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VI升空离开停机坪,欧泊站在控制台前设定航路,注视着窗外的星空,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炽热的战神恒星,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光与热。

战神恒星已经走向它寿命的终点,它存在了近一百七十亿年,将在两亿年后消耗完它所有的光与热。因自身质量所限,寿命终结之时将进行坍缩,并形成一个黑洞,将星系中所有的行星牵引过来,这块区域将在宇宙中彻底消失。就连光也无法再探测到它的存在。

大宇航协会在光纪元20073年发出了战神恒星的寿命测算。如果换算成人类的寿命,那么它的余生只有短短一年多。

但恒星的寿命实在太长了,人类从诞生至今,古地球时期的一万四千年文明加上光纪元文明,也不过是三万多年,两亿年……科学家们甚至不相信人类的历史能维持这么久。

“这是一个护卫任务。”欧泊边设定路线边说:“你可以先看看日记本。”

卡伦斯翻开佣兵日记,坐在沙发上,欧泊把抱枕移开了些,那是雷蒙从前用过的,他一言不发地把他们的共同纪念抱起来,放进房间里去。

然而进了卧室,对着另一张床,又想到既然卡伦斯来了,暂时加入佣兵团,虽然只是试用期,但如果表现得好的话他们也是长期伙伴,总不能把雷蒙的遗物全收得干干净净。

他把东西又拿出来,放回原来的位置上。

卡伦斯抬眼瞥他,没有说话,继续看日记。

“银河系共和国辖地。”卡伦斯说:“C级任务。”

欧泊嗯了声,在地毯上坐下来,看任务详情,在他接下这个任务之前就已经略有点计划了——护卫任务,难度不大。

任务等级:C。

任务内容:大麦哲伦星云索尔恒星系,行星CT-U2,CT-U3,CT-U7护卫,协助青年进取会办理乔迁事宜,迁徙地点未定,必须完成安置所有成员(约两万两千人)后才能结束委托。

汇合地点:CT-U7。

委托人:青年进取会秘书长乔克斯。

任务报酬:十八万星际信用点,包吃住。

备注:可能会在目的地星球进行少量战斗,青年进取会提供小型帝国产作战机甲。

“一个搬家任务。”卡伦斯说:“可能需要战斗,没有说是什么类型的战斗,也不提会遭遇什么样的敌人。”

欧泊无所谓道:“委托都是这样,雇主们总是喜欢含糊其辞,企图混淆某些概念,以达到省钱的目的,我猜目的地星球是一个新开垦荒地,当地可能有点野兽什么的。”

卡伦斯点头道:“有可能,我从来没有出过这种类型的委托,这是雇主们的习惯吗?”

欧泊:“算是吧,接近七成的委托都带着一点隐瞒性质,以后你会逐渐熟悉。”

卡伦斯认真看任务,说:“如果有隐瞒性质,你觉得会是什么?”

欧泊道:“以我的经验,应该就在战斗这一块。”

卡伦斯点了点头,说:“要是有更完备的信息就好了。”

欧泊:“你以前是共和国的军人,去过索尔星系么?”

卡伦斯笑道:“从来没有,我们都是封闭式训练,不允许随便出去玩的。而且我也不是探索类兵种,隶属于地面守卫军,对星系探索毫无经验。”

欧泊起身去打开星图,说:“那可够无聊的。”

卡伦斯嗯了声,说:“所以向往探险精神,想来当个佣兵。”

欧泊输入索尔恒星的位置,检视备注。

关于星图的一切又被他回忆起来——这真的是科洛林用过的星图么?

欧泊心里很平静,如果真如他所料,这又算什么?

他对雷蒙离去的悲伤已经逐渐被复仇的执念所逐渐取代,扳手说“我们终有一天会报仇的”,而所有佣兵都明白,这场血海深仇永远无从化解,许多人从第二次暗杀战之后,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复仇。

雷蒙只是科洛林杀死的许多人中的一个,死在科洛林手下的生命数以亿计,陨星之王甚至不知道这个死者的身份,名字——包括燧衍,包括银垨的团长,包括在他两次行动中战死的佣兵们,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然而在科洛林的眼中,只是放在他成就大业的道路上的几块小石头。

连小石头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宇宙的尘埃。

欧泊期待着有一天能亲手为雷蒙与亚泽拉斯复仇,在长剑刺穿科洛林胸膛的时刻,低声告诉他,有一个连人类都算不上的半机器人,为了阻拦他毁灭他们生存的家园,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然而在那之前,还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

他打开备注。

【古神话中雷神的名字:索尔。这里曾是古地球移民探索外星球后被遗漏的地方,四个脉冲星球磁场扫过的交叉点,这些磁场令索尔恒星产生了远达数百亿公里的闪电,每隔一个脉冲交汇周期,索尔都会释放出无数闪电,令周围的行星沐浴在雷暴之中。】

【该恒星的第一层引力范围内直接被雷电覆盖,在这个区域里没有完整的行星,所存在的只有一个光环般的粉末陨石带】

星图上的全景是一颗橘黄色的恒星,旁边是个方图表格,欧泊看了左下角一眼,说:“赫罗图是什么意思?”

卡伦斯起身,走到星图旁,双眼充满惊诧。

“赫茨普龙-罗素光谱分析图。”卡伦斯解释道:“用来表现恒星的温度与光照,索尔是一枚蓝巨星,这表示它很年轻,蓝巨星是高质量的主序星之一。”

欧泊道:“可它不是蓝色的。”

卡伦斯道:“唔……我也不太清楚这是为什么,可能大宇航协会有自己的标准吧。”

恒星周围分布着由陨石组成的闪亮光带,就像围绕恒星的一个光环,光环内空空如也,这是非常罕见的现象。

光环外围有上千颗行星,浩浩荡荡地围绕着索尔恒星公转。

【四个遥远的脉冲星球释放出磁场,与远古雷神的自转彼此干扰,造成了这些闪电,索尔释放出的雷电穿过光带后已经被彻底减弱,闪电能横亘数十个天文单位,简直是造物主的神迹。这枚恒星非常年轻,相当于千亿星辰住民中的一个婴儿,或许正因如此,它总是喜怒无常,喜欢时不时地打雷,把靠近它的行星全部击得粉碎。】

【十六个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偶尔会受到来自宇宙中的电能干扰,闪电穿过大气层,把氮气电离,形成少量一氧化氮,二氧化氮,以及氨。】

“这几个星球上几乎全是固氮植物。”卡伦斯说:“还有固氮菌……可能会下硝酸雨与氨雨。我听说过索尔星系是生产氮能设备的好地方。”

欧泊缓缓点头,卡伦斯又道:“不错的星图,多少钱买回来的?”

欧泊:“朋友送的,我还有另外一幅从海盗那里……其实我更想用这个。”

他抽走雷克特送他的星图,把寂星里从海盗船上打劫回来的星图插上去,这个星图是大宇航公司产的,只有坐标和图像,没有任何说明。

“算了还是用这个吧。”欧泊又把雷克特给他的星图换回去,到茶几旁去坐下。

卡伦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从烈星到索尔星系需要三个宇宙日的时间,欧泊始终沉默,坐在控制台前,注视着窗外的星空。

欧泊就这么沉默了一整天,第二天仍旧坐着,不说话。

卡伦斯道:“聊聊天吧,战友,你有什么能教给我的?我觉得你挺强大的,相信我没跟错人。”

欧泊说:“没有,我还是个愣头青,不要把太多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事实上我太弱小了,连我最亲密的人都无力保护。”

卡伦斯笑了笑,说:“你的小机器人挺不错。”

欧泊说:“我妈妈送给我的,它很聪明,E7。”

E7闪着灯,嘀嘀嘀几声,卡伦斯说:“我可以看看你吗?E7?”

E7给卡伦斯拍了张照,卡伦斯道:“我家在共和国的银灰星系。”

“听起来不错。”欧泊说:“家里还有谁?你退役后为什么不在共和国呆着?据我所知共和国给退役兵的待遇都不错。”

卡伦斯说:“嗯,但那只限于个人以及配偶来说……我家里有爸爸,妈妈……事实上他们不是我的血亲,你知道肯其拉战役吗?”

欧泊摇了摇头,卡伦斯说:“肯其拉星是一个小星球。”

欧泊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卡伦斯说:“我在地面银灰星系地面部队服役的时候,带过一个男孩,和你差不多大,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

欧泊说:“我打赌他后来死了。”

卡伦斯笑着点头,说:“确实是这样。他是我很喜欢的学生之一,很聪明……是那种恰到好处的聪明,而不是自高自大,目空一切的聪明。他敢于反抗军队里的强权,却每次都有办法脱身,他教会我不少东西,我是由衷地钦佩他。”

欧泊说:“其实烈星的思想也是这样,佣兵们相信生来平等,没有人歧视弱者,也没有人自诩前辈,用等级去欺压新人。”

卡伦斯说:“对,他的行事方式就和佣兵们差不多,坚持那些自己认为对的,而且很勇敢。我觉得让他留在地面部队是浪费人才,所以申请把他送到探索队里去。”

欧泊几乎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果然卡伦斯说:“后来他在执行一次任务的时候牺牲了,但保全了整个小队,我为他而骄傲。”

欧泊说:“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可能会想‘如果我不送他去探索队,他就不会死’……大约这样。”

卡伦斯说:“但我不觉得,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追求,他很希望去探索这个宇宙,而不是为了活得更长,活得更安全,就这么呆在地面部队过一辈子。你知道的,生命的价值不在于时间的数量,而是质量,所以我也从不因为他的牺牲而责备自己。”

欧泊喃喃道:“你说得对,我的老师曾经也说过这点。”

欧泊想起雷克特说过的关于蜉蝣星人的生命,绝对的时间长短没有多大意义,关键是在于一个人是否为自己而活,做了想做的事。

“他燃烧了自己的生命。”卡伦斯笑着说:“把自己的灵魂压缩后绽放出璀璨的光,比这个宇宙中的许多生命活得更有意义,他的一分钟,等于许多人的一辈子。”

欧泊缓缓点头,卡伦斯说:“但他的家人无法理解,共和国有相当一部分地区仍然推崇古地球延续下来的思想……他们觉得人是社会人,父母有父母的责任,儿女有儿女的责任,每个人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从出世的那一刻起就需要面对自己的责任,为亲人,为朋友,为国家奉献自己的一生。”

欧泊说:“说不上对不对。”

“嗯……”卡伦斯说:“说到底,还是个付出与获得的平衡关系,或者说对人生自主性的权利与义务的权衡。”

“有的人觉得灵魂是自己的,而有的人则认为,纯粹追求自己人生的人很自私,这个社会里父母为子女而活,子女为了满足父母与他人的期望,甚至国家的栽培而尽自己的责任,所以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也需要让父母,朋友,亲人们放心,快乐,骄傲。”

“在共和国的许多星域中,这种思想仍然处于主流,星际共同体也是因为这种思想差异而分裂了。”

“所以我退役后,开始照顾他的家人,期待他们能明白,他的一生过得很有价值。他的哥哥也在军队里服役,无暇照顾家人,他父亲和他的哥哥决裂了,他的哥哥深以有这样一个父亲为耻,因为父亲酗酒。他的父亲需要很多钱,于是我又只得出来当个佣兵,顺便到处走走,增长见闻。”

欧泊问道:“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母亲已经去世了,我想如果我想当一名佣兵,她应该也会支持我,但我能明白你所说的情况,你和他是恋人么?”

卡伦斯说:“曾经有一段时间是,但他的哥哥很排斥,或者可以说是痛恨我。”

欧泊又问:“你自己的父母亲呢?”

卡伦斯说:“从我出生就没联系过,共和国需要新生儿,所以我素未谋面的父母各自捐出精子与卵子,在库存里组合配对,我在培养舱里诞生,由政府抚养长大,七岁的时候进入提风军校参军,退役时是一名少校。”

欧泊端详卡伦斯,他和自己差不多高,双眼很深,瘦而干练,犹如一只猎豹般充满了爆发力。

他谈不上英俊,但有种别样的风度,自律、坚决、果敢以及充满毅力——那是一种军人特有的,忠诚与果断的品格,更难得的是他不卑不亢,他把欧泊视作团长,同时也是伙伴,不因自己曾经的少校军衔而倨傲,也不因欧泊的C级佣兵身份而特别迎合他。

欧泊说:“我觉得你很不错,很理智,很荣幸和你并肩作战,战友。”

卡伦斯笑着说:“说说你吧。”

欧泊回忆片刻,说:“我的故乡是一个矿产星球,但很抱歉,有些事情我不能说得太清楚……”

他把自己的经历拣了一些扼要地告诉卡伦斯,卡伦斯没有刨根问底,听完之后说:“很有意思,我开始向往佣兵这种生活了。”

“我在最开始也是这样的。”欧泊道:“充满憧憬,充满向往,直到我的战友牺牲的那一天。其实在遇见你之前,我本来是打算单干的,我一直想不太清楚,为什么烈星有许多人会喜欢放单,和战友们一起进退,一起完成委托,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么?”

欧泊:“雷蒙离我而去之后,我才明白到许多人的心情,他们不是不喜欢与人合作,而是输不起,失去不起。试想想,朝夕相处的伙伴某天牺牲了,那种感觉就像把你的灵魂强行切走一块,而且永远都回不来了。”

卡伦斯说:“你会走出来的,相信我。”

欧泊看了他一眼,又说:“可是如果再遭遇一样的境况又怎么办呢?譬如说我和你在一起浴血战斗,未来的某一天,你也牺牲了。”

卡伦斯笑了起来,欧泊说:“于是我又是一个人了,必须再承受一次这种痛苦。”

卡伦斯说:“我和你曾经的那位朋友并不等价。”

欧泊说:“确实不等价,因为他是我的爱人,而你是战友,但失去朋友的过程也绝不好受……”

卡伦斯说:“谢谢你对我的接纳,我相信你是认真地接受我成为你的战斗伙伴,你听莱杰森的歌么?”

欧泊说:“偶尔听听,怎么?”

卡伦斯说:“他唱过一首歌,大意是说:生命本身就是一场获得,失去,经历,遗忘的轮回。”

欧泊的瞳中倒影出舷窗外瑰丽的星空。

卡伦斯又道:“所有的东西在某一天都将离你而去,只有你的心才是真实的。有家庭的必将失去家庭,有爱情的也终将失去爱情,你拥有什么,就终将面对失去它的那一天。失去与得到总是如影随形。人除了自己,永远一无所有……其他的东西,都是风景。”

欧泊点了点头,卡伦斯说:“你会慢慢走出来的,而且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什么事。”欧泊道。

卡伦斯:“我不知道你能做什么事,你得自己决定,燃烧你的生命,不管能不能做到,活下去,等到生命走向自然的终点,总有一天会和你的爱人相见。”

当天他们没有再交谈下去,欧泊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之中,最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终有一天,他会除掉科洛林。

不管是由自己亲手做,还是在解决陨星军团的影响中出一份自己的力量,他都肩负着这个责任。

>