种地步。尽管他已经死了。

张大小姐的记忆开始回来了,破招待所的现实也非常清晰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她的香奈儿套装被扔在潮乎乎的水泥地上,高跟鞋也红底朝上了,还有她为了给姜平验尸特意穿的黑色意大利蕾丝配套文胸和内裤也扔在地上。

“我和第一个情人的最后一面。”早上穿衣服的时候她是这么想的。当然,每当她回忆起当初她和姜平的事情,她都有点情不自禁地性骚动。那个年代,张大小姐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张大小姐决定在不惊动身边这个男人的情况下偷偷溜走,她真的不需要跟他交换名片了。慢慢地,她把扣在乳房上的手抬起来,放在床上。她的本能让她注意到这只手的每个手指甲缝里都有细细的一条黑线。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起来,匆忙地穿上衣服,抱上她的电脑包,轻轻地出门。关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还在睡觉的男孩——她的肌肉男情人,他在轻轻地打呼噜。张大小姐没再想什么,转身跑下楼。

当她看见自己的奔驰和无比忠诚的司机就在楼下候着时,她松了口气,拉开车门:“李师傅,我们回去吧。”

李师傅听见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就开始上路了。车开起来,张大小姐立刻从自己大号的路易威登包里拿出化妆包,先是把已经卸了的眼线收拾干净,之后又扑了一层粉,最后拿出口红,香奈儿35号。补了妆,张大小姐觉得找回自己了。她顺了一下裙子:“该死,我忘了内裤了。”可这时候,奔驰已经从官厅水库招待所开出去二十分钟了。

张大小姐决定放弃内裤以后,找到一个舒服的坐姿,开始回顾这一周以来的奇怪经历。

一周前,张大小姐接到河北省公安厅的电话。

“你认识姜平吗?”

“认识,不过是很久以前了。”

“你最近见过他吗?”

“他回来了吗?我一直以为他在美国。”

“他回来了,你知道他回来干什么吗?”

“我都不知道他回来了,我们至少十几年没联系过了。”

“你跟姜平什么关系啊?”

“我们以前是男女朋友,在美国,后来吹了。”

“上一次来往是什么时候?”

“十五年前,我们大吵了一架,分了手。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对方停顿了几秒,可能是在判断张大小姐是否在说实话。

“那你能来辨认一下姜平的尸体吗?”

张大小姐没有跟任何人说她答应去辨认姜平的尸体,她跟家里说她在郊区开会,跟公司说她去看一幢山里的别墅。只有她的司机知道张大小姐上下一身黑,早上七点就出发奔张家口了。

到了张家口市公安局,接待她的并不是当地的公安人员,而是公安部国际合作局的一个老警官,听口音这老家伙英文应该不错。他彬彬有礼地给张大小姐倒了茶,和蔼地介绍说,很不好意思打扰她,但是死者的父母都已经过世,而死者身上只有一张和张大小姐合影的照片。说着,老警察就把照片递给了张大小姐。

她吃了一惊:“啊,这他还留着!”这是一张类似于“文革”时候结婚照的照片,黑白的。姜平穿着一套假军装,张大小姐梳着两根小辫子,像村姑一样。两人都在傻笑。“这是当年在他纽约的工作室里拍着玩儿的。”

“张女士有点思想准备吧,姜平是被乱刀砍死的。面部可能已经不大认得出来了。”老警官温柔地警告道。张大小姐顿时觉得两条腿像肉泥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

“必须去看吗?要不你们给我看照片。”

“还是去看一下吧,不然我们也不好下结论。”

“有香烟吗?”张大小姐问。她不抽烟,但是现在她需要一根。

三四个在座的警察都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张大小姐看了一眼:都宝、中华、大前门、中南海。没一个外烟。张大小姐要了一根中南海点五,老警官替她点了,她站起来,假装振作地和几个警察一起走向停尸间。

进去以后,张大小姐发现房间是空的,她不明白地看着老警察。

“我们怕你受不了,所以把其他尸体都搬出去了。你准备好了吗?”

张大小姐勉强点点头。老警察向旁边一个警察示意了一下,一条白布帘子被拉开,后面一个不锈钢的停尸台上放着一具尸体,上面盖着一块白布。老警察看了张大小姐一眼,发现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几乎没有什么血色了,老警察示意一个小警察过来准备搀扶一下,他自己主动地抓住张大小姐的左胳膊,像大夫要给小孩打针一样。

“没事,我们看一眼,你看你还认得不,没事儿的。”

“唰”,警察把白布掀开,露出尸体的上半身。张大小姐顿时受不了了,她首先没想到被冰冻的尸体是蓝色的,其次,姜平的脸被砍掉了小一半,只有半张嘴和半个下巴,骨头都露在外头了。张大小姐突然觉得她的早饭已经冲到嗓子口,为了避免吐到自己的Louboutin(鲁布托)鞋上面,她突然往左弯腰,大叫一声,然后把早餐全部倒在了老警察的皮鞋上了。

之后她就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警察们赶紧把尸体盖上,谁都没说什么。老警察蹲下来轻声问:“你能肯定是姜平吗?”张大小姐摇摇头,她确实很难确认。老警察想了想说:“那有什么方法能够确认死者是姜平呢?他身上有什么记号吗?”张大小姐这才想起姜平的文身,是在生殖器上,有三个很小的星。姜平曾经说:有星星的夜晚就是快乐的。但是她怎么能跟老警察说这些呢?正在她难以启齿的时候,老警察似乎明白了。

“揭开下半身。盖住伤口,再辨认一下。”

张大小姐在老警察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她看见了姜平的星星。这时候她发现所有警察都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了。是他们不好意思看生殖器,还是他们不好意思看一个女人看男人的生殖器?中国男人的羞耻感真是很奇怪。

“是姜平,我肯定。”张大小姐对老警察说。

“真的肯定吗?这对我们抓住凶手很重要的。”

“肯定。”

“那好,喝口热茶,压压惊吧。”

他们又回到了接待室,老警察给张大小姐倒了杯热茶。张大小姐对老警察颇有好感,想起刚才为了保护自己的红底鞋,可能把老警察的皮鞋彻底毁了。

“您穿几号的鞋?”

“不用了,这回去擦一擦还能穿。”

“我一定补您一双。看您脚大概42号吧。”

“真的不用了。”

“老同志,姜平这案子怎么回事情啊?”

“还没查清楚,所以我也不好多说。姜平在美国和一个犯罪团体搞在一起,帮他们做运输,经常跑国内。这次他本来打算弃暗投明的。结果没想到在我们见面之前就有人已经下了毒手。”

“那姜平在哪里死的?”张大小姐问。

“在松山风景区内一个叫半挂坡的村里。”

“啊,半挂坡。”张大小姐有点吃惊。但是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什么了。

“张女士知道那里吗?”老警察一边给张大小姐的茶杯续水,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

她喝了口茶,之后站起来。

“吴处长,我还是早点回北京吧。”

“张女士来,而且这么肯定死者是姜平,这对我们破案是很大的帮助啊!感谢,感谢!我们派车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有车。”

“那我们派丁强送你回北京吧,路上如果想起什么线索,就告诉丁强好了。”

张大小姐看了一眼丁强,发现这个小警察很像她记忆中的姜平。这是巧合吗?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应下来了。

“42号吧?我让丁警官给您把鞋带回来。”

“您太客气了,没必要。41号。”

回忆到这里,奔驰已经到了京承高速的收费站。

“肌肉男叫丁强。是警察。”张大小姐想到这里有点想笑,“不知道他多大了。但愿回去不会被处分吧。”想到这里,张大小姐有一点点内疚,但是很快就过去了,反正我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他了。

很快,奔驰已经从湖光中路的口出来了,外面是傍晚中的望京小区。张大小姐虽然失去了内裤,但是她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五星级现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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