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巧设计谋

如一立即掩上心口, 警惕万分, 想知道那试情玉的邪术是否会趁虚而入,再度影响自己。

不知是有意的克制, 还是邪术的效能减弱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境并没有为着封如故的三言两语发生改变, 心中不由为之一松。

罗浮春心中却凉了一凉。

他曾无比崇拜封如故。

封如故在遗世中一力救下众位道友,是这份崇拜之心的开端。

他本以为那该是少年横提腰中剑、拔刃一曳斩楼兰的辉煌业绩, 以为是魔道落花流水、正道高歌凯进的英雄故事。

但这一路走来, 从撕破的记忆的边角露出的,全都是不堪和灰暗。

没有什么英雄, 有的只是一个山穷水尽、一无所有、只能拿自己的命往上顶的疯子。

封如故注视着罗浮春哀伤的表情, 凑近他的脸, 将他搭在肩上的发带撩到脑后去,又拿指尖理了一理,小声问道:“哎,我是要死了吗?”

罗浮春听不得他说这样的话, 恼道:“师父!”

封如故一巴掌打到他后脑上:“我看你的脸, 还以为我死了你给我哭坟呢。”

说着, 他打起折扇,横盖在自己头上,眯眼望向早已悬于中空的太阳,派头像是株一晒即蔫的娇贵兰花:“走了走了,进殿里休息。外面太阳多大啊。”

说完,他率先拔足走了, 将所有未能来得及回神的人抛在原地。

扇子一摇一晃间,封如故脸上的笑意依旧灿烂。

他象征性地做了个反省。

人嘛,被讨厌总是有理由的。

二十年前,他杀了屠他全家的流民,被师父牵着沾满血腥的小手进入道门,由于一步登天,又身负血债,因此招致了众多非议。

偏偏他毫不以为耻,不懂礼义谦逊为何物,也不懂夹着尾巴做人,招摇过市,为人张扬,着实可恶。

十年前,刚落入遗世的开始,他们便被早有预谋的魔道团团围困起来。

此次在且末山集聚、准备参加东皇祭礼的年轻人皆非凡品,根骨、剑才大多优越,但在落入遗世时被浓郁的魔气与结界所创,落地之时,负伤已逾半。

而魔道血宗之主丁酉,率麾下全部精锐尽数等候在此,以逸待劳,务求一击致命,一网打尽,好以他们的性命要挟正道之人。

但魔道千算万算,没能算到来的是封如故。

因此,他们择了万顷苍茫大泽中的一方孤岛,好困住众家弟子。

封如故此人剑力源于水,遇水,便能凭借一剑,化为虬龙。

在坠入遗世结界之中后,封如故便被粼粼水光闪了一下眼。

他不加一言,纵起全身灵力,将周天运转至极限,竟是一声招呼未打,就径直汲取了众家弟子身上的大半灵力,凝于“昨日”、“今朝”双剑之上,一剑赊来天边三分日光,云海生暗,一片严阵以待的魔道遇到一阵剑风,便宛如纸片,纷纷倒飞而出,原本铁桶一般的包围瞬间被撕开一个豁口!

只得了这一点先手,封如故不敢懈怠,反手落下另一剑,顿时,大泽从中訇然而开,直露出水底嶙峋礁石。

他在水上一剑劈出了一条生路!

此等程度的灵力消耗逼得封如故面上血色尽褪,唯有一双唇抿得鲜红,咬紧牙关才能迸出一声厉喝:“走!”

语罢,他纵长剑而起,大泽受他惊涛似的灵力所托,凌空离地而起,好像一大面被打碎的琉璃镜,每片碎片中都映出一个封如故来。

他立于虚空之间,乱发当风,缥衣猎猎,手中长剑再一荡,大泽之水便纷纷结为人形,直扑底下的魔道!

众家弟子在和平人世中长大,对魔道是做惯了痛打落水狗的事情,哪曾想过某一日自己会沦为这瓮中之鳖,此刻乍逢巨变,他们体内灵力又被封如故抽竭,无法调驭灵力,只能昏昏沉沉从封如故辟出的通路扶携而出。

魔道之人陷入了意想不到的苦战。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的严阵以待,居然换来了自己人人仰马翻的局面,他们不能接受,也不敢相信,更是一个个战得发了狂,可是那水形之人手持水剑,上携封如故千万剑意之一,已足以杀伤人命,身体却触之即破,被撞破后又会立即复原。

在封如故一人一剑拖住魔道时,韩兢开始引领众家弟子撤退,将一名昏迷不醒的小道友放在另一人背上,并对封如故喊道:“如故!走!”

空中遥遥传来封如故的狂言:“韩师哥先走!我还没有玩够!”

这话是说给魔道们听的。

封如故知道,他一落地就打乱了魔道的精心布置,这种时候,魔道被他冲乱阵型,一时未能窥清他们的虚实。

此时,为着众人,封如故根本没有掉头就跑的道理。

韩兢是懂他的。

于是,他长扬右袖,绯衣一转,便将一枚引路符飞贴在了封如故后颈,又将另一枚打在了荆三钗胸前,掉头对荆三钗喊道:“三钗,你来引人!我去帮如故!”

荆三钗落地时,右臂被结界所创,伤势严重,可他战意仍不减分毫,单手持握长.枪,一勾一挑,血就突泉似的从眼前魔道的腔子里直喷而出。

他自知自己伤势不妥,不该轻易涉入战局,因此饶是有千般不甘,也还是怒吼一声,抖尽枪.尖残血:“走!”

等封如故与韩兢从重围中突出,以引路符一路寻到荆三钗时,他们已寻到一处山洞,设下一道屏障暂且躲避。

洞中低吟闷哼不绝,兼具着恐惧与疼痛。

眼见道门弟子这般惨状,韩兢抹去眼下溅上的一抹血色,眼里就浮出了泪花,眼尾通红地挨个查看他们的伤势去了。

封如故咽下嘴里的一口血腥,神色最为镇静。

他在尘世间游荡四载,见多识广,至少知道该怎样将慌张掩藏在云淡风轻之下。

他绕着山洞里外走了一圈,下了判断:“此处不可久留。”

魔道此等劫杀之举,显然是筹谋已久,他们逃得并不远,若是不设法隐藏,迟早会再落入彀中。

一名没有受伤、却被他无端吸去全身灵力的道门弟子闻言,瞪了封如故一眼,粗声大气道:“我走不动了!”

封如故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甚至在路过他时没在他身边停留一步:“你可以不走。”

他记得,那弟子似乎是文始门的大公子,名唤文忱,娇生惯养,是以为年少气盛。

文忱怒道:“我们逃不远是因为谁?你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用你那邪门功法夺去我们全身功法,你和我们商量过吗?”

封如故说:“是啦,我该给你们开个论道大会,让你们商讨个一日一夜。”

文忱轻易地被封如故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暴跳如雷道:“你知不知道,那时我们全身灵力被你夺了个一干二净,若是那时有一名魔道近身,我们连一剑都挥不出去!”

封如故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有我在,你们可有拔剑的必要?”

听着二人的争执,山洞中静悄悄一片。

几乎没人替封如故说话。

就连荆三钗都觉得封如故这样有些过于霸道和独断了。

唯有韩兢一面为身体空.虚又身受重伤的弟子的丹宫中注入灵力,一面道:“若不是如故,挥出了那倾注众人之力的一剑,我们连那片小岛也逃不出去。”

文忱梗着脖子:“见了魔道,不正面以对,却要落荒而逃,这是何道理?”

封如故径直道:“那你怎么还在这里?该死在乱战之中,杀身成仁嘛。”

韩兢看出文忱的焦躁,也知道他并不是真正冲着封如故,微叹一声:“好了,都别吵了。此祸源于魔道,莫要内部起了争执,自乱阵脚。”

文忱本来就是气性上头,听到韩兢给他铺了台阶,便顺坡下了,抱着膝盖闷闷地不再吭声。

封如故凑到韩兢跟前:“韩师哥……”

“莫要说谢。”韩兢抬起眼睛看他,嗓音平静,但眼角还泛着一点悲悯的红,“那时我应当回去助你。你若是出事,我无法再见伯宁。”

封如故靠上他的后背,又咽下一遍口中的血腥。

……众多灵力由他一人负荷,压迫在他一人的灵脉上,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左右也没了气力,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韩师哥,要我说啊,你省点气力吧。此时你比他们有用。”

韩兢生怕封如故再起事端,同样低了声音:“如故,你少说些惹事的话罢。……他们不知道你这样做的用意,我却知道。你夺去他们的灵力,一为杀出一条生路;二为避免他们身上有了力量,便自顾自地四散逃开,不管同伴,变成一盘散沙;三为避免他们动用灵力,轻易被魔道循迹追踪到。”

封如故奇道:“韩师哥,你知道我的意图,怎么还给这些弟子输送灵力?”

韩兢道:“我只给他们足够逃命的灵力,不会给得太多。——说到底,你所做的一切,明明都是为着他们好的,为何不解释?”

封如故耸肩:“我有那解释的穷力气,不如多杀一个魔道呢。”

“你呀。”韩兢叹道,“心气实在太高,难怪伯宁对你不放心。”

封如故扬眉:“我封如故需要讨人喜欢吗?”

韩兢无奈轻笑一声,转了话题:“恐怕我们失踪一事,已经让外面闹开了。师父他们定会来救我们,我们要做的,便是在师父他们来前护好众人。”

“这是自然。”封如故摸出酒壶,饮上一口,“师父要我做东皇祭礼的秩序官,你们便都是我的人。进来多少,我便带出去多少。”

十几二十年前,他因为年少轻狂,不屑于花费心思,与人处好关系。

现在,他已经太知道该如何惹人生厌,反倒不知如何讨人喜欢。

反省完毕后,封如故双脚踏入了阴凉的殿宇中。

他放下遮阳的扇子,眼里闪着的光,却和十年前别无二致。

封如故知错,却从不改错。

他从来不需讨任何人的喜欢。

只是……

他掉头看一眼如一,眸光有些飘忽,有些想不通,自己逍遥洒脱一世,为何在这孩子面前总渴望着破一次例。

……真是奇哉怪也。

……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青阳山弟子听闻封如故来到山中,自是仰慕他身上的那些传奇故事,一个个竟来得比平日里点卯还整齐。

点过名后,便是酒宴。

弟子们一一向封如故敬酒,都想见一见这云中君的风采。

一片喧闹间,唯有关不知在旁抱臂冷笑,看着他贪慕虚荣的丑态。

关不用记得自己安排过素斋,却不记得自己安排过酒宴。

他问弟弟:“你这是作甚?”

关不知说:“这云中君不是爱热闹吗,我便给他十足的热闹,等他闹够了,谱摆足了,也该走了。”

封如故倒是有敬必饮,很快喝了个面带薄醺。

他酒量本来能与其师逍遥君比肩,然而十年少饮,让他的酒量下滑得厉害,几十杯下去,他已是酒力上涌,歪在桌上,支颐而笑。

如一提醒他:“少饮。”

封如故说:“没事儿。”

如一不得不再道:“若是魔道之人混迹弟子之中,递来毒酒,你待如何?”

封如故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有剧毒七花印在身、可解百蛊百毒一事,又端起一杯酒来:“岂不正好?这样一来,可怀疑之人只剩下给我敬酒的几十名了。”

如一用手掌按下他的酒杯,略含嗔地看着他。

这下,二人都呆了呆。

此时,又有弟子上前敬酒。

封如故糟蹋自己的死性不改,抬手又要接,竟被如一伸手拦下。

如一道:“这杯,我替云中君饮了。”

这下,敬酒的和被敬的都懵了。

“这是素酒。”如一跟随义父多年,是有几分识酒的能力的,他半强迫地接过酒杯,垂下眼睫,望着杯中泛泛的微光,“况且我非佛家内门弟子,禁忌无多,一切随心。”

言罢,如一饮下一盏,耳朵即刻泛起薄红。

然而,他酒量殊为可观,不管饮上多少,始终都是一张带着薄红的脸,以及一双冷淡如冰的眸子。

封如故心知丁酉是冲着自己来的,看见如一替他饮酒,恐怕就不会轻易下毒手了。

然而他还是不能放心。

在封如故与如一拉拉扯扯地夺酒时,一名身着青阳派服饰、隐于暗处的人轻笑一声。

……不必争,不必夺。

他早已将丁宗主交与他的蚀心蛊下入了青阳派的水源之中。

水又被人拿来酿了酒。

因此,他们早就将蛊酒饮入腹中了。

此蛊能激发起人心中最强烈的欲念,无法掩盖,无法抑制。

丁宗主本想循序渐进,一点点侵蚀青阳派,叫青阳派内部斗殴搏杀,神不知鬼不觉灭掉一整个门派,孰料封如故突然到访,他在震愕之后,喜不自胜,立刻吩咐已经混入青阳派中的麾下弟子,将蛊效提升了百倍。

其他弟子饮得少,最多是心浮气躁,容易争执罢了,但多饮的封如故,正好一脚踏入他们精心设计的陷阱之中。

封如故乃是剑中狂人,其欲念必然与武力有关

若能让封如故堕入心魔,不辨敌我,肆意杀害青阳山弟子,那么,丁宗主兵不血刃,便能兼得青阳山道士的性命,以及被愤怒而愚蠢的道门斩下的封如故的头颅。

……三个时辰。蛊效发作,只需三个时辰。

至于那替他挡酒的秃驴,全当他倒霉吧。

……

封如故不胜酒力,被桑落久搀入房中,一觉睡至月悬东天之时。

两个多时辰未能进上一滴水,他觉得口渴难忍,起来倒水,却在窗下瞥见一道站得笔直的影子。

封如故推开窗,见到了如一。

他意外,却又不那么意外。

封如故望着他被夜露浸湿的肩膀,省略了“大师”的称呼,单刀直入地问:“你待在这里,有几个时辰了?”

如一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打诳语,最终还是决定不在一日之内破上两戒:“一个时辰有余。”

封如故心中疑惑:“大师有何事呢?

如一眸色复杂,似是犹豫是否该问出口,又似是后悔自己不该来此。

在封如故饶有兴趣地打量他、猜测他多久之后会拂袖而去时,他听到了如一的声音:“……疼吗?”

如一的指尖随着这个问题起了些粟,但他攥紧了手指,将自己想问的问题勉强补全:“十年前,可疼吗?”

封如故有点痴了。

他回过神来:“你……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有余?”

如一偏过头,尽力平静地重复:“一个时辰有余。”

封如故:“只为问这一句话?”

这下,如一用了良久的时间沉默,才发出了一声轻轻的鼻音:“嗯。”

如一白日里熬了过去,没让那试情玉的邪术发作,本以为无恙了,孰料那邪术与酒相遇,竟毫无预兆地在夜间发作起来,折腾得他夜不能寐。

他辗转反侧,眼中脑中,尽是封如故过去遭人欺凌的模样。

那时候的封如故,远比现在年轻。

若是彼时的他遇上这等折磨,能像此时的他一样坦然笑着吗?

如一平生不会相思,才会刚一相思,便害相思。

他不懂自己为何会为十年前的封如故心伤,只知道离他近些,或许会好些。

但他不知,是封如故有人陪会好受些,还是自己会好受些。

心中这般纠葛着,如一觉得僧袍圆领有些紧,束缚得他喘不过气,只能用力拉扯一把,略疏解一下胸腔中的邪火。

……真是喝得太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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